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日语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9585|回复: 88

源氏物语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4-9-22 22:49: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虽然以前有人贴过相关的链接,但好像只能看到第一章。我有全部的。今天也先贴一章吧。如果哪位有更好的链接能直接下载提供给大家的话或者有人已经贴过了。请提醒我。我就不再费无用功了。下面开始:

后一页回目录第一章 铜壶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妃嫔众多,内中有一更衣。出身微寒,却蒙皇上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她加以诽谤。与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力争宠,无奈中更是万般怨恨。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烧。也许是众怨积聚太多吧,这更衣心绪郁结,便生起病来,只得常回娘家调养。皇上见了,更是舍她不下,反而更加怜爱,也不顾众口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佝情。此般宠爱,必将沦为后世话柄。即便朝中的显贵,对此也大都不以为然,彼此间时常侧目议论道:“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妃引发的那种大祸。更衣处于如此境地,苦恼不堪,内心也甚为忧惧,唯赖皇上深思,尚能在宫中谨慎度日。

  这更衣早已谢世的父亲曾居大纲言之位。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眼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享尽荣华富贵,就指望自己女儿也不落人后;因而每逢参加庆吊等仪式,她总是竭尽心力、百般调度,装得十分体面。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如若发生意外,势必无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凄凉。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子。皇上得知后,急欲见这孩子,忙教人抱进它来一看之下,果是一个清秀异常的小星子。

  大皇子为右大臣的女儿弘徽殿女御所生,母家是尊贵的外戚,顺理成章,他自然就成了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论相貌,他却不及这小皇子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尽管珍爱,但相比之下总显得平常,而对于这小皇子,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无比。看作上无私予的宝贝。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她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品格也十分高贵,本不必像普通低级女官一样,在日常生活中侍候皇上。而皇上对她的宠爱非同寻常,以至无法顾及常理,只是一味地要她留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每逢并宴作乐,以及其它佳节盛会,也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床迟了,便不让其回宫室里去,整个一天干脆就将这更衣留在身边。这般日夜侍候,按更衣的身份而论,也似乎太轻率了。自小皇子出生后,皇上对这更衣更是十分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生疑忌;如此下去,来日立为太子的,恐怕就是这小皇子了。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况且她已生男青女,皇上对她的看重,非一般的妃子可比。因此独有弘徽殿的疑忌,令皇上忧闷,心里也很是不安。

  更衣愈受皇恩宠爱,然而贬斥、诽谤她的人也愈多。她身单体弱,宫中又没有外戚从旁相助,因此皇上越加宠爱,她越是忧惧不安。她所住的宫院叫桐壶,从此院去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在两者间频繁来往,众妃嫔看在眼里,心里极不舒畅,也是自然的。有时来往得太过频繁,这些妃嫔就恶意作弄她,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污秽的东西,使得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经过时,衣裙被弄得龌龊不堪;有时她们又相互私约,将桐壶更衣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有意锁闭,使她进退不是,窘迫异常。如此等等,花样百出,桐壶更衣因此痛苦不堪。皇上得知常发生此等事情,对她更是怜惜有加,遂让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另迁别处,腾出房间以供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去的更衣,从此对桐壶更衣怀恨在心,也就更不用言说了。

  小皇子三岁时行穿裙仪式④排场并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定和纳殿倾其所有,大加操办,仪式非常隆重,却也招致了世人的种种非议,但待得看到这小皇子容貌出众,举止、仪态超凡脱俗,十足一个盖世无双的五人儿,人们心中对他的妒忌和非议才顿然退去。见识多广的人见了他,都极为吃惊,瞠目注视道:“这等神仙似的人儿也会降至世间!”
  是年夏天,小皇子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欠安,便欲告假回娘家休养,无奈皇上不忍,执意不允。这更衣近年来怄怄常病,皇上已经习惯了。于是对她说道:“不妨暂且往在宫中休养,看看情形再说吧。”可这期间,更衣的病已日渐加重,不过五六日,身体已是衰如弱柳。母亲太君心痛不已。向皇上哭诉乞假。皇上见事已至此,方准许其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皇上也心存提防,恐其发生意外,令桐壶吃惊受辱。因此,决意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一人悄悄退出。皇上此时也不便再作挽留,但因碍于身份,不能亲自相送出宫,心中难免又是一阵难言之痛。这更衣原本花容月貌,到这时已是芳容消损,自己心中也是百感交加,却又无力申述,实在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见此情景,茫然无措,一面啼泣,一面历叙旧情,重申盟誓。可这更衣已不能言语、两眼无神、四肢瘫软,仅能昏昏沉沉躺着。皇上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忙命左右备车回去;但终觉舍她不下,不禁又走进这更衣的房中来,又不允其出宫了。他对这更衣说道:“你我曾山盟海誓:即便有一天,大限来时,我们俩也应双双同行。你不至于舍我而去吧!”这更衣深觉感情浓厚,使断断续续地吟道:
  “大限来时悲长别,
  残灯将尽叹个穷。

  早知今日……”说到此时,想要再说下去,无奈身疲力软,已是痛楚难当、气息奄奄了。皇上还执意将她留住宫中,亲自守视病情。只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已定于今晚启忏……”便催促皇上动身。无可奈何,皇上只得允其出宫回娘家里去。

  却说桐壶更在离宫之后,皇上满怀悲痛,难以入睡,只觉长夜漫漫,忧心似焚;派去探病的使者也迟迟未返,不禁长吁短叹。使者到达那更衣家外,只听得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返,如实奏告皇上。皇上闻此噩耗,心如刀割,神智恍恍格愧,只得将自己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年幼丧母,皇上很想将他留住身边。可丧服中的是子留待御前,无此先例,只得准其出居外家。小皇子年纪尚幼,见众宫女啼啼哀号,父皇也泪流不止,心中只是奇怪。他哪能想到平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断肠之事,更何况同遭死别生离呢?
  悲伤也有个限度,最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悲泣哀号道:“让我与女儿一同化做灰尘吧!”她挤上送葬的众诗女的车子,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庄严的葬礼正在举行。此时的太君,自木必说心情是何等的伤‘励!她呜咽难言,勉强说道:“看着她,只想着平目的音容笑貌,便仿佛她还活着,真切地见到她变成了灰烬,才相信她已非这世间的人了。”说罢,哭得几乎从车上跌了下来。众传女忙来搀扶,万般劝解。她们道:“早就担心会弄到这般地步的。”
  不久,宫中的钦差来了。宣读圣旨道:“追封铜壶更衣为三位。此番宣旨又引起了一阵号陶。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不曾作女御,总觉得异常抱歉,所以追封,对她晋升一级。不想这追封又引得许多的怨忌。知情达理的人,尚认为这更衣容貌秀丽、优雅可爱、性情温淑、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往昔皇上宠爱太过,所以遭人妒恨。如今已不幸身亡,皇上身边的女官们记起她品格之高贵、心地之善良,都不胜惋惜。所谓“生前城可惜,死后皆可爱。”这古歌必是为此情此景而兴的了。

  时光流逝,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例行法事,皇上总派人前往吊唁。抚慰也总是格外优厚。虽已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依旧,实在难以排遣。他不再宣召别的妃子待寝,只是朝夕以泪洗面、隐愁忍痛。身边的侍臣见此,都忧然叹息、相对垂泪。宫中只有弘徽殿等人,始终不肯容忍桐壶更衣,并说道:“作了阴间的鬼,还令人不得安宁,这般宠爱也真是难解啊!”皇上虽有大皇子传侧,可是心中仍是惦着小皇子,还时常派遣亲信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询。

  时值深秋。一日黄昏,朔风乍起,使人顿觉寒气透骨。面对这番情景,皇上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遂派了韧负⑤和命妇到外家存问小皇子音信。二人即刻登车前往。此时正逢皓月当空,皇上徘徊宫中,仰头望月,追忆往昔情形:每逢月夕花晨,宫中必有丝竹管弦之声。那时桐壶更衣或则弹琴,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或则吟诗,婉转悠扬、不同凡响。她的声音笑貌,时隐时现,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幻影虽浓,又哪抵得过一瞬的现实呢?
  待那韧负和命妇到达外家,车子进门方定,只见庭院寥落,四周一片凄凉。这深楼老宅原本桐壶太君温居之所,为了调养这如玉的桐壶女儿,也曾经略加装修,维持过一时的体面。可是自更衣死后,这寡妇日夜为亡女悲伤饮泣,已无治理庭院之心,所以杂草丛生、花木凋零。今日寒风萧瑟,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银盘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命妇从正殿南面下得车来,太君一见宫中来人,禁不住又悲从中来,哀哀切切,一时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哽咽道:“妾身命苦,如今落得孤身一人枉活人世。今势呈上的眷爱,风霜之中,驾临寒门,教老身感愧有加!”说罢,泪如雨下。命妇答道:“前几日典诗来此,回宫复奏皇上,说起这里的情状,伤心惨目,真叫人肛肠欲断。我本愚笨无知之人,今日来此,也感到很是悲戚!”她略一踌躇,传旨道:“皇上说:‘更衣之死原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虽稍安定,但仍痛苦不堪。真不知何以解忧啊!因此欲清太君悄悄来宫中一行,不知可否?又每每挂念小星子,可怜他年幼便丧母别父,在悲泣中度日,清早日携其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声气断续,忍泪吞声,只因恐旁人笑其怯弱吧,教人看了,实在令人难当。因此未及他把话说完,我便早早退出了。”说罢,即呈上皇上手书。太君说道:“老身终日以泪洗面,泪流过多,以至两眼昏花,承蒙皇上踢此御函,眼前顿添光明。”便拜读圣旨:
  “本来希望时光的流逝能使心中的悲伤逐渐减少,岂料历
  久弥深,越加无法排遣。此真无可奈何之事!皇儿近来如何?
  时时想念。不能与太君共同抚养,实是憾事。今请偕此予入
  宫,聊为对亡人之遗念。”书中另叙别离之情种种,并附诗一首道:
  “夜风进冷露,深宫泪沾襟。遥遥荒话草,顿然倍孤零。”太君未及读完,已是泣不成声。缓缓道:“妾身老朽,苟且人世是因命当受苦。如今面对松树,已羞愧难当;何况九重宫门,岂有颜仰望?屡蒙皇恩,百般抚慰,真不知何以表达老身感激之情。但臣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只是暗自感到:小皇子虽然年齿尚幼,但不知缘何天资异常聪慧,近来终日想念父皇,急欲进宫。此实在是人间至情,深可为人嘉悯。这事望代为启奏。妾身命薄,居此荒落之地尚可,可是小皇子,实在委屈他了……”
  时值小皇子睡中。命妇说道:“此番本当拜见小皇子,才好将详情奏复皇上。但念皇上尚在宫中专候回音,恕不便在此久留。”便要告辞。太君说道:“痛失爱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实欲与知己之人叙谈衷曲,以稍展愁怀。公余有暇,请务必常顾寒舍,妾身不胜感念。忆昔日每次相见,皆为良辰美景欢庆之事。而今传书递柬寄托悲愤,实非所愿。全怨妾身薄命,不幸遭此苦厄。亡女初生之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祈愿此女为门庭增光。亡夫弥留之际反复叮嘱妾身:‘务必实现吾女入宫之愿,切勿因我之亡故而作罢。’妾身也曾忧念,家中无有力后援,愚女入宫后必受种种委屈。只因不忍违反其父遗嘱,其后才遣其人宫。承蒙主上宠幸,愚女入待之后,得到万般怜爱,真是无微不至。亡女周旋于众妃之间因此而不敢不忍受种种无理侮辱。怎料得朋辈妒恨,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倾述。终因积忧伤身,以至惨遭大病,命归黄泉。皇上的千般宠爱,如今反成怨恨之根。唉,不说也罢,这不过是我这伤心寡妇胡言乱语吧了。”太君一阵心酸,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此时已是夜深,命妇说道:“太君所言极是,皇上也是如此想的。他说:‘我虽真心真意爱她,也不该如此过甚,以致惊人耳目,使这番恩爱不能长久。现在想来,我俩的盟誓,却是一段恶缘!我自信一向未曾作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竟把得许多无端怨恨,如今又落得形单影孤,反倒成了个笑柄。这也是前世作孽吧!’他时时申述,眼泪始终未干。”絮絮叨叨,难以尽述。

  最后命妇又含泪道:“夜已至深,今夜之内还须回宫复奏。”遂急欲动身。此时,冷月西沉,寒风拂面,夜天如水,使人倍感凄凉;乱草丛中,秋虫鸣声凄婉,催人下泪。此情此景,令命妇不忍离去,遂吟诗一首道:
  “秋虫纵然伴人泣,长宵已尽泪仍滴。”吟罢,尚待登车,只听那太君答诗,命侍女传道:
  “哭声稠稠似虫鸣,
  宫人同悲泣声起。”请将此怨恨之词,代为转奏。”太君想到,此番犒赏命妇,所用礼物不宜过于富有风趣,遂将更衣遗留的一套衣衫、一些梳妆用具,赠与命妇。这些东西也仿佛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伴着小皇子来的众位年轻侍女,人人悲伤,自不待言。她们看惯宫中繁华景色,叹息此地衰落凄凉。她们念及皇上悲痛的情形,甚为同情,便劝说太君,将小皇子早日送人宫去。这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法之身,此时偕小皇子入宫,定会生出非议;而自己若不见小皇子,即使时间短暂,也觉心头不安。小皇子入宫一事,因此搁置。

