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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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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4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一章 魔法使
  冬去春至,万物复苏。源氏见此春景,心情愈发郁闷,不减先前伤悲。此刻前去贺岁之人照例不断。但源氏借口心绪愁烦,只管闲居帘内。惟有萤兵部卿亲王来时,才请入室内畅谈。命侍者传诗:
  “措花幽容不复有,为何寻访春光来?”萤兵部卿亲王含泪答道:
  “觅胜但为爱幽香,非是寻常赏花人。”源氏见萤兵部卿亲王款行红梅树下,姿态格外高雅,心想:“真能惜香怜工者,非此君莫属矣!”春花正含苞吐艳,春色宜人,然无处可闻丝竹之乐。可见景况已殊异于昔了。跟随紫姬多年来的侍女们,依然身裹深黑色丧服,不改悲哀之情。伤悼亡人,永无已时。此间,源氏足不出户,更无拜访其他诸夫人的意愿,终计淖守于紫夫人居所。侍女们终日随待,殷勤伺候,也聊可慰情。其中有几个侍女,昔日虽未受源氏真宠,却也常蒙其厚待。如今源氏心绪恶劣,孤枕难眠,却反不与她们亲近。紫姬之死,深伤源氏。此间,他俗念全无,勤佛之心深固。每当值宿,无论哪个侍女,皆令其远离寝台而眠。孤寂难耐之时,也常常与其闲谈旧事。但也偶尔回思:昔日所做有始无终之事甚多,常使紫夫人怨恨。至今想来,实在后悔。他想:“无论逢场作戏,或者迫不得已,我为何要如此令她伤心啊?她生性稳重,凡事都考虑周详,最善于洞悉人心,但并未长久怨恨于我。每遇此类事故,她推有忧虑。其内心不知有多少伤楚啊。”源氏愈想歉意愈浓,愈想愈悔,心中极为难受。某些侍女知其心事,且如今随待其例,源氏便偶尔与她们叙谈心曲。他念及迎娶三公主时,紫夫人虽不露声色,其内心却隐藏无限的无奈和失意,那神色是多么可怜!尤其落雪那时黎明,即娶三公主后第三日,回六条院时,偶于格子门外停留,身觉奇冷。其时风卷雪飞,景象惨烈。紫夫人起身来迎,甚是温柔和悦。其实她是将浸透泪痕的衣袖隐藏起来,努力装出无事样儿罢了。一念及此,源氏悲痛悔恨交织,一宵无眠。茫然不知几时能再相见:黎明将至,值夜侍女退回自己居室,忽然有人惊叫:“呀,好厚的雪!”源氏听过,心境忽又回到昔日雪晨。然景似人空,念之伤怀。使赋诗道:
  “虽晚浮尘世,仿如春雪飘。无奈岁月逝,聊赖磋跤过。”吟罢更添悲楚。忙起身盥洗,赴佛前诵经以驱心中哀思。侍女们早将炭火备好,遂送至源氏面前。源氏只留贴身待文中纳言君与中将君伺候左右。源氏对她们道:“独抗日久,昨夜寂寥更比寻常。虽我已习惯这孤寂生活,却仍有诸种琐事烦身。”言毕不由长叹。他瞧瞧众侍女,暗想:“如果我也遁入空门,她们必倍感伤悲。唉,实在可怜啊厂闻到源氏那凄婉的诵经念佛声,即使铁石心肠,也会怆然泪下,何况这些温良纯善的多情女子!源氏对她们道:‘哦此生所喜荣华富贵,他人无法可比。谁料所遭恶运却胜于他人。想是佛菩萨要我感悟人生无常、世途多艰之理,故赐我此命吧。我深懂此理,却毫不在乎,因循度日以至如今!到了暮年,尚蒙受如此伤悲之事。我已看清自己命运坎坷,而悟性又钝拙,如此反觉心静。今后我已无丝毫牵挂。只是你们几个,待我亲近芳此,叫我如何割舍得下。看来我太无决断,但又无可奈何!”言毕觉得两眼湿热,赶紧举袖欲拭。但泪珠早已沿袖滚落。众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惟泪如泉涌。她们无不愿永承源氏左右,皆欲向其诉说苦衷,却终究无言,惟饮泣吞声而已。

  源氏就这样昼夜忧伤愁叹。每逢孤寂无聊之时,使唤几个出类拔萃的侍女前来,叙谈往事,打发时日。那个名叫中将君的侍女,自幼侍奉源氏及紫夫人,源氏曾私下对她怜爱。但她以为愧对夫人,故总与源氏保持距离。如今夫人不在人世,抛下了这个生前特别疼爱的侍女,源氏见之如见夫人,因此对她格外垂青。这中将君的品貌皆甚优秀,故源氏待她,比其它待女甚是殊厚。凡非亲密者,源氏一概不见。就连向来亲睦于他的朝中公卿及诸兄弟亲王来访,他也很少接见。他想:“要抑制哀思,恢复镇静,与客人见面,晤谈最好。但数月沉迷悲凄,今已形容枯槁,精神颓丧,谈吐间难免不出乖僻之语,那样必会惹人议论,遗留谈资传下恶名。外人传言我‘丧妻后心智迷乱,不能见客’虽非善评,但他们只是耳闻,比之亲现我之丑态好受得多。”故连夕雾等人来访,源氏七只隔帘相会。此间,他竭力镇静,忍耐度日。但终不忍绝缘尘世,毅然遁迹山林。他也很少探访诸夫人。然一入内室,就立刻泪流不止,苦不堪言,不想看任何人一眼。

  明石皇后走时特意留下三皇子与父作伴,以驱孤寂。三皇子特别护卫着庭前那株红梅,说是“外婆吩咐我的”。此言此景无意又触动了源氏伤心处。及至二月,群花争妍,偏有一只管儿飞落那株红梅树上,动情鸣转。源氏看了,情不能禁,独自吟道:
  “幽院春色寂,群芳开无主。黄若浑不顾,依旧鸣新枝。”边吟边在庭中徘徊。

  源氏总算从二条院回到了六条院本邪。此时春意更浓,庭前景色美如往昔。源氏虽不惜春,然亦无法安宁。凡有所见,无不因之伤情。如今他所向往的,惟静穆深山,其怫意已日渐增浓。嫩黄的律棠已盛开,源氏见之伤怀,不觉流下数行清泪。别处的花,皆这边一重樱盛开,那边八重樱盛开,这过八重樱开败,那边山樱始开花;这边山樱开过,那边紫藤尚留春。这六条院则不同。因紫夭人特别精通各种花木的性质花期,于是有意巧妙配置栽植。故各种花期,彼此衔接。庭中遂花香时时有,格外直入。三皇子道:‘樱花开了,我有主意令它长开不败:在树的四周挂起帷帐,风就不会吹掉花了。”他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模样煞是逗人喜爱。源氏不觉笑道:“从前有个人,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晚风。而你的方法比之更有用。”二人朝夕如此德戏,借以度日。有一次他对三皇子说道:‘将与我作伴,我甚是高兴,但时间不多了。纵然我能苟活,也难再与你见面了。”言及此处,又禁不住流下泪来。三星子不悦,答道:“如此不吉之言,外公您怎么与外婆异口同语?”他无言以对,垂下头来,抚弄衣袖,聊以遮掩眼泪。

  源氏倚栏眺望,庭院尽收眼底。但见大多数侍女尚身着深黑色丧服。略几个改穿了一般颜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往昔那种华丽线绸。再看自己所穿便服,也极简洁朴素,绝无一丝花纹。环望室内,陈设也很简单。里里外外给人以萧条之感,源氏遂赋诗道:
  “锦簇春院花,故侣亲身植。欲将弃舍去,芳园自成荒。”他此时真情流露,悲伤不已。

  源氏孤寂难耐,便想去尼姑三公主那里散散心。他将三皇子也带去了,由侍女抱着。三星子到得那里,便同蒸君一起追玩戏耍,兴奋异常。此前那惜花心情已丢得无影无踪,终究还是借懂孩童。恰逢三公主在怫前诵经。这女子脱离红尘之初,并非因为着破尘世,深悟佛理。而今却能静居幽所,一心事佛,断绝一切俗念,永生与佛为伴。源氏顿生羡慕之心。他想:“我的道心意不及一个浅薄女子,真叫人惭愧。”顿觉脸上发烧。夕阳映照着佛前所供之花,景色格外美丽。源氏便对三公主说道:“爱春者已逝,园中花皆因之失色!惟这佛前供花依然雅丽。”又道:“紫夫人屋前那株校棠花,姿态优美,世间难以寻觅。花朵也大得悦目!津棠的品质虽高尚不足,但那浓艳色调实在可取。种花者已去,而春浑然不觉,让那花开得比昔日更加茂盛。唉,真是有意刁弄人啊!”三公主脱口念出两句古歌:“谷里无甲子,春来总不知。”源氏暗自思忖:“可回答之言多的是,何必如此扫兴?不禁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她自幼起,凡使我不快之事,绝不会做。她能见机行事,敏捷应付一切事故。其态度、言语与气质,高雅而又颇富风趣。”源氏生性易伤怀落泪,一念及此,不禁涌出泪来,好生酸楚。

  夕阳去,暮色起,四周景物清幽宜人。源氏即刻告退,出门径往明石夫人处。久不相晤,忽然光临,明石夫人深感诧异。但接待时仍落落大方。源氏颇为欣喜,觉得明石夫人终究秀于众人。但较之紫夭人,意趣尚为欠缺。紫夫人的面影又明晰眼前,源氏顿生恋眷,倍加伤怀。自忖此种痛苦何时才能摆脱。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同明石夫人闲聊往事道:“钟爱一人,确是痛事!我自幼便悟得这点,故一直用心留意,不使自己在许多事上太过于执著。往昔我被放逐时,思虑再三,总觉活着无丝毫意思,倒不如了却此生或者遁入穷荒山林。这也木是什么难事。谁料竟滞留于世,以致募年。人生将尽,仍为种种本事所困扰,苟喘延活至今。唉,我竟然如此不坚,真是惭愧之极!”他叙说的悲情并不特指一事,明石夫人洞悉其心,觉得这在清理之中,因此同情之心顿生,便答道:“即使是微不足道之人,心中也会有许多牵挂。何况你如此尊贵,怎能对尘世无丝毫留恋呢?匆匆脱离尘世,势必被世人讥为草率。请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一切还需慎重考虑。一旦遁世,佛意承坚,决难退转,此理当蒙明察。试看旧例:有的人因受刺激,或者因事不遂愿便生厌红尘,仓促出家。但这终非明智之举。主君既然立意修怫,就得从长计议。眼下皇子尚幼,待确保储君之位后出家,方可专心修道。那样我等也皆喜心赞善了。”她这席话合情合理,甚是妥帖。然而源氏答道:‘加此周全思虑,势必带来更多痛苦。倒不如轻率一些好。”便向明石夫人聊起诸种可悲旧事。其中说道:“藤壶母后逝世那岁之春,我一见樱花颜色,就想起古歌:‘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这是由于我自幼熟习她那古今绝艳之姿,故她一去之后,我便悲痛更胜他人。可见伤悲之心,并木一定要同逝者有特别的关系。紫夫人猝然舍我而去,令我无限悲痛,哀思难忘。并非只因夫妇死别而悲伤,更多的是由于她从小到大,皆我养育,朝夕相伴,直至暮年。突然先我而去,才令我悼死念己,无限悲痛。凡一切极富才情修为,且幽默风趣,于各方面皆令人铭记者,死后受人哀悼便特别深。”二人相叙甚是投机,不觉已至夜深。照理,如此深夜,该留宿于此才是,仅源氏终究辞归。明石夫人私下甚为不满,源氏也自觉奇怪。

