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日本茶
早就想去看看日本的茶道了。在中国一种日常饮品,感觉上不需要太多仪式的东西,在日本就变成了严格精密的仪式,同花道、剑道、武士道一样,同冠以“道”之名,这是我在国内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中国的东西是从容舒适的,林语堂所说,中国人追求对生活的艺术,自在悠闲的把生活当成一件大可玩味之事,慢慢加工润色,其意旨还是要归于人的享受的。如福建人泡铁观音,家家户户都把桌子摆在外面,用一个小紫砂壶,把茶叶堆的半满,加水塞的紧紧的。另拿一副小杯,小的只有半两大,薄胎细瓷,在一个大碗内转洗一圈杯口,再用第一泡的茶水冲洗一遍,水则弃去不用。第一泡的水大都颜色寡淡,香味也少。待到第二泡的水冲出来时,就变得像琥珀一样晶莹润亮,而且香气扑鼻。来喝茶的朋友啜一小杯,满口余味,主人就忙不迭的填水,一座言谈欢洽。在北京时,一周中最高兴的事,就是周末一起到师兄家里去蹭点茶喝,顺手牵回几本好书。
到东大来了以后,茶是带了来,却再没有那种围坐满席的温暖场面了。郁闷了几个礼拜,有一天tutor主动来问我们去不去看日本的茶道,这一下真是正中下怀。原来东大有几个社团部是茶道部的,茶室就在校园里,下了课,我们就集合了几个同学,一起去茶室看日本茶道。茶室的位置在校园里隐秘的一角,踏着层层落叶,分花拂柳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它,是一所很古雅的尖顶小屋子。屋里铺着竹席,分成两间,外面一间有一个几字形的长案,水已经在煮了。里面没有桌子,水壶放在地板上嵌着的炉子上。茶道部的同学解释说,外间是坐着煮茶的,里间是跪坐式的。我是想学会了日本茶道回去给国内的朋友演示一下的,心想跪坐的事情我们中国人民是万万不做的,就选了外间的一组。
烹茶的女孩子是茶道部的先辈,她介绍说东大的茶道部分两个流派,一派是表千家,另一派是里千家,是为了纪念茶道的创立者千利休而命名的。我们来的这个部是表千家。表千家应该更注重程序分度吧?果然,这位先辈一坐上烹茶的位子立刻就冷若冰霜,一副敬业的样子。她先把煮茶的炉子、添水的瓷缸一一展示给我们看,此后就拿出一只漆碗,外黑内红,很干净的样子。接着她变出一把刷子来,这令我大吃一惊,因为此刷长得太像我刷锅的刷子了,不知出现在隆重的茶道仪式上有何妙用,这令我真是大为疑心。她很郑重的将它倒置、擎起、展示一周,就往碗内添水,突然开始很熟练的刷起碗了。从此可见,日本的茶道果然同中国的大为不同,现场刷碗的茶道在中国还是不大能见得到罢。胡思乱想之际,烹茶的女孩子拿出了抹茶的盒子,胭脂盒大小,她将出系在腰间的丝帕,很细心的擦了一周,打开里面就是日本独特的粉末状的绿色抹茶了。烹者用木勺盛一勺放入刚洗过的茶碗,一瓢滚水浇入,又用刚才刷碗的同一个锅刷子搅起茶来。我刚“用”完了果子,对着刷子上沾到的绿水发呆,茶已经冲好,摆在了我的面前。
喝茶者的仪式也是很繁琐的,经过茶道部同学耐心的解释,我终于学会右手执碗、左手托底的姿势,终于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抹茶了:绿浓浓的,上面打着泡,只有很浅的一点。我只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习惯了清澈见底的茶水,这样的东西真的能喝吗?犹犹豫豫之中,感到两边的同学正巴巴地望着我,一股悲壮之情涌了上来,砍了头也就碗大个疤,一咬牙一仰头,喝了下去。还没回过味儿来,下一步的事情就来了,指导的同学说,喝茶者要对喝过的茶碗进行鉴赏。要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先从左侧观察,再从右侧观察,最后举起碗来看碗底的款识和四周的花纹。我自己看倒也没有什么,谁知指导的同学又示意我传给其他的喝茶者欣赏,感情每个茶碗的花纹是不一样的。心里不免有几分尴尬,因为碗边留着残余的茶粉,还有自己口泽唾迹,会不会有些失礼?不过,日本同学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而是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茶器,倒是我自己有些太俗了,惭愧!