  命妇回得官来,见皇上尚未安歇,怜措之情顿生。清凉殿前,此时秋花秋草正十分繁庞。皇上带着四五个女官佯装观赏。那四五个女官都性情温雅,和皇上静悄悄地闲聊消遣。近些时日,皇上心绪稍宁,早晚披阅帐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工绘制的,内有著名诗人伊势和贯之的和歌及汉诗。皇上日常谈论,也多是此类话题。此时皇上看见命妇回宫,便急忙询问铜壶娘家的情状。命妇便将此行见闻悄悄奏告。皇上细读太君复书,但见书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愧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并聚,以至心迷目眩。

  “嘉荫凋残秋风猛,弱草芳尽不胜悲。”诗中失言之处,料是悲伤过度,方寸已乱所致,皇上也并不以此见怪。皇上不想别人窥得自己隐情,但哪里掩饰得住?回想更衣初到时两人干种风流、万般恩爱。如今只落得形影相吊,孤独一人,便觉得自己甚为可怜。他道:“当初太君不想违背大纳言遗嘱,才遣此女入宫。我本来应该对她厚遇善待,以答谢此番美意,竟迟迟未行。只可惜如今人失琴暗,徒作空言而已!”皇上说到此处,觉得甚为含歉。接着又道:“所幸,更衣已生下小皇子,待他长大成人,老太君定得享福之时。唉,但愿他能如太君所愿才好。”
  命妇将太君所赠礼物呈皇上御览。皇上看了,心想道:“这如果是临邓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的钢合金锭,那有多好……”但如此空想,也是无用。遂吟诗道:
  “君若化作鸿都客,香魂应循住处来。”
  皇上看现《长恨歌》画卷,觉得杨贵妃于画中的容貌虽然悦人,即使是名家手笔,但终觉笔力有限,少了生趣。诗中描绘贵妃的面庞和眉毛如“太液芙蓉未央柳”,这比喻固然恰当,唐时的装束也很是艳丽优雅。但一想起铜壶更衣的妩媚温柔,就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逊色了。以前朝夕厮守,共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之诗句,还立下盟誓。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水月梦花。此时正当风啸虫鸣、万物伤秋,无不使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却在此深夜时分赏玩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甚为不快,只觉得声声刺耳。皇上身边的殿上人和女官们,深察皇上心事,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极为生厌。这弘徽殿女御原本冷酷之至,全然不顾及皇上心事,因此故作此举。此时月已西坠,皇上即景口占道:
  “宫墙月暗泪眼昏,造传荒邱有无明?”皇上想起桐壶更衣娘家的情状,挑灯凝思,全无睡意。忽听得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方知此时已是丑时。是上恐枯坐过久,惹人注意,只得进内就寝,仍是辗转难寐。次日起床,又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的情景,不免又是触景伤情,朝政也懒得理了。早膳勉强举筷,也只是应名罢了;正式御餐,早已废止了。因此侍膳的人,见此情景,个个忧愁叹息。近身持臣,无论男女,人人着急,均叹道:“这实在是毫无办法的了!是上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皇上一味恩宠,也全然不顾众人的讥诮怨恨。及至死后,又日日愁叹,凡与这更衣有关之事,都一味佝情,甚至疏懒朝政。真是不可思议啊!”并引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子来低声议论,暗自叹息。

  过了些日子,小皇子回宫。这孩子越发长得俊美了,竟不似尘世间人,皇上自然更是怜爱有加。来年春天,册立太子,皇上心中极欲立小皇子为太子,但苦其无显赫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为世人所忌,恐反而对小皇子不利。遂打消了这念头,只好不露声色,仍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于是世人便有评论:“对小皇子钟爱如此,终于不立为太子,看来万事毕竟是有分寸啊广大皇子母亲弘徽殿女御至此也觉得宽慰了。

  这更衣太君自女儿死后,一直悲伤抑郁,无以自慰。她终日祈祷佛主,愿早八天国,与女儿相聚。不久,果蒙佛力引渡去了西天。皇上为此又颇为悲伤。时小星子年方六岁,已懂得一些人情,哭悼外祖母,真是位借尽哀。祖孙相依多年,亲情难分。弥留之际,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念及这小外孙,确是悲戚不已。小皇子自此以后也就长留宫中了。

  小皇子七岁开始读书时,其聪明颖悟,已是绝世罕见。皇上见他过分机敏,反倒觉得担心。他道:“现在谁还再去怨恨他呢?他没有母亲,就此一点,大家也该好好疼惜他。”皇上驾临弘徽殿,也常带他去,还让他人帘玩耍。这小皇子确实长得可爱,面恶或有仇怨的人,一看见他可爱的情态,也禁不住面带喜色。弘徽殿女御也不忍心很他了。除了大星子以外,这弘徽女御还生有两位皇女,相貌都比不上小星子的俊美。女御和更衣们见了小皇子,也都不计前嫌。人们都想:小小年纪竟这般雅致风韵、仪态羞媚,确是十分的可亲可爱;可和他游戏玩耍,还须谨慎对待才是。又兼天资聪慧,规定学习的各种学问,均能触类旁通。就是琴笛之类,也很是精通、拥熟,演奏起来,清纯悦耳的声音响彻云霄,其多才多艺之能,教人难以置信。

  却说朝鲜国派使臣来朝见皇上,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召见这根土,欲令其替小皇子看相。但手多天皇时已有禁令:外国人不得入宫。皇上只好将小皇子扮作朝臣右大井的儿子。这右大并原本是小星子的保护人,他们一起来到款待外宾的鸿肿馆访问相士。相上看罢小皇子的相貌,吃惊不小,又几度测首细看,不胜诧异。他道:“从这位公子的相貌来看,有君王之相,应该登至尊之位。但果真如此,又恐国家将有变乱,自己也多忧患。如果作为朝中大臣,辅佐治理天下,则又与其相貌不合。”这右大并原本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当下便和这相上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言语也很是投契。两人吟诗作文,互相答谢。相士即日便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的人物,已深感欣幸;如今离别在即,反生几分悲伤。他作了许多优美诗文抒发此种心情,并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颂诗篇,作为答谢。相上读罢小皇子的诗篇,赞不绝口,再次赠送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土。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遍。现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得知此事,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意,于是心中疑忌顿起。

  皇上十分贤明,也很能通晓相术,对小皇子的相貌,早就成竹在胸,也就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如今听这朝鲜胡士所说和自己见解不谋而合,一方面觉得这相上实甚高明,另一方面又暗下决心:“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威作后援的无品亲王,以免他一生坎坷。我还能在位几年,也难料定。倒还不如让他做个臣子,将来辅佐朝廷。为他前程着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从此就教他研习辅佐朝政的种种学问。小皇子明了此道之后,更显得才华横溢了。视其才能,居臣下之位,确实十分可惜。然而封他为亲王,定然招致世人疑忌,对他反而不利。让精通命理的人为此推算,结果相同。于是皇上从此便决意将这小皇子降为巨籍,赐姓源氏。

  岁月流逝,但皇上对桐壶更衣的思念却丝毫未停止。有时为消解愁闷,也召见一些颇有声名的佳人,但哪能和桐壶更衣相比?因此更感到如桐壶更在那样的美人真是世间少有。于是从此毫无美色之思,也日渐疏远了女人。一日,一个侍候皇上的典待,提起先帝的第四是女,说她容貌姣好,人人夸艳,其母后也宠爱异常。这典诗曾侍候过先帝,与她母后也很是亲近,时常进出官邪,亲眼见着这四公主长得花月之容;而且现在也时常隐约窥见其姿容。这典诗奏清道:“臣妾已入宫侍奉三代人主,未尝见到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只有这四公主肖似桐壶娘娘,也实在是倾国倾城之貌呵。”皇上闻言,想道:“莫非世间还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心动,便传备厚礼,唤四公主进宫。

  得到皇上传唤,母后异常着急,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弘徽殿女御乃歹毒妇人,桐壶更衣分明便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教人心寒!”她左右寻思,犹豫不决。终于未将四公主护送入宫。不巧这其间母后突然病亡,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是上心生怜悯,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道:“教四公主入宫吧,我把她当作余女看待。”四公主的众侍女、保护人,还有作兵部卿亲王的兄长都认真思量道:“与其在家孤苦度日,还不如送入宫中,心情也许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四公主住在藤壶院,于是称她为藤壶女御。

  待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她容貌风采秀丽,确实酷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出身高贵、气质不凡,妃嫔们对她又无可贬斥。藤壶女御入宫后,也确实很是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偏偏却深得皇上恩宠。皇上虽仍然对桐壶更衣情有独钟,但爱情却不知不觉间移注到藤壶女御身上,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欢慰了。这实是人间常情,真令人感慨啊!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是上左右,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也从不按规矩回避。妃嫔们个个都自以为美貌不逊于她人,而她们也全都妩媚窈窕。然而她们个个都比公子年长,态度也老成规矩;唯这藤壶女御年龄幼小,相貌又十分出众,见了源氏公子常常含羞躲避。公子朝夕出入于宫闭,自然常常窥见藤壶女御美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自然不曾记得她的面容。但听那典侍说起母亲,与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年幼的公子便心生恋慕,也时时亲近这位继母。两人同是皇上宠爱亲近的人儿,是上便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相貌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不要认为是无礼,要对他多怜爱才好呢。他母亲音容笑貌和你相象,自然他的音容笑貌也和你相象。你们两人作为母子,也是相称的。”源氏公子听到此话,童心暗自高兴。每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之时,他便常去亲近藤壶女御,表现出他对藤壶女御的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与藤壶女御也不能相容,受此连累,也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源氏公子也很是不能容纳了。

  皇上常常称赞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视作举世罕有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容貌比她更为光彩动人,因此也就有人称他为“光华公子”。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都很受皇上宠爱,因此人们又称她为“昭阳妃子”。

  源氏公子着童子装,十分娇艳可爱,改装真是有些可惜。但宫中惯例,男童十二岁*,都应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为了办好这仪式,皇_匕亲自安排指挥,日夜操持。除规定的制度之外,又增加了种种排场,使规模更为盛大。昔日皇太子在紫表殿举行冠礼,场面非常隆重;而源氏公子的冠礼,皇上欲使其比那次更为隆盛。仪式的飨宴,历来由内藏素及谷仓院当公务办理X但‘学上深恐他们不能办得周到,因此特别颁旨,务必操办得尽善周全。仪式设在皇上最喜爱的清凉殿东厢,东面是皇上宝座,在宝座前设置受冠者源氏和加冠大臣的座位。

  申时源氏公子上殿。他梳成“总角”的重发,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两个可爱的双害,甚是娇艳可爱。马上就要改作成人装束,实在可惜啊!执行剪发仪式的大藏卿,面对源氏公子一头青丝美发,也实在不忍下手。此记此景,使皇上又怀念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心想:要是更衣还在,见此情景不知该作何感想。想到此处,竟一阵心酸,又只得隐忍下去。

  加冠之后,源氏公子到休息之处换成人装束,走上殿来拜见父是。众人一见,无不赞叹激动。皇上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的悲哀,而今重又涌卜心头。先前担心源氏公子天真烂漫的可爱风姿因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显得俊美可爱了。

  行加冠之礼的左大臣,夫人是位是女,足下一女,名为葵姬。皇太子倾慕这葵姬,想聘娶她,无奈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为有心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他曾将此意奏表皇上。皇上心想:“这孩子加冠后本来缺少高贵的外戚作后援。左大臣既有此心,我也就成其美事,教葵姬传寝吧。”冠礼之前,皇上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正好左大臣意欲早成此事,也就欣然应允了。

  仪式完毕,众人退殿到待所。此时传所之内,大张筵席。源氏公子在诸亲王末席落坐。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起葵姬。公子年事尚幼,腼腆低头,羞而不语。不久内待传旨,皇上召见左大臣。待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众命妇便将冠犒赏品赐与他: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并赐酒一杯。其时皇上吟诗道:
  “童发己承亲手束,合欢双带结成无?”诗中暗含结亲之意,一听之下左大臣心中很是喜悦,立即和道:
  “合欢朱丝绍民心,只愿深红永不消。”随即走下长阶,来到庭中,拜舞叩谢皇上。皇上则命赏赐左大臣在马家御马一匹、藏人所鹰一头。各公卿王侯也都依次排列阶前,分别拜领赏赐。由源氏公子呈献众人的肴撰点心,或装匣,或装筐,均由右大共受命调制。另外赏赐下僚的屯食,犒赏其他官员的礼品,都装在古式柜里,满放陈列,所有的桌儿也已塞满,礼品的丰富和盛大胜过皇太子加冠之时。

