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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推荐] [分享]开往中国的slow bo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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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3 19:58: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想载着你同行
船是租来的
只有我俩同行……
--老歌


1.

我第一次遇见中国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篇文章,就从所谓考古学式的疑问出发。各种出土品上贴着各式标签,分门别类地进行分析。

话说第一次遇见中国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1959 年,或 1960 年是我的推定。 哪一年都可以,哪一年都没有什么大差别。 正确地说,是完全没有差别。对我来说,1959 年或 1960 年,就好比一对穿着不起眼衣服的双胞胎丑兄弟。就算能穿过时光隧道回到那个时候,相信要区别 1959 年和 1960 年,对我也会是相当辛苦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有耐心地继续我的作业。坚硬的洞穴越挖越宽,新的出土品虽然不多,却也开始现出它的姿态了。

对了,那年正是约翰生和巴达生争夺重量级拳击冠军的一年。这么说,到图书馆去翻翻旧的新闻年鉴体育版就行了。这应该可以解决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骑着脚踏车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去。

图书馆大门旁边,不知怎么会有鸡笼子。鸡笼子里五只鸡正吃着略迟的早餐,或略早的午餐。天气非常好,因此我在进图书馆之前,先在鸡笼旁边的铺石上坐下,决定抽一根烟。并且一面抽烟,一面望着鸡吃饲料的样子。那些鸡非常忙碌的啄食着饲料箱,它们实在是太急躁了,那用餐的景气,简直就像早期格数较少的快动作新闻影片。

抽完那根香烟,我体内确实有了什么变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在不知为什么的情况下,新的我隔着五只鸡和一根香烟的距离,向我自己提出两个疑问。

第一个问题是:到底谁会对我第一次遇见中国人的正确日期感兴趣?

另一个问题是:在日照充足的阅览室桌上放着的旧新闻年鉴和我之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彼此能分享的东西存在呢?

很正当的疑问。我在鸡笼前面又抽了一根烟,然后骑着脚踏车与图书馆和鸡告别。因此,天上的飞鸟没有名字,我那记忆也没有日期。

本来,我大多的记忆都没有日期。我的记忆力非常不确实。因为实在太不确实了,我往往觉得我在拿这不确实向谁证明什么似的。但是到底要证明什么?我也不清楚。大概要正确把握不确实的东西所证明的事,本来就不可能吧?

总而言之,我的记忆,就是像这样非常地含糊不清。有时前后颠倒,有时事实与想像交错,有时我自己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混在一起。这种东西或许已经不该称为记忆了。透过我小学时代(战后民主主义那可笑而可悲的六年之间落日的每一天)能够正确而清晰地回忆起来的事,只有两年。一件是有关中国人的事,
另一件则是某个暑假下年举行的棒球比赛。在那场棒球比赛,我是中坚手,在三局后半,发生脑震荡。当然我不会没有理由就突然发生脑震荡,我们球队那次比实时,只能使用附近高中运动场的一个角落,这是那天我得脑震荡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我为了全速追捕中央高飞球时,迎面撞上了篮球架。

我醒来时是躺在葡萄棚下的长椅上,天开始暗下来,水洒在乾燥的操场所发出的气味,和当枕头用的新手套的皮味最先扑进我的鼻子。接着是倦怠的侧头部疼痛。我好像说了什么,自己并不记得,是陪着我的朋友,后来告诉我的。我大概是这样说的:没关系,只要拍掉灰尘还可以吃。

这种话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我现在还弄不清楚。也许是正在做梦吧?可能做一个正在搬运午餐面包时,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梦吧!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能够从这句话联想起来的情景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那句话还常常在我的脑子里打转。

没关系,只要拍掉灰尘还可以吃。

然后那句话便停留在脑子里,使我想到所谓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所谓我这样一个人不得不经历的道路。然后试着想那种思考必然会到达的一点--死。死这件事,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茫漠的作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死使我想起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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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19: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2


见,就称为中国人小学吧。称呼有些奇怪,请原谅)。我去那里,那是因为我被派参加一个模拟考试,考试的会场分为好几个地方,但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被指定派去中国人小学。理由不太清楚,大概是行政上的错误吧。因为班上的同学,都被派到附近的会场去。

中国人小学?