  源氏返回室中,依然潜心诵经。直至子夜,终于不支,便倚在白日坐垫上睡去。次日,源氏寄信与明石夫人,内有诗:
  “滩住虚渺无常世,携泪泣归夜半寒。”明正夫人对源氏昨晚失礼甚感怨恨。但又念及他由于悲伤过度,已不成人形,甚是可怜。昨夜之事,便也不再计较。答诗道:
  “秧田春水自涸后,无迹觅寻水中花。源氏仔细读了,尤觉明石夫人的诗笔清秀依然,遂想:“起初紫夫人最厌恶此人,常以之为耻。后因看重其稳重可信,双方遂得以互谅。但紫夫人并不与她深交,只以雅爱之态与之往来。故外人皆不知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孤寂难耐时,便去明石夫人处叙谈一番,以遣心中郁闷。但已绝不再亲见如昔。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里夫人派人给源氏主君送来夏装,并附诗:
  “今朝始着初夏装,复增忧悲怀春逝?”源氏答诗:
  “蝉羽夏衣今始换,蜕去春衫愁更添。”贺茂祭之日,源氏更感寂寞,说道:“今日观赏祭典,必定人皆欢欣。”自猜诸寺院繁华闹热景况。稍后又道:“侍女请人必不胜孤寂,你们还是回家规祭吧。”这时,中将君恰在东边一屋内小睡。源氏走将进去,只见其体态娇小玲珑,惹人怜爱。中将君一下惊醒,忙起身相迎,双颊顿时微红,急以抽遮面,却更显娇艳。她鬓发略蓬,一头青丝长垂。身着米黄色裙子与营草色单衫,上罩深黑色丧服,整个穿着大方得体,显得格外优美。她的围裙与唐装皆脱于边上,忽见源氏进来,急欲取来穿上。源氏忽见一枝葵花置于其例,遂将花拿在手中,仔细看了,问道:“此花何名?我已记不得了。”中将君以诗作答:
  “深忘佛前供花名,奏神净水浮萍生。”吟时脸似羞花,娇美可爱。源氏见了,急以诗相报:
  “娇花玉柳纵全抛,惟爱葵花情来了。”源氏之意:终不舍得抛的,惟中将君一人耳。

  梅雨时节,更无他事可做。源氏便冥思苦想。一日夜晚,源氏正孤苦难熬之时,明晃晃的月亮竟自云间破露出来,真乃少见景象。这时夕雾大将前来参谒。园中橘花被亮月照得分明,轻风拂过,香气四处飘逸,芬芳扑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变杜鹃声”忽然,天色骤变,亮月被这,乌云堆厚。随即一阵急风,伴大雨倾盆,灯笼立被吹熄,四周漆黑一片。源氏并不慌张,倒生出几分情致,遂低吟“萧萧暗雨打窗声”之诗。此句虽然并不特别出色,但与眼前景况相宜,吟诵起来也感人至深,令人想起古歌:“独自闻鹃不忍听,听时惹我起悲情。”“愿君飞傍姐儿宅,我欲与之共赏音”。吟毕,源氏对夕雾道:“独处一屋,似乎甚为平常,谁料孤寂难耐。但若惯此境况,日后遁迹山林,则可一心修佛了。”说罢又向屋里喊道:“诸侍女肚子饿了,快取些果物来!此刻唤男仆极为费事,你们快速去拿吧!”这时,亡人之思又呈,源氏唯愿向“天际凝眸”夕雾见其痴迷悲伤神态,委实可怜,想道:“思慕如此深切,纵然遁迹山林,修道怕也不专吧!”遂又想:“这也难怪他,连我当初只是隐约觑其面影,便牵挂至今,更何况父亲与她朝夕相处如此长呢?”遂向父亲请示:“回首往事,恍惚如在昨日。谁料周年忌辰已渐渐迫近。怎样举办法事,父亲吩咐便是了。”源氏答道:“无须铺排过甚,照常例即可。那张她精心所制极乐世界曼阳罗图,要供奉于忌辰日的法会中。手写的与请人所写佛经不少,那僧都详知夫人遗志,尚该添加何物,均按其主张而行。”夕雾说道:“如此法事,若本人在世计虑周妥,后世便无须多虑。无奈她离世过早,且无一可承遗念者,实甚遗憾。”源氏答道:“其他几位夫人,福寿双全,但子女甚少,这恰是我命不济之故。但在你这一代,人丁可兴旺了。”近来源氏感情更为脆弱,无论何事,一经提起,便悲痛难堪。夕雾深知其心,故不再对他多聊旧事。恰在此刻,刚才盼待的那只杜鹃在远处啼鸣起来,使人想起古歌:“杜字不知人话旧,缘何啼作旧时声?”啼声凄切哀婉,让人不忍入耳。源氏吟诗道:
  “夜半急雨敲寒窗,哀泣政侣愁未了。杜鹃啼泣山中来,血德锦羽悲难消。”一字一泪吟诵完毕,凝望天际愈加失神。夕雾亦吟诗道:
  “杜宇通连幽冥府,别语离言托君传。橘树繁生故乡地,芬芳花开遍旧园。”侍女清人深受感染,也纷纷对吟起来,无论诗句优劣,皆颇富情致。夕雾今晚不再回返,陪伴父亲。源氏独宿甚感寂寞孤苦,此后他便时来陪宿。夕雾回思紫夫人在世之日,此处他岂能走近?如今却由他随意出入。抚今思昔,委实不胜感慨。

  天气渐热起来。源氏寻得一凉爽之地,安设一座,便独坐沉思起来。忽见池中莲花盛开,莲叶上露珠点点,顿想起“悲无尽兮泪如何,人身之泪何其多”的古歌,一时怅然若失,恍若跌入梦中,直至日暮时分。鸣蝉四起,格外热闹。夕阳之下霍麦花鲜美可爱。如此景致,一人独赏终是索然寡味,遂吟诗道:
  “夏日孤寂苦,长天悲泣哀。鸣蝉苦知意,放声啼相伴。”此时流萤乱飞,不觉低确产前又赋诗:
  “流萤思长夜,晚间发微明。愁情焚似火,不停燃我身。”
  又至七月初七乞巧日。今年迥然往昔,六条院内毫无管弦之声。源氏整日枯坐,痴迷沉沉,也无一侍女去看牛郎织女星相会鹊桥。天幕未启,源氏实难人睡,便独自起身,打开边门,自走廊门中眺望庭院:星空下,朝露繁闪,遂步至廊上,赋诗述怀:
  “牵牛织女鹊桥会,何须我去徒操心?惟见闲庭重重露,感至泣下添泪痕。”夏逝秋至,风声变得愈发凄厉起来。法事举办在即,自八月初始,众皆奔忙起来。源氏以忆旧度日,终于挨至紫姬周年忌辰。源氏暗叹:“怕日后惟有如此消磨岁月了。”法事正日,院内人皆吃素斋,那曼陀罗图便于今日供请。源氏照例做夜课。中将君端来一盆水,请他净手。源氏见其扇上题有一首诗,遂取来过目:
  “无尽恋慕情,终年泪如雨。谁言忌辰满,悲哀已全消?”看罢,想了想,便在后面添诗一首:
  残身渐无多,悼亡身垂暮。惟余相思泪,如溢万顷波。”至九月暮秋,源氏见园中菊花上覆着棉絮,便吟诗道:
  “怀昔共护东篱菊,哀今秋露湿单衣。”
  到了十月,阴雨连绵,一片昏蒙,源氏心境劣于旧时。帐望暮色,苍凉无比,不觉独自低吟“十月年年时雨降,何尝如此湿青衫?”这时雁声鸣空,但见群雁振翅,飞渡而去。不禁心下羡慕,久久仰望,吟出诗句:
  “幽梦何曾见,虚渺游魂飘。翱翔魔法使,引我觅行道。”此时,源氏感情异常脆弱,事无大小轻重,皆令他触景伤怀,思念亡人,无法慰解,只是在悲痛中度送岁月。

  至十一月丰明节,宫中举行五节舞会。满朝文武欢呼雀跃,自不待言。夕雾大将的两公子被选为殿上童子,入宫时先来六条院参谒源氏。两人年龄相若,姿容皆甚俊美。他们由两个母舅头中将与藏人少将陪同而来,皆着白地青色花鸟纹样小忌衣,映衬下风姿更为潇洒清秀。源氏见其天真模样,顿然忆起年少时邂逅的筑紫五节舞姬。于是赋诗道:
  “丰明筵宴今日盛,群臣进殿纷然忙。我身独困孤寂苦,日月空逝浑然忘。

  今年终于隐忍,暂留尘世。但出家之期已经迫近,心绪不免更加忙乱。他思虑遁世前应有所安排,便寻出各种物品,按等级分赠各传文,聊为留念。他虽不明示此举真意,但其贴身侍女,皆瞧出其真正心思来。故岁暮之时,院内格外静寂,笼罩着悲伤之情。源氏整理物件时,积年情书突现眼前。觉得倘若遗留后世,教人看见甚为不妥,而毁弃又觉可惜,踌躇一阵,终究决定取出焚了为是。忽见须磨流放时所收情书中,紫夫人的信,专成一束。此乃他特意整理的。虽事已遥远。但至今笔墨犹新,这实可为“千年遗念”。忽又念及一旦脱离红尘,便不能再见之,逐令两三个亲信侍女,将其即刻毁弃于己前。即使普通信件,凡死者手迹,见了总有无限感慨。何况紫夫人遗墨,源氏一看,便两眼发花,不能视物,字迹也难以辨认,眼泪竟打湿了信纸。他怕侍女们看了笑话,自感羞愧,便将信推向一旁,自己吟诗道:
  “旧侣西去登彼岸,不堪慕恋煎我怀。发售伤睹遗世迹,愁心复添怅叹深。”侍女们虽未将信展开来看,但从源氏那痴迷神情便知此乃紫夫人遗墨,因此皆悲伤不已。源氏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尽管两人近居,但写来的信却是如此凄婉。至今重见,更感悲痛,泪落如雨,竟无法控制。但念悲伤过甚,深恐别人嘲笑他女儿心肠,故不细看。却于一封长信末尾留下一诗:
  “人去枉然存遗迹,不若随主同化烟。”遂令侍女将那情拿去俱焚了。

  十二月十九日始,照例举行三天佛名会。源氏已认定此乃红尘中本次了,故一闻钻馆锡杖声,感慨之情更盛于往常。众僧不断向佛祈祷,保佑主人长寿。源氏只觉悲伤,不知佛祖奈之若何。此间大雪翻飞,地上积雪已厚极。导师退出之时,源氏召其进来,敬上酒杯,以表谢意。礼仪隆重比昔,赏赐特别丰厚。此导师一生服务朝廷,且时常出入六条院,故源氏从小便熟。今已满头银丝,源氏甚觉可怜。诸亲王及公卿,依旧到六条院参与佛名会。园中梅花含苞欲放,雪光映耀,格外鲜妍可爱。按理该有管弦之乐的,但源氏一闻琴笛之声,便有呜咽之感,悲不自胜,故取消管弦,推吟诵了一些适时诗歌便了。哦,差点志言!源氏向导师敬酒时,曾奉赠一诗:
  “戏命日将尽,再见春景难。梅花合雪放,但插鬓发边。”导师答诗云:
  “祝君寿无疆,春花年年赏。叹我发如雪,徒嗟度日月。”因受感染,其他众人皆吟诗助贺,彼此酬唱,各具特色。这日源氏居宿外殿,其气色姿容俱佳,一层艳丽之光,更甚于往年。那老僧见了,禁不住流下几行浊泪。

