陈志武:对改革路径的再思考
——陈志武教授访谈
2008年2月16日《经济观察报》李利民
经济观察报:最近各界讨论最多的有几个话题,一个就是围绕新《劳动合同法》的一些争议,另一个话题就是中国经济正在出现新的国有化——国进民退,还有一个话题就是在宏观调控中,很多政府机构的行为又退回到强制性的行政手段,包括对一些竞争性产业的价格上涨进行直接控制。请您结合这段时间你的调查和了解,谈谈您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陈志武:改革开放30年,到今天经济成就很大,这是世人所见、所公认的,中国人的勤劳终于有了成效。但是,我们也看到许多问题,特别是因为政治改革、体制改革滞后,各种问题开始表现出来,社会矛盾也有恶化的趋势。也因为过去只顾经济发展而忽视体制改革、忽视对过去30年经济成功背后的真正原因的研究认识,在今天的具体政策制定上,极容易做一些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比如,重新国进民退,重回强制性行政干预,以各类名义大肆征税,强化政府作为投资者和消费者的角色,推出备受争议的新《劳动合同法》。表面看起来这些现象互不相关,但却都是中国式渐进改革的必然结果,如果再继续下去,可能到哪一天经济倒退了还不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从改革开放30年的成就和问题中,我们更能理解几年前杨小凯跟林毅夫关于“后发优势”和“后发劣势”的争论。“后发优势”指的是后发展的国家可以从先发达国家那里很快模仿到技术、不用重复先发达国家走过的弯路,这即为优势。而杨小凯的“后发劣势”论指的是,正因为后发展国家可以轻便地模仿,一下就能快速搞经济,所以,后发国家会缺乏动力去改革自己的制度。正由于来得太轻松、能以技术替代制度变革,就没动力在根本性制度上做有利于长久发展的变革,结果牺牲了长久繁荣的机会,后发便利反成了“劣势”。
几年前,人们更多看到的是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所以,那时不少人认同林毅夫的“后发优势”论。但是,现在,我们的确正在经历杨小凯讲的“后发劣势”。我真希望更多人能认识到这一点,并在中国尽早完成那些必要的宪政民主制度改革,以纠正“后发劣势”。
重新思考中国“奇迹”
经济观察报:那么在您看来,中国过去30年经济改革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陈志武:过去30年的经济成功,是中国通过“改革”(市场化、私有化)和“开放”充分利用了后发的“优势”部分所致。我要强调,仅仅“改革”和“开放”是难以造成这些成就的,因为晚清、民国时期是私有市场经济(所以,那时不需要做市场化、私有化“改革”),而且也是“开放”(尽管晚清是被迫“开放”),可是那时的“改革开放”没有产生这种经济成功。另外,单凭中国人的勤劳不足以产生这种经济成就,因为不只是今天的中国人才勤劳,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人也照样勤劳,所以,勤劳是必要的、是起点,可是,单靠勤劳创造不出奇迹。如果说今天的成功是因为“人多力量大”使中国成为世界工厂,这也站不住脚,原因是1830年时中国人口占世界的五分之二,而今天只占五分之一。那么,过去30年的经济成就是否真的是现代经济学无法解释的“奇迹”呢?
客观讲,中国经济成就至少包括两个主因:已成熟的工业技术和有利于自由贸易的世界秩序。这种发展条件或说机遇来自于世界,具体讲来自西方,而非源自中国。“改革开放”的贡献在于让中国加入了起源于中国之外的世界潮流,让中国搭上了全球化的便车。后发之所以有“优势”也在于这种“便车”已经存在。如何理解这点呢?
首先,我们看到,根据英国著名经济史学家安德森•麦迪逊的估算,从公元元年到1880年左右,世界人均GDP花了1880年时间才增加了一倍。然而,从1880年到2000年,这短短120年里,全球人均GDP就增加了近5倍。也就是说,过去120年所完成的人均收入增幅,是1880年之前近两千年人类所完成的增幅的5倍。这种发展发生在中国之外,在中国积极加入全球化之前,世界潮流也想把中国卷入,但中国要么拒绝、要么不情愿地介入。
从19世纪到20世纪,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发展?到1880年,工业革命已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全面进入新的高潮,特别是从那以后,电气技术、汽车技术、飞机技术、电话技术相继出现,1940年代后又出现电脑和互联网,生产技术方面也出现了许多根本性突破。工业制造技术越来越成熟,使其跨国界移植不成问题,而交通运输和通信技术的发展使这种跨国移植又变得可行。这些发展从根本上使世界人均GDP自1880年后发生飞速增长。这是中国在1978年一“改革开放”即能快速发展的重要前提,没有这种工业革命背景就不会有中国的成就。
经济观察报:讲到这种前提对中国过去30年发展的贡献,您能否举几个例子?