  当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盛大的结婚仪式,其场面又为世间少见。左大臣着自己女婿,确实娇小玲珑,俊秀美丽。只是葵姬比新郎年纪稍大,觉得有些不相称,心中也很是尴尬。

  左大臣原本受皇上信赖,夫人又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因此在任何方面都已是高贵无比。现在又招得源氏公子为婿,声名也就更加显赫了。皇太子的外祖父在大臣,虽与其同属朝中重臣,将来还可能独揽朝中大权,但如今与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姬妾成群,子女众多。正夫人所生的一位公子,现任藏人少将之职,也和源氏公子一样,秀美异常,是个英俊少年。右大臣虽与左大臣不睦,却十分看重这位藏人少将,竟将自己疼爱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给了他。右大臣对这位女婿的钟爱,也并不亚于左大臣对源氏公子的重视。这真也是世间少有的两对翁婿!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形影不离,便很少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一直仰慕藤壶女御盖世无双的美貌。心想:“我能和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结婚,该有多好广这葵姬也是府门千金、左大臣的掌上明珠,娇艳可爱,只可惜与源氏公子性情总是木合。少年人总是很专一,源氏公子对藤壶女御秘密的爱恋,真是无以复加。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像孩提时代那般随心所欲地穿帘入幕了。惟有借作乐之时,隔帘吹笛,与帝内琴声相和,借以传达爱慕之情。有时仅只听到藤壶妃子隐约的娇声,也能使自己的恋慕之情得到须许安慰。源氏公子因此一直乐于住在宫中。每每在宫中住了五六日之后,才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如此与葵姬若即若离。左大臣则念及他年纪尚幼,难免任性,也并不加以留意,仍旧一心地怜爱他。源氏公子身边和葵姬身边的侍女,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又常举行公子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讨其欢心。

  桐壶更衣以前所住的桐壶院,如今成为了源氏公子在宫中的居所。昔日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女,也未加遣散,转于侍候源氏公子了。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素奉旨大加改造。这里原本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雅;现在更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愈加美观了。这便是源氏公子在二条院的私邸。源氏公子常想道:“这个居所,如能让我与心爱的人儿居住才好啊!”每每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有些郁倡。

  世人皆言:“光华公子”,是那个朝鲜相上意欲夸赞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名字。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回目录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3 10: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了!狂支持!谢谢!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3 10:26: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哦,楼主继续哦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3 23: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继续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二章 帚木
  “光华公子源氏”,即光源氏,也惟有这个名称是堂皇的;其实他一生屡遭世间讥讽评论,尤其是那些好色行径。虽然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落个轻浮之名而竭力加以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人言也实在可畏啊!
  其实源氏公子处世甚为谨慎,也并无值得特别传闻的香艳选事。与传说中好色的交野少将相比,源氏公子也许尚不及皮毛。

  源氏公子宫后近卫中将的时候,常在宫中侍候是上,难得回左大臣邪宅居住。以致左大臣家的人怀疑渐生:莫非派氏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本性并非那种见色起意之人。他虽有此种倾好,也只是偶尔发作,才违背本性,而作出不应该有的举动来。

  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绝。宫中又正值斋戒期间,人们终日躲避室内,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因此长住宫中。左大臣久盼本归,日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和珍贵的物品,送入宫中供源氏公子受用。左大臣家诸公子也日日到桐壶院来陪伴玩耍。众公子中,藏人少将乃正夫人所生,现已升任头中将,和源氏公子最为亲近,是源氏公子游戏作乐最亲热的对手。他与派氏公子的情形相似:虽受右大臣重视被招为婿,但十分好色;也很少去这正夫人家,却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经常在此招待源氏公子。两人同来同去,片刻不离,也常在一起研习学问或游艺。这头中将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两人都相伴而往,自然格外亲见,相处也不拘礼节。每有心事,也无所不谈。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黄昏仍不停歇。雨夜时,中殿上侍候的人不多;铜壶院的静寂更胜于往日。灯移在案,两人正浏览图书,头中将随手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彩色纸页誊写的情书一束,正欲打开来看,源氏公子阻止道:“这里面有些是不可看的,让我挑出些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闻言,心中甚为不快,回答道:“我想看的正是那些不愿说与外人听的心里话呢。普通的情书,像我们这般的普通人也能收得许多。那些恨男子薄情的词句,才是我们所要看的呢。”源氏公子只好与他看了。其实,放在这里的,也都是些很是一般的东西。重要而有隐情的情书,哪里会放在这等显眼的书橱呢?头中将看过之后,说道:“各式各样真不少哩!”就凝思猜测起来:这是某某写的,那是某某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便疑惑不决起来。源氏公子心中觉得很是好笑,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一味加以敷衍,把信收藏起来。然后说道:“像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一定也是很多的。我也正想看些,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与你交换。”头中将道:“我那些,你哪里看得上眼呢?”接着,便发起感想来: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女人众多,可十全十美、美玉无援的却不可多得。那些表面风雅,信写得美妙,交际亦得体的人也多。可要在各方面都很是优异的女子,却实在难得。自己稍微懂得一点,就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如此令人生厌的女子,却是很多啊。

  “常常有这样的女子,父母双全,对她又怜爱有加,娇藏在深闺,将来的期望好像也很大;男子从传闻中听说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爱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大多容貌姣好、性情温淑,青春年华,却闲暇无事,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以自娱,结果学得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避其短处而夸大她的长处。听的人虽有所疑,又不能推断其为说谎。但一旦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以致相处,其结果也是常常令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源氏公子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话,但觉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处,便笑道:“她们中真的全无具有半点才艺的女子,有没有呢?”头中将闻此,当下又发议论道:
  “一个女子,真个一无所长,谁也不会受骗去向她求爱。只恐怕世上完全一无是处的与完全无援可指的女子,同样也是少有的吧。出身高贵的女子,众人宠爱,缺点多被隐饰;听到见到的人,自然也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而中等人家的女子,她的性情、长处,外人都看得到,优劣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注目,也就不足道了。”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源氏公子也动了兴致,便追问道:“你说的等级是什么意思呢?上中下三等,尺度是什么呢?假如一个女子,本来出身高贵,不料后来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飘零、身份也就变得低微了。而另一女子,生于卑贫之家,其后父亲飞黄腾达,便扩充门第,树立声威,这种人家的女子即成了名媛。世事变迁莫测,又如何判定这两种人的等级呢?”正在此提问之间,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值宿来了。这左马头也是个好色之人,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遂将他拉人座中,和他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自然也就有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左马头议论道:“无论怎样升官发财,门第本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而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中落,月资也减少了,加上时过境迁,名声也会衰落的。这种人家的女子心性虽仍清高,但因形势所迫,有时也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所长,依我看也都还能归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管地方大权,等级虽已确定,但其中也有上中下的差别,而在她们里面选拔中等的女子,正是目前的时尚。另一种人,地位比不上公卿,也不及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在世间的声望并不坏,出身也不贱,自得其乐地过着愉快的日子,这倒也变不错的。这种家庭经济富裕,无花费之忧;教养女儿,更是审慎认真,对孩子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这样的女子一旦入宫,有幸获得了恩宠,便有旱不尽的荣华,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多的呢!”
  源氏公子笑着插道:“如此道来,上中下等全以贫富来定标准了。”头中将便不满地指责道:“这不像是你之言语!”
  左马头不为所扰,自顾说道:“昔日家世高贵,现在声望显赫、条件优越,然而在这样的人家成长起来的女子,大都教养不良,相貌可惜,毫无可取之处。人们定会认为: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怎会养成此等模样呢?这是不足道的。相反,芳家世高贵、声望隆盛,则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相全,众人才认为是当然的事。只可惜,最上等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人难以接触,现在暂且不去谈论。可世间还有此类事情: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竟埋没着聪慧、秀丽的美人,尽管她们默默无闻、身世可怜,却总能使人倍觉珍奇。这样的美人生长于如此僻境,真个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难忘。

  “也有这样的人家,父亲衰老而肥蠢,兄长的相貌也令人生厌。叹以料想,这人家的女儿必不足道;可哪里知道闺中之女竟也绰约风姿,言行举止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稍有才艺,也实在出人意外,此番兴味尤其使人感动。这种人与绝色无假的佳人相比,自然远不能及。然而出生于这样的环境,真教人心生留恋啊!”
  说到此处,他望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传闻容貌声望甚佳。藤式部丞。心想:左马头这番话莫非因我妹妹而发?因有所虑,便默而不语。

  此时源氏公子心中大约在想:即使在上品女子中,要觅得一位称心美人,也非易事,世事真是玄妙难解啊!此刻,他身着一件轻柔的白衬衫,外罩一件常礼服,飘带松散,甚是随意。灯影中,姿态跌丽,竟是一位非凡的美人。要配上眼前这个美貌郎君,就是选个上品之中的上品女子,也是不够的。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各色女子的话题。左马头继续道:“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欠缺;倘若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世间女子虽多,也难得称心之人。正如同男子辅佐朝廷,具经无纬地之才的人虽多,但要真正称职的人怕也就少见了。贤明的人,仅凭一、二人之力治理天下,也是很难执行的;必须另有僚属,在上位的由居下位的协助,在下位的受居上位的节制,这样才可使得教化户施、政通人和。一家之小,主妇也只有一人。然而严格论来,作主妇必须具备的条件也甚多。一般主妇,往往长于此,则短于彼;优于此,则劣于彼。若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选择,这样的事世间也是不会太多的。这不同于那些好色之徒玩弄女性,骗得众多女子来只为选择比较;只因此乃人生大事,要相伴到老,实在该慎重选定,务求其完全如意称心,毋须由丈夫费力帮助矫正欠缺。因此选择伴侣,往往很难决定。

  “另有一类人,所选定的对象,并不合于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而恋情又实难舍弃,故尔决意成全。此种男子几乎全是心慈忠厚之人;而他所爱的女子,也定然有可取之处。然而纵观世间种种姻缘,多显庸俗平淡,很难见到绝妙美满的。我等低微,并无奢望,尚且难得称心之人;更何况你们心性极高,何种女子才能与你们相配呢?
  “有些女子,虽相貌平淡,却正当青春年少,人也清纯可爱;若情信言辞温雅、字迹娟秀,收信的男子则为之倾倒,急忙致信,渴望一睹芳容。及至见面了,却隔了帷帘,推闻几声娇音传情。此类女子,精于掩饰自己的缺陷。然而在男子看来,便真是个窈窕淑女,遂一意钟情,热诚求爱,却不知这是个轻薄女子呢!此乃择配的第一难关。

  “对于主妇,忠实勤快,作个贤内助乃首要之务。如此看来,其人无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等事,不解亦无大碍,且无伤大体。但若是一味蓬头垢面,过于看重实利,只知家常杂务,又如何呢?男子终日奔波劳累,田间有所见闻,无论国家大事、私人细节,或善事、恶事,总免不了想向人倾述,这些又怎可与外人随便谈及?便希望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心灵相应,无话不谈。有时或有满腹可笑可泣之事,或者他人关注的话题,颇想对妻子谈论。然而妻子却呆头木脑,只能对牛弹琴。终究只得心中回味,或自言自语,或独笑独叹。对此,妻子却又瞠目而视,甚至骇然问道:‘你这又是如何了?’。这样的夫妇真是可怜啊!
  “倘若这样,倒不如有个驯良如童稚的女子,经过丈夫竭力调教,或可养成美好的品性。这样的女子虽然不一定深可信赖,但教养总会有收效。与她相处,一看其可爱乖巧之相,便会感到她所有的欠缺,皆可容忍;可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其应做之事,以及离别问突然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女子处理应对总不能自作主张,难以周到妥贴,实为憾事。这种不能令人放心的缺陷,也教人甚为为难。但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无知,相貌也无可爱之处,却会显出高明的手段,真让人意料不到。”
  左马头详论纵谈,却终无定见,不禁慨然叹息。过后又道:“如此看来,何必论门第高下,更不必言相貌美丑,只求其性情不要过于乖僻,为人贤淑诚厚、平和温柔,便可作为终身伴侣。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艺和高雅的情趣,这也不失为可喜的意外收获。虽稍有不尽人意之处,也无需强其补充了。只要忠诚可靠,外表的风情趣致后来自会日渐具备的。