  已近岁暮,源氏寂寥不已。忽见三皇于东奔西走,喊着:“什么声音最响?我要驱鬼。”那姿态令人格外喜爱。源氏想:“我遁迹后,便再无缘见此人伦之趣!”触景生悲,竟又难以自禁,于是赋诗道:
  “乱心时抱恨,怎晓日月经?今朝年华尽,残命亦将陨。”赋诗毕,他叮嘱家人:“元旦招待来客,应隆重比昔,赠送诸亲王及大臣的礼品,以及赏赐其他人的福物,皆要尽量丰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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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5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二章 云隐
  依据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发展,该章应写源氏之死,但此章却只有题名而无正文,因此也没有述及源氏死去的时间。作者何以如此?普遍的看法是:书中前面部分已描述了许多人的死,其中主要人物紫夫人之死,描写得尤为沉痛。如果再续写主人公源氏之死,身为女性的作者本人恐是没法忍受那种悲苦的。因此仅以题名“云隐”向读者暗示,让读者自己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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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52:42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三章 句是子
  光源氏逝世,其光辉几乎无人承继,尽管他子孙众多。若将退位的冷泉院算在其中,又未免有所亵污今上所生三皇子与黛君,同在六条院长大,二人相貌各有千秋,均气度不凡,堪称美男子。但若较之源氏,却逊色不少。与寻常人相比,自是迥然不同。无k高贵,优雅端庄,世人无不顶礼膜拜,其声誉竟盛于源氏当年,声势愈发不可比及。三皇子仍居于紫夫人故居二条院,因其由紫夫人悉心抚育长大。大皇子为太子,尤为高贵,皇上及明石皇后自是关注有余。然对三皇子,却最为宠爱,希望他留居宫中。无奈三皇子眷恋旧居,不愿离开。三皇子行过冠礼后,人称兵部卿亲王。大公主居于紫夫人六条院故居东南院的东殿,其室内摆设修饰一袭旧例,可见她对已故外祖母念念不忘。二皇子娶了夕雾右大臣二女公子为妻,居于梅壶院,常离宫至六条院东南院的正殿休息。此二是子为候补太子,德高望重,名领世间。夕雾右大臣诸女中,大女公子已为太子妃,位尊无上。明石是后曾表示按次配对,世人亦这般料想。然旬皇子认为男女婚嫁,若非真心爱恋,终不妥当。夕雾右大臣亦想:“不必如此吧?”故不愿三女公子配与三皇子。但若三星子前来求婚,也无话可说。其六个女儿,为略富美名而又恃才傲物的诸亲王公卿所仰慕。

  话说源氏逝世之后,诸夫人皆悲悲切切退出六条院,各自迁于预定住处。花鼓里夫人迁入二条院东院,此为源氏分与她的遗产。朱雀院所分的三条宫邸,为尼增三公主居所。明石皇后则常居宫中。至此,六条院内人口顿减,甚是冷清。夕雾右大臣颇有感触:“据我所知,从古至今,主人生前悉心竭虑所造之宏伟宅院,一旦离世,即弃而荒废。人生如此沧桑,实甚惨不忍睹!有生之年,我定当恢复六条院旧貌,务使门庭若市。”遂将一条院落叶公主请入六条院,居于花散里故居东北院。如此安排之后,便隔日轮流住宿于六条院与三条院,每处十五日。云居雁与落叶公主亦就平分秋色,相安无事。

  昔日源氏所造二条院,精美无比。六条院为后来所造,更为富丽堂皇,世称琼楼玉宇。如今看来,诸院落皆为明石夫人子孙建造。明石皇后悉心照护众皇子皇孙。夕雾右大臣亦竭诚奉养父亲诸位夫人,一律遵循父亲生前旧制,视若亲母。但夕雾仍不无遗憾:“倘紫夫人犹在,我当终生们奉!可她却就此离去,未曾看到我的心意。好不遗憾啊!”念及此事,便惋叹不已。

  但凡世事,皆如灯灭一般。每一举动,无不使人万念俱灰,平添愁怨。举世仰慕的源氏,亦无例外。源氏之死,六条院内自是无限伤悲。诸夭人及皇子、皇女更难以言述。风姿优美的紫夫人也已深深印在人们心中。此后,无不万般想念。正如春花盛期短,声价更增高一般。

  秦君由三公主所生,源氏曾托付于冷泉院,冷泉院便尤为关心黄君。无亲生子女的秋好皇后甚是孤寂,故对餐君亦由衷喜爱,惟望老来有靠。蒸君子冷泉院中行过冠礼。十四岁就当了侍从,秋天升任右近中将。不久接连升官,冷泉上皇御赐晋爵四位,身份倍增。又赐居御殿近旁的房室,并亲自指挥布置装饰。一应侍女、童女及仆从,皆品貌优秀。种种排场,其豪华竟胜于皇女居处。凡冷泉院和皇后身边容貌端庄的传女,亦极力调与蒸君。已故太政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惟生一皇女,冷泉院宠爱万分。然对黛君的优遇,毫不逊于此皇女。皇后更是宠爱有加,竟奉为上宾,百般优待。务望他舒适安闲,留恋这冷泉院。外人对此,实觉甚为过分。如今,袁君之母三公主潜心修佛,每月定时念佛,每年举行两次法华八讲。逢遇时节,便举办各种法事,以此度送沉寂的岁月。黛君觉母亲甚为可怜,非常思念,亦时常省亲三条院,倒反若父母一般庇护三公主。但冷泉院和今上常召唤他。皇太子及其诸弟也与他亲密无间,以致少有闲暇,心中十分痛苦,恨不能身分为二。幼时隐约闻知出生之事,长大后亦怀疑不已,却无从深知,甚是烦躁。倘含糊其词于母亲面前,她必痛心疾首,于己亦不安。惟忧虑不止:“到底是何缘故呵?令我糊涂于世。我若有善巧太子自释疑虑的悟力,才好呢?他常冥思苦想,有时竟毫无知觉,喃喃自语。曾赋诗道:“此身堪悲苦,亲去无影踪。独自抱疑虑,有谁可相询?”目是无人能答。因此常胡思乱想,独自伤心,如患病一般痛楚异常,反复寻思:“母亲当年花容月貌,为何毅然改扮尼装,遁入空门呢?难道真若幼时所闻:遭意外而愤世出家么?这等大事,竟无一丝消息?定有隐衷而无人告诉我吧。”又想:“女人修佛有五障,且悟力薄弱,要深晓佛道往生极乐,恐非易事。母亲虽朝夕潜心修行,实亦未必如愿呢。我须得助其遂志,免却后世烦恼。”又推想那已逝之人,想必亦是畏罪含恨而死的吧。惟愿有生之年能与生父相识,于冠礼亦无心举行了。然又无法违背常规。行冠之后,更为世人称道,声名显赫了。但他推沉思默想,毫不在意于世事荣华。

  今上与尼僧三公主兄妹情深,自是倍加关照蒸君,亦甚觉其可怜。素君与诸皇子皆生于六条院,自小亲近,因此明石皇后将他视如亲子,不曾改变。源氏生前曾叹息道:“我最为遗憾的是,不能看这晚年之子长大成人,实甚痛心啊!”明玉皇后每每念及,便愈加关怀备至。夕雾右大臣亦悉心竭力抚育黛君,胜于自己的亲生子。

  昔日,桐壶帝尤为宠爱源氏,故源氏“光君”之称盛传于世,由此遭众人妒忌,加之其母势单力薄,故处境甚艰。幸而源氏精话世事,巧妙圆滑,深藏不露。终于世局动荡,天下大乱之时平安度险,换而不舍勤修后世。又宽善待人,故得以安然度世。如今这黄君,虽年幼,却早已扬名于世,且心高志远。可见前世宿缘深重,非凡胎俗骨,竞若菩萨显世。然其相貌并非甚优,亦无甚惊叹之处,惟神态优雅无比,令人自惭形秽。其心境深送,又与常人天壤之别。特别那一股体香,竟非世间所有。最为奇怪的是:只有其稍稍一动,那香气便随风飘送,百步之外亦能闻得。但凡高贵若此之人,必精心修饰,竭力装扮。争艳竞美,以弓世人赞誉。燕君却并非如此,反因其奇异体香无从隐藏而烦恼厌恶。其衣亦向来不加黛香,但各种名香藏于诸衣柜中,混同其固有的香气,便浓得难以描述。甚至那庭前梅花,稍稍与其衣袖接触,便芬芳无比。春雨沐浴花树,水滴沾浸人衣服,历久犹有余香。秋野中无主的“藤挎”,芬芳难郁,但一经他接触,便香消气散,为另一异香代替。无论何种花,只要经他采摘,那花香便尤为浓郁。

  匈亲王对黄君这奇异的香气甚为嫉妒。每日专注于配制香料,将衣服素透。春日赏花时,希望衣浸梅香,兀自躲于梅花园。至秋日,他对耶毫无香气,世人所爱的女郎花,与小牡鹿所视为妻子的带露昆花,则置之不理。而对那经霜菊花,衰败兰草,不值一赏的地榆,只为含香,即便枯败不堪,亦爱不释手。如此煞费苦心,全为一个“香”字。世人遂议论:“这句亲王爱香成癌,太过风流了吧。”而昔日源氏在世之时,万事皆求平淡。

  对这亲王,蒸君亦时常探访。每每管弦之会,两人吹笛技艺各领风骚,难分高下,彼此倾慕又暗自竞争,情趣相投。世人对此亦议论不已。竟称为“匈兵部卿、意中将”。凡有待嫁之女的高官显贵,昏欲前来攀亲。旬兵部卿亲王便从中挑选几个,打探其品性容貌,然甚为优秀的颇难找得。闻知冷泉院之大公主品貌优越,其母弘徽殿女御身份高贵,秉性风雅。旬亲王遂想:“倘大公主能许配于我,倒甚为美满呢!”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一有机会,便告之公主详情,以致他愈发难以忍耐恋慕之情了。

  黄中将于婚姻之事却全无思虑。他深感世俗生活索然无味,认为草草爱上~女子,实为作茧自缚。与其如此,不如回避为好。因此从未干那把人非议的色情之事。然或因难觅如意之人而故作姿态,亦不得而知。十九岁上便受任为三位宰相,仍兼中将之职。原极受冷泉院及秋好皇后厚爱,又位及人臣,愈加尊贵无上。因念念不忘身世疑虑,常常郁闷愁苦,沉默寡言,更无心思寻花问柳。众人交口称赞。

  冷泉院之大公主,令旬兵部卿亲王数年来魂牵梦绕。蒸中将与大公主同处一院,朝夕相处,便对她的情状颇为了解,知其品貌高雅优美。遂常暗自思量:“若能娶她为妻,此生就心满意足了。”冷泉院虽极宠爱黛中将,寻常之事亦任其随心所欲。但对大公主住处,却甚为戒备。这亦属情理中事。袁中将亦不刻意亲近,深恐引起事端。他想:“倘生意外,无人能逃脱干系。”袁中将自小便甚可爱,叫人心动,常因一两句戏语,便令诸多女子倾情于他,风月露水之事自是颇多。但他并不切意追寻,仍深有忌讳。这含糊不表,模棱两可的态度反急煞了对方。真心爱他的女子深为他的冷淡痛苦。诸人都为能常见他,而上三条院做尼僧三公主之侍女,心念这亦胜于断绝关系,姑且忍受寂寞。蒸中将倒是性情温柔,仪表亦委实漂亮。这些女子便回复一日,乐于受骗。

  夕雾右大臣原想将二位女公子各许配与匈皇子与蒸君。但蒸中将曾道:“我须于母亲有生之年朝夕侍奉。”因而暂消此念。嚣中将与女儿血绿太近,原亦为他所顾虑,然又找不出更为称心的,甚是烦恼。六女公子为传妾藤典诗所生,其相貌品性皆无仅可指,远胜正夫人云居雁所生诸女。推因其母身份低微,众人并不看重,不胜委屈。夕雾甚感怜惜。恰逢一条院落叶公主膝下孤寂,夕雾便将这六女公子迎归一条院为义女。夕雾寻思:“且佯装无意,伺一恰当机会,让黛中将和匈兵部亲王与此女相见。这两人皆极有眼力,定然赏识于她。”遂叫六女公子学习时尚之事,培养风流逸趣,以期男子倾慕,却不严格教育。