我每捉到一个人,不管是谁,就问他知不知道有关中国人小学的事。没有人知道任何事。如果说有,也只是知道那所中国人小学在离我们校区,坐电车要三十分钟的地方。当时的我,并不属于那种一个人坐电车到那里去的孩子。因此对我来说,那简直就等于世界尽头一样的地方。

世界尽头的中国人小学。

两星期后的星期天早晨,我怀着可怕的黯淡心情,削了一打铅笔,按照指示把便当和拖鞋塞进塑胶书包里。虽然是一个天气晴朗、甚至有些太暖和的秋天里的星期天,我母亲还是给我穿上一件很厚的毛衣。我一个人搭上电车,为了怕坐过站,一直站在车门前面,注意着外面的风景。

去中国人小学,不需要看准考证背后印的地图,只要跟着一群书包被拖鞋和便当涨满的小学生后面走,就行了。几十个、几百个小学生排着队,在很陡的斜坡道上,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说奇妙也真是奇妙,他们既不在地上拍球,也不会拉低年级的帽子,只是默默地走着。他们的姿势,使我想起不整齐的永久运动的
东西。我一面走上斜坡,一面在厚毛衣下流着汗。

跟我模糊的想像正相反,中国人小学的外观,和我念的小学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整洁。阴暗的长廊、湿湿的霉臭空气……这两星期来不由自主地在我脑子中膨胀着的那种印象一点也看不到。穿过漂亮的铁门,被植物包围着的石砌道路便缓缓伸出弧形,长长地延伸进去。玄关正面有一方清澈的水池,在上午九
时的太阳下反射着眩目的阳光。校舍旁种着成排的树木,一一挂着中文说明的牌子。有些我会读,有些我不会读。玄关对面有一个庭院似的、被校舍围起来的四方形运动场,在每个角落里,有个不知名的铜像、气象观测用的白色小箱子和铁棒等。

我遵照指示,在玄关脱掉鞋子,遵照指示进入教室。明亮的教室里,整齐地排列着四十张雅致的上翻型书桌,在每张桌上都用胶带贴着写有准考证号码的纸片。我的座位是在窗子边最前面一排,也就是这教室里最小的号码。

黑板是崭新的深绿色,讲桌上摆着粉笔盒和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朵白菊花。一切都那么清洁,而且排列整齐。墙上的软木板上既没有贴图画、也没贴作文。大概是妨碍考生,特地取下来的吧。我在椅子上坐下,把铅笔盒和垫板摆在桌上,手支着下巴,闭起眼睛。

监考官把考卷夹在腋下走进教室,是在大约十五分钟以后,他看来不会超过四十岁,左脚有点在地上拖着似的轻微跛足,左手拿着一只看来像登山口的土产店卖的粗制滥迼的樱材手杖。他跛得太自然了,使得那手扙的粗糙特别醒目。四十个应考生一看见监考官,或者应该说是一看见考卷,就安静下来。

监考官走上讲台,先把整叠考卷放在桌上,其次发出小鸟般的声音,把手杖摆在旁边。然后他确认一下所有的座位都没缺席后,乾咳一声,轻瞄一下手表,他好像要支持身体似的,把两只手支着讲桌的两端,脸朝正前方抬起,暂时望着天花板的角落。

沉默。

十五秒左右,那每一秒继续沉默着。紧张的小学生们屏息凝视着桌上的考卷。脚不好的监考官则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穿着浅灰色西装白衬衫,系着那种令人看过之后就会立刻忘记颜色和花样的领带。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慢慢擦着两边的镜片,然后又戴上。

「本人负责监考这场。」他说本人。「考卷发下去以后,请先盖在桌子上。绝对不可以朝上。两只手请好好放在膝盖上。等我说:『好--』才可以把考卷翻过来。时间到的十分钟前,我会说『十分钟前』。请再检查一遍,有没有不该有的错误。其次我说『好--』就停止。再把考卷盖起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知
道了吗?」

