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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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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7 20: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引言
  据传,在冥界,有一条路叫黄泉路,路上开着一种美丽异常的花朵,叫彼岸花,常年不败。有一条河叫忘川,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桥上有一个望乡台,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忘川岸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上面记载着所有人的前世今生。
  那些经过的魂灵,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喝杯忘川水煮的孟婆汤,于是忘了一切,忘却三生,奔向下一个轮回。
  孟婆是谁?
  曾经变成了历史,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那么,姑且就让我们当个神话来讲。亲爱的,你只需用手托腮,静静聆听,不必疑问,这,只是个故事。
  孟婆,孟婆,凡世里的人都这样称呼我。
  确实,我姓孟,白发苍苍,身体枯瘦,脸上的皱纹刀刻般,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婆婆。
  我忘了自己到底有多少岁。只是日日机械地站在奈何桥边。一只碗,一柄勺,一只古旧老坛,还有坛里的汤,守着这些家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奈何桥下的忘川静静流淌,一如我的站姿,我的黑衣,我的白发,我手中的汤,恒久不变。
  身上的黑色长衣在冥界阴悠的风里猎猎作响,和着忘川流水的声响,像一曲送别的歌。
  过往的将投胎入凡世的那些魂灵,依次从我面前经过,接过我手中的汤,仰脖,然后一饮而尽。我面无表情,看着那些饮过汤的魂灵,刹那,悲喜各色面孔在瞬间变得麻木和漠然。
  他们已忘却一切,忘却三生。
  不远处那块三生石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各色故事和人生,如我一样的站立,如我一样的沉默,以孤独的姿态,在时间的轮回里沉寂着老去,站成一种凄婉的传说。
  我是神,洗去记忆的神。许多人说我的汤是拯救灵魂的妙药。也许他们是对的,只有遗忘,才可以过另一种没有负担的人生,悲或喜,再与曾经的一切无关。      
  偶尔在闲暇的时候,会有片刻的失神,耳朵里隐隐约约一声温柔的轻唤,孟儿,孟儿。眼前恍惚一个着华美锦衣的英岸长身青年,拿定犀利却深情的一双眼,望着孟儿。我看见孟儿浅笑盈盈,移动莲步,向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靠近,然后互相轻偎。             
  我一定是太老太老了,而且耳背眼花。如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看见一个叫做孟儿的婉约清丽少女,一个叫做昊的俊伟青年?我怎么会看见一方桃花正灼灼的岸,一条清澈长流的溪?怎么会看见溪中比肩嬉戏的鸳和鸯,一对相依轻吻的青年男女?
  心尖分明微微颤了一下,一种隐约的灼痛在心间弥漫。              
  我没喝过我亲手炮制的汤,我亦不用去细看那块著述所有人生经过的三生石。那么久远的前生,我犹清楚记得,我知道我只是假装遗忘,做一个清心淡欲的神,帮助那些魂灵遗忘前生,轻松继续下一世的悲喜。               
  时光倒转,那是多少年前?
  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曾经的孟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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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7 20: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我生在一户普通的农家,有亲爱的父母和弟弟,和蔼淳良质朴的乡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淡而惬意。所有的人都溺爱地称我为孟儿。
  从小,我的性格沉默寂静,眼神柔和安然,笑容恬淡,不会大喜,也没有大悲,少食少动,被村里的人作为女人学习的典范,赞我淑德贤良,才貌兼备。父母颇觉颜面有光,一直视我如明珠。
  听父母讲,我出生的那一天,天边云霞异常聚积,众鸟鸣叫,清脆婉转,颇与往日不同。
  于是有村人说,我是天上的某位神女下凡,日后定有不凡作为。我不信,也从来不去反驳这些无稽之谈,只想和父母弟弟平静过活,一家人快乐安康。
                 
  邻人舟,长我十岁,是个儒生,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嗜书如命,方园几百里闻名,家里藏书如山。自小,只要是在闲时,我总会见他手拿卷得厚而重的竹简,或拧眉沉思,或微笑抚掌,或晃首吟哦,样子颇为沉醉。于是好奇,便央他教我识字读书。十六岁时,他家山样的竹山,几乎被我翻遍。父母纳闷,一个女儿家,如何会如此热爱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万卷书。
  舟有时会对我轻叹,喃喃自语,如若是男儿身,有如此学识修为,日后必定能问鼎将相也,可惜可惜。
  我总是笑。说,先生,哪来什么可惜,我只是喜欢你的这些儒家书卷,在书里做一只自由的鸟儿,再说了,先生如此通贯古今,也宁愿蜗居在偏远山村,安于做一个山野村夫,难道不可惜吗?
  舟就会若有所思地望定我笑,没有良木,何处可栖?
  会有的,你只是需要时间等待,而且,我相信,时间不会太久。
  是吗?蒙孟儿吉言,哥哥在此先行谢过。
                 
  舟始终不肯被我称为老师,坚持按村里的辈份,叫他哥哥。只是我总是不习惯,自小至大,一直称他为先生。我看出他不喜欢我这样叫他,只是,碍于我的固执,他只得默许。
  可是,他亦是固执的人,总以哥哥自居。
                 
  春天了,孟儿,你除了平日里在家做的活计,就是静坐看书,该出去走走了,舟一日对我说。
  可不是,放眼张望,支耳倾听,天蓝云白,四野青翠,鸟声啾啾,家畜欢唱。
  我笑。先生,是呢,这几日忙得竟没了眼睛耳朵。
  一个小小的戏谑,舟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出去走走吧,村西的桃花林正在盛放,若你一个人觉得无趣,哥哥可以陪你。
  眼的余光无意掠过舟,恍惚看到,他眼里有一道亮光闪过。
  不了,不了,先生,你还得准备去外地的游说,又要写书,时间对你来说太宝贵了,孟儿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转身离开。总觉得背后有一片炙烈的光芒,一直跟随。
  只是,我并不想回身去分辨。
  一片桃花林,一条清溪。
  眼前是漫天的桃红,如一地落霞。水声淙淙,如同琴弦轻轻地拨弄,流泻一曲婉约的歌。在林中徜徉,一身花香,似在瞬间,变得目净神明。顺手拈起一瓣肩上的落英,送入口出,刹那,口齿生香。
  在溪边站定,取出刚才不慎落地的汗巾,弯身放入溪水中,轻轻濯洗。我看见水中一个笑容婉转的女子,着淡绿的长衣,一肩黑色长发,明眸皓齿。
  禁不住沁凉溪水的诱惑,褪下脚上粉色的鞋,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上,伸足入水。呵,我一声轻叫,毕竟是三月的河水,还有微微的冰冷,不由自主缩了缩足,却舍不得离开,足掌轻拍水面,细细的涟漪便四散开去,惊了水底小小的游鱼,眨眼便逃得没了踪影。
  兀自笑了。这如仙境般的美景,恍惚让人觉得快要快乐胜仙。
  突地,有隐隐的马蹄声传来,在安静的暮色里显得有些突兀,四野无人,是谁?在如此时候赶马疾驰呢?正在愕然,却听得马蹄声似乎近了,且明显慢了下来。
  公子,我们别是迷路了吧?我的耳边传来一声焦急的询问。
  应该不会,我们一路打听,是这附近应该没错。一声笃定的回答,声音若磁,浑厚而不失稳重。
  听声音,应该是两个年轻的男子。可是口音陌生,应是遥远异地从此经过的路人。
  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对面矮岗的羊肠小道上,一白一黑两匹马正在慢行,马上两个年轻的男子,正在四处张望。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却正是朝着这片桃花岸边的溪水行来。
                 