  按惯例,正月十八为宫中赛射之日。诸亲王中成人者皆赴会。夕雾于六条院筹备还飨,甚为隆重,明石皇后所生请是子,皆气度不凡,俊秀高雅。尤以包兵部卿王出类拔萃。惟有四皇子常陆亲王,相貌远逊于其他诸皇子,许是其母为更衣之故。赛射结束,左近卫方依然获胜,结束亦早于往年。事皆,夕雾左大将便与旬兵部卿亲王、常陆亲王及明石是后所生五皇子,同车前往六条院。宰相中将黛君因赛射失败,欲默然离宫。夕雾拉住他道:“可否送请亲皇赴六条院?”夕雾之子卫门督、权中纳言、右大井,及众公卿皆劝他同去。于六条院,路程颇长,遂分班乘车。其时小雪飘舞,暮色清艳无比。伴随悠扬的笛声,车子驶入六条院。如此极乐之境,何处能觅?
  还飨设于正殿南厢内。获胜一方的中少将仍朝南坐。诸亲王及公卿作陪朝北坐,宴会开始。值兴酣之时,将监们便起身表演《求子》舞,长袖翩翩。其时梅花盛开,近旁几株梅花被袖风扇动,香溢四座。混融素中将那奇异的体香,愈发沁人心脾。众侍女隔帘窥视蒸中将,议论道:“看不清相貌如何,这天太暗了。然这香气却令人沉醉。”众人闻着香,皆交口称赞。夕雾右大臣亦认为冀中将非同一般,今日之相貌仪态尤为优美。见他仍默然坐着,便道:“右中将,不可闲坐啊!你也唱一段吧!”冀中将便甚为美妙地唱了一段“大国的神座上”,歌道:八少女,我的八少女!八少女,呀!八少女,呀!站在大国的神座上!站呀,八少女!站呀,八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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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5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四章 红梅
  当时的按察大纳言,即已辞世的致仕太政大臣的次子,已放卫门督柏木的长弟红梅。此人天资聪颖,禀赋极高,且具优雅的性情。后来渐渐长大,官位升迁,前程无可限量,厚蒙至恩,华贵元比。这红梅大纲言前后共娶了两位夫人。先娶的一位已辞世,眼下的这位为后任太政大臣播黑之女,即从前舍不下真木柱的那位女公子。最初,她的外祖父或部卿亲王将她嫁给萤兵部卿亲王。其人逝世后,便与红梅有了私情。日久情深,红梅最后竟不避讥嘲,公开纳她为继室了。红梅的前妻仅有二女,并无一子,她总感膝下寂寥。于是向神佛祈祷,终让继室真木柱为他生得一个儿子。真木柱先有一女,乃与前夫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现不离前后,以作先夫遗念。

  红梅大纳言对众子女一视同仁,尽皆宠爱。有几个生性有疵的侍女,彼此常生龈龋。所幸真木柱夫人生性爽朗,胸怀宽广,善于周旋调解。纵然有损自己利益的事,也自行宽慰。并不计较。因此矛盾并不尖锐,日子也还平安。三位女公子年龄相若,渐渐成人,皆已举行了着裳仪式。大纳言特别建造了几所七架宽阔的宅院。大女公子住南厅,二女公子住西厅,而东厅则由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的女公子居住。常人以为,萤兵部卿亲王这位女公子没了生父,必多苦痛。殊不知她从父亲和祖父那里获得甚多遗产,故其居所内摆设装饰与日常生活,皆十分高贵优雅,境况极佳。

  红梅大纳言悉心抚养三位女公子.美誉传播出去,便有不少人慕名来访,相约婚姻。甚至连皇上和皇太子都曾有过暗示。红梅寻思:“今上有明石皇后独蒙圣宠,无人能与之齐肩。但若甘。已做个低级宫人,进宫又有何益?皇太子又为夕雾右大臣家的女御独占,恐亦难与之争宠。但就此畏缩,怕送才德俱佳的女儿入宫,岂不辜负其天生丽质么?”如此一想,他便下了护心,将大女公子许给了皇太子。大女公子其时妙龄十七八岁,花容月貌,十分可爱。

  二女公子之貌更加出众,其娇艳优雅更胜其姐,简直是个绝世丽人。红梅大纳言想:“此女若嫁与常人,委实可惜。将她嫁给旬兵部卿亲王,倒很般配。”旬皇子见到真木柱所生的小公子时,常招呼他一同玩耍。这小公子十分聪明灵颖,其眉梢额角他蕴着无穷富贵之气,一次旬皇子对他说道:“你回去转告你父亲说:我并不满足于只看见你这个弟弟呢。”小公子便回去如实禀告了。红梅大纳言一听,便知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对人说:“与其让一个才德兼优的女子入宫去屈居人下,倒不如嫁给这位旬皇子。这位皇子那么潇洒!我若能实现愿望,得他为女婿,尚可延年益寿呢。”但目前得先准备大女公子出嫁之事。他私下祷告着:“但愿春日明神保佑我,让我女儿成为皇后。如此。则先父太政大臣的遗恨可慰,亡灵可安了。”便满怀希望送大女公子入宫做了太子妃。世人皆道:皇太子对这位妃子宠爱有加。因大女公子对宫中生活不熟,便由继母真木柱夫人伴她入宫。真木柱尽。已尽责,无微不至地照料她。

  大女公子入了宫,南厅一时空闲,大纳言邪内顿冷清。特别是西厅的二女公子,突然失去了一向亲密的姐姐,更是倍感孤寂。住在东厅的女公子虽与其他两位姐姐异父异母,但非常亲昵,不分彼此。晚上三人常常抵足而眠,白天则在一起学习各种艺事。吹弹歌舞,东厅的女公子十分内行,其他两位女公子将她视若师傅一般。只是这位东厅女公子生性腼腆,连对母亲也很少正面相视,真有些可笑。但是她的品貌并不比前面两位女公子逊色,且那妩媚之状还略胜一筹。红梅大纳言想:“我整日只为自己的女儿操劳,对这位女公子却不在意,真有些对她不住。”便对她母亲真木柱说道:“三女儿的婚事,你如有了主意,就及时告知我,我待她一定要象亲生女儿一般。”真木柱答道:“这事我还未曾想过,总之不能轻率行事。最终如何,也得听由天命了。只要我在世,必全力照料她,但我去之后,她就可怜了。我为此而常常担心。不过到时她或可出家为尼,安度余生,也不致落人讥笑了。”说着流下泪来。接着又谈到这女公子性情如何贤淑。红梅大纳言对这三个女儿向来皆一视同仁,并无亲疏之分,但至今还未曾见过一眼这东厅女公子,很想亲见其貌。他常抱怨:“她怎地老是避着我,真无趣!”他总想找个机会,乘人不备时偷看,但终究连侧影都未曾见得。一日他隔帘对女公子道:“你母亲不在家,我代她来照顾你。你对我如此生分,很叫我难过呢。”女公子在帝内稍作答解,声音温婉动听,推想其相貌又是何等美丽,惹人怜爱。大纳言常常自豪于女儿比别人优秀,这时听见东厅女子的声音便想:“我那两位恐怕赶不上她吧?可见天下大了,也未必美妙。我原以为我那两个女儿已无与伦比了,岂知此女比她们更强。”他这样一想,更想见到东厅公主了。便对她说道:“近几月来,由于繁忙,丝弦也久不曾听了。你西厅的二姐正潜心学琵琶,恐欲有所造诣吧。但琵琶这乐器,倘仅学得一鳞半爪,其音便很难听。如你觉她能够学好,请费心指导她一下。我并未专习何种乐器,但过去得意之时,参加了不少管弦乐会。因此缘故,对于何种乐器的演奏,皆能鉴别高下优劣。你尽管本曾公开演奏过,但每次闻得你弹奏琵琶,总觉颇似昔年之音。已故六条院大人的真传,仅夕雾右大臣一人承得。源中纳言①与旬兵部卿亲王,是天赐才人,凡事尽可与古人媲美,尤其热衷于音乐。然其拨音的手法稍柔弱,尚不如右大臣。据我所闻,惟有你的琵琶之声很与他相似。琵琶之道,左手按弦必得娴熟,方抵佳境。女子按弦,所拨之音独具娇气;便更富情趣的。你弹一曲,让我欣赏一下吧。取琵琶来!”一般的传女部不回避他,却有几个身份高贵且年龄最小的诗文,生怕被他看见,一听见招呼便往内室回避。大纳言很有些气恼道:“连侍女都疏远我了,好没意思啊厂
  其时小公子正欲进宫去,同行前先来参见父亲。但见他周身值宿打扮,童发下垂,反比绍成总角的正式打扮漂亮可爱了。大纲言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便叫他带口信给丽景殿的女儿:“你代我向大姐请安,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晚不便入宫。”又笑道:“练练笛子再去吧。皇上常召你到御前演奏,你如今的水平,恐不称心呢!”便要小公子吹双调。小公子吹得竟比往日好。大纳言高兴地说:“你进步很大了,此皆赖于常在此与人合奏。此刻便与姐姐合奏一曲吧。”便催促帘内的女公子。女公子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拨弦,弹了一曲。大纳言合着乐拍,吹起了低沉而娴熟的口哨声。抬头见东边廊檐近旁一株红梅,正开得鲜艳,便道:‘值前此花独惹人爱呢。旬兵部卿亲王今日在宫中,何不送他一枝呢?可知‘梅花香色好,惟汝是知音”啊!”又说:“唉,光源氏作近卫大将时,我已是像你这般年纪一个童子,常随侍他身侧。那时情景,总让人神往。如今这位旬兵部卿亲王,也是众口称赞的显赫人物,品貌皆佳,恐因一向崇敬光源氏之故吧,我总觉他远不及光源氏。尽管与他的关系并木十分密切,然而一想起来便很悲伤。可以想见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被遗弃于这茫茫凡尘之中,更是悲痛欲绝了吧。”大纳言一下便沉入往事之中,心境有些怆然,刚才的兴味也顿然消减。他情不自禁,叫人折了一枝红梅,交与小公子送入宫去,说道:“只有此亲王可寄托我对光源氏的眷恋之情了。昔日释迎牟尼圆寂之后,其弟子阿难尊者身上灵光显现,有修为的法师皆疑心他乃释达复活。如今我为表达怀旧之情,也只有打扰这位亲王了。”便吟诗奉赠,诗云:
  “凉风惠通国梅意,盼持早芬入园鸣。”他将诗写在一张红纸上,夹于小公子的怀纸里,催他即刻送去。小公子对匈皇子向来亲近,遂欣然入宫了。匈皇子自明石皇后上房中退出后,正要回到自己住处。许多殿上人送他出来,小公子也在其中。匈皇子见了,问道:“昨日为何走得那么早?今日又是何时进来的?”小公干脆生生地答道:“昨天我退出太早,后来想起又十分后悔,今日我闻知你还在这儿便赶来了。”匈皇子道:“不仅宫中,我那二条院也有好玩的。我希望你常来,那里还聚了许多小伴呢。”众人见匈是子只与他一人说话,不便走近,稍候便各自散去了。此时四处幽寂,句是子又对小公子道:“皇太子以往常常召唤你的,为何现在不同了呢?你大姐太没意思,竟与你争宠。”小公子答道:“老叫我进去,烦死我了。但是常到您这里来,……”他不再说下去。匈皇子道:“你姐姐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这原是可以谅解的,但总叫我心下难受。你家东厅那位姐姐,昔日与我同为皇族。你暗里替我问她:“她爱我么?”小公子见时机已到,便呈上红梅与诗。句是子愉悦地想道:“倘因我求爱而得答诗,那才妙不可言呢。”细细赏玩,爱不释手。这枝红梅果然可爱,那枝条的姿态、花房的模样,以及香气与颜色,皆非寻常花枝。他说道:“园中开着的红梅,除了颜色艳丽外,香气总不及白梅。惟有这枝红梅不同寻常,竟然色香俱全。”旬皇子素喜梅花,此时心清又极佳,更赞不绝口了。之后又对小公子道:“今夜值宿,就住我这里吧。”拉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小公子便没去参见是太子。旬皇子身上有股无与伦比的浓郁香气,小公子甚为欢喜,与他躺生一起,倍感他可亲可爱。勾皇子问他:“此花的主人怎不去侍奉皇太产?”小公子道:“我不知道。听父亲说:要她去侍奉知心之人。”匈皇月曾闻得红梅大纳言有意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而他的所思却是东厅女公子。只是答诗中此意不便明言,故于农田小公子回府时,他便随意作了答诗,叫他带回,其诗云:“梅香若为早鸳爱,诚谢东风通信来。”又嘱托他道:“此后别再烦恼他老人家了,你私下转达东厅那位姐姐即可。”
  其后,小公子对东厅姐姐倍加重视,比以往更亲近了。以这无邪孩童看来,觉得东厅姐姐的言谈举止优雅稳重,性情和蔼可亲,但愿她能嫁得个好姐夫。如今大姐已嫁给皇太子,尽享人间富贵。只这东厅姐姐却深闭闺围,无人过问。他深为不满,觉得东厅姐姐可怜。他想:她总得嫁给这位句皇子吧,是以他乐于给皇子送梅花去。只是这封信是答诗,只能交与父亲。红梅大纳言看了诗,说道:“此话实乃无聊!这句皇子太贪女色了,知道我们烦厌他这品性,因此在夕雾右大臣和我们面前装得一本正经,岂不可笑。罕有的轻薄之徒,倒极力做诚实之状,恐反教人鄙视吧。”他复信一封,又派小公子带入宫去,内有诗道:
  “君袖苦盼国梅亲,更染奇香增盛名。过于风流了,望君见谅。”句是子见他如此认真,想道:“看来他真想将二女公子嫁与我了。”心下有些激动。便答诗道:
  “宿层花丛寻芳艳,色迷却恐世人言。”此答诗毫无诚意,红梅大纲言看了,心中不免生气。