沉默。

「姓名和准考证要最先写好,请各位不要忘记。」

沉默。

他再看了一次手表。

「现在,还有十分钟时间,在这时间里有一些话想跟各位讲一下。请大家放轻松。」

呼--,有几起透气声。

「本人是这所小学的中国老师。」

对了,我就是这样认识第一位中国人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中国人。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以前从来也没有遇见过中国人。

「在这间教室,」他继续说:「平常都是和各位同样年龄的中国学生,跟各位一样拼命地努力用功。……正如各位所知道的,中国和日本说起来是两个相邻的国家。为了大家都能愉快地生活下去,相邻的国家不得不互相友好,对吗?」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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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19:59:38 | 显示全部楼层
3



「当然我们两个国家之间,有些地方很像,也有些地方不像。有些方面互相了解,有些方面却互相不了解。这点只要各位想一想,你们的朋友不也是一样吗?不管多么要好的朋友,还是会有些不了解的地方。对吗?我们两国之间也一样。不过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变成好朋友,我这样相信。因此,我们要先互相尊
敬对方。这是……第一步。」

沈默。

「例如,请各位想一想。如果各位的学校,有很多中国人的孩子来考试。就像各位现在来这里一样,现在各位的桌椅上,正好有中国小孩坐着。请这样想一想。」

假定。

「星期一早晨,各位到学校去,走到自己的座位,结果怎么样呢?桌上到处刻着字、椅子上粘着口香糖、书桌里的拖鞋不见了一只。那么,你会觉得怎么样?」

沈默。

「例如你!」他真的就指着我。因为我的准考证号码最小。

「你会很高兴吗?」

大家都看着我。

我脸涨得通红,一面慌忙摇摇头。

「你会尊敬中国人吗?」

我又摇了一次头。

「所以,」他重新面向正面。大家的眼睛,也总算又转回书桌的方向。「各位也不能在书桌上刻字,或把口香糖粘在椅子上,或乱翻书桌里面的东西。知道了吗?」

沈默。

「中国学生都会更清楚地回答噢。」

「知道了。」四十个小学生一起回答。不,三十九个。我已经连嘴都张不开了。

「好!请各位抬头挺胸。」

我们抬起头挺起胸。

「然后拿出信心来。」

二十年前的考试,结果如何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所能想得出起来的,只有走在斜坡路上小学生的姿态,和那位中国老师的事。

然后过了六年或七年,高中三年级时的秋天,正好同样舒服的星期天下午,我和一个同班女生走在同一条斜坡路上。我正暗恋着她,她对我怎么想我可不知道。总之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两个人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们先走进斜坡路正中间一带路旁的吃茶店,喝咖啡。然后我跟她提到那所中国人小学的事。我说完她吃吃地笑起来。

「好奇怪哟。」她说。「我也在同一天,在同一个考场考试。」

「真的?」

「真的啊。」她一面把奶精注入薄薄的咖啡杯边缘一面说。「不过好像是不同一间教室。我没听到那样的演讲。」

她拿起汤匙,搅拌了几次。

「监考的老师是中国人吗?」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因为没想到这种事啊。」

「你有没有刻字?」

「刻字?」

「在桌上啊。」

她嘴唇还一直碰着杯子边缘,想了一下说。

「嗯,到底有没有?记不得了。」她说着微微一笑。「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桌子亮亮的好乾净啊。不记得了吗?」我问。

「嗯,对,好像是噢。」她似乎不太有兴趣地说。

「怎么说呢?整个教室有一种感觉非常光滑的味道。我没办法形容得恰当,不过真的好像有一层薄纱笼罩着似的。而且……」说着,我右手拿着咖啡匙的把柄,想了一想。「还有,四十张书桌,全部都闪闪发光。黑板也是非常乾净漂亮的绿色噢。」

我们沈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没刻字吗?想不起来?」我又问了一次。

「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一面笑一面说。「被你这样一说,好像也不见得没有,不过因为那么久了……」