  不觉有些惶然,急急提了长裙,起身站在大石上,然后抖落两足及小腿上的水珠,拿起一边的鞋子,慌忙往脚上套。
  我自小是羞涩的人,如被两上陌生男人看到我提裙赤足的模样,岂不是要羞煞人。却是越忙越乱,布袜都套反了面,复又扯下,重新套在脚上,以最快的速度穿鞋。
  忙中出错,一只鞋哗地跌落水中。慌忙伸手去够,却是晚了,鞋早被流水带到一臂距离之外。一时情急,竟连人带袜跳下水去,疾追那只顺流而下的鞋子。卜通卜通跳水的响声惊了附近漫游的野鸭,嘎嘎地低飞向远处。
  追到十步开外,总算抓着了鞋子,不仅松了一口气。直腰拂开额前散落下来的发,正要抬脚走向岸边,却是蓦地呆住,脸颊刹那飞红。
                 
  两个男子,各牵一匹马,正站立在岸边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望着我,脸露轻笑。却见那前面的男子看见忽然起身的我,呆了一呆。
  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放下裙子,飞也似地踏上岸,顾不得袜湿鞋湿,以最快的速度套到脚上。转过身去,心里浮上微微的恼怒。竟有这等轻佻的男人,如此目不转睛看一个赤足在水中追鞋的女子,好没教养。
  前面的男子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急忙答话。姑娘千万不要生气,只是在这寂静四野忽然有些迷路,听到这里有声响,便循声过来,却不料正好看到姑娘在水中追一只鞋子。在下并非有意笑姑娘你,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切莫要记在心上。
  还算知些礼数,我心说。怒气便消了大半,转过身来,却正看见刚才说话的男子长身而立,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眼神清澈,奕奕有神,挺直的鼻,薄唇,剑眉,稍显瘦削却不失伟岸,一身并不华丽的长袍,儒雅有加,且,英气逼人。
                 
  心里不自觉地跳了跳。我微微低了低头,轻声道,看公子应不是这附近的人家,天色已晚,不知公子要寻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呢?
  应该是吧,我不能十分肯定。在下冒昧向姑娘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名叫舟的一位先生?
  舟?我心想,是不是我的邻人舟呢?同名同姓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邻人里倒是有一个叫舟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公子要找的那一位,我说。
  有些纳闷,我的心里怎么会浮上来些莫名其妙的暗喜。
                 
  啊,是吗?真是太好了,我们两人沿路已找了两天了,是与不是,去一看便知。男子脸上浮上来欣喜之色。
  谢过姑娘了,还未问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在下呢?在下叫昊。
  彬彬有礼的询问,不亢不卑。
  哦,公子称我孟儿便可。我的声音低下去,心跳如鼓。
  公子,还有我呢,旁边的男子插嘴道,盯着自称为昊的男子,语气有些揶揄,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眼里闪着精灵神色,带着稍许的调皮。
  看样子,似是随从般的一个机灵少年。
  多事。男子轻笑,语气威严却不失温和。然后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同伴,光。
  叫昊的男子,迎着夕阳桔红的光,眼睛微微地眯起。可是,分明可感觉到他流转的眼波,柔情无限。
                 
  稍顷,他的目光移向我湿漉漉的裙摆和鞋子,说,姑娘,你的裙子及鞋已然湿了,行走起来定然不便,我想这里离你的村庄大概还有些距离,所以,如姑娘不弃,就请乘上在下的坐骑如何?
  那公子你呢?我脱口而出,瞬即又红了脸。
  天,这不等于已经答应了么?我怎么了?这哪是平日里的自己?
  光,我们同乘一匹如何?昊的目光转向旁边的光。
  光愣了一下,随即便摆手,不行,不行,马不停蹄地走了这么两日,我的马儿早累了,且我的马远没你的高大健硕,两个大男人它怎么禁得起?再说,看孟儿弱柳扶风的样子,让她独自骑一匹马,怕是不安全。公子,不如你们——光顿了口,不再往下说,但纵是傻子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不等昊开口,我便急道,要不,你们先走吧,喏,朝着这个方向一直朝前走,大约半柱香时间,看见一个岔道,向右拐便是了,你问村里任何一个人都行,舟的名字谁都晓得的。
  我看见昊的神色有些踌躇,欲言又止的样子。
  光笑了,孟儿姑娘,我们行了这么久,终于找到舟的所在,可是,如我们弃你了走,失了男儿作风不说,再走错了路,岂不是又要大费周折去寻?
  昊似是松了一口气,忙接口说,光说得也是,孟儿姑娘,你看四野无人,我们同乘一骑,不会遭人说笑,行到村口处,你下马步行回家,我们随你后面,你看如何?
  我哑言,其实心中早已默许,只是,说不出口。
  昊不会是孟浪之人,这一点我坚信,所以,在空无一人的桃花溪边,我心里并无一丝惧意,相反,倒觉得一种从来没有的安全。
                 
  孟儿姑娘,你就上马吧,公子绝对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的。光又接上了话。
  光你说什么呢?口无遮拦,昊的语气有些懔然,光立即缄口不语。
  我望向昊。他却似已做好扶我上马的准备,在马旁垂手而立。我不由自主慢步趋过去。马却太高大,我一时有些惧意,不敢太靠近。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双大而有力的手,一个愣神的功夫,我已稳稳坐于马背之上。
  孟儿姑娘好轻盈,昊笑,然后一个鱼跃便上了马背。
  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息自背后传来,让我有一刹那的恍惚。我稍稍侧了侧目,却见光递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给昊,样颇得意。
  我佯装不见。
  走吧,昊招呼光。只听咴的一声,白马似通人性,只哒哒慢行,使得身后的昊可直身而行,我们虽然同乘一匹马,却并无似拥似抱之状,免了我的尴尬。两人半寸之内的距离,昊强有力的心跳和温热的鼻息,隐隐传来,我的一颗心,便再也无法平平静下来。
                 
  暮色四合,舒云散尽,倦鸟归林,空旷的田野一片寂静,只有轻微的风带来悠悠的桃花香,哒哒的马蹄声,撒落在灰色的暮霭里。
                 
  遥遥的,看见村里隐隐的灯光。这路程,在今日似是短了许多,好象只是片刻功夫,竟已行至村边。我听到自己胸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公子,到了。我说。
  终于到了,这个舟可真是让我们好找啊,光抢先说,声音里流淌着明显的欣喜。
  昊笑了笑没理他,翻身下马,然后说,孟儿姑娘,别动,我扶你下来。
  说是扶,倒不如说是抱下来,只见他一个双手轻放在我的腰间,然后蓦地双手用力,似是一瞬眼,我便稳稳站在地上。我想我的脸一定又红了,还好天色灰暗,两个男子无法看清我脸上的羞色。
  孟儿你前面走吧,我们在后面跟着,慢些走,天暗,昊说。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关切。
  公子放心,就是闭着眼我也能准确无误地走回家去。我笑说。
                 