陈志武:例子太多了,简单说,中国GDP的80%以上都来自现代工业和服务业。比如,中石油一家公司去年的利润就将近2000亿元人民币,营业额超过8000亿,对中国GDP贡献一万亿以上(包括间接贡献)。仔细想一想,中石油给中国GDP的贡献是源自哪里?这一万亿的产出,在100年以前是不可能有的。换句话说,100年前的晚清政府,不管它有多能干,也不可能出现中石油这样的大企业。据我了解,地下钻油技术最早在1859年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发明,而石油行业真正有规模地发展还是1900年后的事,在那之前谈不上有什么石油行业。
原因主要有几个。第一,汽车业是1900年之后才开始,到了1910、1920年代在美国才有比较快速的发展。如果没有汽车行业,没有这么多的私人汽车,如果没有1930年代在美国建设的高速公路网络,汽车的普及就不可能。没有汽车的普及,没有很多私家车的话,对石油的需求就不可能大。汽车的普及是石油业的前提。第二,飞机是另一个对石油业的推动力量,但虽然莱特兄弟第一次试飞成功是在1903年,航空运输的真正兴起是二战以后的事。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晚清、民国中国再能干,也不可能出现像中石油这样的大企业。而相比之下,到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的时候,石油行业在全球已经很大,汽车烧油的程度、海运、空运的规模,都已非常高。到那时为止,全球汽车业的规模、空运业和石油业规模的发展,客观上讲,跟中国没有太多关系。1978年以后,中国很快就出现了中石油、中石化以及中海油这些大能源企业,现在这三家企业加在一起对中国GDP的贡献占10%左右。电力行业等等也是19世纪后发展起来的。
经济观察报:中国经济增长得益于世界发展的大潮流,这一点不会有争议。但,对于中国人均GDP从1978到1998年短短20年间就翻了两倍,人们觉得这是“奇迹”,是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所没有的。
陈志武:这当然是很大的成就,值得我们所有中国人庆祝。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其背景。从1880年到1978年,世界人均GDP翻了三倍多,而在此期间中国的人均GDP只翻了一倍,等于是中国把工业革命带来的发展机会留给了1978年以后。实际上,从1950年到现在,全球人均GDP翻了两倍,而中国人均GDP从1978年到现在也翻了两倍多。也就是说,全世界人均GDP花了50年才完成的增长,中国只花了30年,中国的速度不是更快吗?表面上,确实是这样。可是,50年前国际秩序和工业技术的发达程度,跟30年以前中国要“改革开放”时的情况,是没办法比的。
比如,个人电脑和微软这类软件企业都是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才出现,互联网在1980年代以后出现。这些新技术使生产能力、生产效率提高很多,只要后发国家愿意模仿,越是后加入发展的国家,其追赶的速度可以越快。此外,在过去30年,不仅通讯技术和运输技术使各国的市场范围在全球扩张,而且从美国的里根、英国的撒切尔夫人,到苏联的戈尔巴乔夫,到中国的邓小平,那么多国家都同时进行私有化改革、自由贸易改革,使市场的全球化发生突破性变化,这些当然加快了中国的追赶速度,肯定比50年前选择发展的日本等亚洲国家能更快赶上。
不要说中国,就连美国的UPS(联邦快递)公司也一样,UPS是美国最老的从事快递的物流公司,单单从这家快递物流公司的变迁就能看得出来过去30年发展机会的变迁。1909年UPS在西雅图成立,二战之前虽然有一些发展,但规模不大,可是去年这个公司的销售额是492亿美元,到这个水平的增长主要发生在过去30年。如果没有这期间的全球化和各国私有化改革,UPS的销售额不可能达到这种规模。