也许她的说法比较正常。那么多年前,在什么地方的桌上有没有刻字,谁还会记得。一方面是太久了,何况,也是可有可无的事。

送她到家以后,我在巴士上闭起眼睛,试着想像一个中国少年的姿态,一个发现自己桌上有人刻了字的中国少年的姿态。

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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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20: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4


高中因为是在一个港都念的,因此我周围有相当多的中国人。说是中国人,其实跟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而且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明显特徵。他们每一个人之间可以说千差万别,关于这一点,我们和他们都完全一样。我常常想,每个人的个体性真奇妙,是超越一切类别和一般理论的。

我们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有活泼外向的,也有沈默内向的。有住豪华住宅的,也有住采光不良、六叠榻榻米、一房一厨的公寓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我并没有和他们之中的谁特别亲近。大体说来,我的个性并不属于碰到谁就跟谁亲近的那一型。不管对方是日本人、中国人、或什么人,都一样。

我跟他们之中的一个,大约在十年后偶然遇见了,不过这件事我稍后再提比较好。

舞台移到东京。

从顺序上来说--也就是除了不太亲近,没谈过多少话的中国同班同学之外--对我来说,第二个遇到的中国人,应该是大学二年级春天,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一个不太说话的大学女生。她跟我一样十九岁,个子小小的,仔细想来也不能说是不漂亮。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三星期。

她工作得非常热心。我也跟她感染而热心地工作,不过我从旁边看着她工作的样子,觉得我的热心和她的热心,本质上好像完全不同。也就是说,我的热心是「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的话,热心本身就是价值。」这种意思的热心。而相对的,她的热心是比较接近人性存在根本的那种东西。虽然我无法恰当地说明,不过她的热心里,似乎有一种她周围的一切日常性、全都靠那热心勉强支持着似的奇妙迫切感。因此大部份人都跟她的工作步调无法配合,中途都会生气起来,到最后能够不吵架而一直跟她一起作业的,只有我一个。

虽然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跟她亲近。我跟她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是在开始一起工作后一星期左右。她那天下午,大概有三十分钟,陷入一种恐慌状态。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一开始只是一点点错误,这在她脑子里渐渐扩大,终于变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混乱。在那之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她那样子,使我想起夜晚的海上慢慢下沈的船。

我把一切作业停止,扶她坐在椅子上,把她握得紧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拿热咖啡给她喝。然后跟她说明没什么不得了的。不是根本上的错,就算错的地方重头再来一遍,也不会让工作延迟多少。喝了咖啡之后,她好像稍微镇定下来了。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们闲聊了一下。她说她是中国人。

我们的工作场所,是一家小出版社阴暗而狭窄的仓库。工作简单而无聊。我接到传票,按照指示抱着几本书送到仓库入口。她把书用绳子绑起来,查对一下底帐。其实只不过如此而已。再加上仓库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为了不被冻死,我们虽不愿意也不得不拼命忙着工作。

中午休息时间一到,我就到外面吃一顿温暖的午餐,在休息结束前的一小时里,一面让身体暖和暖和,两个人一面呆呆地看报纸、杂志。偶而高兴时也聊聊。她父亲在横滨经营一点进口生意,大部份的货,是从香港来的拍卖用便宜布料。虽然说是中国人,但她却生在日本,没去过大陆、香港或台湾。她念的小学,是日本小学,不是中国人的小学。她在一家女子大学念书,将来想当翻译。现在和哥哥一起住在驹馰仆公寓。或者借她的表现方式,是滚进她哥哥家。因为她跟她父亲脾气不合。我对她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

那年三月的两个星期,随着偶而夹带着雪花的冷雨而过去了。打工最后一天的傍晚,在管理课领到薪水以后,我邀她去新宿一家以前我去过几次的狄斯可舞厅。

她歪着头想了五秒钟,然后说她很高兴去。「不过我没跳过舞噢。」

「那简单。」我说。



我们先到餐厅喝啤酒、吃脆饼,慢慢用过餐,才去跳了两个钟头的舞。舞厅里充满了舒服的温暖气氛,空气中飘着汗的味道,和有人烧香的气味。流汗了就坐下来喝啤酒,汗不流了就再跳。偶而有闪光灯闪亮,在闪光灯中的她,就像旧照片簿里的相片一样漂亮。