  村子里炊烟凫凫,空气中能嗅到隐隐的饭菜香。农家人晚归,这一会,正是忙活着做饭的时候。
  孟儿,怎么才回来,看看,天都黑了。父亲站在屋外一丛翠竹旁,语气有些焦急和些微的责备。然后看见我十步开外的人和马,明显吃了一惊。
  他们是来寻舟的,迷了路,恰好碰上我,就顺便给他们带路过来。我竭力装得轻描淡写。
  说话间,昊和光已走近。三个男人互相客气一番之后,父亲说,真不巧,舟下午去外地探望一位友人了。然后转向我,喏,孟儿,这是他家的钥匙,看来至少也要几天的时间吧。
  这是常事,自我十岁时起,舟便常外出,外出时,总是把钥匙放在我家,说是既方便我看书,又顺便替他照看了家,两全其美。
  这样啊,昊的脸上浮上淡淡的失望,不过,怎么看上去,那些失望象是强装的呢?我偷偷扫他一眼,发现他眼里隐隐的笑意。
  大——老爷说了,这一趟一定要请到舟才行,这可怎么办好呢?要不我们住在这儿等他回来?光掩口顿了一下,询问地望向昊。
  伯父,在下奉了家父之命,来这里请先生,说是有要事相商,先生外出,在下想在这里打扰几日,等先生回来,不知可否?
  当然好,不过,实在令两位见笑,家寒屋少,恐怕都住下来有些困难,不过,两位既是舟的朋友,那么,饭后我让孟儿去把舟的屋子收拾一下,住他那儿如何?至于膳食就在我这儿解决好了。
  多谢伯父,就这样好了。
  昊的浓眉舒得很开,似是无意地瞟了我一眼,微笑起来。不知怎地,我竟也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浮上些莫名的兴奋,却仍是低着头,不敢看那张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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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7 20: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我一向习惯早起,这一天,仍不例外。只是夜里失眠,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在身体里四处游走,无法入睡。漱洗时,看见水面自己的影子,双目熠熠,眼波流转,只是脸色略略苍白,想是夜里失眠的缘故。找出久置从未用过的脂粉,稍稍涂了些。于是,水里的女子,齿白唇红,脸如桃花。
  突然想起,这些脂粉是舟某次外出归来带回给我。以为永生都不会用这些东西,却不料今晨突发奇想,揽水贴起了花黄。
  挑水,涤米,把这一切做妥,走出屋外,天色已经大白。心中突地微微一动,也不知,昊他们两个人起床了没有?想至此,脚步竟不由自主移向舟的房屋附近。
  不敢太靠近。于是,打算去舟屋前不远处的高地,那一片高地其实是农忙时的打谷场,很是平坦,站在那里,目光可以自舟家低矮的院墙越过,他家里的角角落落便一览无余。
  念及此,便开始向那边走去。走上打谷场,要走几十阶粗石铺的石阶。我微微提起裙摆,正待抬脚拾级而上,耳边却传来微微的呼喝之声。这个时节,极少有人来这儿的,心下有些奇怪,会是谁呢?
  又走了几阶,我抬眼望过去,只见得不远处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正手持三尺长剑,在微微的曦光中,时而急奔,时而跳跃,手中长剑翻飞如花,或伸或探,或挑或刺,令人眼花缭乱。定睛看那个正聚精会神舞剑的男子,不是昊又是谁!
  在场边站定。昊舞得如痴如醉,丝毫不觉我的到来。看他汗水涔涔的样子,犹豫片刻,我抽出细纱汗巾,朝昊摇手,轻呼出声,公子。
  昊蓦地停住,举着剑的手僵在半空,缓缓地回过头来,晶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望着我,然后,看见我手里举着的汉巾,便大步流星朝我走过来,一声热热的招呼,孟儿。
  我们,似是从来就相识相知的人,彼此,心灵相通般,不需多言,已如同前世知已般契合。
  一步之遥,四目交缠,站在曦光中的昊和我,虽然未及出声,却已胜过万语千言。我知道,从此,这个如山一般沉稳安然的男子,将是我一生的劫。
                 
  看见他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炙烈和爱恋,我终是无法再直视,微微低了头,递过我的汉巾,说,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喏,拿去擦一擦。
  昊伸过手,却不接我的汗巾,径直握了我的手。
  我本能地想要挣脱,抬眼望向他的眼,蓦地无力,任他握着。温热的掌心宽大而有力,全身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一些莫名的情绪又在全身游走,让人迷醉和沉沦。
  孟儿,昊又在我耳边轻呼,语气霸道而缠绵,我要你做我的妻。
  我猛地怔住。面对心爱的男子,这是每个女子都希望听到的话。可是,于我,总是惊诧多于欣喜。
  我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
  可是,望着昊,看着他诚挚而深情的双眸,我无法去怀疑他的话。他是用心在说,我知道。
  却不能答是或非,任心底的渴望象涨潮的水般将我淹没。
  望着昊,不作声,只能投以深情的双眸,凝望,这个只一眼便令我心醉神迷的男子。
                 
  我如何能向他轻许终身?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弟弟,贫寒的家,没了我,他们怎么办?而昊,第一眼,我便知道他定不是一般的男子,或是巨富商贾,或是权过位重之家,总之,他不会是如我一般平凡的百姓。
  如此相近与契合,感觉自己如同是从他身体里分离出的一部分。又如此遥远,有些距离,无法装作不见,无法逾越。
  昊,我明白你的心,而你,也该明白我心中所想,有些事情,不是想了就可以。说着这些模糊不清的话,心里便扯出生生的疼,如利刃划过般。
  孟儿,你——,昊的眼神开始焦急起来,刚要询问,却听一声长长的呼叫,公子,公子,你在哪啊?
  是光,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焦急。
  光,我在这里。昊沉声答道。然后放了我的手,说,孟儿,走吧,你也回家去。
于是,随在他的身后,向场边走去。光正站在台阶下边,看见我在昊身后,怔了一下,随即脸上便绽开一丝暖昧的微笑。我低了头去,脸上微红。
  孟儿姑娘,大叔也在找你呢,我们都在找人,原来你俩不声不响在这儿,早知这样,就不找了,害得我白忙活半天,虑惊一场。
  掩盖心头的沉重,我笑,难道你还担心你家公子昊丢了不成?
  当然,万事总是小心些好。光看了昊一眼,似是意味深长,然后,语气含糊地对我说。
  你看,光就这样,跟屁虫似的,从小就寸步不离的,真真是烦死人了。昊也笑,语气也徒然变得轻快,说着这些话,又热热地望了我一眼,眼神柔和而坚定。
                 
  昊每日里除了晨起练剑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舟的竹山里,每每叫了我,陪他一起看那些我早已娴熟于心的诸子百家。
  见我如此通晓其中内容,昊笑我,倒是不让须眉呢,孟儿以后不但要做我亲爱的妻,更会是我的左右手呢。
  默默不言,有预感,却是怯得不敢相问半句,他的出处,他的来历。他这些无意的话,在我听来,无疑更确定了我心中所想,他,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
  两颗心日渐接近,有些距离,却在愈拉愈远。
  一颗心,时沉时喜,无法安静。脸上的迷茫有时不小心被昊看见,探究的目光望向我时,我便一笑而过,假装轻松。
  昊会说我,呵呵,女的书呆子,少见少见,这样的妻,真是世间[罕有,得此妻,昊此生夫复何求。
  休笑我,谁是你的妻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嗔道。
  看他平日一本正经,私下竟顽皮如孩童般。
  这些梦自然是夜夜都要做的,等你做了我的妻后,当然不用了,不过,到那时,会有更美妙的梦了。昊开始坏笑,眼神变得暧昧,雾气缭绕般,热热地投向我。
  我愕然,接下来是什么梦呢?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娇妻美子,神仙一样的日子,如此这般的梦当然算美妙,哈哈。昊笑得大声起来。
  脸忽地热了起来。一时窘得不行。
  你这人实是坏极,亏得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脸皮真厚。
  见他还要开口,我情急起身,忘了想后果,伸手就去掩他的口,昊却连起身都不用,极快地捉了我的手去,一个轻轻用力,还没站稳的我便实实地倒在他的怀里。
  愈加慌乱,却是愈挣愈紧,我想此刻我的脸,定然红得胜过村西正茂盛的桃花。
  孟儿。昊的声音低沉,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不由转头看他的脸,而这一看,便似呆住一般,陷在他氤氲的眼神里,忘了挣扎。
  昊的头慢慢低下来,然后,覆上我的唇。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在昊的痴缠里,我软软地提不起一丝力气,如若这是一片海,我甘愿陷在这海里,再不起来。眼前象是有粉红的桃花升起,一片芬芳,艳丽无比。
  昊突地直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孟儿,我得对得住你。
  只这一句,我便娑娑地落下泪来。
  遇上这等男子,是我孟儿几世修来的福?今后要面对的一切,既便是万丈的崖,只要为昊,我也会毫不犹豫,纵身跳下。
                 