从UPS的情形我们也看到,第一,从技术发展角度讲,晚清时候的中国不可能出现过去30年这种经济增长,民国时期也不可能。第二,从国际秩序变迁角度看,情况也如此。1914年之前,全球贸易体系和世界秩序是以海军实力为基础,你没有海军势力,你就不能发展世际贸易。连当年的跨国公司也要有自己的海军。换句话说,晚清政府即使想把当时的中国变成世界工厂,也不可能,因为先要有自己强大的海军。但是,二战之后,新的全球秩序是以规则为主体,今天美国的跨国公司要有许多律师,而不需要养庞大的军队。这也就是为什么1978年邓小平说让中国改革开放,在中国没有强大海军的情况下,马上就可以开展国际贸易。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维系全球贸易秩序和产权秩序靠的是规则,而不是靠炮舰武力。于是,即使没有强大海军,也不妨碍中国从事大规模对外贸易,让中国变为世界工厂。
在讨论过去30年经济增长的时候,往往只把注意力关注在中国的纵向发展上,看今天的中国跟过去比怎样,这样当然看到奇迹。但是,如果把中国过去30年的发展、过去150年的发展放在全世界的大框架做横向比较,并考虑到同期间的科学技术水平和国际秩序状况,我们会发现,过去30年的发展于其说是中国的奇迹,还不如说是世界带来的奇迹。如果靠模仿也能给中国带来奇迹,那恰恰说明西方过去500年发展的科学技术和所建立的世界秩序的厉害。
经济观察报:这就是所谓的后发优势了。
陈志武:是的,越是往后才加入全球贸易、资本全球化和现代科学技术行业的国家,在增长速度方面就越有优势。到目前,中国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但对科技创新的贡献、对建立并维系世界秩序的贡献却很少,低于五分之一,但,这些并没妨碍中国利用别人建立的技术和世界秩序发展。所以,“后发优势”实在太强了,以至于变成了“劣势”!正因为模仿也能一夜暴富,使大家容易产生错觉,好像政治改革做不做、法治有没有、国有经济比重低不低、政府干预少不少、对权力有无实质性制衡,都不重要,因为反正经济能快速发展。甚至还推出所谓的“北京共识”。得出“北京共识”这一结论本身就足以说明“后发劣势”的严重性。
那些成熟的工业技术以及全球化给中国等后发国家带来的增长势头是这么强,是这么势不可挡,以至于在人们还不完全清楚为什么的情况下中国增长的奇迹就已发生了,以至于让“北京共识”者下结论说经济发展跟产权制度无关、跟体制改革无关、跟私有还是公有无关、跟民主无关。他们没有意识到,模仿对于一个处于初期的后发国家来说的确能管用,但如果要靠一国经济自身持续内生出增长的推动力,仅仅模仿是不够的。
国有经济要完全民营化
经济观察报:前些年大家还强调“国退民进”、“小政府大社会”理念,但现在似乎朝相反的方向走。这是不是“后发劣势”的表现?
陈志武:关于国家在经济中的定位、国有经济、国有企业的认识是“后发劣势”的具体表现之一,前些年大家对产权私有化、对国家退出经济的认识很到位,但是,正如刚才讲的,以模仿为主线的“后发优势”实在太强,特别是在2001年加入WTO之后,中国国有、私有的企业都在增长,于是,一些学者和官员开始感到资产由谁所有不重要了,国家相对于社会、相对于私人的界限在哪里也不重要了。我必须强调,如果只是靠模仿、靠出口制造来增长经济,国有企业或许也行,过去这些年的现实表现可能是如此。但是,中国的经济增长不能再依赖出口市场带动了,实际上今后的出口市场空间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无限地拓展了,必须靠内需、靠内生的增长动力。而国有制从本质上在抑制中国内需的增长。
以前关于国企是否应该民营化、私有化的讨论,只停留在国企和民企谁的资产回报率更高、谁的效率更高这些标准上,好像只要国企的效率跟民企一样高,就行。
但,那是一种非常狭窄的标准。比如,今天许多人抱怨中国经济增长这么快,但普通大众的收入和生活状况不见得有太多改变,他们没有足够地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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