  后来真水柱夫人自宫中回来,言及宫中情况,告诉大纲言道:“前日小公子宫中值宿,次晨到东宫来,浑身香气异常浓烈。众人都以为他自来如此,皇太子却说:‘昨晚你一定在匈兵部卿亲王身边睡觉吧,难怪不来我这儿呢。’他竟吃了酷,真好笑呢。他有回信么?看不出他有什么心思。”红梅大纳言答道:“信是有的。这皇于特别喜爱梅花,那天红梅开得正鲜艳,他独自欣赏,甚觉可惜。我便顺意折了一枝,叫小公于去呈送皇子。此人的衣香确乎异常,连宫女们都自愧不如。还有那源中纳言,身上也自有一股奇香,世无所匹。不知他前世如何修炼,以致今世得此善报,好不叫人艳羡。虽同为花,那梅花出类拔萃,香气也格外可爱。匈皇子性喜梅花,它乎此事也。”他以花作比作旬皇子。

  东厅女公子逐渐长大,更加聪慧,凡所见所闻,领悟甚快。然而对于婚嫁大事,却未曾虑及。世间男子,想必皆有攀龙附凤之心,择有权有势之家,千方百计求婚。放那两位女公子处甚为热闹。而这位东厅文公子门前冷落,闺门常闭。旬皇子闻知,认为时机已到,便郑重考虑向东厅女公子求婚。他常叫朱小公子,悄悄地要他送信。但大纳言总想着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因此常窥察旬皇子动向,期望他动了念头前来求婚。真木柱夫人看他情状,觉得难为情,便说道:“大纳言差矣,旬皇子之意并不在二女公子,你费这些心思终是枉然。”东厅女公子对匈是子的信只字不复。但旬皇子愈发追求得紧。真木柱夫人常常自思:“有什么不好呢?匈皇子品貌俱佳,我倒很希望他作我女婿,日后必是幸福。”但东厅女公子以为匈皇子过于贪色,私情甚多。他对八亲王家的女公子,爱得也很深挚,常不顾路途险远,前去与她幽会。此四处牵扯之人,绝对靠不着的。因此,这门亲事决不轻易允许,她决心拒绝他。但真水柱夫人觉得如此会使匈皇子难堪,有时竟背了女儿,偷偷地写回信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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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5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五章 竹河
  却说源氏一族以外的后任太政大臣播黑家,还有几个侍女在人世。这些侍女善于说长道短,常常不发问,便自会滔滔不绝说出些源氏家族的故事来,与紫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略有出入。据她们道:“关于源氏子孙的传说,有些并不确切。许是老侍女们年岁太大,头脑糊涂,记忆不清而弄错了吧。”到底谁是谁非,难以定夺。

  已故髯黑太政大臣和玉髦尚待,生有三男二女。镜黑大臣竭力教养,指望他们日后出类拔萃。孰料无公不济,累黑大臣却因操心过度,温然长辞了。遭此突变,五望夫人一时束手无策。原本打算及早送女儿入宫,也只好延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脉内遭此恶运,门庭日渐冷落。玉囊尚待的近亲中颇有权势显赫者无奈亲戚身分高贵,往来并不亲密。且已故望黑大臣生性孤僻,不善言谈,与人交往甚浅。或许是此缘故,玉望夫人竟没有一个知心朋友。惟六条院源氏主君始终视玉置若亲生女儿,临终时特地于遗嘱中写明,玉鬓所得遗产仅次于秋好皇后。夕雾右大臣亦甚是关心玉望,每逢有事,必来探访,其亲近反胜于嫡亲姐妹。

  玉望夫人对三位公子的前程并不十分担心。三位公子皆已行过冠礼,正值晓事年龄。虽因亡故而有些孤苦无助,但也会理所当然逐级晋升。倒是两位女公子令玉望夫人忧虑。镜黑大臣生前,今上也曾示意,望他送女儿入宫。并时时屈指计算年月,推想女儿已出落成人,催他早日实行,但玉鬓夫人私下认为:“明石皇后深受宠幸,位尊无上。倘女儿入宫,定然位居其下,埋没于嫔妃之中,庸庸碌碌列于未席。战战兢兢,察色行事,永无出头之日,毫无意思。眼看我女儿仰人鼻息,屈居下位,我如何心甘?”如此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冷泉院也一心想得玉髦之女,竟将往事重提,对玉髦当年的无情仍感怨恨,说道:“昔日尚且这般,如今年事渐高,形容丑陋,自是更遭人唾弃。尽管如此,我还是请你将我视作你女儿的可靠保护人,将她托付与我吧。”他固执地请求。玉童心想:‘叫我怎生是好?我这命运真是多劫难啊!他定是将我看作了冷酷无情女子,好不难堪。如今到了这般年纪,索性将女儿嫁与他,以释前嫌吧。”但又犹豫不决。

  两位女公子相貌姣美,世称美人,倾慕之人不计其数。夕雾右大臣家请公子中的藏人少将,乃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品貌兼优,官爵显于其他兄弟,尤为父母宠爱,亦诚恳地求婚于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从亲缘关系而言,其与王慧的关系密不可分③因此他与弟兄们常出人钱黑大臣脉内,玉望夫人亦甚疼爱他们。这藏人少将也与侍女们混得很熟,常向她们倾诉自己对大女公子的倾慕。众侍女便常在玉霎夫人身边极口赞扬藏人少将。玉髦夫人甚感烦乱,但又觉得他很可怜。其母云居雁夫人也不时写信给玉望夫人。殷切请求。父亲夕雾大臣亦曾道:“如今他官位虽低,但看在我们面上请答应他吧。”但玉髦夫人早已决定:大女公子决不嫁臣下,必须入宫。至于二女公子,若藏人少将官位稍高,门当户对时,许嫁与他亦未尝不可c藏人少将则固执地坚持:倘五望不许婚,便将女公子强行抢走。玉髦夫人对这门亲事虽不甚反对,但恐于正式许诺之前发生丑事,盛传于世,遭人讥议,败坏门风。遂再三告诫传递信件的侍女们:“你们务必谨慎,以免有所闪失。”侍女们从此忐忑不安,甚感为难。

  再说六条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三公主所生的蒸君,冷泉院视如亲子一般疼爱,封为四位侍从。其时蒸君年仅十四五岁,天真烂漫,但心灵却早熟,深请人事。加之仪表堂堂,足见前程远大。玉望尚待有;已招他为婿。尚待的邻宅与三公主的三条院相距甚近。因此每逢础内举办管弦之会,众公子便常邀请黄君前来共乐。盛闻尚侍邸内美人之名,青年男子无不心驰神往,皆身着锦衣绣袍,风度翩翩。若论相貌,则首推藏人少将最为秀美;论品性、风度,则这四位待从最为温文尔雅、风流倜傥。总而言之,无人能与此二人媲美。人们均因黄君为原氏之子,格外看重他。许是源于此因,甚盛名众口皆碑。青年侍女更是赞不绝口。五望尚待也极为疼爱,常与他亲切闲话。她道:“你父亲当年气宇轩昂,其俊逸之姿令人至今难以忘怀。你颇具父亲遗姿,每次见到,便能聊以自慰”。夕雾大臣位高权重,若无特别机会,亦难见上一面。”因此,她视黄君如亲兄弟,蒸君亦当她为长姐,不时探访。蒸君品行端庄,举止稳重,绝非轻薄男子。侍候两位女公子的青年侍女们见他婚事不见眉目,都非常着急,甚感遗憾。他们常与他开玩笑,令黄君烦恼万分。

  不觉已值次年正月初一。玉髦尚待的异母兄弟红梅大纲言、藤中纳言来尚待邮贺年。这红梅大纳言即昔日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纳吉为已故货黑太政大臣前委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夕雾右大臣带着六位公子也来了。右大臣气宇轩昂,举止洒脱。六位公子亦皆眉清目秀,且早年得志,意气风发。世人均道这一家至善至美。惟藏人少将,虽特别受父母恩宠,却总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如往年一样,夕雾有大臣与玉鬓尚侍隔帷而谈。夕雾右大臣说道:“如今这把年纪,除了宫,便无心走动。常思前来叩访,共叙往日情谊,却总因无甚要事,才能如愿。尊处若逢有事,悉请吩咐诸小儿办理。小弟早已交待波等忠心效劳,不得怠慢。”玉望尚侍答道:“寒门道此恶变,势力衰微,今已微不足道。承蒙照拂依旧,愈发令我缅怀先人,念念难忘。”接着便将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宫之事略述一二,说道:“家势衰微,入宫恐受冷落,徒增烦恼。因此甚是忧虑,进退难决。”夕雾答道:“曾闻今上宣示此意,不知确否。冷泉院虽已退位,似乎声威亦有所减,然容貌俊美,无人可及。虽年事稍高,却如少年一般,风度翩翩。倘舍下有女可差,必应召人院。可惜无一人够得上姿容秀美的诸宫眷之列。但不知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是否已禀明大公主之母弘徽殿女御?昔日亦曾有意将女儿送人宫,终因顾忌此人,未曾如愿。”玉望说道:“弘激殿女御也曾劝我,道近来颇感孤寂,愿与冷泉院悉心照顾我女,以遣寂寞云云。竟使我有些动心了。”
  告辞玉累尚侍,众人即赴三条院向三公主贺岁。与朱雀院、六条院源氏有旧情或其它关系的人,均不曾将这尼僧公主忘记,齐来贺年。滚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将、右中共、藤侍从等,皆陪伴夕雾大臣同往。一时锦冠华盖簇集,气势颇为庞大庄严!
  时至日暮,四位待从蒸君也来向玉望尚待贺年。白昼云集于此的众多显贵公子,皆仪表堂堂,无暇可击。然这四位侍从的到来,令众人尽皆逊色。好激动的侍女们七嘴八舌道:“终究是这位公子与众不同啊广“来作我家小姐夫婚,倒是地造天设般匹配!”这蒸君的确温文尔雅,风姿可爱。尤其是行动举止间,身上所散发的股股香气,令人陶醉。即或是大家闺秀,只要略晓情趣,亦定会注目凝视秀君,赞叹不已。其时玉髦尚待正在念佛堂里,闻知黄君前来贺年,吩咐侍女道:“快请公子!”黄君自东阶人佛堂,于门口帘前坐下。佛堂窗前几株小梅树,正含苞欲放。早春的营啼尚欠婉转。众侍女百般挑逗蒸君,希望这美男子于这美景中更为风流飘逸。孰料黄君却兀自缄默无语,一本正经,颇令她们失望。内有一身份高贵名叫宰相君的侍女咏诗一首奉赠。诗道:
  “小梅吐新蕊,更添娇艳色。手折芬芳枝,妍姿不胜看。”如此才思敏捷,脱口成章,黄君甚感钦佩,便答诗道:
  “小梅吐新蕊,遥望似残柯。未知娇艳色,深藏花心里。如若不信,请触我袖。”便与她们汗起了玩笑。众侍女齐声道:“的确‘色妍香更浓’啊!”众传文此时兴致勃勃,肆意嘻笑起来,倒真想上前拉其衣袖逗趣。恰逢王慧尚待从佛堂里膝行出来,见此情状,轻声骂道:“你们真是放肆,连如此温顺的老实人也不放过,不害臊吗广黛君听罢,暗想:“我为老实人,岂不令我委屈吗?”尚待幼子藤侍从无须往各处贺年,因其还不曾上殿任职,此刻正闲居家中。他捧出两个嫩沉香木盘,盛上果物茶水,招待黛君。尚待想道:“夕雾右大臣愈上年纪,愈与父亲肖似。蒸君虽不肖似父亲,但那温文尔雅、沉着稳重的风度倒具源氏主君当年神韵,恍如主君在世。”回首往事,甚是伤怀。秦君人去而香气仍维绕于室,令众侍女羡叹不止。