跳了几曲以后,我们走出舞厅。三月夜晚的风虽然还冷冷的,可是仍然能感觉得出春天的预感。因为身体还热热的,所以我们把大衣抱在手上,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到游乐中心看看、去喝喝咖啡,然后又走着。春假还剩一半,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们十九岁。如果兴致一来,我们甚至可能走到多摩川边。

时钟指着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该回去了。「我十一点前必须回去。」

「好严格噢。」

「对,我哥哥满噜嗦的。」

「别忘了鞋子噢。」

「鞋子?」她走了五、六步以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啊,你说灰姑娘啊,没问题,不会忘记。」

我们走上新宿车站的楼梯。并排在长椅上坐下。

「再邀你可以吗?」

「嗯。」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

「一点都没关系。」

我问了她的电话号码,用原子笔记在狄斯可舞厅的纸火柴背面。电车来了我送她上车,说一声再见。今天很高兴,谢谢!再见。门关上了,电车发动以后我点起一根烟,目送着绿色的电车消失在月台尽头。

我靠着柱子,就那样把烟抽到最后。而再一面抽着烟,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心情奇妙地浮动。我用鞋跟把烟踩熄。然后又点起一根新的烟。各种街上的声音,在昏暗中渗透着。我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慢慢摇摇头。这样还是无法让心情平静。

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事,就算不是做得很漂亮,不过以第一次的约会来说,我自认为做得相当好,至少程序上是规规矩矩的。

可是我脑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有什么非常小的东西,就是确实有某个地方不对劲。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那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想到时已经花了十五分钟。我花了十五分钟,才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傻瓜!毫无意义的错误。可是正因为没有意义,才使那错误更可笑。也就是说我送她坐上反方向的山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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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20: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5


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晓得。我住的地方在目白,所以她只要跟我坐同一班列车就可以的。啤酒?也许是吧。或者因为我脑子里塞满了我自己的事。总之有什么东西流向相反的方向去了。车站的钟指着十点四十五分。她一定不能在限制的时间内赶回家,如果她不早一点发现我的错,而改搭反方向的电车的话……。她大概不会吧,这是我模糊的预感。就算她早发现,不,譬如就算在车门关上以前就发现了,也来不及了。



她出现在驹仆车站时,是十一点过十分。当她看见站在楼梯旁边的我时,竟无力地笑了。

「搞错了。」我跟她面对面,这样说。她默不作声。

「不晓得为什么,总之搞错了。一定是怎么样了。」

「……」

「所以我在这里等着,想跟你道歉。」

她两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撇撇嘴。

「真的搞错了吗?」

「什么真的……当然哪。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我?」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

她的声音好像现在就会消失了似的。我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在长椅上,我也并排坐下。她把脚伸到前面,眼睛盯着白色的鞋尖。

「你好像以为我是故意的?」我试着这样再问一次。

「我想你是生气了。」

「生气?」

「嗯。」

「为什么?」

「因为……我说要早点回去。」

「女孩子一说要早回家就生气,那身体不气坏才怪。」

「要不然一定是跟我在一起觉得很无聊。」

「怎么会呢?是我邀你的啊。」

「可是你觉得没意思,对吗?」

「才不呢。我觉得很快乐,不骗你。」

「你骗我。跟我在一起才不快乐呢。就算你真的是搞错了,那也是你潜意识里希望这样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介意。」她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一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从她的眼睛涌出两滴眼泪,滴落在大衣的膝上发出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就维持那种姿势一直沈默着。电车开进来几辆,把乘客吐出来,他们的形影消失在楼梯外,又恢复了沈静。