  光似是有意避开,只要我在,光便不知溜向何处。父母一向疼我,这几日,见昊总是和我在一起,脸上似有些不悦。果然,有一日,父亲对我说,孟儿,不是爹要阻你,昊虽让人喜爱,可看得出来,咱们和人家不是一路人,这点,孟儿你心中也应该有分数,再说,舟————父亲还要再说,被我打断。我说,爹,孟儿心里自然有分寸,可是,你别连带提舟,他是我的好老师,好哥哥,可是,也永远只能是这些。
  我急急转身,泪,慢慢地涌上来。父亲虽然没说过,但早就有意舟的,所以,才纵容我自小在舟那里玩耍,读书,以为我们,青梅竹马,总会心意相合。
  可是,既便在昊出现之前有多少的可能,在昊出现之后,舟于我,只能是一辈子的良师益友,既使和昊不能在一起,我们的关系也只能永远止于此。
                 
  不自觉又来到那片桃花地,花红嫣然,旁边的溪水淙淙。坐在溪边,溪水里的女子,脸含轻轻愁。微风轻拂,鸟声清脆,四野绿意盎然,可是,为什么,无法开颜?
  孟儿,身后一声轻唤。身子震了震,可是,不必回头,我知道是昊。
  遍寻不着,就一定知道你来了这里。
  见我不动,昊靠近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双手扳过我的肩。
  怎么,你哭过了?孟儿,怎么了?告诉我?昊本来含着笑意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扶着我双肩的手突地紧了紧。
  又瞎想,哪有什么事,是刚才走路不小心给风里的尘迷了眼。我绽开笑,对着他,一脸嫣然。
  真的?昊的语气有些狐疑。
  是啊是啊,小题大做。白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紧张样,心情兀自轻快起来,心头的沉重淡了许多。
  似是有些感应,昊突然一把揽过我,说,孟儿,昊这一生,定不会负你,总有一日,我会娶你做我的妻,任谁都无法阻拦。
  头依在昊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一颗心,便是从来没有过的安然。微微抬了抬头,昊望向远处的一双眼,分明有一丝隐隐的阴暗划过。
                 
  第七日,舟回来。昊与舟,两个人似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个上午,光在我家和我东扯西扯,一边帮我在厨间准备中午的饭菜。可是,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一直在留意舟家的动静,目光锐利而机敏。
  太阳正中时,两个人步入我家,脸带微笑,言语轻松,恍似多年老友。见此情景,光便也一脸喜色。饭菜正好准备齐全,七个人挤挤一桌,气氛祥和如同一家。
  席间,昊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我,我装作不见,眼的余光却一直跟随,心里轻笑。
  可是,分离在即,想至此,便又黯然,饭也似乎变得无味,难以下咽,稍稍吃了一点,我便独自一个人出得门外,呆呆站立。
  我知道,第二日一早,他们便要一同离开。而,不知这次的分离,是否会再也从此不见?
                 
  第二日,没还没亮,便做好早饭,和着微凉的风,如发丝般的雨,奔向桃花溪边。也许不见,便不会哭泣。那些感伤,那些泪水,给风知道晓,给雨知晓,可是,不给昊看见;一腔相思,满心忧郁,给花说,给水诉,可是,不说给昊听。
  雨雾里独立,满腹愁绪,如这静静流淌的溪,没有尽时。
  孟儿,你个傻瓜,你怎么在这里?你要急煞我么?突然肩上多了一件长衫,耳边,传来昊熟悉的轻声呢喃。
  怎么一点都没察觉,昊就在身边了呢?我转过身,看见昊的眼,那么疼惜,那么忧愁。一颗心便蓦地紧紧揪起来,可是,怎地没了泪水?
  抬眼不远处,三匹马,舟和光,静静站立。徒然惊觉这是什么样的场合。于是,绽开笑,说,昊,我得过去,告个别。
  舟是微笑的,那么安祥和温和,可是,我分明自他的眼里,看到一些失望和哀伤一闪而过。
  但愿,这,只是我的错觉。
  孟儿,多保重了,哥走了,那些书,你好好保管。舟说,语气平静和爱怜,似乎,他真的成了我的哥哥。
  好的,你们多保重了。我说,语气竭力显得自然。
  下着雨呢,快些回去。昊自我的身边走过,似是耳语般一句,孟儿,等我。
  一颗心又钝痛起来。看着他们翻身上马,我摇手微笑,三个疾驰的影,瞬间,便消失在沉灰色的雨雾里。
  昊,我等你,我喃喃低语,小心褪下身上的长衫,叠好,慢慢地步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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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7 20: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体味你承诺过的天荒地老?
 (三)
  我想我是病了。时而全身火烧般,时而瑟瑟发抖,如处冰窑,大汗淋漓,嘴唇干裂,眼前迷迷朦朦的一片,看不分明。听得见弟弟的叫声,父母焦急的谈话声,眼前却只是昊的笑,眉目分明,唇角上扬,一袭白衫,长剑劲舞。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一次睁开来眼的时候,便看到床前眼神焦灼的父母。见我睁开眼来,母亲竟自哭泣出声,老天爷,孟儿,你终于醒过来了,你要吓死娘么?
  看见父亲长长吁了口气。我虽是浑身疼痛,还是竭力对他们绽开微笑。娘,孟儿只是有点累,睡了一下而已,孟儿才舍不得娘呢。
  姐,你睡了三天了,弟弟说,小手抚过来,凉凉的。想要伸手握过去,发现却不能够,睡了几日,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怎么能够这样呢?我一定得让自己好好的,等昊回来。
                 
  身体慢慢地开始复原。可以下地,做饭,打扫院子,只是瘦了下来,水缸里的影,脸色不再红润,有些苍白和寥落,牵起嘴角,笑一笑,很寂静的样子。
  可是学会不哭泣。心伤的时候,思念的时候,会望着远山微笑。那方向,是昊来时的方向,是昊离去的方向,我的目光热切眺望,我知道会有一日,有一匹急奔的马,马上一个衣衫猎猎的男子,朝着我的方向急驰,面带焦灼的微笑,伸开长而有力的臂,等着拥我入怀。
  是的,我要笑着等待。
  时间变得象桃花溪里缓慢流淌的水,寂静无声,有时候恍觉时间是停止的。静看一地落英在风里缤纷乱舞,旋向溪里,顺水流走,可是,它,却带不走我的思念。如果,风可以,那么,我日日这样在风里静立,轻声呼唤,昊他,是否会一丝感应?
                 
  寥寥几个外出的人说,北方大概要起战事,局势看起来挺紧张的。他们当这是饭后悠闲时间里的谈资,我却是心中一懔,暗暗祈祷,不要是在昊的地方,不要。
  爱上了佛家的那些经卷,沉津在书中那些使人向善的字句时,会偶尔开颜,只是,始终无法十二分的专心去吟诵,不期然,昊微笑的面和深情双眸,会蓦然闯入脑海,将所有思想全部占据,再无丁点余力去想其它。
  总会在黑暗里惊醒,呆坐,然后突然落泪,风雨扰窗棂,如同我黯然的叹息。夜如泼墨,但愿昊,看不到我的泪,感觉不到我如丝般缠缠绕绕的思念。
  我的思念捱过炎热的夏,是秋了,思念如秋收的果实,沉甸而饱满,而我,却慢慢地消瘦下去,伶仃清影,如同枝头慢慢枯黄的叶。偶尔会去那方桃花地和那条清溪,闲时,不由自主便会踱到那里,一个人坐在溪边,遥想和昊相遇的情景,想着想着,会情不自禁笑起来,而泪水,却滴在眼前的溪水里。
  明明说过要笑着等待的,可眼眶里的泪,却总是止不住流下来。
  再不会雨天轻易外出。我不允许自己生病,我要好好的,等昊有一日见到我,虽然会觉得瘦了些,但依旧是眼眸皓齿,浅笑盈盈的孟儿。
                 