  “世间更有一类女子:平时娇媚羞涩,每遇到恨怨之事,也强忍于心,如若不见,外表装出一脸冷态。到了悲愤填胸而又无法遣去时,便留下相思遗物、不尽凄凉的遗言、哀伤断肠的诗歌,独自逃往荒山僻处或隐身天涯海角。我幼年时听侍女们诵读小说,每每听到此类故事,总是格外悲伤,不禁泪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种人未免太过轻率,也显得矫揉造作了。虽然心中痛苦,但抛开恩爱深重的丈夫,不体谅他的一片真心而逃隐远方,也真叫人迷们难解。以此窥测人心,这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行径,且是无聊之极的举动啊!或听见旁人盲目赞扬;‘志气真高呢!’感伤之余,便决意削发为尼。出家之初,尚心若静水,远离红尘,对世间俗事无一丝留恋之心。后来相知者来访,见面皆言:‘唉,可怜啊!没想到你觉有这般决心广丈夫情缘未绝,日日思念,不免流泪。待老妈们见此情状,频频对她说道:‘老爷真心怜爱着您呢,出家为尼,真是可惜呀。’此刻她渐生悔意,伸手摸摸削短的额发,自觉意气沮丧,无限怅们,心中也懊悔不及。虽然万般隐忍,但一旦落泪,往往触景情生,不能自己。结果是凡心大炽,后悔之心日增。这定被佛主斥为秽浊凡胎。出家不彻底,反而误入歧途,还不如从前苟且浊世好呢。有前世因缘较深的,未及削发为尼,即被丈夫找到,相偕同归;然而事后每每回想,均感不快,这竟成了怨恨之由!既已成为夫妻,无论好坏,总须互容互谅,这才不失这前世姻缘。总之此类事情一旦发生,今后夫妇双方,皆难免互相顾忌,。心中定然产生隔阂。

  “还有一类女子,一见丈夫另有所爱,便心存忌恨,公然与丈夫离居,这也是愚蠢之举吧?男子纵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当初刚相知相识时的热恋,心中难免仍然眷恋旧情。这样的心情,也许会使夫妇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愤然离居,此心则会动摇,以致淡漠,从此便情断难续了。如此看来,无论何事,总应沉稳应对:丈夫做出令人怨尤的事,直向他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即使有可恨之处,亦应在言语中委婉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自己的爱情尚可能挽回。男子的负心往往全靠女子的态度来救治。但女子倘若全不在意,任其放纵,即使丈夫因为暂时的自由而感谢妻子的大度,但采取这种态度的女子,亦不免太过于轻率了吧?那时男子会如同未系之舟随波逐流,不思归宿,这才是格外危险的。你说是不是如此?”
  头中将听得此言,连连点头,紧接着他的话说道:“如今有此等事情,男子的俊秀和温柔为女子真心所爱,而男子有不可信赖的隐情,这就为难了。这时候女子自认问心无愧,宽容丈夫的轻薄之举,以为丈夫必然回心转意。可结果未必真是如此。那么也就只能如此:即使丈夫有违背自己的行为,女子除忍气吞声外也别无他法了。”话说到此,他联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便探视源氏公子;但见源氏公子闭目假寐,似不曾听见,心中顿觉扫兴,容颜也显得快快不悦。

  这左马头于是作了裁判博士,大发议论。头中将想听到他优劣评判的结果,便热心地怂恿。左马头便又接着说道:
  “请听我用别的事情作比吧:比如细木工人,靠自己的手艺造出各种器物。若是造来用作临时玩赏的物品,其样式的选择就随心所欲,也没有什么定现。观赏玩耍的人,都牵强附会,认为这是最时尚的匠心独运,便纷纷效仿,感到是富有趣味的。但倘若是重要华贵的精细器物,且用来装饰庄严堂皇之处的,就必然有一定的格式,也就应当造得尽善尽美,物尽其用,这样便非请教高明的巨匠不可了。他们的式样,普通工人毕竟难以达到。

  “又如宫廷画院里的许多名画家,如要选出他们的水墨画稿来,一一比较鉴别,虽一时难以比较优劣,但终于还是可以判断的。可是画的如果是大家所不曾见过的神仙之境,或大海惊涛骇浪中的怪物,或中国深野荒山中的奇特猛兽,又或是都没见过的凶神鬼怪等,那么这些凭空想像之物,作者尽可全凭想像捏造,只求别出心裁,达到惊心骇目的效果即可,无须酷似实物,而观者也无从加以评说。但如果画的是世间常见的高山流水,眼前的寻常巷陌,或熟悉可亲、活灵活现的景点,或者画的是平淡的远山远景,林木葱茏、峰峦叠椅,近景中还搭配篱落花卉,异常巧妙。这时,名师的笔法显然技高一筹,这也是普通画师所不可及的。

  “再如写字,并无精深修养,只是挥毫泼墨,大肆渲染,装点得锋芒毕露,神气活现;粗略看来,实在是才气横溢、风韵流硒的宝墨。相反,具有真才实学的书法家,着墨不多,锋芒也并不显露;但若将两者并列于一道,让人反复比较揣摩,则孰优孰劣也是可以洞若观火的。

  “雕虫小技,尚且如此,更何况鉴定人心。依愚所见,凡逢场作戏的卖弄风情,故作的温柔施施,都不足信赖。此刻我想讲讲自己的往事,虽是情爱之谈,也请各位奉屈一听。”
  他说着此话,移坐向前,挨得近些。此时源氏公子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左马头,神情专注,甚感兴趣。这情景颇似法师登坛宣讲教义,教人看了觉得滑稽。但在此时,谈的人尽吐肺腑之情,已无隐讳之意。左马头于是讲道:
  “早些时,我的职位很是低微,遇着一个我所钟情的女子。此女相貌并不特别美丽。年少重色,当时我并无娶此人为终身伴侣之意。我一面与她交往,一面又颇觉不能如意,于是移情别处,问柳寻花,这女子便生出了嫉恨。我心中不悦,想:‘你气量宽大些才好呢,如此小鸡肚肠,实在令人讨厌!’但有时又想:俄身份这般低微,渺乎小哉,这女子并不因此看轻我,也真是难为了她!’所以我的行为检点起来,不再放浪形骸。”
  “她的能耐也真是不错:哪怕是不擅长之事,只要为了我,她都会颇为劳苦地去学,去做。某些技能,尽管木是她的拿手好戏,仍很下功夫,不甘落于人后。凡事都尽心竭力地照料我,也毫不违背我的心愿。她人虽好胜,但时时顺从我,态度也就日渐温柔了。她惟恐自己貌不出众,而失去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却又恐旁人看见,伤了郎君体面,便处心积虑、时时退避。总之,无不刻意修饰自己。慢慢看惯了,觉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坏啊!惟有嫉妒一事,叫人不堪忍耐。”
  “我当时想:‘这个人如此柔顺,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我的欢心。我如果对她惩戒一番,威吓一番,她的嫉妒之腐也许会改掉吧。’实际上找的确已是忍无可忍。于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断绝交往,如果她真心钟情于我,则一定会幡然悔改,戒掉她的恶癣吧。’我于是装得冷酷无情,不再理会她。她照例很生气,也十分怨恨。我对她道:‘你如此固执,就算前世有缘,也只得恩断情绝,永不再见了。今朝与我诀别之后,尽请吃你的无名之醋去吧。但我俩若想长久相守,那么我便是有些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宽容,不要加以计较。只要你改去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爱你。日后我若高升、晋爵,你便是第一夫人,异于凡俗之人了。’我如此这般自以为高明,因而得意忘形。岂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你现在身微名贱,一事无成,要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但若要我忍受你的薄幸轻慢,等待你改悔,则日月悠长,渺茫无期,而这正是我所最感痛苦的!与其如此,不如现在我们就诀别吧!’她的语气毫不让步。我也愤怒起来,厉声说了许多愤激之言。这女子并不屈服,猛地拉过我的手,用力一咬,竟咬伤一指。我大声叫痛,威吓她道:‘我的身体受此残害,从此不能参与交际,前程被你白白断送了,面对世人我还有何脸面,只有入寺为僧了!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屈着受伤的手指走出门去,临行吟道:
  “屈指一年合欢日,
  难耐只因妒心深?今后你也毋须怨恨我了。’那女子听了,悲泣吟道:
  “数尽胸间无情恨,
  应是与君分手时。’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并不愿就此诀别,只是此后一段时间,我不再与她通信,暂且四处游荡。”
  “此后,时值临时祭预演音乐那日深夜,忽然雨雪纷飞,花径风寒。众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的住处,已无家可归。借宿宫中,又太嫌乏味;到另外一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台夜,又难以得到温暖。于是忆起这个女子,不知道她那事后有何感想,便决意前去一探。于是,我弹弹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行至门口,又犹豫起来,不好意思迈进门去。后来一想,雪夜造访,千般愁怨皆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里间灯火微明,一些软厚的日常衣服,烘在大熏笼上;帷屏撩起,似乎今宵正在专候我的到来。我心中渐宽,自鸣得意起来。可她本人并不在,家中谁有几个侍女。她们告诉我:叫小姐今晚在她父亲的住所宿夜。’原来自那以后,她并不曾吟过香艳诗歌,也未写过言情书信,只是终回笼闭一室,默默无语。我觉得沮丧,心中想道:难道她是有意叫我疏远她,才那样心生嫉妒的吗?然而又无确凿证据,自己也许是心情不快而产生的猜疑之举吧?环视四周,替我精心预备的衣物,染色和缝纫都较以前更加讲究,式样也较以前更为称心。可见诀别之后,她依旧钟情于我。现在虽不在家,却并非定然已与我绝交。此日晚我始终没能见到她。事后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也并不对我疏远,有时即使躲避,却并非让我难以找到。她温和地对待我,从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对我道:‘你如果还像从前一样浮薄,确实使我无法忍受。但如果你已彻底改过,安份守己,我便和你相处。’我想:话虽如此,她定然不肯与我断绝交往,我何不再惩治一下。我对改过的事避而不答,且用盛气凌人之态予以回报。’不料这女子伤心绝望,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感这种恶毒的游戏,是千万不可作的!”
  “现在想来,她真是一个可以依赖的贤妻。无论是琐碎的事或重大的事,同她商量,她总有高明见解。讲到洗染,她的精细并不逊于装点秋林的女神立田姬;对于缝纫,她的巧手也不低于银河岸边的织女姬。在这些方面她也真可谓全才啊!”
  说到此处,他哽咽难言,陷入对往事深深的追忆之中,心中也甚为伤感。头中将附和道:
  “她的缝纫技术,姑且不论,你和她最好能像牛郎织女那样永结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姬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如同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若色彩与季节不合,调和渲染又不得法,便无法让人欣赏,只会白白地枯死。更何况才艺兼具的女子,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啊!”他以此话来怂恿,使得左马头接着往下讲:
  “且说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甚佳,心地也极为诚实,相貌也极富情趣。作诗、写字、弹琴,样样俱会,手很巧,口齿也伶俐,这一切很容易看出来。我虽经常宿在那嫉妒女子家里,有时偶尔也偷偷到这女子家过夜,觉得很是留恋。那嫉妒女子死后,我一时竟不知所措。连悲哀痛惜,也觉枉然,便时常与这女子亲近。时日一久,此人浮华轻薄处便显露无遗,教人看不惯,我觉得她难以使人信赖,遂逐渐疏远她。这期间她也似乎另有所爱。”
  “十月的一个夜晚,月明风清,我从官中退出来时,有一个殿上的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同行。此时我正想到大纳言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女子在等候我,倘是不去,心里又觉得很是难受。’我便和他同车出发。正好我那个女子的家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土墙缺口处往庭中一望,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波光翩湘,清幽可爱。过门不久,岂不辜负这大好月色?谁知这贵族也正好在这儿下车,我只好不露声色,偷偷跟着下车。他大约正是与这女子有约,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来。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剥,夜风习习,红叶散乱,颇有诗情画意。这贵族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笛声在夜空宛转回荡,格外凄清。接着又随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尽垂爱,池水亦清澄……’与此回应,室内竞发出美妙的和琴声,也许是先就把弦音调好了吧?和着歌声,珠落玉盘般弹出,演艺确实不凡!这曲调在女子手上流淌而出,隔帘听来,如闻仙乐,与笼罩在月光下委婉的景色十分相应。这贵族大为感动,走到帘前,说了些令人不悦的话:‘庭中满地皆是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遂折了一枝菊花,吟颂道:
  “菊艳香困琴声起,
  郎君情深方肯留。多有打扰。’接着又道:‘百听不厌之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调清,便拿腔唱道:‘笛声吹得西风吼,此般狂夫不要留!’两人就这么传着情话。那女子哪里知道我正听得气愤呢,接着又弹起筝来。她用南目调奏出流行乐曲,尽管指法灵巧,我听着却实在刺耳。

  “我有时遇见一些宫女,十分俏皮、轻狂,也并不管她们如此而和她们谈笑取乐。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与这个女子,虽然只是偶尔见过一次面,要把她作为意中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女子过分风流轻浮,令人不能安心。我便以这日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她断绝了来往。”
  “我那时虽少不省事,经历这两件事情之后,也能明白过于轻狂的女子,不可信赖。何况岁月推移,年事日增,当然更加明白此中道理了。诸位正值青春年少,一定恣情放纵,贪恋香艳梅施之情,喜欢风流雅韵之事,洒脱木拘。然而诸位可知,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触即消,此种风情难于长久。或许再过七年,诸君定能领会这番道理。鄙人如此功谏,也许愚昧,却全出自真心。小心谨防那种轻狂浮薄的女子,可能做出丑事,法污你高贵的声誉!”他这样告诫众人。