「请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直沈默着。

「真的没关系。」她继续说。「说真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快乐。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所以我好高兴。我还想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甚至你送我坐上山手线的反方向时,我也想算了没关系。一定是弄错了。可是……」她的声音咽住了,泪滴把她大衣的膝上染黑一大片。

「可是,等电车过了东京车站以后,一切都变得令人心烦。我想我再也不要碰到这种事,再也不想做梦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她说完以后,漫长的沈默又在我们之间延续下去。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说。深夜的寒风,把晚报翻弄着,送到月台尽头去。

她把被眼泪沾湿的浏海往旁边撩,微笑起来。「没关系,这里差不多也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了。」

她所说的地方,我不知道是指日本这个国家,还是指黑暗的周遭正团团围住的这个岩块。我默默牵起她的手放在我膝上,再把我的手悄悄叠在上面。她的手暖暖的,里面湿湿的,那些微的温暖,唤起了我心中长久以来已经遗忘的若干回忆。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们从头试一次好吗?……我确实对你的事几乎完全不了解。不过,我想知道更多。而且我觉得了解你越多,我会更喜欢你。」

她什么也没说。只有她的手指在我手中微微动了一下。

「我想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这样说。

「真的吗?」

「大概吧。」我说。「虽然不能保证,不过我会努力。而且,我希望更坦诚相对。」

「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明天再见,可以吗?」

她默默点头。

「我会打电话给你。」

她用手指尖擦擦眼泪的痕迹,然后两只手插回大衣口袋。「……谢谢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你没有理由道歉。是我搞错的。」

于是那天夜里,我们就分手了。我一个人还一直坐在长椅上点起最后一根烟,把那空盒子丢进纸屑笼。时钟已经指着将近十二点。

当我发现那天夜晚所做的第二件荒谬错误时,是在那之后的九小时后。那实在是太荒唐、太致命的过错了。我竟然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火柴,也和香烟空盒子一起丢掉了。打工处的名簿上和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她是我所遇见的第二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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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20: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6


第三位中国人。

他正如我前面所写过的,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可以算是朋友的朋友。曾经说过几次话。

我们的相遇,几乎没有什么戏剧性。既没有十九世纪英国冒险家李文史东和史坦雷的相遇那么戏剧化,也没有二次大战的山下大将和帕西瓦尔中将的邂逅那么明暗分明,更没有凯撒和狮身人面兽的邂逅那样充满光荣,或像歌德和贝多芬的邂逅那么火花迸裂。

如果一定要拿历史事件(虽然那是否具历史性仍大有疑问)来比喻,和从前我在少年杂志上读过的太平洋战争中,一个激战的岛上有两名士兵邂逅的故事,可能最为接近。一名是日本兵,一名是美国兵。两个脱离队伍迷路的士兵,在丛林空地上面对面地碰上了。双方都来不及举枪,正在迷迷糊糊,有一名士兵(不知道是哪一边?)突然举起两只手指行了一个童子军式的敬礼,对方的士兵也反射性地举起两只手指行了一个童子军式的答礼。然后两个人枪都没举起,就默默各自归队去了。

我那时二十八岁,结婚以来六年的岁月已经流逝。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烧掉了几个希望,把若干痛苦卷在厚毛衣里埋进土里。一切都在这无从掌握的大都市里进行。

那是一个像被冰冷的薄膜包裹着的十二月下午。虽然没有风,空气却相当冷。偶而由云间溢出来的光线,无法赶走覆盖着街上的暗淡灰影。我从银行回来的路上,走进一家面向青山道路,装着玻璃窗的安静吃茶店,点了咖啡,翻着刚买的小说,小说看腻了就抬起头,望着街上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然后又再看书。

「嗨!」那男的说。并且嘴里叫出我的名字。

「对吧!」

我吓了一跳,眼睛从书上抬起,说:「对」。我不记得他的脸。年龄和我差不多,剪裁很好的海军蓝西装领外套、颜色挺配的军装型领带,虽然装扮整齐,但一切都像有点磨损的印象。相貌也一样,虽然五官端正,但仔细看来又好像缺少了什么,浮在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又是为了配合这场所而临时收集一些碎片拼凑起来似的,那种感觉。就像宴会桌上凑和着排列山不成套的杯盘。

