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书香》系列之一《恍惚的人（二）》

华南虎

        二
        当时的日本公司还没有完全实行双休制，但要求实行双休制的呼声已经很高了。所以，有些大公司就采取了一种折衷的做法，即星期六下午算加班，自己觉得工作做完了就可以回家。信利所在的商社所采取的就是这种模式。信利今年五十岁，在商社里担任次长（相当于副部长。日本公司里很少设立副职，一般没有什么副科长、副部长或副总经理之类的职位。）。在战争年代当过兵，后来还在苏联的西伯利亚关押（日本人称为“抑留”）、劳动了好多年。幸亏他体质好，这一切都挺过来了。但是，最近几年，他的牙齿开始跟他作对了。因此，他利用今天这个比较宽松的星期六跑到和公司同处一幢大楼的牙科诊所去镶了牙。在跟牙医闲聊时，他想起他父亲的牙齿就不好，还曾经自己动手做过一副只有上下两片的，看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假牙——事实上他也经常很自豪地向人展示。
        从牙科诊所里出来（牙医也想早点下班，巴不得他快走）回到办公室后，有一个年轻的职员拿文件来要他盖章。年轻职员没话找话地问了他一声是不是牙痛后，他立刻发了一通关于自己的牙齿的牢骚。幸好他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听父亲抱怨牙齿时的不耐烦的感受，及时刹了车。年轻职员告诉他，由于小学里要求大家中午吃完免费的午餐（二战后日本小学都提供免费的午餐，当时很多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家庭就是冲着这顿午饭才把小孩子送到学校里去读书的）后都要刷牙，所以他已经养成每次餐后必刷牙的好习惯了。
        当然，作者描写这一类的细节是为了点明时代的变迁。
        打发了年轻职员后，信利发现自己也应该下班了。
        走到外面，发现天空中雪花飘飘，街头已经换上了银装。
        他觉得十分遗憾——因为刚镶过牙，不能喝酒。而在这样的雪天，围炉饮酒本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信利回家后发现家门前停着一辆小汽车，大门也敞开着。跑进家里后就更觉得奇怪了。本该在家里的妻子和儿子都不在，而他的老父亲茂造却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吃东西。
        信利问他爸，你这是怎么了？昭子和敏到哪里去？
        父亲哼哼唧唧嘟囔着，说他们都到你妈那里去了。
        就在信利跟他爸答非所问地瞎扯的当儿，昭子回来了。
        神情激动、怒气冲冲的昭子给信利报告了一个坏消息：婆婆死了！门前的小汽车就是请来的那位医生的，现在已经走了。
        随后昭子又给一个婆婆常去的美容院打电话，确认婆婆今天确实去那里做过头发。
        对于昭子回家后的大吵大闹，公公茂造似乎根本就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
        信利跑到同一个院子里的父母所住的屋子里一看，只见母亲躺在榻榻米上，自己的儿子敏背靠着柱子盘腿坐着。
        儿子敏指给父亲看了奶奶摔倒的地方——门槛处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其实，做父亲的信利也一样。虽说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可事情突然降临了，也同样不知所措。
        这种时候似乎女人更现实，知道一定要做些什么。
        昭子给丧葬公司打了电话，可对方说要到下星期一才工作。她又给医生打电话，问有没有熟悉的丧葬公司介绍一下，结果在接电话的医生太太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在丈夫信利的提醒下才注意到打电话时没先说自己的名字。
        随后他们决定让儿子敏到笹（xiao）山医院去找刚才来过的那个医生，请那个医生介绍丧葬公司。
        突然死了人后一派手忙脚乱的情景是可想而知的。
        夫妇俩说起父亲应该早就知道母亲死了，却好像没事儿人似的，什么人也没通知。说到这里他们突然想起父亲还在自己家里吃东西呢。
        昭子跑回去把公公拖了过来。
        可是，公公茂造竟然说，老婆子怎么还躺在那里，她要躺到什么时候才起来？！
        昭子听了，一时冲动，竟然双手揪住公公的衣领，对他大声怒吼，说婆婆早死了，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公公毫无反抗，一任她推搡着。信利提醒妻子：父亲的样子也很不正常！
        昭子也察觉到了。夫妇俩一下子都感觉到他们更应该担心的是还活着的父亲。但是，或许是谁都不敢一下子面对这样的现实吧，他们俩谁都没有说破。
        昭子似乎要从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逃离出去似的，跳起身来，说了句我去通知一下平时跟婆婆关系好的邻居，就跑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父子两人。
        父亲茂造依然神情恍惚，竟然用对陌生人说话的口气跟儿子信利说：“她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肯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