  舟回来过一次。他变了,虽没有刻意地着锦衣华袍,便我仍可一眼看出,他一定是在做着大事,一举手一投足,少了从前神仙般的逍遥悠然,神色间多了沉稳和凝重。
  我说,恭贺先生得偿心愿,满腹经纶,终有伯乐识才。
  舟微笑,也许是吧,只是此起彼伏,有得必有失,或许我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舟的语气并不轻快,似乎语意双关。我隐约可从他的眼中看见一丝踌躇,欲言又止的样子,而且,好似对他现在的处境也不愿多提,只是说,孟儿,你的气色看起来没先前好了。
  原以为舟会说些昊的情况,可是,说了很久的话,却始终没有提及,心下着急,却亦不好意思主动问起。
  舟只停留了半天时间,走时,父亲说这一走又不知要多长时间,嘱我送一送他。我明白父亲的意图,但没有拒绝。
  虽然,从没叫过他哥哥,但自小,实是有着兄妹和师生般的情谊,相送一段,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在村口处,舟站定,说,孟儿,别送了,村外风大,你的身体不好,别被吹着了。
  心里有些绝望,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提及昊?
  正待转身,舟又突地站住,叫道,孟儿。
  我倏地转身,心里突突地跳起来。什么事,先生?
  舟自怀中抽出一方叠得整齐的洁白锦帕,我定晴看过去,帕上一枝刺绣的桃花赫然在目。是我的,正是昊走时我送与他的那一块。
  怎么会在舟的手里?难道——不敢想下去,心里狂跳起来,胃抽也似的痛,有微微的眩晕,眼前金星缤纷乱舞,强迫自己镇定,然后望着舟。
  锦帕都还与我了,接着那些将要自舟嘴里划出的句子,会不会是昊捎来的利刃,准备让我倾刻间体无完肤?
  这是昊让我交与你的,说你看了自会明白,舟说。然后我看见他眼里清晰的疼痛,和深深的失望。
  我接过,冷汗涔涔自脊背流下,脑子里轰鸣如雷,不知舟又说了些什么,然后,看着他离开,嘴唇抖动,一声保重都无法说出口。
                 
  全身似乎失去所有力气,软软地伏下身去,缓缓打开锦帕,不期然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划出手心,落在面前的草地上,那么熟悉,正是昊从前整日佩在腰间的那一块。
  有一刹那的呆怔。还我锦帕,赠我美玉,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低头,我把手帕放入怀中,忽然帕上几行遒劲的字映入眼帘:众皆怨余不悔兮,此生之妻唯孟。路遥遥相思长兮,望南北两心坚。
  原来,是我估错。昊对我的情意,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他为什么不来看我,而让舟代传?他到底在做什么,忙得都无暇来看我一眼么?
  抬眼,天高云淡,有微凉的风斜斜入怀,树梢轻动,溪水淙淙,和秋虫起起落落的呢哝,如同一曲悠扬秋歌。
  孟儿,不要想太多,你如何还要怀疑,昊对你深厚的爱呢?
  轻声责骂自己。我该相信昊的相思同我一样短长,他一定会迢迢奔来牵了我的手,然后一起共守白首。
                 
  秋天慢慢地划到尾声,枯黄的叶子落得厚厚,一些鸟儿鸣叫着飞向南边。不敢再去桃林,那些初见时的桃花早成风中的尘,只剩溪水叮叮寂静而缓慢地流淌,没了桃花的映衬,长流的水也显孤单。
  开始习惯只站在村头眺望,那矮矮的土岗,何时会出现那一匹通灵一般的骏马,何时,那哒哒的马蹄声会近近地响在耳畔?
                 
  附近托人提亲的人家日见多了起来,那些千篇一律的聒噪无端地让人心生厌倦。只是各色的人来来去去,任是多好的人家,父亲无一例外地委婉谢绝,有时索性沉默,弄得那些人怏怏而归。他固执地不肯点头,我知道原因,他是在等舟回来。
  父亲虽沉默,但从不点破我的心事。
  他一定知道,我一直是在等昊。而他也认为,无论我再怎么钟情于昊,但昊却永远不会是我的幸福。父亲选舟,都是为我好,所以,心里虽然委屈,但我并不怪他的坚持。
  父亲似乎笃定从来孝顺乖巧的我,最终会顺了他的意志嫁给舟。
  可是我知道自己,此生,非昊不嫁。
  外面的风言风语多起来。难道想嫁个王孙不成?还真当自家姑娘是一只凤凰?
  这些话于我,自然如同过耳之风,而父亲,竟也气定神闲,当那些嚼舌根的人是空气,一点也不在意,一样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夜里突然梦到昊。很清瘦的样子,额前一缕乱发,脚步蹒跚,双手伸向我,焦灼地高叫,孟儿,孟儿。我张口答应,却骇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举步朝昊的方向奔去,竟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看着他在不远处一声紧似一声地呼叫,我却无法靠近,突地,漫天的红色铺天盖地而来,昊突然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猎猎的风和血样令人惊恐的红,一声凄凛的狂笑在四野回荡,让人毛骨悚然,忽然,背后伸来一双冰冷的手,死命地抵在我的喉间。在渐渐窒息的模糊视线里,我看见一张霸气而艳丽的脸,布满绝望和愤怒,我听见她失控的尖叫,你是个刽子手,我要杀掉你。我死命地挣扎,就在慢慢失去所有力气之时,看见舟在朝我的方向狂奔,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大喊什么。
  突地惊醒,竟是满头满脸的汗,一双手正紧紧地捂在胸口处,我拿开手,大口地喘气,似乎,还没有从刚才梦里的窒息中摆脱出来。昊,昊呢,怎么突地就不见了?
  急急从枕边拿过那块玉,紧紧握在手心,告诉自己不要怕,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可是,那个梦里的女子是谁?我笃信从未见过那样奢华美艳的女子,但如何会对我有那种刻骨的恨,让她发了疯一般地要将我杀死?虽是梦境,我却是真真切切自她的眼中看到那些恨,和重重的杀机。
  窗外的月光正好,窗前,流泻一地清辉,夜风凉凉地入窗,拂上面颊,如同情人的手,婉转地停留和游走。稍倾,冷汗消去,心里的惊恐和迷茫却再也无法消除。
  这个梦,到底是在向我预示什么?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秋尽冬至,风凛冽起来,目光所及,都是无边的萧瑟和苍凉,让一颗心,也无端地抑郁起来,每日做完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家事,便是坐下呆呆地发怔,抚上胸口处那块温润的玉,心才会稍稍地安定一些。
  可是,心头那些隐隐约约的恐惧,从那一个噩梦开始,便再也没有消褪过,如同根植下来一般,任是如何地自我宽慰,都无济于事。
  那么,昊,你可不可以稍来只言片语,让我日夜牵挂和思念的一颗心放下来,然后快乐等待?
  风都无声,雨都无言,万千枯枝摇摆,枯叶横飞,灰灰的天幕,象一汪凝固的泪水,没有哪个谁能对我说,孟儿,昊在,他会来,你只需快乐等待……
                 
  舟在一个暗夜里回来了,前所未有的憔悴和苍老,几个月未见,身体变得枯瘦,双目深陷,风尘仆仆里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不曾询问半句,但,心里莫名的恐惧开始扩大,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昊呢,他会不会有事?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来,且挥之不去。
  孟儿,舟终于开口叫我。
  先不要说话,先生,等吃了饭,再好好休息一下。突然害怕起来,怕他一个开口,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孟儿,以后,不要再想着昊,他永远不会再来了,他要我带一句给你,不论生活如何让你绝望,都要好好活着。舟一口气说完,便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眼睛干涩。奇怪,我为什么不会流泪?
  夜,是这么黑,心,是如此绝望。
  为什么?先生,我知道昊不会变心。
  一颗心跌落谷低,可是,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沉静。
  不要问,你只要记得你们爱过就好,爱,并不一定能长相厮守。舟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夜太黑,我看不到他的眼睛。
  没有余地?我再问。
  没有,你们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舟此刻的话语听起那么残酷,象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如何要信你这一面之辞?我倔强开口,对舟伸出不见形的刀子。
  你知道我从不撒半句谎言。舟冷静出口。
                 