「可以坐吗?」

「请。」我说。没有其他可说的。他在对面坐下来,从口袋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也不点火只放在桌上。

「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我放弃再想,乾脆这样告白。「很抱歉,我经常都这样,不太记得人家的脸。」

「那是因为你想忘掉过去的。一定潜意识里是这样的噢。」

「也许吧。」我承认,确实可能是这样。

女服务生送水来,他点了亚美利加咖啡,并说要非常淡的。

「我胃不好,其实医生叫我咖啡和烟都要禁的。」他嘴上一直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把玩着放在桌上的香烟盒。「对了,刚才话才说了一半,我因为同样的理由,却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一件也不漏,真是奇怪得很。我越想忘记,就越是想起各种事来。真伤脑筋。」

我意识的一半,正为了独自享有的时间被打搅而心烦,可是另一半却开始被他的谈话术所吸引。

「而且真的是栩栩如生地记起来哟。从那时候的天气开始,到气味为止。有时候,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真正的我,是活在哪里的我?你有没有这样感觉过?」

「没有。」虽然无意如此,可是我的话听起来却非常冷淡。不过对方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却很快乐似地点了几次头继续说:

「所以我还非常记得你的事,我刚刚在路上走着,透过玻璃窗一眼就认出你了,叫你一声倒是打搅你了啊?」

「不。」我说。「不过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觉得非常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因为是我自己硬要找你的。请不要介意。到了该记起来的时候自然会记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不太喜欢猜谜语。」

「这不是猜谜语呀,也就是说,现在的我等于是没有名字一样,确实我以前是有个像样的名字的,一个还没弄脏闪闪发亮的东西。」他于是心情颇佳地笑笑。「这个你记得也好,说真的,不记得也好,不管怎么样我都几乎没有关系哟。」

咖啡送来了,他一付并不好喝似地啜着。我没办法捕捉他话中的真义。

「因为实在有太多水从桥下流过了。高中时代英语教科书上不是这样写着吗?还记得吗?」

高中时代?

「十年都过去了,很多事也真的都变了。当然现在的我,十年前应该是存在的,事实上感觉却不对。好像我自己的内容有那里变了似的,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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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20: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7

他交抱双臂,身体深埋进椅子里,这下真的露出怎么回事的表情了。

「结婚了吗?」他维持那种姿态这样问我。

「嗯。」

「孩子呢?」

「没有啊。」

「我有一个噢,男孩子。」

小孩子的事到此打住,我们落入沈默。我含起一根香烟,他就用打火机帮我点火。

「那么你在做什么?」

「做一点小生意。」我回答。

「生意?」他嘴巴张开好一会儿才这样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生意。」我这样打着迷糊眼。

「不过我真惊讶啊。你居然在做生意。看起来不大适合的样子。」

「是吗?」我说。

「以前你老是在看书。」他一付不可思议的样子继续说着。

「书是现在也还在看哪。」我一面苦笑一面说。

「你不看百科全书吗?」

「那个啊,有的时候当然也看吧。」

「其实,我现在就在到处卖百科全书。」

到现在为止,心中还占有一半成分对那男人的兴趣,转瞬之间便消失了。我叹了一口气,把香烟在烟灰缸揉熄。觉得脸都有点涨红了似的。

「想倒是想要,不过现在没钱,我才好不容易开始还货款呢。」

「喂喂!别这样,没什么好羞耻的啊,我跟你一样穷。抬头看见的是同一个天空,就这么回事。而且我也并不打算向你推销。说真的,我可以不必卖给日本人,怎么说好呢?这是契约规定的。」

「日本人?」

「对,我专门卖给中国人,从电话簿找出中国人的家庭,然后挨家访问。是谁想到的我不知道,不过倒真是个好主意,而且卖得也不错。按个门铃,递上名片,如此而已,也就是所谓有一种同胞之谊……」