  头中将照例附和称是。源氏公子笑而不语,大概觉得:此话也说得不错。后来他说道:“这些报琐之谈,不足为外人道哉!”随即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道点痴人言语吧。”于是说开了去:
  我曾经和一女子有秘密来往。当初未有任何长远之计,但是和她混得极熟之后,竟觉此人啊娜俊美,分外可爱。虽然在一起相聚不多,心中已当她是个值得珍爱的意中人。日子久了,那女子也表示出想与我相依为伴的意思来。我心中当下寻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埋怨我冷落了她吧?便心生愧疚。却不料这女子毫无怨尤,即使我疏远于她,久不相访,一去之后她仍把我当作情意中人,十分亲明体贴、殷勤相待。我一时心动,也就对她表示出希望长相厮守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一副小鸟依人的感伤模样,真令人觉得可怜可悯。我见这女子稳重可靠,觉得放心,有段时日,许久没去访晤。不料这期间,我家里正夫人醋意发作,寻了个机会,把些恶言秽语带去羞辱她。我后来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烦恼之事,心中常常记挂,却并没有写信与她,也久不探访。我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意气消沉、神情沮丧,终日形单影子。我和她之间已有一小孩。她苦思却不见我去访晤,遂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与我。”头中将说到此处,一时情动,眼角竟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忙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荒山孤残壁,年年寂寞春。愿君惜抚子,得沐雨露恩。’我得了信,很是放心不下,当下便去访晤。她面带愁容,却照例殷勤接待了我。多口不见,她已面目推悻,芳容不整。家中庭院萧条冷落,加上此时正当霜露交加之时,倍觉凄惨不堪。她的话语如同秋虫悲鸣,极易令人想起古昔哀情小说中的情景。我便回诗一首道:
  “迷乱群花开,芳姿烂漫来。

  最美常夏花,独怜无技争。’且不提比作抚子花的孩子,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便心生感激之情,也只得用常复花来比拟她,给她安慰。这女子便吟道:
  “惟此拂尘袖,人怜泪不干。

  秋来西风紧,常夏早凋残。’她浅吟低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尽管已经泪流满面,却仍旧竭力掩饰,羞于表露其内心的痛苦。我知她恨我薄情,又不愿让人觉出她心中的伤痛。她坚定的样子,又让我愧意稍宁了。后来又一段时期未曾去见她,哪知这期间她已经隐踪匿迹,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想,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穷愁潦倒了吧!倘若她以前知道我是爱她的,向我倾诉心中怨恨,表示些许缠绵诽恻,也不会落到如此离家飘泊的地步啊!我也不会对她长久不理,我会把她视为妻子,倍加爱怜。那孩子很可爱,我也设法四处寻找,但至今沓无音信。其实,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出一辙。这女子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却恨我薄情,我还蒙在鼓里,只觉此人可怜,稳重可靠,并一味徒劳的思念。此种险恶女子,现在我已将她渐渐忘怀,而她恐怕还惦记我,于夜深人静之时,常抚胸悲叹吧?这又是一个不能白头到老、相互信赖的女子。如此看来,前面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想想她尽心尽力服侍我,也觉难于忘怀,但倘和她朝夕相处,则又觉得喀苏可厌,不值得相守。而那个善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其轻狂浮薄也是不容饶恕的。刚才我说的那个女子,虽然稳重可靠、小鸟依人,她的不露声色,也很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是不能决断的。人世之事,难道都是这样难尽人意?像我们如此这般一个个列出来,互相比较,也难确定孰优孰劣。美玉无暇的佳丽,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求爱,可惜佛法气味又太浓,叫人胆颤心凉,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扭头看看藤式部丞,见他未曾开口,说道:“你一定暗藏了好听的话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哦地位低微,不足为道,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不依此话,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缓缓说道:
  “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遇着了那种有贤才的女子。正如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个人生活,样样通晓,为人处世也甚为高明。谈论才学,实可叫那些装腔作势、半瓶于醋的博士也无地自容。谈起话来,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产家里去,向他请教汉诗汉文。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瞅得个机会,向其中一个女儿求爱。她父母知道了,当下乐意置办酒席,作为庆贺。那位文章博士兴致勃勃,在席间高吟‘听我歌两途’。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相投,但碍其父母情面,也就和她相处了。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些眼前求学上进、将来为官作宰之事。有关人生大事的知识,她都教我。所写书文,一手汉字,一个假名都不用,行文洋洋洒洒,措辞堂堂皇皇。我和她亲近,就成了自然的事了,把她当作不可多得的老师,学得了一些知识,也会写一些歪诗拙文。她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令人难以忘记,却不能让人将她视为一个情爱十足而又极可依靠的妻子。像我这样不学无术又极度虚荣的人,一旦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出丑来,是很可耻的。当然,你等资公子,是用不着这等泼辣机巧之女子的。此人不宜为妻,我自然明白,但姻缘既已修成,也只好迁就。总而言之,男子是多么的无聊啊!”说到这里,式部丞打住话头,头中将催他快讲下去,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哩!”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之言,心中却甚是高兴,仍然得意扬扬地往下讲去:
  “此后一段时间,我久未到她家去。适逢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到她家一看,觉得有了变化:从前我是在内室与她畅谈,而今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不悦,估计她是恼我久不相访,便顿觉可恶起来。于是想:既然如此,何不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呢?’可是差矣,这个贤女不仅毫无酵意,反而极通情达理,不恨不恼。闻她屏内高声说道:‘妾身近染风寒,已服用极热的草药③身有难闻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帷屏相隔,但若有我能做的杂事,尽请君吩咐。’口气温和至诚。我颇为沮丧,无话可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欲急急退出。这女子大概觉得此次相会过于简短了吧,又高声道:‘改天妾身的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务必再来。’一听之下,我心中当即十分为难: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会呢,那恶臭飘过来,浓浓的味儿,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塘子朝飞良夜永,何必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有些出我意外。’一语未了,随即奔逃。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道:‘君若本是常来客,此夕承恩未必羞。’不愧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式部丞的这番高谈阔论,引得众人都甚感稀奇。源氏公子对他说道:“你是撒谎吧!”大家便笑起来,嫌他杜撰。有的质问:“哪有这等女子跟了你?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呢。真有些作呕!”有的怪他:“太不像话!”有的责备他:“还是讲些动听的事儿吧!”式部丞说:“再动听的就没有了。”说着便往外溜。

  左马头便接着道:“大凡下品的人,抓住一点皮毛,便在人前处处夸耀,时时展示,真是无聊。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所钻学问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并非说女人不应该有全面的知识。我姑且认为:不用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学的人,耳闻目睹,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娟秀。于是乎,给朋友写信便竭力表现此种才能,一定要写上一半以上的汉字。其实何须如此?这叫人看了会想:‘讨厌啊!倘若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呢!’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信届骛牙,颇感矫揉造作。这在上流社会中也不乏其人哩!”
  “再说,有的人写了两句歪诗,便自称诗人而言必称诗。所作的诗一开头就源引有趣的典故。不论对方有无兴趣,都装模作样地念与人听。这纯粹是无聊之举。况且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会写诗的人便感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盛会,例如五月端阳节,人人急于入朝参贺,懒得思索便一味地拉了更蒲的根为题,尽作些无聊的诗歌;而在九月重阳节的宴席上,人人凝神构思,反复推敲,想方设法要使自己的汉诗艰深。匆忙轻率地取菊花的露珠来做眼泪,作诗赠人,再要人唱和,这实在也是不足取的。这些诗如果不急于在那日发表,留待过后慢慢来看,倒是不无情趣的。只因不合时宜,不顾读者的反应,便贸然向人发表,反而被人看轻了。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一味去装模作样,卖弄才学,也免不了会自找诸多烦恼。烦恼皆因强出头啊!无论何事,即使心中明白,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便想讲话,还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好。”
  这时的源氏公子,心中已无闲聊的雅兴,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倒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过分之处,真是十全十美。”想着,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万般感慨起来。

  这雨夜品评的结果,终于没有定论。一些散漫无章的杂谈,却一直延续到天明。

  好容易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也怕岳父左大臣心生不悦,便稍作打点回到左大臣府上,到那葵姬房中一看。器物摆陈得井然有序;见着葵姬,气质高雅妇淑,仪态端庄,难得半点瑕疵。当下寻想:“这莫非就是左马头所赞的忠实可靠的贤妻?”然而又觉得过于严肃庄重,有拒人之感,实乃美中不足。便与几个姿色出众的年轻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调笑取乐。正值天热,源氏公子衣宽带缓,仪态潇洒不拘,众侍女心中都艳羡不已。左大臣来时,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就隔着屏障坐下来,欲与公子闲聊一番。公子道:“天气如此热……”说罢,眉头紧整,侍女们皆咯咯发笑。公子便道:“静一些!”把手臂靠在矮几上,煞是悠闲自得。

  傍晚时分,忽得侍女们报道:“今晚中神光道,从禁中到此间,方向不利。”源氏公子说:“这方向正在我那二条院,宫中也惯常回避这方向,我该去哪儿呢?真是恼人介说罢,便欲躺下睡卧。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使不得广这时却有人来报:“待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家住在中川达上,最近开辟池塘,引入河水,屋里极凉爽呢。”公子说:“这样甚好。我正心中烦闷,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能到之处……”其实,要回避中神,是夜可去的地方尚多,许多情人家皆可去。只恐葵姬生疑:你久不来此,一来便是个回避中神的日子。马上转赴地处,这倒确实有些对她不起。便与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当下从命;但他有些担心,退下来对身旁的人道:“我父亲伊藤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在我家,屋里狭窄嘈杂,怕是会委屈公子呢。”源氏公子听到此话,却道:“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心里倒觉有些虚,哪怕帷屏后面也好啊”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便是再好不过了。”随即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先行准备。源氏公子私下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了几个亲近的随从。

  纪伊守心中着急:“说来就来,太匆促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收拾了正殿东面的房间,铺陈相应的设备用物,供公子暂住停留。这里的池塘景色秀丽,别有农家风味,周围绕了一圈柴垣,各色各样的庭院花木葱翠青绿。池中吹来习习凉风,处处虫声悠扬宛转,流萤乱飞,好一派良宵盛景!随从们在廊下泉水旁席地而坐,相与饮酒说笑。可怜主人纪伊守来往奔走,张罗肴撰。源氏公子四下环顾,又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来,心想道:“这左马头所谓中等之家,非此种人家莫属了。”他以前曾听人说起,这纪伊守的后母作姑娘时素以矜持自重著称,因此极想一见,探得究竟,当下便凝神倾听。西面房间果然传来人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伴着娇嫩的语气,甚为悦耳动听。大概因这边有客之故,那谈笑声甚是细微。

  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怕被客人看见耻笑,便叫关上西面房间的格子窗。俄顷室内掌灯,纸隔窗上便映着女人们的倩影来。源氏公子欲看室内情形,但纸隔扇都糊得很牢实,无计可施,只得走上前去耸耳偷听。但听得屋内窃窃私语,声音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再听时,她们正在谈论他。一人道:“好一位端庄威严的公子!可惜早早娶定了一位不甚称心的夫人。但听说他另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往来。”公子听了这话,不禁心事满怀。他想:“在这种场合,她们若再胡言乱语,漏出我和藤壶妃子之事,这可如何是好呢?”
  所幸她们并没有再谈下去。源氏公子便快快离去。他曾经听得她们评论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牵牛花时所附的那些诗,不太合于事实。他揣测道:“这些女人在谈话时无所顾忌,添油加醋,胡乱诵诗,简直木成体统。恐怕与之面晤也无甚兴味吧!”
  纪伊守来后,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便摆出各式点心来。源氏公子此时用催马乐,搭讪着逗乐道:“你家‘翠幕张’可置办好了么?倘侍候得不周,你这主人的面子倒就没了呢!”纪伊守笑回道:“真是‘肴撰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似甚紧张。源氏公子便在一旁歇下,其随从者也都睡了。

  这纪伊守家里,倒有好几个可爱的孩子。有几个源氏公子觉得面熟的,在殿上作诗童;另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内中还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便问:“这孩子是谁家的广纪伊守忙答道:“此乃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唤作小君。父亲在世时十分得宠。只可惜父亲早逝,便随他姐姐来到此处。人倒聪明老实,想当殿上传童,只因无人提拔吧。”源氏公子说:“很可怜的。那么他的姐姐便是你后母了?”纪伊守回答正是。源氏公子于是说道:“你竟有这么个后母,木太相称呢。皇上也是知道的,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曾有密奏,想把他女儿送入宫中。现在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了?’没想到终于嫁与了你父亲。这真是前世姻缘!”说时放作老成。纪伊守忙道:“她嫁过来,也是意外之事。男女姻缘难测,女人的命运,尤其可怜啊!”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甚是宠爱她,视若主人,可有此事片纪伊守说道:“这不用说?简直把她当作幕后未来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见他如此好色,都不以为然,觉得这也过份了。”源氏公子笑道:“你父亲虽年事已高,可正风流潇洒。他不曾将这女子让与你这般风华正盛的时髦小子,当然是有原因的。”又闲谈中,源氏公子问道:“这女子现居何处?”纪伊守答道:“原本想把她们都迁居至后面小屋。但因时间仓粹,想必她还未迁走吧。”那些随从的人喝醉了酒,都在廊上睡死了去。