  一直以来的恐惧,原来,就是长相分离。
  那么,爱和相守,只是一场短暂烟花,绚烂一时,不会长久。所有美好的期待戛然而止,用这夜的黑盖上,在心底里掘起一座坟,永远埋葬。
  我该猜得到,昊的家世是如何显赫,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僻远山野女子,如何能将这天高地远的距离拉近成一个温暖的拥抱,和,永世的相守?
  我的苦苦期待长相厮守的爱情,到最后,只不过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我相信舟说的话,昊,自此后不会再来。那么自这一刻起,我,该守着亲爱的家人生活,不必期待爱情。
  爱情已死,无法拯救。
  在桃花溪边坐到东方发白,然后,回家,做饭,洗衣,打扫庭院。这才是我的该过的生活,爱情是个神话,或者,在梦里,它曾经来过。我只是发了呓症,错把梦当成了现实。心碎,疼痛一场,算做祭奠。
                 
  父亲见舟回来,又听得舟说从此安心山野,再无半点功名利禄之心,更是喜不自胜。父亲是个淳朴老实的农人,图的是居家安乐,儿孙绕膝的平凡生活,舟虽不是富人,却待人谦和,又知书识礼,算得上附近年青男子中的佼佼者,当然是父亲心目中的上上之选。
  父亲说,孟儿,你已二九之龄,业已不小了,该考虑婚嫁之事的时候了,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在身边的,好好珍惜才行。
  我知道,父亲,只是你容孟儿考虑考虑。再说,孟儿实不想嫁作他人妻之后,和父母兄弟分离。
  傻女,舟在隔壁,即使嫁了,还不是一样可以守在父母身旁
话是这样说,但,终归是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家里多了一口人,我多了一个孝顺儿子,有什么不好?等到明年,捡个好日子把事情办了吧,舟没有双亲,只有我们这边做主了,我想怎么定他都不会反对。
  父亲笑逐颜开,兀自为自己的决定欢喜起来。
  爹,我去做饭了。转了话题,找了托词,急急地走开。
  再多待一刻,我不知道,一直笑容淡定的孟儿,会不会哀哀地哭出声来?
                 
  对自己说,从前关于昊的一切,只是个不合时宜的梦境。可是,终究,无法放开自己的心,让舟驻进来。
  整个冬季,舟,除了读书写字,便是一个人在冷寂的山野里四处游走,若有所思,有时在他静坐之际,我悄悄地望过去,会看见他眼内茫茫的一片雾,分不清是喜怒哀乐里的哪一种,或许都不是,他只是呆坐。
  不是没有笑容的时候,那日,在侧间父亲告诉了他关于和我的婚事,透过布帘,我看见舟的脸上浮上淡淡的欣喜。然后,听见他答,放心伯父,我会好好照顾孟儿一生的。
  心中一懔。终是拗过不父亲,终是要做舟的妻子。心中虽早已打定一生独守的主意,却是半句也不敢和父母讲。我知道,如果说出这样的话,父亲定会伤心泪流。
  不忍伤了父母的心,那么,只能煎熬自己。
  一直都以为舟是明白我的,更不会拂了我的意思,却为何转身又答应了父亲的许婚?
  父亲说,来年三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和你母亲商量过,就定三月初六了,所需的布匹我已准备齐全,孟儿,你开始裁剪你的新嫁衣吧,你不是最善女红吗?绣吧,做一套最美的嫁衣。
  母亲在旁边笑微微的,我也笑,可是,心里裂开一个无底的洞,嗖嗖的冷气自心底里冲上来,身体不由得抖了抖。
  不远的和爽三月,又该是桃花盛放,溪水淙淙。盛景应似旧年,只是人呢?
                 
  村里人都说我越发变得寂静,如同村头那口无底的深井,投一块石头下去,听不到声响。遇到熟悉的村人,我牵起唇角,微微一点头,算是回应。
  我的世界不需要太多语言,思想多余,只是无法除去,只好,拿了沉重的书去掩埋。那些深奥难的句式和寓意,可以令我逃避回忆,免去暂时的尘事纷扰。
  舟自回来之日起,便似换了个人似的,从前,总是主动与我谈天论地的,而现在,除了必要时要说的话外,再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总是不离我的左右,却不会太近。他的举动似是无意,可是,我总是有一种感觉,他在提防什么,有时不期然的眼神交错,会看见他眼里的不安和隐隐的惧意。
  舟到底怎么了呢?我知道他深爱我,老天拂了我的意,如了他的愿,我们婚期在即,他为何还是不能开颜?
                 
  新年在一片详和的氛围里结束,二月了,春寒虽然料峭,那些酝酿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绿却已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有零落的鸟声响起来,解冻的水哗哗地流起来,仿似轻轻一个抬脚,便可步入草长莺飞,绿树红花的极乐。
  那一地桃林,那一条清溪,所有记忆里的画面,似是冬眠的蛇,在春日的阳光里,开始一点点在心头复苏,恍惚里,又见漫天的花雨缤纷,清悠的溪水淙淙。
  那和风中相偎细语的男女,是谁?耳边一声轻轻的呼唤,孟儿,孟儿,快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孟儿,你要去哪里?距你的婚期没几日了,许多东西还没办妥当,快来帮手。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怔了怔,收回迈出的步子,坐下来,做那些血一样艳红的布花。
  父亲和弟弟在隔壁帮助舟收拾他的房子,偶尔有弟弟笑闹的声音传来,间或夹杂着父亲佯装的喝叱声。
  孟儿,相信我们,舟是我们看着长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你随了他,会幸福。母亲出声,眼神凝重地看着我。
  为娘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人力终是拗不过命的,当成一个梦好了,再美的梦,总有醒的时候,好好过眼前实实在在的日子,一家人只要和和美美,还求什么?
  是的,母亲,孟儿知道。我轻轻答道,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一颗心象是在一个无底的洞里飘,找不到依靠。
  看着母亲起身进屋,我软软地伏下身去,手心有温热的液体无声地肆意横流。
  昊,你在哪里呢?你就忍了心,留下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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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7 20: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三月三日这天,我起了个大早,穿上那件淡绿的衣服,仔细化了淡淡的妆,拎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悄悄地出门,直奔那一片桃林。
  天气很好,更尽露仍重,湿了脚上的绣花鞋,凉凉的风拂动我长长的衣袂,恍然觉得自己成了凌波的仙,正在步向渴望已久的极乐。抱紧了怀里的布包,我加快脚步,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
  终是忍不住,要奔向梦牵魂绕的这一片天堂。那长长的呼唤,在梦里,早已千遍万遍。
  我来了,昊,请你给我惊喜,让我看见张开双臂的你,正在等我入怀,好不好?
  急急的奔过去站定,在一片皇皇地四处张望,然后,我的唇角,滑落一声长长叹息。
  孟儿,你如何还要做这些可笑的梦?
  淡淡的花香飘过,抬眼细看眼前的桃枝,竟是万千的花苞待放,密密挤挤,交织成一片深深浅浅的嫣红,如新嫁娘脸上朵朵飞升的红霞。溪水潺潺,还如旧时。恍惚,时光不曾流走过。
  可是,时光还是做了偷儿,偷走了我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令今时今日的孟儿,面对盛景,只剩慨叹,只剩伤感。对着水声叮叮流淌的溪水,看水中孱弱的瘦影,被揉成零散的水波,一圈圈荡开去,拼不成一片完整的笑容,溶不成一个幸福的相拥。
                 
  打开包裹,抻开长衫的衣角,缓缓地放在脸上摩擦,一种熟悉的气味在鼻间萦绕,泪,便又泉也似地涌出来,滴在手里紧握的长衫上。索性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来,一个弯腰,项间的一块玉便滑了出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幽幽的绿,晶莹剔透,仿佛一双明眸,和我的泪眼互相痴痴对视。
  模糊里,像是昊微笑的眼,一泓深情,毫不掩饰地静静流泻。
  昊,你可知道,夜夜,你都站在我梦境深处,或者微笑,或者皱眉,或是哀伤,遥遥地望着我,却不走近,我总是发狂似的朝你狂奔,却为何,你又倏地不见,只留下我在风里雨中痛哭?
                 