有个东西突然把我脑子里的锁打开了。

「我想到了!」

「真的?」

我把想起的名字说出口,原来他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中国人。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以中国人为对象推销百科全书。」

当然我也不知道。在我记忆里,他家教不错,成绩甚至在我之上。在女孩子之间也颇受欢迎。

「这是一段又长又暗淡的平凡话题,不问也罢。」他这么说。

我默默点点头。

「我为什么开口叫你?一定是一时迷糊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因为我生来就缺少自我怜悯的能力。总之打搅你了吧?」

「不,没关系。没什么打搅的。」我们越过桌子四目相对。「哪天我们再见个面吧。」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他一面把香烟跟打火机收进口袋里一面这样说。「不能老在这里卖嘴皮子,还有其他东西要卖呢。」

「你没带简介吗?」

「简介?」

「百科全书啊。」

「啊。」他含糊地说。「现在没带,想看吗?」

「想看看。」

「那么我寄到你家好了。请告诉我好吗?」

我从手册撕下一页,写上住址交给他。他把纸工整地折四折收进名片夹里。

「相当不错的百科全书,照片很多,一定很有帮助噢。」

「不晓得要再过几年,不过等我有钱的时候一定买。」

「那真好。」他的嘴角再度露出选举海报照片似的微笑。「不过那个时候恐怕我已经跟百科全书绝缘。下次说不定去拉人寿保险,而且也是以中国人为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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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3 20: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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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超过三十岁的男人,如果再以全速撞上篮球架,再一次枕着皮手套在葡萄棚下醒过来的话,这次我会说些什么呢?不知道。不,或许我会喊道:喂,这里也不是我的地方啊。

我是在山手线的电车里想到这点的。我站在车门前面,手握着车票以免遗失,眼睛越过玻璃望着窗外的风景。我们的都市……那风景不知为何使我心情暗淡。都市生活着彷佛例行公事般陷入那熟悉、混浊一如咖啡果冻般的幽暗中。无边无际地拥挤排列的楼房和住宅,朦胧而灰暗的天空。一面喷着废气一面排成长龙的车队。狭窄而贫穷的木造公寓(那也是我的住宅)窗上挂着古旧棉布窗帘,那背后即是无数人的营生,自尊与自我怜悯的无止境的振幅。这就是都市。



这种挂在车内的一张广告没有任何差别。为了新的季节献上新的口红的一句广告词。找不到任何实体。被买空卖空支撑着继续膨胀的商人的巨大帝国……。

「这里,」她说:「差不多也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了。」

中国。

我读过无数有关中国的书。从《史记》到《中国的赤星》。虽然如此,我的中国只不过是为我而存在的中国。或者是我本身。那也是我自己的纽约、我自己的彼得堡、我自己的地球、我自己的宇宙。

地球仪上黄色的中国。今后我可能不会去那个地方。那不是为我而存在的中国。我也不会去纽约或彼得堡。那也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地方。我的放浪将在地下铁的车子里或计程车的后座上进行。我的冒险将在牙医的候诊室或银行的窗口进行。我们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东京。

然后有一天,在山手线的车厢里,连这所谓东京的都市,也突然失去真实性……对了,这里也不是我的地方。语言终将消逝,梦也将破灭。正如那原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无聊青春已经不知消失何方一样,一切都将逝去。在消失无踪之后,所剩下来的,大概只有沈重的沈默和无限的黑暗。

谬误……谬误,正如那位中国大学女生所说的一样(或者如精神分析医生所说的),或许结果总是欲望的相反。到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所谓的出口。

虽然如此,我依然将过去做为一个忠实的外野手的些微自豪收进皮箱底下,坐在港边的石阶上,等待着空白的水平线上,可能会出现的开往中国的货船。并想像着中国街道上闪着光辉的屋顶,想像那绿色的草原。 因此我再也没有什么恐惧的。正如高飞牺牲长不怕内角球、革命家不怕断头台一样,如果那真的能实现的话……

朋友啊!

朋友啊!中国实在太遥远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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