  源氏公子怎睡得着?这独眠空夜实在是无味啊!他索性爬起来四下张望,寻思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灯影绰绰,娇误点点,分明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也许就在这里面吧。可悯的人儿啊!”他心驰神往,一时兴起,干脆走到纸隔扇旁,侧耳偷听。似听得略略沙音:“喂,你在哪里?”是刚才那小君在问。随即一个女声应道:“我在这里呢。我以为和客人隔得太近,颇难为情的,其实隔得不算近。”语调随意不拘,似躺在床上语之。这两人声音稍同,分明听得出这是姐弟俩。细声细气的孩子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皆言源氏公子甚为漂亮,今日一睹,果是如此。”那姐姐回答道:“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轻淡不经,带着睡意,仿佛躺在被窝里的梦语。源氏公子见她竟未追问打探他的详情,加之那漠不关心的“吃语”,心中甚感不快。那弟弟又道:“我睡的这边暗得很哩。”听得他挑灯的声音。纸隔扇斜对面传来那女人的声音说道:“中将④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得人远,有些害怕呢。”在门外睡觉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洗澡,即刻便到。”
  俄顷,众人皆不动声色。源氏公子小心地欲将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方才觉得那面并未上钩。他悄悄拉开纸隔扇,帐屏立在入口处,里面灯光暗淡,依稀看见室中零乱地置放着诸如柜子之类的器具。他便穿过这些器具,来到这女子的服床边。但见她身量乖小,独自而眠,模样可怜可爱。他当下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她盖着的衣服拉开了。这空蝉只当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呢,尚未在意,却听得这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会解我一片爱慕之意……”空蝉吓了一跳,以为是在梦中,不由得叫一声,惊慌起来,一时六神无主。她惊羞之极,便用衣袖遮着脸,竟不知道言何为好。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唐突求见,你自然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的浮薄浪子。却不料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苦无机会与你共叙衷曲。幸得今宵有缘,万望体谅我之诚心,赐我爱恋!”说得温顺婉转,即便魔鬼听了也得感化,更何况源氏公子又恍若下凡的神仙般光彩照人。那空蝉神魂恍格,想喊,却喊不出,顿感心慌意乱。想到这乃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绝望说道:“你认错了人吧?”见她那楚楚可怜的神情,真是可爱。源氏公子答道:“情之所钟,自然认识,并不曾错认,请万勿推辞。我决非轻薄少年,只是想与你谈谈心事。”空蝉身材小巧,公子便横抱起,往纸隔扇走去。不巧,适逢刚才所唤的那个叫中将的待女走进屋来。源氏公子黑暗中叫道:“喂,喂!”这中将惊诧之极,摸黑走来,顿觉香气扑鼻,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当下心中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她思道:“若换得别人,我便叫喊起来,将人夺回来,但因此也将弄得人尽皆知,终是不好的,何况这是源氏公子呢。这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心中犹豫不定,只好跟着走来。源氏公子却无事一般,径自往自己房间里去了。并隔着纸隔扇对中将说:“天亮时来迎接她吧!”
  空蝉听得这话,心中便想:“中将会将我怎样?”这么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便觉这比死还难受,心中无限懊恼。源氏公子见她那动情的可怜相,便以情话来安慰,想以此来博得她的欢心。却未料到空蝉越发痛苦:“我宁可这是作梦。你这样作践我,视我为下贱之人,教我怎能爱恋你?我乃有夫之妇,身分已定,又怎能这样?”她对于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深感痛恨。这使得公子无言以对,只得改口道:“我年纪尚轻,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分。你当我是世间的浮薄少年,我倍感伤心。你也知道,我何曾有过无端强求的野蛮行为?此日之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幸与你邂逅相逢,大概前世因缘所定。你对我这般冷淡,也是难怪的。”他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毫无结果。空蝉越发不愿亲近他了。心想:“我不顺从他,大概他会将我视为粗蠢女子。那我索性就装成一个不解风月之情的愚妇,让他厌恶去吧!”空蝉的性情原本柔中蓄刚,就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似摧,而终于难折。此时她心中异常屈辱,只顾吞声饮泣,样子极为可怜。源氏公子虽然心中稍有不安,但要放弃,又觉可惜。他看见空蝉无意回心,于是愤激地问:“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呢?请你细细思量:无意相逢,必是前生宿缘。你佯装不解风情,真使我痛苦不堪。”空蝉悲切地说:“如果我这不幸之身未嫁之时和你相逢,且结得露水姻缘,可能会引以自豪,有望永远承宠,聊以自慰。但如今我已嫁人,与你结了这无由似梦的露水姻缘,真叫我意乱心迷,难以言喻。现在事情到了此种境况,万望勿将此事让外人知晓!”她神色忧心忡忡,叫人无法拒绝她那恳切的言辞。源氏公子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郑重地向她保证。

  随从们都从晨鸡报晓声中醒来,穿衣,议论道:“昨夜睡得真香。尽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紧接着出来了,他道:“出门避凶的又不是女眷,何必急急回宫?”源氏公子此时正在室内,想到:“此种机会,实难再得。今后难得借口,作此相访。通信传书,也十分困难!”想到此,异常痛惜。侍女中将从内室出来,看见源氏公子还无意放还女主人,焦急万分。公子虽已许她回去,却又留住她道:“今后你我如何互通音信呢?昨夜的因缘,你那前所未有的痛苦情状,以及我那恋慕之心,日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真是稀世绝有的事呢。”说罢,泪如雨下。此时的源氏公子,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报晓的声音接连传来,源氏公子心乱如麻,匆匆吟道:
  “怨君冷酷优心痛,缘何晨鸡太早鸣?”源氏公子如此爱恋空蝉,而她却并不欢欣。她想起双方境况,心中不免惭愧,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源氏公子,脑中又浮现出砂夫伊豫介讨厌的身影:“他是否梦见了我昨夜之事?”想起来竟不胜惊恐,吟道:
  “身忧未已鸿先唱,啼声已无泪未干。”源氏公子将空蝉送过纸隔扇时,天已蒙蒙亮,内外已是人声鼎沸。送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他心情异常寂寞失落,只觉得这层纸隔扇,真如同蓬山万重!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闲踱来到南面栏杆边,随意眺望庭中景色。西进房间里的妇女们一见,纷纷将格子廖打开了,争睹源氏公子的迷人风彩。因廊下屏风遮挡,使得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隐约窥得公子的姿容。其中有几个风情轻狂的女子,当下倾倒、交口赞叹,简直是身心迷醉。此时,从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倒也分明,这晨景也别有一番风趣。这同一景致,有人认为优艳,有人觉得凄凉,皆出于观者心情。源氏公子心有隐情,看了这景色便觉凄凉,无比痛心。他想:“此次一别,日后连鸿雁传书的机会也难寻得了!”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别此地。

  源氏公子回到府上,无心就寝。他想道:“再度相逢甚是为难。但不知此女子现在是否牵挂于找?”想到此,顿觉心中懊丧;再忙起那日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虽不甚高贵,却也风韵娴雅,无可指责,该是属于中品一流吧。左马头果然广见博闻,所道之言,皆有所证。

  源氏公子住在左大臣府上,一时间,常常思念那空蝉,惟恐断绝了音信而遗薄情之名,为此甚是苦痛不安。于是唤来纪伊守,对他道:“卫门督的孩子小君,我觉格外可爱,欲叫他来,荐给皇上作殿上侍童。”纪伊守忙道:“承蒙关照,深表感激,我即把此意转告他姐姐。”源氏公子听到这姐姐二字,心中又是一动。问纪伊守:“这姐姐有没有替你生出个弟弟来?”“没有。她嫁与我父亲不过两年,门卫督原来希望她入宫,她违背了父亲遗言,心下懊悔,对现状也不甚满意。”“倒是很可怜的。外间皆言她是个美人儿,才貌俱全,想来也定当如此吧!”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寻常。只是我有意疏远于她。照世间常规,是不便亲近后母的。”
  五六天后,纪伊守便将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认真端详了一番,的确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上等孩子,便十分宠爱他,召他进入帘内。这孩子也觉十分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一回答了;有的事却时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多问,只说了许多话,欲使这孩子明白他是熟悉他姐姐的。小君心中颇觉意外,暗暗地想:“不想两人之间倒有这等关系!”但童心幼稚,也无力深究。一天,源氏公子便叫他传了一封信与她姐姐。空蝉吃惊之余,禁不住泪珠涟涟。由于害怕引起弟弟怀疑,无端地生出技节,心中难免犹豫。可又迫不及待想看此信,便捧起信,遮住了脸,阅读起来。长长的信后,又附得一首诗道:
  旧梦重温待何日,睡眼常开已是令。我夜夜难以入睡呢。”这信写得情深意切,文辞也格外秀美,直看得空蝉泪眼模糊,只恨生不逢时,平添这等伤心之事。悲伤之余,便躺下睡了。

  紧接着第二日,源氏公子便召唤小君前去。小君临走时,便向姐姐要回信。空蝉道“你就对他言:这里没有他的读信之人。”小君笑道:“明明没有弄错,怎么要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烦躁,想道:“可见他已对这孩子说了!”顿感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话!你不要再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能不去呢?”便仍旧独自去了。

  纪伊守亦非安份守己之辈,早垂涎这后母的姿色,常想接近,因此时时巴结这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对她大献殷勤。却说源氏公子把小君唤进去,怨恨地说:“昨天叫我好等!可见你并未把我放在心上。”小君脸又红了。只得将实情—一道来。公子道:“你这人不可靠。不然怎会将这事情弄成这样*于是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并对他说:“你这孩子有所不知:在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之前,你姐姐早与我亲近了。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是嫌我文弱不可依靠,这实在是小看于我!如今我将你现为儿子,待你也定然不会薄的。”小君听得此言,心中想道:“如此看来!姐姐对他如此冷淡,也未免太狠心了。”源氏公子时刻将他带在身边,或常常带他进宫去,命令官中裁缝制作新装,着意打扮他,也真同儿子一般看待。此后源氏公子虽然还是常常要他送些信去。空蝉转念想道:他毕竟是个小孩,倘若消息传了出去,这轻薄的恶名,我可何以担待呢。”公子的信虽令她感动,但一想起自己的身分,无论何等恩宠,也万万受不得的,故不曾写过一封情意切切的回信。但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其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一般,仍使她常常思慕。她想:我的身分既定,即使向他表示殷勤,又有何用呢?源氏公子却总想起她那实可怜爱的模样,那日晚上那忧伤悲痛的神情,真令人不胜怜悯。源氏公子每想到此处皆无法自慰。倘若偷偷轻率地造访,纪伊守家耳目众多,自己的谈行妄为极易暴露,对心爱的人儿也很是不利。因此犹豫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又在宫中住宿了许多日,始终不曾觅得机会。一次,他选定一个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在从宫中回哪途中,装着似乎忆起什么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不胜荣幸,只道他家池塘美景煞是迷人,吸引公子再度光临。先前源氏公子已将此事告知小君,与他筹画,小君自然一起同行。空蝉也预先得此消息。她想:“源氏公子煞费苦心方得以到来,可见对我的爱恋决非浅薄。但若不顾身分,竭诚接待他,则又不妥当。那晚的痛苦早如梦一般地过去,何必重温呢?”她心慌意乱,羞于在此等候光临。思虑再三,在小君被源氏公子叫走时,她终于得了主意,对待女们说:“我今天身体欠安,想教人捶捶肩背,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近了,不甚方便,因此想住远一点的地方。”便移至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

  源氏公子满腹心事,便吩咐随从者早些就寝。又派了小君到空蝉处约见,但小君四下寻她不得。又找了许多地方,才在廊下的房间里见到。他觉得姐姐如此行为实在有些过份,又很是无奈,便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不会办事了!”姐姐骂道:“你办的是什么事?小孩子作这种差使,实在是可恶无聊的!”又断然说道:“你去转告于他,就说我今晚身体欠安,要众侍女陪在身边,也好服侍我。你这样跑来跑去的,难免教人生疑!”心下却又思量:“若我先前身分未定,藏身于父母家的深闺里,偶遇公子来访,那才是十足的风流呢!但是现在……我无情拒绝,不知公子会将我当成是何等无趣之人?”想到这里,心里甚为难过。但转念一想,终于下得决心来:“命已至此,又无可挽回,就让我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也正在焦急:‘叫。君将事情办得怎样了?”这孩子让他担心,但仍怀着莫大希望,横着身子静候佳音。却木料待小君回来,带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源氏公子如遭霜打,甚觉这女子寡情绝义,世间真是少有,于是唐颓懊丧,长叹道:“我真是羞耻啊!”一时竟默然无言。后来又连连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凄凄吟道:
  “唯知帚木迷人状,
  空为园原失路人"。小君将诗传与空蝉。空蝉此时也是辗转难眠,便以诗应答道:
  “原上伏屋虽奇身,虚幻也应帚木形。”小君因见公子伤心苦此,自己也睡不踏实,便往来奔走传言。空蝉惟恐旁人见疑,甚是忧心忡忡。