  四位侍从蒸君自被称为老实人后,心中终觉委屈,颇不甘心。正月二十过后,正值梅花盛开。为让尚待改变看法,在众侍女面前一展风流,乃特赴尚待府邪造访藤侍从。进入中门,但见一穿着与他相似的男子站在那里。这人见蒸君走来,慌忙躲避,不想却被黛君拉住。一看,却是常踌躇于此的藏人少将。他想:“此人许是被正殿西边的琵琶、琴筝声所迷恋吧。为情所困真痛苦啊!而强欲求爱,更是罪孽深重!”片刻琴声停止。袁君便对藏人少将道:“请你在前指引吧!我对此很陌生。”两人遂携手唱着催马乐侦技产同行,径直向西面廊前的红梅树走去。尊君身上香气四溢,胜于花香,侍女们早已闻得,忙打开边门,用和琴含着《梅枝》的歌声,弹出美妙和谐的音乐来。尊君心想和琴为女子所用,不宜弹《梅枝》这吕调乐曲,而她们却弹得如此纯熟。兴之所致,二人又将此曲从头唱了一遍。侍女们使用琵琶来伴奏,其技艺亦甚精湛。蒸君觉得此地确为风流之处,足令人心旷神怡。于是放纵情怀。与侍女们调情说笑起来。玉髦尚侍亦叫人送来一张和琴。蒸君和藏人少将彼此谦着。尚待便传言熏君:“你的斥音酷似先父,这我早已闻知,趁今宵骂声引诱琴声,不妨弹奏一曲吧。”蒸君心想:“尚待盛情邀请,若我怯场怕羞,未免有失礼遇。”于是勉强弹奏了一曲。玉霎尚待听来,琴声果然优美无比。源氏虽为玉髦尚侍的义父,但生前父女不常见面,而今源氏辞世多年,玉器尚待常常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今日素君的琴声,自是令她更为感伤。她道:“蒸君相貌堂堂,肖似已故柏木大纳言。连这琴声,亦与大纳言有同工之妙。”说罢泪流不止。近日她极易伤感流泪,许是年事渐高之故吧。藏人少将亦唱了一曲“瓜鹏绵绵”,歌声甚为美妙。座上无老人呼叨烦扰,诸公子便无所顾忌,相互劝诱,尽兴而欢。主人藤侍从与其父髯黑大臣极为肖似,不甚擅长歌乐弹奏,谁知举杯劝酒。众人便怂恿他:‘你也须尽兴唱个祝词啊?”他便附和着众人唱催马乐《竹河》。歌声虽显幼稚,却亦甚美妙。其时帘内送来一杯酒。黄君道:“听说酒醉吐露真言,神思不清,言语错乱。倘若饮醉,叫我如何是好?”便不再接受酒杯。带内又送出一套女子的褂子和礼服,尊香扑鼻,乃临时应酬,赠与黛君的赏品。董君甚是不解,问道:“这又为何?”便将赏品推与藤侍从,起身告辞。藤侍从忙拉住蔡君,将衣衫交还给他。表君道:“‘水驿’酒③我已饮过。夜色已深,恕不奉陪!”说毕便逃也似的回家了。再说藏人少将见勇君随意出入此地而颇受喜爱,顿觉自惭形秽,心中不免怨恨,口上亦就泄露出来。吟诗道:
  “众皆赏赞清惜花,我独迷恋蔼蔼夜。”吟罢,长叹一声,便欲回去。帝内一侍女即答诗道:
  “皆因时地生雅兴,不惟梅香悦春心。”
  翌日,四位待从素君特遣使者送信与藤侍从。信中道:“昨夜因不胜酒力,举止有失检点,让诸君见笑了。”他意欲玉髦尚待知晓,便在信中用了许多假名。并于一端附诗道:
  “吟得《竹河》章末句,料君知悉我深心叩”藤侍从即将信呈送正殿,与母亲一起看。玉望尚待看罢信,赞道:“字迹好不潇洒啊!小小年纪便已这般灵慧,足见前世造化深厚。虽幼时丧父,母亲出家为尼,失却父母疼爱抚育,却出落得如此出众,真是苍天庇佑啊广言下之意,乃指责儿子文笔拙劣,远不及蒸君。这藤侍从的回信,文笔确实幼稚,信中道:“昨夜你喝了酒就走,如经过水驿一般,大家皆感奇怪呢。

  歌罢《竹河》良宵水,询君何故匆匆归户自此,尊君就以拜访藤侍从为名,频频出入于玉霎尚侍家,并将爱慕女公子之意隐约吐露。那藏人少将的怨恨亦不无道理,尚侍哪里的人的确喜欢蒸君。甚至尚未成人的藤侍从,亦与黛君要好,形影不离。

  转眼到了三月,春光九限美好。玉髦尚待邪内,一些樱花正争奇斗妍,一些已开始凋谢,微风拂来,漫天落英缤纷。春日昼长人静,闲寂无聊,欣赏春累倒也无妨。两位女公子在侍女们簇拥下款款移步入院,赏花玩景。两位女公子正值豆宏年华,出落得花容月貌,端在烟雅。大女公子容颜姣艳,气质高雅,显现帝后丰姿。身着表白里红的褂子、核棠色罩衫,明艳入时,甚是华丽照人。那无限娇媚,由衣裙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其风韵令见者无不自惭形秽,望尘莫及。二女公子也木相上下,身着淡红梅色褂,外罩表白里红衫,秀发柔美动人,似柳丝扶风。众人私下品评道:二女公子亭亭玉立的秀姿,清秀脱俗的容貌,温雅烟淑的性情,略胜大女公子一筹;然又远不及其姐姿色艳丽。二人相映绝伦,益彰无仅。一日,姐妹二人奕棋取乐。初光鬓影,互相辉映,好一幅动人的风景。幼弟藤侍从作见证人,侍坐近旁。两兄长窥探一下帘内,说道:“侍从真好福气,也作见证人了!”随即毫无忌惮地坐了下来。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均不由自主调整姿势。长兄左近中将叹道:“宫中琐事繁多,不能像侍从这般伴随姐妹,令人抱憾!”次兄右中井也说道:“听差宫中,不敢分心。无暇照料家里,望姐妹见谅。”两姐妹听兄长们如此客气,便停止奕棋,甚感难堪,满面娇羞,那情状令人怜爱无比。左近中将又道:“每逢出人宫中,我便常想若父亲在世,我们该多好啊!”话不曾道完。早已泪眼源陇。这左近中将年约二十七八,时刻牵挂妹妹前程,用心细微,未忘父亲遗愿。

  庭园中百花争艳,欣欣向荣,樱花尤为艳丽。两位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与欣赏,赞道:“如此艳丽,何花能与之媲美?”长兄左近中将忆起昔日情景,慨然道:“幼时,你们二人常争夺此花树,一个道‘这花是我的!’一个道‘这花是我的’!父亲裁决道:‘这花归姐姐。’母亲却道:‘这花应属妹妹。’我闻后,虽没哭闹,但却很是伤心。”略停片刻,又伤感道:“樱花已老。追忆逝水流年,请人先我而去,此身哀愁何其多!”如此时而感叹,时而嫁笑,倒也颇有闲情逸致。原来这左近中将最近当了女婿,像如今这般从容盘桓,甚是难得。今日为樱花所动情,因此耽待较久。玉髦尚待虽早为人母,且子女均长大成人,但容颜依旧,昔日风韵犹存,别有~番动人丰姿。时至今日,冷泉院想必仍在爱慕玉髦容姿。回首往事,难以忘怀,故竭诚盼望大女公子入待。对于大女公子入待冷泉院一事,左近中将并不十分赞同,说道:“此事终非长久之计,凡事都讲和谐。冷泉院容貌俊丽,举世无双,自是令人仰慕,然已退位,非值盛时。就是那琴笛之曲调、花之颜色、鸟之鸣声,亦讲究合乎时宜,方能悦人耳目。故不如当太子妃为妙。”玉髦答道:“这也未必。皇太子身旁,早有高贵之人今宠,位尊无比,恐非我们力所能及。倘勉强播合,必不能称心顺意”终为世人耻笑,务必三思。若你父在世,虽不知命运如何,但总有所助,亦不会如此尴尬!”说到此处,众人甚是伤感。左近中将等人离去后,两女公子继续弃棋。二人以樱花为赌物,说道:“凡三弃二胜者,樱花归其所有。”其时日薄西山,暮色幽暗,便将棋局移至檐前。众侍女高卷帘子,皆盼望自家女公子领先。

  恰逢此刻,那藏人少将来藤侍从室中访晤。藤侍从送两位兄长回府,四周寂静无人,廊上门皆敞开。藏人少将便走近门边向内院窥视。天赐良机,只见一群侍女正簇拥着两位女公子下棋。这时天渐昏暗,视物不清。藏人少将细细分辨,始知那着表白里红褂子的乃大女公子。此真谓“谢后好将纪念留”的颜色,确实艳丽无限。藏人少将寻思:如此国色天姿,倘为他人之妻,实在令人惋惜。夕阳返照,侍女们姿态万千,风情万种,令人迷恋。赛棋终见分晓:右方的二女公子赢了。身侧众侍女便欢呼雀跃起来。有人笑着高喊:“还木快奏乐助兴!”还有人兴致盎然道:“这樱花如今归二小姐了广藏人少将不明她们争议何事,惟觉众人言语婉转动听,极欲参与其间。但见女子们无拘无束,谈笑风生,深恐贸然闯入会使她们手足无措,只得无奈地独自归去。此后藏人少将常悄然徘徊于此,祈愿上苍再赐良机。