  正自发呆,耳边却隐隐传来急奔的马蹄声。是谁,在这无人的旷野里这样急赶?一颗心怦怦地开始狂跳,胸中弥漫凛冽的痛。
  昊,是你吗?
  急急地站起,遁着马蹄声的来处翘首远望。远处的山岗,十数匹马正在急奔,马背上的人扬着手中长长的鞭子,嘴里发出短促有力的呼喝之声。看那方向,正是朝桃花林边的小道奔来。
  真的是昊吗?对着溪水,抚顺额前的乱发,急急地擦干腮边的泪,眼光紧紧跟随那些马背上模糊的人影,想竭力辨别出昊的样子。
  近了,近了,我看见马首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庞,有着凛然的萧杀之气。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光移向别处。
  哪里有昊?孟儿,分明,你又在白日做梦。
                 
  正我移步走向别处,却不料队首的人大声喝停了马,然后翻身下马,径直朝我走来。
  听得一声清脆的呼喝,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如不是一个女子,如何有这如三月莺啼般的娇声?定睛看过去,一双美目,一张俏脸,任是满身男人的打扮,高挑的身形,仍是遮不住一副年轻女子的娇媚。只是气势太过盛气凌人,目光如腊月寒冰般冰冷。
  请问姑娘,可知附近村落有个叫舟的男子?
  又是舟?心中不仅骇了一骇,看后面披挂整齐的一队士兵模样的男子,心下踌躇,我是说还是不说?
  一个犹豫,手中包裹一个不稳,啪地掉到地上,包里的长衫立时散开来。
  顾不得答话,我急忙弯下腰去,去捡那件长衫,颈间的玉又滑了出来,我的手又不自觉抚上去,心神一个恍惚,仿佛抚上昊深情款款的双目。
  然后望向眼前的“女子”,正要答话,却惊得噤了口,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眼前的人看见我滑在衣衫外面的玉,脸徒地变色,一双美目瞬间变得冰冷,向前急走几步,伸手便抓。我骇得急忙躲闪,却仍是慢了一步,细细的绳子啪地断开,玉便握在“女子”的手中,紧紧的,仿似再用一点点力,玉便会立断。
  我失声叫到,公子,你要干什么?
  说,你是如何得到这块玉的?低低的喝问掩不住深深的惊诧和忿恨。
  玉是我的,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想来公子应是知礼之人,为何无端端抢我颈上之物?烦请公子还我玉来。我又惊又急,声音自然有了几分恼怒之气。
  你的?笑话?一个山野穷女子,哪来这么名贵的玉?说,到底从何处得来?
  公子你怎恁地无礼?即便它不是我的,又与你何干?
  我只知这玉唯一的主人,叫昊。你又如何从他处得来?
  听得对方“昊”字出口,我失声叫道,你认识昊?
                 
  那么,你就是孟儿啰?声音低沉而缓慢。
  她认识我?我有些诧异,正要答话,却见她又一个伸手,闪电般抢去我未来得及打好的布包。一个急抖,长衫便哗地在她手中散开来。
  她兀自厉笑起来,呵呵,昊的衣衫,对吧?
  你——,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世间何来这样的女子,简直无礼霸道到了极点。
  好极,我本是来寻舟的,竟碰上昊昔日旧情人,真是天助我月离,能在今日出我胸中恶气。
  除舟之外,终于有另外一个人,可以知道昊,或者,这个人,可以告知我关于昊的一切,心中的一些疑团,或者可以打开。
  却忽略了她眼中愈来愈浓的杀气,面对缓缓走过来的她,急问到,公子,你认识昊的,是不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昊的情况,他——现在怎样了?
  眼前的人紧紧咬了唇角,脸上血也似地红起来,呼吸急促,然后手伸向腰间,铮的一声鸣响,我抬头望过去,竟是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你想见他是不是?好,我现在送你去和他相会。“女子”一张脸变得神情凌厉无比,长声狞笑起来,一步步朝我逼过来。
  你要做什么?我惊得往后急退,心中迷惘更深一层,看她样子,似乎要决意取我性命一般,可是,从未相识,何来怨仇?
                 
  孟儿——,一声长长的呼喊远远地传过来,竟是舟。
  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闻听叫喊声,“女子”倏地停下手中刺出的长剑,扭脸朝来声望过去。
  远远的,舟正发狂般朝这里奔过来,不住声地呼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焦灼和恐惧。
  来得正好,你最终还是要自动送到我的面前,任我宰割。“女子”轻声哼道,语气满是恨意。
  顷刻,舟便气喘吁吁站在我的面前,眼睛满是关切和担心。
  孟儿,你没什么吧?
  心里蓦地一热。只是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对舟笑笑,没什么,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你一贯早起,今早我却没见到你的人,四处找不见,便向这里来了,恰好看见这许多人,以为——舟停了下来,因为对面“女子”正笑笑地望住舟,眼内的寒气却在加浓。
  舟叹了口气,月离公主,你——还是找来了,原来,你还是没想明白。
  你要我明白什么?昊的移情别恋?我们婚期在即,你的不告而别?任由满朝野的人们拿我做饭后笑谈之资?笑我月离先后被两个男人无情抛弃?
  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生活,我走时给你留的长信上已说得很明白,真的很感激你,你是公主千乘之尊,却如友人般待我。后来,王上以婚相许,我不得不走,你心里亦明白,你爱的人不是我,何必委屈了自己,嫁与我这样的凡俗夫子?
  自昊之后,你是第二个拿心待我的男子,此生不能嫁给昊,我当然痛心,只是,王上许婚之时,问我意见,我已然答应,你为何还是执意离开?之前我和昊的婚事已成朝野笑柄,昊宁可选择死都不肯娶我,而你的离开,又一次让我颜面扫地。
                 
  什么?公主?昊?死?
  自他们口中讲出的字句似是千斤的炸雷,在耳边轰然一声响,眼前金星闪烁,等我知觉时,已软软地瘫在草地上,眼前是舟急得不知所措的脸。
  先生,昊,他死了么?为何,你从没对我提过只言片语?你怎么可以这样?
  孟儿,昊他——,舟慌慌的正要张口,却被月离生生地打断。
  昊是死了,你要不要听,昊去时是如何的惨烈?月离对着我凄声高笑,手里紧握的剑在轻轻颤抖。
  月离公主,昊已不在,你何苦要如此苦苦相逼?他们俩个人彼此深爱,不是你或我就能左右。你怪昊负你一片真心,你怪我婚前不告而别,可是,孟儿是无辜的,如你誓要雪恨,也请对我来吧。
  连你也如此护她?月离的脸徒地变了颜色。
  孟儿是我将过门的妻子,保护她是我的责任。舟沉声说,眼神坚定。
  妻子?你背弃和我的婚约无声无息消失,竟是为了这个女人?你爱她?你曾口口声声说你和昊是生死之交,却在他死后娶他深爱的女人,呵呵,真是精彩。
  月离迎天长笑,只是眼内,升起破碎而凛冽的疼痛。
  你错了,月离公主,无论我如何爱孟儿,都不会擅越雷池,唐突对孟儿表白我的爱意。昊是我最敬重的好臣子,亦是我相知相惜的好兄弟,我只是答应他临终嘱托,不告诉孟儿他的死讯,然后娶她,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舟,你真不愧是朝野俱震的好说客好谋士,可是,你忘了,我月离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而去成他人之美。月离说得咬牙切齿。
  我不是惧死之人,要杀便杀,只求你能放过孟儿,她对所有的事情都丝毫不知,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
  舟长叹一声,然后扶我起来,柔声说,孟儿,哥不能照顾你了,可是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这亦是昊的遗言。你走吧,回家去。
                 