  随从人等酣睡之后,源氏公子觉得百无聊赖,心中回肠百转,胡思乱想道:“此等无情女子,实是可恶。但我对她恋情依旧难消,以至情火中烧。而且她愈是寡情难近,愈是引我牵肠。”这样想着,又念此人冷艳无常,难以接近,心想也可就此罢休吧。却辗转反侧,终归不能断念,便对小君道:“你就带了我去见他吧。”小君答道:“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是去不得呢。”言毕心中也很是不忍,倒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无计可施,只得作罢道:“那就算了吧。唉!只要你不曾嫌我。”便命小君在身旁侍睡。这小君受宠若惊,傍了这高贵美貌的公子,异常兴奋喜悦。源氏公子失望灰心之余,倒觉得那姐姐不及这弟弟可爱了。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4 00:4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碌葛:《源氏物语》成书于公元1001-1008年之间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作者紫式部。



春のきる霞の衣
ぬきをうすみ
山かぜにこそみだるべらなれ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4 07: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经典的作品!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4 12: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4 13: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别人称之为日本的《红楼梦》。
经典不能被埋没。:)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4-9-24 15: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誰的譯本?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4 16: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太好意思,我还真不知道呢。如果哪位知道,请赐教。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4 20:59:52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是周末,贴两章吧。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三章 空蝉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性爱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性爱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4 21: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章 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o,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广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Th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帝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0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5 22: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章 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S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
  细草芳委自窥后,
  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
  “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
  “君闻风水频垂泪,我老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疗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
  “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老尼姑答诗道:
  “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中共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春宵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5 22: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六章 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①,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
  “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⑤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①,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9-26 17: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七章 红叶贺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后。此次行幸,规模超过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乐都在外间表演,众嫔妃无法亲眼目睹,连深受皇上宠爱的藤壶妃子也不例外,这实在是遗憾。皇上于是决定先在清凉殿试演一番。

  表演双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将和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但头中将与源氏中将比肩而立,使好似樱花树旁的一株山水,又逊色不少。

  红日渐渐西下,夕照迷人,鲜艳似火;乐声鼎沸,舞蹈也渐入佳境。此时两人已格外投入,步态与表情全都绝妙无比。源氏中将歌咏时尤为动听,酷似佛国里仙鸟迎陵频你的鸣声。真是美妙之极,令皇上也感动得流下泪来。众公卿及亲王等也都止不住泪流。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直入云霄。源氏中将脸上光彩焕发更甚,姿态更是美丽无比。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愤愤不平,说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轻侍女们听了此话,都嫌她太过冷酷。藤壶妃子寻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定会倍加令人喜爱。”不觉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当晚藤壶妃子住在宫中。是上对她道:“今日试演的《青海波》,令人叹为观止。你看如何?”因藤壶妃子心藏一段隐情,一听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极了。”皇上又道:“与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论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不同凡响。民间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尽管境熟,但总缺少良家子弟优美高雅的气质。今日的试演尽善尽美,只怕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将无再睹之兴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信给藤壶妃子道:“昨承雅赏,感想何如?我当舞时,心绪续乱,此乃前所未有,难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难舞,扇袖传情情谁知?真是惶恐!”藤壶妃子读罢来信,源氏中将那光彩夺目的风姿又浮现眼前,便回信道:
  “唐人扇袖何人解?绰约仙姿我独怜。我只视它为寻常的轻歌曼舞罢了。”源氏中将得了此信,如获至宝。寻思道:“她也知这《青海波》为唐人舞乐,可见她很是关心外国宫廷之事。此诗也合皇后之口。”不禁春风满面,诵经般再又展读。

  朱雀院行幸那日,亲王公卿无不参加,皇太子也随从而至。载着管弦的画船照例回旋于塘中。歌舞依次上演,杂然相陈。有唐人的,也有高丽的,不一而足。时而乐声大作,鼓声震天,惊天地,动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试演之时,夕阳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态俊丽非凡,心中反觉不安,便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称善,觉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不以为然,反嫌皇上对他宠爱过甚。

  围成圆阵吹笛之人,不论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选用精于此道,名声远扬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舞人均从民间选出,事先集中于哪宅中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树高叶红,林荫下,四十名乐人围成圆阵。笛声啼亮贯耳,妙不可言。这笛声和着松涛风吼,响声直入云霄,红叶缤纷,随风飞舞。其间,《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惊艳之极。他冠上所插红叶,翩翩起舞时全都随风飘落。仿佛红叶有情,自知不能与源氏中将的美貌匹敌而退避似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时天已渐晚,天公善解人意,洒下一阵毛毛细雨来。蒙蒙雨帘中,源氏中将再加上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美饰。此日可谓出足风头。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观者惊叹不已,几疑此非人世间所有。无知无识的平民,也立于树旁,岩下,夹杂于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动容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之后。这两种舞乐,可谓美妙之极。再看别的舞乐,则情趣全无。

  是夜,皇上对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晋。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聪慧,妙技惊人,不知几生修得。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旧挖空心思,忙于寻求时机和情人幽会。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远,怨声不断。又加上觅得那株细草,二条院新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为烦闷生气。源氏公子寻思:“此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熟此间内情,因而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话直说,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于我,我也许毫不隐讳,以实情相告,并且安慰她。可是此人并不理解我,不冷不热,暗里总往坏处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旦之事。但是统观此人,无甚缺陷,也无明显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结发之妻,所以我真心爱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片苦心,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终能体谅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绝无轻率之举,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再说那年幼的紫姬,住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天真烂漫,只一味亲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之人,也暂不明说其身份。她一直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里面种种高贵用具应有尽有。源氏公子朝夕均去探视,并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教她学习书法等,好比将自己寄居在外的亲生女儿接回了家。他吩咐一切供奉之人,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力求周到备至。因此除了淮光,几乎.上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这女孩到底是何来头?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知紫姬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忆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托,忧思稍减。可一到晚间,公子常外出夜游,忙于各处幽会。每当公子夜间出走,紫姬总恋恋不舍,公了不由生出怜悯之心。有时公子入宫传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此时紫姬连日孤居独处,心中闷闷不乐。公子便不胜牵挂,似觉家中有一无母孤儿,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闻知此事,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这般得宠,既惊诧又庆幸。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谴使抚慰,厚赐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便前去询访。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接待。源氏公子见后想道:“她们将我当作外客了。”心中颇感不快,却不露声色,随便与她们寒暄几句。此时妃子之兄兵部卿亲王正好在邪中,得知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见此人清秀俊逸,风流满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该是何等姣好!又想到这人既是藤壶之兄,又为紫姬之父,使倍觉亲切,与之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感到这公子待人诚恳,情意真切,且相貌悦人,十分可爱。便起轻怫之心,但愿公子变作女子,却哪里想到日后要招他为婚。

  夜幕渐落,兵部卿亲王返回帝内。源氏公子好生羡慕。往昔他受父是庇护,也可进入带内,亲近藤显妃子,和她眉目传情。但今非昔比,想起来甚是伤感!他因毫无办法,也只得起身告辞,却一本正经对众传妇道:“理应常来请安,只因无甚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罢便径直出了藤壶宫哪,连这王命如也留他不住。藤壶妃子孕育已过半年,心中之事郁结不解,常常久坐无语,更加闷闷不乐。王命妇见此情景,不以为然却又可怜她。只是源氏公子托她所办之事毫无进展,心中有些焦急。只落得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这真是前世作孽啊!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莫非是尼姑老太太去世前,常在佛前为小姐祈祷,引得佛主降恩,才有此厚报吧?”但转念又想:正妻葵姬身分高贵,而公子又风流多情,紫姬日后嫁给他,难免遭到不幸。但愿公子将来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吧!”
  到除日那天,紫姬丧服已满三月,照例可以改装了。但她自小母亲去世,全靠外祖母亲手抚育,因此丧服也就延期:凡豪华艳丽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橡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宜人,反倒越发可爱。

  元旦这日早晨,源氏公子照旧入朝贺年,临行前到紫娘房里,对她退:“从即日起,你应成大人了吧”说的笑容可掬,态度和蔼可亲。紫姬一早就忙着起来摆弄玩偶,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柜里放着种种玩偶,相外搭建诸多小屋,各种玩具充塞小屋之间,几乎使人无法行走。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道:“昨夜犬君说要打鬼弄坏一个,我正在修理呢!”神态庄重,如同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人也太不小心了,那就赶快修理吧。今日是元旦,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要讲不吉利的话,也不能终。”说罢便出了门。今天他特意穿了华丽的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们送他到廊下,这孩子一回到屋里,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替他换上艳丽的衣服,模仿他人朝贺年的样子。

  适逢少纳言进屋,见她如此,便对她道:“今年你得庄重才好,满十岁的人了,不该终日和玩偶打交道。你既已有丈夫,见丈夫时总得有个夫人模样才是。可你连头也不梳……”少纳言说出此话,本想让她难为情。可年幼的紫姬听了,心中倒想:“这样看来,我已经有了丈夫。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模样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如此年轻漂亮。”此时她才明白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她虽年龄一天天增长,但处处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孩子气。这令殿内的人好生不解,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来到左大臣邸中。这葵姬照例面色端整平淡,并不显得格外亲近。公子心中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你若与旁人一样随意些,我将何等欣喜!”葵姬自从闻知公子新近接纳一女子,并倍加宠爱,便推想这女子日后定受重视,也可能扶正,因而心中更是不悦,对公子也更加疏远冷淡了。她虽对公子漠然相待,对其放浪不羁的风流之事,一概装作不知,但表面上也还应酬着,这般涵养毕竟不同凡人。她比源氏公子大四岁,稍有迟暮之感,表情有些不便,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道:“此人实在完美无缺,只因我过分放浪形骸,行为不端,使她对我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胞妹。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悉心养调,无微不至。葵姬自幼高傲成性,目空一切,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异,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葵姬的家世不足为怪,无可骄矜,一向也视她为寻常。夫妇之间,隔阂由此而生。左大臣对这女婿的浮薄行径也深感木满,私下替女儿不平。但见面之后,又怨恨全无,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正整理行装,左大臣送他一条名贵玉带,并亲手替他抹平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对此十分感动。他辞谢道:“如此名贵,且等他回传内宴时,再受惠赐不迟。”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的。这不是什么奇贵之物,只样式好些罢了。”便强将玉带系于其身。左大臣将此视为乐事,况且这机会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荣幸万分之事。

  虽是贺年,源氏公子所到之处也并不多:除了清凉殿东宫一院之外,只到三条院参拜了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长得一年比一年好看!”藤壶妃子隔帘窥视,胸中也是思量无限!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算来应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过去了,仍毫无动静,大家都不免担心。到了新年,三条的众侍女都心焦起来,想道:“最晚,正月里也该出来了。”然而正月亦无声无息。世人纷纷猜度:如此迟产,怕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如焚,惧怕因此泄露隐情,以致身败名裂,心中自是痛苦难表。源氏中将也暗地推算时日,越加确信此事与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祷安产。他想:世事莫测,安危难料。岂因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便就此永别?木胜愁叹,茶饭不思。老天有限,终于在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公子忧虑顿消,宫中及三条院请人皆欢天喜地。皇上期盼藤壶妃子早日康复,常来探视。藤壶妃子想起那件隐事,只是痛心自责。但当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便想道:倘若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们心意。于是振奋精神,身体也日渐恢复了。

  皇上急于早日见到新生皇子。源氏公子心种隐衷,也渴望早日一见,便偷偷来到三条院,派人传话道:“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令我先来看望,即刻回它上奏。”里面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不全,尚不足观…”这样谢绝,也在清理之中。其实,这婴儿相貌酷似源氏公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而知。藤壶妃子们心自责,愧恨交加,心中万般苦痛。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内情,定会谴责于我。莫说此种大事,即便是细微的过失,世人也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怎样被人指责呢!”左思右想,只觉自己在这世间最不幸。

  此后,源氏公子一见王命妇,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见,但终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牵挂于心。而这三命妇总是答道:“怎么老说这般无意义的话呢?过些时日,你自会见到呀!”嘴上虽然严词相拒,心中却忍不住无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与藤壶面晤。那副伤心失落的情状,让旁人看了也悲叹难过。他哀伤地吟道:“几多冤仇前生绪,如此离愁今世浓?如此缘促,令人难解!”王命妇常常见得妃子对公子的思念和愁叹,此时听了此诗,不由自主,悄悄和道:“人生皆恨事,思子倍伤心。相见犹悲戚,何况隔帘人。你们两地相思,终日哀伤悲痛,真是苦命人!”源氏公子这样缠着王命妇帮忙,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过多,引人怀疑,便渐渐疏远了命妇。但又不便过于明显,怕引人注目,心中暗暗恨她多事,牵连这露水姻缘。王命妇被她疏远,自是一点也不曾料到,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发育奇快,虽才两个月,却渐渐会翻得身了,相貌也更酷似源氏公子。但皇上全不在意,他认为同一高贵的血统,相貌相似不足为奇。他甚是宠爱这小皇子,如同对待幼时的源氏公子。那时公子乃更衣所生,为避世人非议,不曾立为太子,将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至今仍有遗憾。又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俊美,更是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与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照人,皇上便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其情状实在难以言传。可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又想起直上平日的百般宠爱。心中时时隐痛不安。