接下来的过程就是看着别人喝茶,和欣赏人家的茶碗了。烹茶者则一直耐心地洗茶碗,给下一个人冲茶、洗碗……待到最后一个人喝完,她将所有器具洗净,添满壶内的水,躬身告退,我们则鞠躬还礼。本来凝重的气氛终于打破了,大家立刻冲上去叽叽喳喳看茶具问问题闹个不停。犹豫了好久我终于指着那块系在烹茶的女孩子腰间的丝帕——她在茶道中用它擦过碗、茶叶盒、舀茶的勺子、刷子……现在上面还站着绿色的粉末呢!我指着它不好意思地问:这个什么都擦,中间不用洗吗?日本同学显然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半晌一脸迷惑地说:不洗啊,是丝的,用完用吸尘器吸一下就好了。另一个同学则指着刷子问:为什么只有这一个刷子呢……
不管怎么说,我算是品过日本茶道了。回来的路上,我才猛然想到,茶道中最重要的茶的味道我却没有注意到,唉,当时把茶全部一口气喝下去了。仔细回忆一下,也没什么,大概就是抹茶冰激凌的那种味道吧。
一撮茶叶,其实背后的事情很多。日本绿茶在明治维新以后对欧美的输出量很快超过中国,原因之一是因为日本绿茶的加工方法比较注意保存茶叶中的营养成分,在质量上非常均一。中国茶叶非常注意保持传统茶味,但没有注意到欧美各国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在19世纪末叶的输出竞争中败下阵来。日本茶道中把茶叶碾碎、再用刷子搅拌,是为了增大茶叶和水的接触面,让茶的营养成分尽快尽多地溶解到液体中;配茶的点心偏甜,而吃起来感觉却比较适度,原因是茶的苦味会抵消一部分甜味;茶室的茶器一般是收藏品,个个不同,而由于陶土和颜料的质地不尽相同、通过烧结过程会幻化出意想不到的色彩搭配,是人的技艺和自然过程合作的产物,很有欣赏价值;茶室的环境也很讲究,必须置于林泉庭院之中,创造一个“唯吾得馨”的环境;最后是繁琐的茶道程序,虽然琐碎,但红尘中人到了这样的环境中,按部就班地做一遍之后,烦恼的心会静下来。心地空明的境界中,看问题会深入一层。所以,有不少的日本政经名人在烦恼的时候,都会暂把问题抛一边,做做茶道,就好像刘备去种菜。当他们重返红尘的时候,“化功大法”似乎都更进了一层。这些当然是后来听说的,聊记于此。
千利修是日本著名的才子,据说“聪明的一休”就是以他为原型的,聪明人为何却创立繁琐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终于让我想起了释迦牟尼故事。超脱自身的衣食住行,人才得以成圣,我想菩提树下的7年,释迦牟尼一定在尽力参透人生和宇宙万物的奥秘,最终得出了结论:万物皆空!既然是空,吾非吾,吾即是树、吾即是草、吾即是万物,万物即是吾,无需萦怀。但唯恐世人虑不及此,于是创立一套形式,让人们不至于贪生畏死,有辱生命之神圣。千利修当初也一定是琢磨了很久,一代高僧,却执著于物,既要品茶、还要看水色、茶器造型花纹、点心搭配、茶室环境,无一不刻意而求。无非是觉得或者后人会无暇于此,想借助形式将自己对于茶的认识传下去,不理解的人,只要照着样子做,虽尝不到百分之百的千利修茶味,总有60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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