  我只是觉得恍惚。我看见昊微笑的脸。耳畔分明还有他轻声的呢喃,孟儿,孟儿。他怎么会死呢?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天空真蓝,云霞一般的桃花飞在树梢,微风拂乱我的发丝,昊伸手轻轻帮我顺在耳后,就势附在我的耳边低呼,孟儿,孟儿。
  我能清晰感觉到昊的呼吸在我项间流连,还有他手在我的腰间里的那些温暖的传递。我仰起头看看头顶的太阳,伸手轻扯昊的衣角,说,昊,我们回家,快到晌午了呢,别让弟弟他们找得焦急。
  哼哼,装傻?要不是你,我月离哪会落到今天这样狼狈的境地?要不是因为娶不到你,昊如何会铁了心去那千里的沙场,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不退反进,然后白白送死?我今天要定了你的性命。耳边响起月离尖锐颤抖的声音。
  被这声厉喝惊得一个愣怔,眼前忽然清明起来,哪里有昊,哪里有连天的桃花,哪里有昊的轻声呢喃?只有一丈开外的月离,离弦的箭一般,手握一柄长剑朝我直刺过来。
  一时呆住,竟不知躲闪,眼睁睁看着那泛着锐利寒光的剑,直抵我的心脏而来。突地又是恍惚,仿佛一身白衣的昊,正在清晨的曦光里,迎风而舞,剑花翻飞。
  孟儿——,一声长长的惊呼,自我身旁响起。
  急扑过来的,是舟。
  定晴看时,只见月离的长剑,已深深没在舟的胸口,刺目的血红,正迅速大片大片地在胸前散开。舟的脸色急速变得苍白,却是微笑向我,孟儿,听昊的话,好好活着,记着,他没有走,他的爱,一直在你身边,会一生相伴。
  舟的声音微弱下去,缓缓看向呆若木鸡的月离,月离,除却你公主的高贵身份,其实你是个好姑娘,你很可爱,昊一直视你若妹,只是,你错把那当成了男女这爱,记住,这场情感纠纷里没有谁对谁错。活着的人继续好好生活,死了的人,也会安息。
  月离奔过来俯在舟的身边,开始低泣,我只是气你不告而别,我来只是要找回我的夫君。昊走之后的日子,你该知道我已经对你依赖,我们,本该会幸福,可是,你怎么这么傻?
                 
  眼前的世界在一片血红里开始倾斜。这一切是怎么了,怎么了?昊死了,舟死了,真的么,真的么?
  眼前一片浓重的黑色覆过来,于是,整个世界瞬间无声无息。
                 
  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父母憔悴的脸,耳边是小弟轻轻的呼叫,姐姐,姐姐。我扭头看向窗外,东边大片的朝霞正艳艳在天边开放,嗯,是个好天气呢。
  奇怪,父母小弟怎么都在我床边。看天色,我只是睡过了时间,没按以前时辰起床而已。怎么你们——我刚要出口问。小北却低低地俯在我的耳边,姐姐,你睡了好久,爹娘都快急死了。
  是么?我一时有些呆住,脑海里浮上零散的片断,象梦,有哭泣,有叫喊,有桃花的红……,只是不能完整连在一起,那些颜色和声音,如同飘忽不定的云,无法捉摸。
  先生呢?我记得他说要送我新书来读。我又问。
  他——,父亲有些语塞。
  舟哥哥被一些官兵带走了,好多好多的血,吓人。弟弟嘴快,母亲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血?
  眼前突我出现舟苍白的脸,然后,看见他胸口涌出的汩汩血红,唇角一抹微笑,正在渐渐消散。昊,月离,舟,及那些卫兵沉静木然的脸,在眼前一一急掠而过。
  想起舟临终前的话。
  昊是都城显赫高官的长子,自小出入宫廷,和公主月离青梅竹马。月离自小起誓这一生非昊不嫁。后来,皇命赐婚,昊无力反抗皇命及家人,于是,决然请缨去边关,然后,战死沙场。
  昊是故意送死。生不能执孟儿之手,不如头顶一个冠冕堂皇的大义去死。昊这样的心思,我明了。
  昊死了,舟也死了。心间忽然空茫茫一片,无法再有微笑,无法浮上悲伤。
                 
  已在床上躺了十日有余,想起那些桃花,该是满野妍妍的芳菲了吧?
  起身,梳洗停当,拿起昊的那件长衫,包起舟生前最心爱的那几本书,又一次,奔向那片桃花地。
  四野正清翠,不知名的野花在三月的风里摇曳轻舞,有鸟的清鸣偶尔自耳边划过,太阳正西下,天边桔红的余辉正渐次消散,农人正在归家,冗长低沉的牛叫声划破清静的暮色,脖间的牛铃摇落串串脆生生的响。
  这个尘世,是这样安静平和。
                 
  河的另一侧是一片松软的开阔地,我蹲下身去,伸出双手开始挖前面的泥土。泥土的清凉在手指间蔓延,细细的沙砾和手掌摩擦,竟有微微的疼痛,稍顷,便有细细的血红渗出。我看了看,并不做理会。
  暮色尽时,两个一尽见方的土坑在我面前比肩静默,我拿出那件长衫,取出项间的那枚玉,放入坑中,然后,把带来的几卷竹简放入另外的一坑中。接着,小心翼翼地用土把他们覆盖成稍稍凸起的小丘,再从周围寻出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分别把它们堆成圆形的石丘。
  这,是我亲手为他们做的墓穴。
  昊,舟,请你们安息,这是我为你们寻来的安身之处,喜欢吗?你们生时亲如兄弟,死后亦该这样亲密相伴,日日舞剑,书声相和,谈笑风生,你们,该不会寂寞。
  只有哗哗的溪水来应和。我木然地站立良久,再无法出口一句完整的告别。折身来到近处一株桃花树旁,折两枝开得正艳的桃枝,摆在墓前。
  请你们,看着这枝桃花,昊,我的爱人,舟,我的良师及哥哥,这桃花的盛放是孟儿曾经的笑,请你们记住,记住,孟儿一切无恙。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我只知道,许许多多人称我为孟婆阿奶,那个曾经叫做孟儿的婉约少女,及那两堆茕茕的坟茔,渐渐在无垠的时间茺野里被遗忘,没有人记得她是谁,他们是谁。
  然后的然后,我成了冥界专司遗忘的神。我想这应该是个不错的职业,让所有投生的魂灵,遗忘前生的爱恨情仇,然后轻松继续下一世的悲喜。
  有时候,遗忘是一种幸福。
  我的心或者已经坚如磐石,那些不愿饮汤苦苦哀求的男女,我视若无睹。抬起手,那些汤一滴不剩地送入他们的口中。
  一些记忆,无论甘愿还是不甘愿,总是要被遗忘。
                 
  只是,不经意望见那个叫做葛生的年轻男子,肋间倏地掠过一阵疼痛,那张星目朗眉的面,让我隐隐想起一个遥远的名字,昊。
  昊,昊,在无限遥远的某个时空里,我曾经将这个名字在唇间辗转无数遍。只是如今,他投给我的只是陌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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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6 16:39:11 | 显示全部楼层
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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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3:58:58 | 显示全部楼层
汤喝了真会忘吗?为什么一定要死了才能喝到?如果不是那么难才能喝到的话这个世界又会是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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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9 07:54:54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过喝了孟婆汤会忘了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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