  这日,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也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观。他对源氏中将说道:“我儿子众多,就你和这个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见。故而我一见他,就忆起幼时的你,他和你如此相象,想是孩子们小时都是一样吧!”他说这话是表示对二人的疼爱。但源氏中将听了,脸上不由色变,内心既欢喜,又惊恐,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此时小皇子正电呀学语,面若桃花,笑颜常开,令人不胜爱怜!源氏中将暗想道:“他既然肖我,可见当年我也如此美貌。”倒感伤起自己不幸的身世。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心如刀绞,甚为不安。源氏中将见了这小星子,反而心乱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返回。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直入房中休息。然而心潮涌动,无法安定,便欲独自静养一番,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满目皆是,其中抚子花开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写一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道:
  “此花恰似心头肉,难慰愁肠眼底洞。将此盛开的花喻作我儿,毕竟太渺茫不可求了!”信送到后,趁无人留意,王命妇便将信交给藤壶妃子,并劝道:“给他个回音吧,哪怕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正在流泪,信手提起笔来赋诗两句:
  “泪湿衣襟皆为花,今犹爱花不忍疏。’”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却如泪牵,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过望,忙将此诗送给源氏公子。公子等得焦急,以为照例不会有回音。正愁绪满怀之时,一见回信,不免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热泪长流。

  源氏公子看了和诗,便又躺下,呆视入神,心情反倒更加郁结。为解烦闷,他情不自禁,信步来到西殿。此时他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了一件褂子。手拿横笛,吹起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边走边吹,进到紫姬房里。只见紫姬歪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像适才搞的那技带露的抚子花,异常美丽可爱。她哪着小嘴,背过身去,并不理睬他:因为公子一回哪没有马上来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道:“起来呀!”她也不回头,只低声唱“春潮淹没研头革”的古歌,唱后转过脸来以袖掩口,模样妩媚,确是风情万种。源氏公子怪道:“你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歌句!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呀!”使命侍女拿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道:“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间的一根最是易断,可得小心用力啊!”便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调毕,再将筝交她弹奏。这紫姬也不好一味撒娇生气,便起身弹筝。她身手短小,只得伸长了左手去近弦,姿态美丽可爱。源氏公子来了兴趣,便拿起笛来与她一起练习。紫姬天性聪慧,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领教一遍,便自会弹奏。如此聪明可爱,心灵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让他颇感欣慰。《保曾吕俱世利》这首乐曲,名称不雅,但曲调优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筝相伴。尽管她弹奏尚嫌生硬,可节拍丝毫不差,这也相当不错了!
  天黑后,侍女们点燃灯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公子原定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时候不早了,随从在门外咳嗽,并说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动身。紫姬听见了,便不再看画,嘟起嘴来,皱眉不语,那模样实在令人可怜。她的头发浓艳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给,问道:“我要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想时时陪伴你。不过我想,你还小,暂且还顾不到你。若不光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喜好嫉妒的人,她们便会埋怨我,向我唠叨。我生怕伤害她们,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长大之后,我决不常常出去。现在我不要别人恨我,为的是将来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头偕老。”听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紫姬脸上泛出红晕。她一言不发,将头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着了。源氏公子见状,心下不忍,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来给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门了!”紫姬一听,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尔举筷作陪而已。饭后紫姬仍不太放心,担心公子出门,便道:“您早点睡吧!”公子点点头,心想:“这可人儿也真真可爱啊!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与她结伴而行!”
  如此滞留,渐成常有之事。日子渐久,消息不胜而走,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愤愤不平:“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之人?令公子如此痴迷!连名字都不曾听说,可见也非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时心血来潮,于它中见到这个侍女,伯世人非议,故予以隐藏,对外人说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闻知此事,觉得对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对源氏公子说道:“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事尚幼时,他就尽心尽力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也该晓事了,怎会做出这等忘恩背义之事呢?”公子只管低头不语。皇上见他并不分辩,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又可怜起他来,说道:“我看你也并非品行不端,四处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听得你和宫女们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让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未疏离女人。宫中美女如云,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聪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这些女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可大概是熟视无睹吧,他对她们很冷淡。间或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风情话来撩拨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这样,宫女们皆传言他冷若冰霜,无情无义。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风骚,放纵于色情。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纪如此大了,何以这般放荡?一时心血来潮,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哪知她即刻回应,决无逊色之感。公子那时正好闲极无聊,想这老女也许别具风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连老女人也不肯放过,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一日,内侍替皇上梳发。梳好之后,皇上便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装去了。此时室内仅公子和内侍两人。公子见这内侍打扮得比平日更为风流:脂粉浓艳,衣服华美,体态风骚。他心中甚感不悦,心想:“这般老衰还要强装年少,也太不像样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见她抿口一笑,将一把艳丽的纸扇掩住了口,回头递出一个秋波,娇羞不已,风情万种。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松散乱。公子不由心生感叹:“这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面容,也实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将扇子拿下。但见扇面艳丽,底色深红,上面树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调,旁边还题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周。”笔致苍老。源氏公子见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无风趣,但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大煞风景的歌词呢?”一便戏言道:“哪有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但这老女却不以为然,随口吟道:
  “请近看密林荫草,盼君只为好饲驹。”吟时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源氏公子急欲脱身,胡乱吟道:
  “林前应有群驹集,我马安能相竞来?”吟罢转身就走。内侍也顾不了许多,赶忙扯住他的衣袖,说道:“想不到你如此无情,使我自讨没趣,我这般年纪,你却忍心让我受辱!”说罢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抚道:“过些时候,定给你消息。我纵想你,也机会难寻呀!”说罢又要走。内传追到门口,恨恨道:“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衰朽残年最可悲’么?”不禁爱恨交加。此时皇上换衣已毕,隔帘隐约看见此情此景,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这也太不相称了!”又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公子古板,其实不然。他连这个老女也不曾放过呢。”内侍听了,老脸也略感发烫,又想到“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所以她只是埋头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纷纷谈论,都说令人难以置信。头中将得知,想精:“我这个情场老手,也算得上无所不至了,怎么没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风味?”于是便寻了个时机,与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内恃有他替代那个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宽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谁此源氏公子一人。与头中将私通,只因欲壑难填,一时慰情之举罢了。

  内传与头中将的私情异常隐秘,源氏被蒙在鼓里。内侍每当与源氏公子私会,必万般倾述她那一片痴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便抚慰几句,但心中又不甚情愿,故而并不常去那里。一日傍晚,阵雨过后,空气清新。公子不愿埋没如此良宵,便出门闲步。经过温明殿前时,里面飘出悦耳的琵琶声。源氏驻足细听,声音里满是离情别绪,令人愁情郁结。原来是内侍正在弹琵琶。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参与男人弹琵琶的队伍,放已精于此道,人莫能及。此时,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于此人之口,似不相称。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时白乐天在鄂州听到那商妇的歌声,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忽听里面的琵琶声嘎然而止,传出愁叹声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标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里面随接唱道:“……请你自己推开…”应对无误,声音不同凡响。内侍又吟道:
  “檐前湿衣为何人?泪珠似雨又浸润。”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这女人情人众多,何独对我发此牢骚,真令我生厌!”便答吟道:
  “别人妻女窥烦人,不惯屋檐门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下心来,便轻手推门进去。这个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来如意郎君,便放肆起来,语言不免轻薄张狂,公子也觉趣味无穷。

  且说头中将近来对源氏公子颇有怨辞,原因是源氏公子时常指责他的浮萍行径,而自己却假作正经,私自妄为,养了不少情人。他寻机瞅了源氏公子一个漏洞,抓住把柄,以图报复。正好这一天头中将也来与这内传私会,看见源氏公子先推门进去,心中窃喜,想此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便决定稍微吓他一番,然后再责问他:“日后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干责问他一样。于是悄然站立门外,静听里面的声音。

  此时正当风声渐紧,夜色深沉,室内了无声息。头中将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进室内。源氏公子此时心绪不宁,不能安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哪里会想到是头中将来此,还以为这是以前与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偏叫这个老滑头撞上,多难为情!便对内诗说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见了绳子飞,知道他要来,却瞒着我,太不要脸了!”慌忙抓了件常礼服,躲到屏风背后。

  头中将听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就此罢休,径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风旁边,动手折叠屏风,声音劈劈啪啪,盖过外面的风声。这下可慌了内侍。从年轻到如此年纪,风骚不断,其间两男争风吃醋的事经历了不少,但如今这场面尚属第一次。她生怕这新来的男子伤害到公子,甚是惊恐。连忙起身,拼命抱住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机逃出,不让来人群得身分。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带歪斜,这样狼狈出走,也实在不甚体面,一时犹豫不决。头中将此刻也不愿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谁,便一声不吭,只是佯装愤怒万分,“刷”地一声,一下将佩刀拔了出来。内侍更慌了,连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挡住,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将要笑破,又赶忙掩口。这内侍日常精心打扮,装个娇艳少女,粗看还有些相仿,其实她已是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夹在二位公子之间,不顾一切,赔了老脸斡旋调停,其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头中将虚张作势,故意装作他人,一味恐吓,反被源氏公子识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却故意如此,真是可恶。”如此一来,公子也觉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劲一拧。头中将自知已被识破,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源氏公子对他道:“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让我将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回身,抢过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给他。源氏公子道:“要么彼此一样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带,又要剥他的衣服。头中将哪里肯依,用力抵抗,两人扭作一团,东抓西扯起来。慌乱中,听得嘶的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头中将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批得衣破方能识,露出真情隐秘来。你将这破衣穿了,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隐秘哪能保长久,狠行凶故意平!”两人如此调笑唱和之后,怨恨全消,一同出门去了。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头中将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内侍呢,遇到这等难以料及之事,也自感无聊。次日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浪潮来去已两度,寂寥不几头瘦否。我怕是泪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见了思忖道:“这个人真不知羞耻呢。”但忆起昨夜她那副难堪相,又心生可怜,便答诗道:
  “且因骇浪惊人去,惟心只恨此矾头!”回信就只两句诗。看看送回来的腰带,却是头中将之物,这腰带的颜色颇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礼服。又清点自己的常礼服,发现假袖没了。他想:“也该如此!渔色之人,怎能免于丢脸呢?”从此更加小心谨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头中将从宫中值宿所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还附有一纸条:“快将此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气又恼,想道:“果真让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这根腰带,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将一张同样颜色的纸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君失此带恩情绝,今朝物还似人来。”头中将得了腰带和诗,即刻回答:
  “君盗蓝带我恨君,与君割席在此时。这怨不得我啊!”
  旭日东升,二人各自整装,依旧衣冠楚楚上殿见驾。源氏公子端庄严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见了,暗中窃笑。恰逢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务奏请圣裁。二人高谈阔论,出尽风头。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会意微笑。等到无人在旁,头中将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你死守秘密,如今还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后来的人一无所获,才该自认倒霉!老实说:“人言可畏,我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呀!”两人斗过一阵,相约以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为戒,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遇时机,便以此为话柄,极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这讨厌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内侍还是不断送信来,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闭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挟源氏公子。

  皇上对源氏公子百般恩宠,那些出身高贵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这头中将毫不相让,凡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头中将与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是贵戚,圣眷最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实,他的人才品貌也说得上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在清场之上与源氏公子一争高下,也无所不及,正是各领风骚。

  再说藤壶妃子被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举行。源氏公子也由中将升任宰相。皇上意欲在近年让位,由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即位,并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可这新立太子无人扶持,外家请舅父皆是星子,但已降为臣下。是时藤源氏朝中,源氏的人不便摄行朝政,故而只好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以便增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皇上对她说道:‘称的儿子不久将即位,那时你高居尊位,就是皇太后了,难道还不满足?”世人对此皆顾虑重重,议论道:“这弘徽殿女御是太子之母,入宫已二十余年。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想以此压倒她,怕是太难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如期举行。当晚由源氏宰相陪送入宫。藤壶妃子乃前代皇后所生,身份高贵,自不待言,何况又生得一位容貌出众,光彩照人的小皇子。因此是上对她百般宠爱,其他人也只得另眼相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绪烦乱如麻,想到辇车中妃子那花容月貌,便不胜向往。又想到日后“更远蓬山一万重”,两处相思无由相见,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云端奇相纵能望,绵绵幽恨终无期。”只觉心清寂寞无聊,人生无味。

  光阴似箭,小皇子渐渐长大成人,相貌也愈来愈像源氏公子,几乎难辨差异。人们皆言皇子俊美出众。藤壶妃子听了,心中好生痛苦。幸好世人并未留意于此。他们认为:源氏公子美貌超群,无与伦比。小皇子酷似源氏公子,皆因同属富贵之命,如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而已。

  ------------------
  图书在线制作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咖啡日语

GMT+8, 2024-4-30 00:57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