  自这日始,两女公子每日以夺樱花为戏。一日黄昏,东风骤起,吹落樱花满地,令人怜惜不已。败者大女公子因景赋诗道:
  “此樱纵非我所有,风虐亦替花担忧。”大女公子的侍女宰相君帮助女主人,续吟道:
  “缤纷花落开未久,不足珍此无常物。”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赋诗唱和:
  “本是寻常风花落,意气不平输此樱。”二女公子身侧侍女大辅君接着吟道:
  “多情落花意属我,碾作泥尘亦弥珍。”赢方女童趁兴走下庭院,倘祥樱花树下,拾集了许多落花,吟诗道:
  “残英纵落伴风尘,亦须拾集珍我物。”对方侍女不甘示弱,也以诗格酬:
  “欲得长保樱花盛,只恨蔽风无巨袖。”你们太小气吧!”她贬斥赢方侍女。

  如此闲情逸致,不觉岁月磋路远逝。却说玉望尚待心中挂念女儿前程,日夜茶饭不香。冷泉院日日来信。弘徽殿女御致函敦促:“你们举棋不定,诚心疏远我么?上皇以为是我嫉妒,在其间作梗。令人实在不快!答应与否,清早定夺。”措辞情真意切。玉望尚待寻思:“这定是前世宿缘了!对方如此真心,实难令人推却!”遂决定送大女公于人冷泉院。妆直服饰诸物,先前早已置齐。只是侍女用品,须即刻筹办。举府上下,一片忙碌。

  藏人少将闻此消息,肝肠欲断,遂泣诉于其母云居雁夫人。云居雁也无可奈何,不得已向玉望尚待写信:“修书奉读,只因木肖之子痴情欲死,请勿怪罪。倘若体恤下情,务请置腹以语,聊慰其痴心。”其言凄楚,感人肺腑。玉髦痛苦不堪,惟有哀叹。终于复信:“此事由来已久,心中犹豫难决,近因冷泉上是催促甚紧,言辞恳挚,使我心神线乱,惟有遵命而行。令郎既然如此痴心,望其勿躁静候,上苍难负有情人。”玉鬓窃自计虑:待大女公子太冷泉院后,即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她有顾虑:两女同时出嫁,未免过分触目。何况藏人少将眼下位卑官低。但藏人少将却难移爱于二女公于。自那日薄暮偷窥大女公子花容月貌之后,频频眷恋情影。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如今遭此挫伤,日夜只闻其悲叹。

  藏人少将深知大局已定,但觉心中苦闷,总想借机牢骚一番,遂去访晤藤侍从。恰逢藤侍从正拜读蒸君来信,见藏人少将闯入,正欲藏信,孰料藏人少将早猜出是蒸君来信,急牵信手中。藤侍从心想:倘若坚决不与,他必疑心有事相瞒。遂任其拿去。信里并无要事,推慨叹世事艰难,微露怨恨罢了。内有一诗:
  “日月无情空虚过,又逢残春人断肠。”藏人少将阅毕,想:“原来此人这般悠闲,连慨叹怨恨也如此斯文。我品性太急,招人耻笑,受人冷落,大概也因这暴躁脾气吧。”胸中愈发忧郁,无心与藤侍从续谈,欲去同熟悉的侍女中将摆谈。但想摆谈也是徒费心思,政只有哀叹。藤侍从道:“我欲回信黄君,始不奉陪。”遂持信去与母亲相商。藏人少将遇此情状,心中极为不快,凡欲发作。可见痴情男人的心思了!
  藏人少将来至中将室中,满腔怨恨,难以自抑。侍女中将见其为情所困,深怕言语差错,便闪烁其词,答语含糊。藏人少将谈及那日黄昏偷窥赛棋之事,说道:“如能与她再谋一面,即使者梦中一样隐约,也死而无憾了!哎,日后我将如何度日啊?恐怕与你这般促膝谈心之机也不多了!‘可哀之事亦可爱’,言之有理啊!”语甚恳挚哀怨。侍女中将颇受感动,深觉怜惜,却慰之无计。夫人欲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以慰其痴,但他心中只有大女公子。中将猜想他必是因为那天黄昏目睹了大女公子天姿国色,才如此痴狂。这虽合情理,然而她仍埋怨道:“你偷窥之事倘叫夫人获悉,她必以为你行为卑鄙而嫌弃你。我已不再同情你,你真令人失望啊厂藏人少将答道:“世间一切,我已无所谓了。推那日大女公子求胜,好令我抱憾。倘若当时作设法带我进去,我只须使个眼神,定叫大小姐稳操胜券。唉/于是吟道:
  “我身无名甚嗟叹,何故刚强不饶人?”中将笑吟:
  “棋局凭力判输赢,好胜争强徒劳心。”藏人少将依然心中有恨,又赋诗道:
  “尊君执掌我生死,盼待援引困厄身。”藏人少将哀乐反复,嗟叹不已。直至东方破晓,方忧伤辞归。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更衣节。夕雾右大臣家诸公子皆人宫贺节,惟藏人少将郁郁寡欢,神情恍憾,蛰伏不去。母亲云居雁老泪纵横,甚是同情。右大臣也说道:“当初我恐冷泉上是不快,又妄以为五望尚侍不会应允,故每次谋面皆未提出求婚,真令人后悔莫及。倘我亲口提出,她必定答允。”藏人少将照旧写信诉恨于玉髦尚待。这回赠诗道:
  “残春犹窥花月貌,浓夏徘徊绿树荫。”此刻,几个身分较高的侍女,皆族拥于玉髦尚侍前,向她叙述众多求婚者失望后的种种苦状。侍女中将道:“藏人少将言‘尊君执掌我生死’之语,显见并非空言,真可怜啊!”尚侍亦觉此人可怜。由于夕雾右大臣与少将生母亦曾有意,藏人少将又甚为痴情。因此尚待决定,无论如何,也须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却又以为藏人少将妨碍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确无理。何况滚黑大臣生前早作预定:大女公子决不与臣下结发同机,无论此人如何位高权重。如今人冷泉院,尚嫌前程有限,愧对其夫遗愿。侍女在此时送进藏人少将信函,实在不合时宜。中将遂回复一诗:
  “怅对青空沉思久,方知君心在娇花。”众侍女看完诗,皆道:“他已痴狂这般,何必再拿他开心呢?”然而中将怕改写麻烦,也就作罢。

  大女公子定于四月初九日人冷泉院。夕雾右大臣也特遣众多车辆与听差前去供用。云居雁夫人虽与异母姐姐玉望尚待曾有怨恨,关系略为相流,但虑及年来因少将之事与她频频通信,眼下突然绝交,情理难通,也遭世人耻笑。遂赠送了丰厚的华丽女装,作为众侍女的犒赏。并附信道:“妹因小儿藏人少将精神恍馆,疲于照理,不能前来相助,特以致歉!而姐却吝赐示,颇疏远小妹矣。”此信措辞稳重,而牢里行间暗呈不平之意。玉髦尚待阅后实感抱歉。夕雾右大臣去信道:“弟本应亲来恭贺,无奈恰逢忌日,难如心愿,甚感歉疚!今特遣小儿前来,以供驱使。望任意差遣,勿加顾虑为幸!”他派原少将及兵卫佐二子前去。

  红梅大纲言也派遣清侍女及车辆前往听差候用。其夫人即已故毅黑太政大臣前妻之女真木柱,与玉髦尚侍关系非同一般o但真水柱夫人却无动于衷,谁有其胞弟藤中纳言亲往,与两个异母兄弟即玉望之子左近中将及右中非共同帮办诸多杂事。他们回思父亲在世之日,无不万端感慨。

  藏人少将又写信与侍女中将,倾述失恋之苦。信中说道:“我大限已至,悲痛至极。惟望能得大小姐一语:哦怜惜你。’或可苟延残喘,暂留于世。”中将呈信与大女公子。适逢姐妹二人正依依话别,相顾无话凝噎。昔日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邻居东西两室,中间开一界门,尚嫌疏隔甚远。如今却劳燕分飞,怎堪离愁别痛?今日大女公子穿着格外考究,容颜风资高贵异人。回想父亲在世之日关怀其前程所言,依恋不已。正值此际,侍女送来藏人少将来信。她取来读过,暗自寻思:“这少将父母健在,家势显赫,当为幸福之人,缘何这般悲观,言这等无聊话语?”她深觉诧异。又虑及‘太限已至”,不知是真是假,遂于此信纸一端写道:
  “‘怜惜’非比寻常言,总可无由向人语?只对‘大限已至’之语,稍有理解。”便对侍女中将说道:“你按此意回复罢。”孰料中将意将原信送了去。藏人少将一见大女公子手笔,欣喜之情胜获至宝。又想到大女公子已信他信中所言“命限今日”,激动不已,热泪流淌无尽。遂又立刻模仿古歌‘雌人丧名节”的语调,寄诗诉怨:
  “人生死难寻,不能盼君怜。君若愿启唇对我言声‘怜爱’,我即刻剜清而亡。”大女公子阅毕,想:‘顺厌之极,竟来如此复信!定是中将不曾将诗另行抄写。便将来诗退回。”她心中颇觉烦闷,就此缄默不言。

  随大女公子人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皆装扮得光彩照人且合乎礼仪。入院仪式,与人宫大同小异。大女公子先去参见弘徽殿女御。玉髦尚待亲送女儿人院,便与女御叙谈。直至夜深,大女公子方才人冷泉院寝宫。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宫多年,昔日风韵已随年老俱衰。而大女公子正值青春年华o花容月貌,雪肤玉体。冷泉院见了,安有不怜爱之理?因而大女公子大受宠幸。荣贵元及。冷泉院退位后形同人臣,安闲自在,生活更为幸福。他竭诚希望玉望尚待能暂住院中,但尚待却立刻归去。冷泉院甚觉遗憾,惆怅不已。

  冷泉院极为痛爱源侍从黛君,常召他近身,恰似昔年铜壶帝疼爱年幼的光源氏一般。故黄君对院内后妃皆甚亲近,常自由出入。蒸君对新入院的大女公子,表面上虽然照例亲近,但私下却在猜度:不知她对我有何想法。一日黄昏,四境清幽,秦君偕同藤侍从一道人院。见大女公子居室近处的五叶松上藏花缠绕,开得娇艳欲滴,二人遂于池边席苔而坐,共同观赏。尊君不愿明言对其姐的失恋,惟闪烁诉其情场失意之苦。赋诗道:
  “昔日如若争攀折,藤花甚胜苍松色。”藤侍从见黛君欣赏藤花时神情愁苦,对其失恋之苦倍加同情。遂赋诗向他暗示:此次大姐入院,她并不赞成。其诗道:
  “藤花虽是我故亲,无奈未能助君攀。”藤侍从本性忠厚,甚替熏君抱屈。其实黛君本人对大女公子并不痴迷,但求婚不成,总觉有些惆怅。至于藏人少将,却是痛彻心扉,苦乐无常,几乎失去理智,做出越轨行为来。在向大女公子求婚请人中,有的已移爱于二女公子。玉髦尚待深恐云居雁怀恨于她,拟将二女公子许配与她的小儿,也曾将此意暗示于少将。但藏人少将自大女公子嫁后,便不曾来访。昔日,藏人少将偕同兄弟常出入于冷泉院,亲亲睦睦。然而自大女公子入院后,他便极少涉足冷泉院了。偶尔出现在殿上,也是因事务而无法避开。每逢如此,即觉寡然无味,便迅即逃离冷泉院。

