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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3 20: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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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因为是在一个港都念的,因此我周围有相当多的中国人。说是中国人,其实跟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而且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明显特徵。他们每一个人之间可以说千差万别,关于这一点,我们和他们都完全一样。我常常想,每个人的个体性真奇妙,是超越一切类别和一般理论的。
我们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有活泼外向的,也有沈默内向的。有住豪华住宅的,也有住采光不良、六叠榻榻米、一房一厨的公寓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我并没有和他们之中的谁特别亲近。大体说来,我的个性并不属于碰到谁就跟谁亲近的那一型。不管对方是日本人、中国人、或什么人,都一样。
我跟他们之中的一个,大约在十年后偶然遇见了,不过这件事我稍后再提比较好。
舞台移到东京。
从顺序上来说--也就是除了不太亲近,没谈过多少话的中国同班同学之外--对我来说,第二个遇到的中国人,应该是大学二年级春天,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一个不太说话的大学女生。她跟我一样十九岁,个子小小的,仔细想来也不能说是不漂亮。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三星期。
她工作得非常热心。我也跟她感染而热心地工作,不过我从旁边看着她工作的样子,觉得我的热心和她的热心,本质上好像完全不同。也就是说,我的热心是「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的话,热心本身就是价值。」这种意思的热心。而相对的,她的热心是比较接近人性存在根本的那种东西。虽然我无法恰当地说明,不过她的热心里,似乎有一种她周围的一切日常性、全都靠那热心勉强支持着似的奇妙迫切感。因此大部份人都跟她的工作步调无法配合,中途都会生气起来,到最后能够不吵架而一直跟她一起作业的,只有我一个。
虽然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跟她亲近。我跟她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是在开始一起工作后一星期左右。她那天下午,大概有三十分钟,陷入一种恐慌状态。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一开始只是一点点错误,这在她脑子里渐渐扩大,终于变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混乱。在那之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她那样子,使我想起夜晚的海上慢慢下沈的船。
我把一切作业停止,扶她坐在椅子上,把她握得紧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拿热咖啡给她喝。然后跟她说明没什么不得了的。不是根本上的错,就算错的地方重头再来一遍,也不会让工作延迟多少。喝了咖啡之后,她好像稍微镇定下来了。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们闲聊了一下。她说她是中国人。
我们的工作场所,是一家小出版社阴暗而狭窄的仓库。工作简单而无聊。我接到传票,按照指示抱着几本书送到仓库入口。她把书用绳子绑起来,查对一下底帐。其实只不过如此而已。再加上仓库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为了不被冻死,我们虽不愿意也不得不拼命忙着工作。
中午休息时间一到,我就到外面吃一顿温暖的午餐,在休息结束前的一小时里,一面让身体暖和暖和,两个人一面呆呆地看报纸、杂志。偶而高兴时也聊聊。她父亲在横滨经营一点进口生意,大部份的货,是从香港来的拍卖用便宜布料。虽然说是中国人,但她却生在日本,没去过大陆、香港或台湾。她念的小学,是日本小学,不是中国人的小学。她在一家女子大学念书,将来想当翻译。现在和哥哥一起住在驹馰仆公寓。或者借她的表现方式,是滚进她哥哥家。因为她跟她父亲脾气不合。我对她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
那年三月的两个星期,随着偶而夹带着雪花的冷雨而过去了。打工最后一天的傍晚,在管理课领到薪水以后,我邀她去新宿一家以前我去过几次的狄斯可舞厅。
她歪着头想了五秒钟,然后说她很高兴去。「不过我没跳过舞噢。」
「那简单。」我说。
我们先到餐厅喝啤酒、吃脆饼,慢慢用过餐,才去跳了两个钟头的舞。舞厅里充满了舒服的温暖气氛,空气中飘着汗的味道,和有人烧香的气味。流汗了就坐下来喝啤酒,汗不流了就再跳。偶而有闪光灯闪亮,在闪光灯中的她,就像旧照片簿里的相片一样漂亮。
跳了几曲以后,我们走出舞厅。三月夜晚的风虽然还冷冷的,可是仍然能感觉得出春天的预感。因为身体还热热的,所以我们把大衣抱在手上,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到游乐中心看看、去喝喝咖啡,然后又走着。春假还剩一半,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们十九岁。如果兴致一来,我们甚至可能走到多摩川边。
时钟指着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该回去了。「我十一点前必须回去。」
「好严格噢。」
「对,我哥哥满噜嗦的。」
「别忘了鞋子噢。」
「鞋子?」她走了五、六步以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啊,你说灰姑娘啊,没问题,不会忘记。」
我们走上新宿车站的楼梯。并排在长椅上坐下。
「再邀你可以吗?」
「嗯。」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
「一点都没关系。」
我问了她的电话号码,用原子笔记在狄斯可舞厅的纸火柴背面。电车来了我送她上车,说一声再见。今天很高兴,谢谢!再见。门关上了,电车发动以后我点起一根烟,目送着绿色的电车消失在月台尽头。
我靠着柱子,就那样把烟抽到最后。而再一面抽着烟,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心情奇妙地浮动。我用鞋跟把烟踩熄。然后又点起一根新的烟。各种街上的声音,在昏暗中渗透着。我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慢慢摇摇头。这样还是无法让心情平静。
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事,就算不是做得很漂亮,不过以第一次的约会来说,我自认为做得相当好,至少程序上是规规矩矩的。
可是我脑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有什么非常小的东西,就是确实有某个地方不对劲。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那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想到时已经花了十五分钟。我花了十五分钟,才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傻瓜!毫无意义的错误。可是正因为没有意义,才使那错误更可笑。也就是说我送她坐上反方向的山手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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