  今上素来知瞌播黑太政大臣生前悉心力主大女公子入宫,今见玉髦将她送人冷泉院,颇感诧异。便宣召女公子长兄左近中将上殿,探询其由。左近中将报之其母道:“皇上动怒了。我早已言及;此举有失偏颇,必令众人失望。但谓母亲一向见解独到,自有主张,故不便从中阻挠。但如今皇上见怪,为自身计,深为前程忧虑!”左近中将满脸不悦,深怪母亲此事欠妥。尚待答道:“有何办法呢?”我也不欲这般匆匆裁定。无奈冷泉院频频执意恳求,言语颇令人感动。我想:也罢,靠山无足,即使人宫,也必受人欺凌,倒不如在冷泉院自在安乐,故我便应允了冷泉院。如今你们皆谓此事欠妥,当初为何木直言劝阻呢?至今却来怨怪我办事不力!甚至夕雾右大臣也怨我行事乖谬。唉,个中苦味谁能解?再者,这桩姻缘,怕是前生注定罢!”她从容而谈,并不以此为错。左近中将道:“前世因缘非凡眼所能瞧见。皇上向我们要人,我们岂能回答‘此人与陛下无缘’么?母亲担忧明石皇后嫉妒妹妹,难道院内的弘徽殿女御会坦诚相处,善罢甘休?母亲预期女御会疼爱妹妹,诚能如此吗?勿须多言,且看将来事实。但细细思虑,宫中虽有明石皇后,不是尚有其他妃嫔么?侍奉主上,只要与同辈亲善和睦,自古以来均谓此乃莫大的幸事。如今与弘徽殿女御相处,倘若稍有触犯,她必厌嫌而弓睐诽谤中伤,露愿于世人。那时你将后悔莫及了。”他们各持已见,王慧尚待苦不堪言。

  其实冷泉院甚是宠幸大女公子,二人感情日日浓厚。这年七月,新星妃怀孕,娇羞病态更楚楚动人。可见当初青年公子纷纷为之倾倒,确不为过。这般沉鱼落雁之姿,谁能止了贪色之念呢?冷泉院时常为新皇妃举办管弦乐会,并召蒸君参加。故而蒸君得以经常聆听新星妃的琴声。春日曾与董君。及藏人少将的《梅枝》歌声弹和琴的侍女中将,也被召入一起演奏。尊君闻此和琴声,忆及旧事,极为感慨。

  第二年正月,宫中举办男踏歌会。当时殿上王孙公子济济一堂,其中擅长音乐者不少。故踏歌人尽择其中校校者,令源侍从蒸君作右方领唱。藏人少将也为乐队成员。当晚正值农历十四,天空清朗无云,一轮圆月悬挂空中,遍洒清辉。男踏歌人退出宫后,即赶往冷泉院。弘徽殿女御与新星妃亦在冷泉上是近旁置席相陪。公卿及诸亲王皆躬逢盛会。其时,除却夕雾右大臣家族与致仕太政大臣o家族外,很难再觅如此辉耀于世的显赫家族了。男踏歌人皆深觉冷泉院之宫中更富情致,故而愈演愈有兴致。藏人少将猜想新皇妃定在帝内观赏,不由得。已猿意马。踏歌人头插棉制假花,虽无香味,然而在各具情态的表演者头上亦生出许多情趣。歌声优雅,舞态完美,几乎无可挑剔。藏人少将回思去年春宵唱着《竹河》,舞近阶前时的情形,禁木住悲从中来,泪盈于眶,几乎失态。踏歌人从这里再去秋好是后宫中。冷泉院亦赴皇后宫中观赏。夜色愈深,月色愈明。昭月当空,亮如白昼。藏人少将踏着节拍,心念皇妃此刻必在瞧他,不禁心醉神迷,飘飘欲仙。在座诸人不断向踏歌人敬酒。少将颇觉专在敬他一人,因而极不自在。

  源侍从黄君四处奔忙,通宵歌舞,甚是疲乏。刚躺下身子歇息,便闻冷泉院遣人来召。他道:“我甚是疲乏,正欲稍歇呢。”无奈只得勉强起身,来至御前。冷泉院向他询问宫中踏歌情状,又说道:“领唱一向由年长并有经验者担任。你这般年轻,却被选任,反比往年更好呢!你真前途无量!”言语中对他甚是疼爱。冷泉院随口唱起《万春乐声向新皇妃那边去了。蒸君相伴同行。各侍女的娘家皆有人来观赏踏歌会,女客甚是不少,一片繁华气象。蒸君暂在走廊门口歇息。与熟识侍女闲聊。他道:“昨夜月光明亮太过,反叫人不好意思。藏人少将被照得两目发眩,实则并非月光之故。以前他在宫中时可从未如此。”了解内情的侍女听了,无不格外同情藏人少将。又有人赞蒸君道:“你实乃‘春夜何妨暗’o啊!昨夜月光辉映,愈显出你艳丽姿态呢。众人皆如此评说。”帘内的侍女于是吟诗云:
  “吟唱《竹河》夜,是否叫君忆?纵无苦恋情,亦含关切心。”侍女作此诗并未有言外之意,然而蔡君听了禁不住潸然泪下。到此时他才醒悟,先前对大女公子的恋情竟那般深厚。便答诗:
  “竹河湛湛水,梦随流波去。方晓人生世,苦辛不胜多。”众侍女皆觉熏君那惆怅满怀的神情甚是可怜。他总令人怜爱,并非他似别人那般易将失恋的苦痛写于脸上,而是他那高尚的人品。他说道:“再多青恐怕失礼。告辞了。”正起身欲走,冷泉院却叫住了他:“到这边来!”勇君虽怅然若失且心中颇不定静,但仍去了那边。冷泉院对他说道:“曾听得夕雾右大臣说:‘已逝六条院主往年常于踏歌会完毕后第二日举办女子音乐演奏会,极具情趣。而今,不论做什么,几乎没有人能承继六条院的传统习俗。当年的六条院,擅长音乐的女子很多,即便是一次小聚会,也办得有声有色,情趣盎然。”说起当年,冷泉院不禁显出无限留恋之情,便命乐人调整好弦乐器具。他自己弹和琴,新皇妃弹筝,秦君弹琵琶,三人共同演奏了催马乐《此殿》等乐曲。熏君听罢新皇妃弹筝,觉得她的演奏技艺比未入冷泉院时愈发精湛。那爪音弹得十分时,歌与曲皆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他心驰神往,叹道:“唉!此人真可谓才貌双全,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女子啊!可想而知,她的容貌也定比先前娇艳了吧。”他对她仍不能割断情思。这种相聚时机一多,自然慢慢接近”彼此之间更加熟悉。他虽强烈抑制自己的情感,但一有机会,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诉说内心的痛苦。这于新皇妃心中产生怎样的感觉,则无法知晓。

  新皇妃于四月里生下一女。虽然冷泉院未曾准备举行盛大庆祝会,但群臣知道冷泉院必定很高兴,皆前来贺喜。从夕雾右大臣开始,便有很多致送产汤贺礼的。玉望尚待尤其疼爱这刚出生的外孙女,抱于怀中,不肯放下。因冷泉院连续遣使前来催促,希望早日见到小皇女。故只得将小星女送回宫中。那时小星女刚满五十日。冷泉院先前只有一位皇女,为弘徽殿女御所生。如今见这小皇女生得甚是漂亮,便特别溺爱她,新皇妃也愈加受到宠爱。弘徽殿女御的侍女为此很是不平,说道:“怎能这样呢?”愿来两方侍女常发生一些不必要的纠葛,而两位女主人倒并不轻易斗气。由此观之,玉髦也觉得长兄左近中将的话果然很有道理。她想:“长此下去,如何了得?万一我女儿遭受虐待,岂不被世人耻笑?是上如今固然十分宠爱她,但秋好是后与弘徽殿女御皆长年侍奉于左右,若她们不能互相亲近,找的大女公子岂不要受气吗?”且有人亦将今上因心情不好而数次对人发脾气之事告知于她。继而她又想道:“我索性将二女公子也送人宫中。进后宫甚是麻烦,就让她作个女官,司理公务吧。”便向朝廷奏请让二女公子代任自己的尚待职位。尚待乃朝廷要职,玉髦早就有心辞职,一直未得朝廷准许。但对已故滚黑太政大臣的遗愿不能不有所顾虑,朝廷便援引古文先例,准许了她的请求。众人皆认为二女公子当尚待乃命运使然,因为她母亲前年有此辞职请求,却未获准许。

  玉髦窃喜一旦如此,女儿便可长安宫中了。然而她又深感对不起藏人少将。她母亲云居雁曾郑重来信相求,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玉望亦曾复信透露有此意愿。如今突改初衷,云居雁定会责怪。为此她心情烦躁,坐立不安。便遣次子将此解释于夕雾右大臣,表明并无他意。右中共替母亲传话道:“上皇降旨,欲招次女入宫。众人见我家人进宫入院,皆认为受此皇恩,万分荣耀。真叫我们毫无办法。”夕雾答道:“听闻今上因你家诸事,心甚不悦,这也难怪。如今二女公子作了尚待,若不及时入宫,实乃不敬。还望尽早决断为是。”此时玉髦又去探望明石皇后,获其许可,方送二女公子入宫。她想:“倘夫君在世,女儿也不会落得这般。”思之甚觉凄凉。今上久慕大女公子美貌,如今却无从获得。今又只得一个尚侍,心中颇不如意。不过这二女公子却是风姿绰约,举止优雅,尚待之职正可胜任。玉童心愿即遂,便思隐身佛门。众公子告劝阻道:“目前舍妹仍需照顾,母亲即便为尼,亦难潜心修持。且待她们地稳位尊,再无牵挂时,母亲再遂此愿吧。”玉髦夫人便暂搁此念。此后她便时常微行入宫,探望女儿。

  冷泉院爱恋玉望之情,至今仍未消退。故而即便有要事,玉髦夫人亦不进院。但她想起昔日断柜他的求爱,甚觉过意不去,至今仍歉疚于怀。因此,她才将大女公子送人冷泉院,尽管众人皆不赞许她如此做,她仍一意孤行。她对此事亦常疑惑,又不便将心中疑虑倾述于新皇妃,因此便未去看望皇妃。新皇妃对母亲顿生怨恨。她想:“我自小受父专爱,而母亲则无处不偏袒妹妹,即便争抢樱花树此等小事,亦总说我的不是。至今,母亲仍不喜欢我。”冷泉院对玉囊夫人的冷淡,亦怀怪怨,常有愤慨之语。他亲热地对新皇妃说道:“你母亲将你扔给我这老朽后,便不再理睬。这本属常理,也难怪。”于是倍加宠爱新皇妃。

  时过数载,这是妃又喜得贵子。多年来,后宫中其他请妃从未生有男儿,而今皇妃却出乎意料地生了皇子,世人皆以此为殊缘,不胜欢喜。冷泉院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溺爱这位小皇于。但冷泉院亦有遗憾:此事偏偏发生在万事皆减色的退位之后。倘出现于在位之时,该是何等风光啊!弘徽殿女御原本仗着所生大公主,独享专宠。而今这新皇妃却连生俊美皇女皇子,冷泉院对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看重,集宠爱于她一人。弘徽殿女御不觉动了嫉妒之。乙。便常常借故生事,搅得各处不安。女御与皇妃之间隔阂加厚。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只要是首先进入五地位正当之人,无论出身怎样,即便无甚关系亦应特别看重。所以冷泉院内上下,处处偏袒身份高贵、入诗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斥责新皇妃。放而新皇妃的两位哥哥振振有词地对母亲说道:“你看怎么样呢?我们的话没错吧。”玉髦夫人听了极为烦恼,颇为女儿的处境担忧。叹息道:“像我女儿这般痛苦生涯的人,人间定然极少。咳,命中注定无法最幸福的女人,万万不能有人官当妃嫔的念头啊!
  且说着日那些恋慕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的人,后来皆升官晋爵,其中可当东床者大有人在。那位被称为源侍从的黄君,当年尚是个黄口小童,如今已是宰相中将,与匈皇子齐名,即所谓“匈亲王、囊中将”是也。他确实生得老成持重,文静优雅。诸多亲王、大臣皆意招他为婚,但他一概回绝,至今尚了然一身。玉望夫人时常说道:“此人当时年幼不知事体,不想长大党如此聪慧俊美。”还有那位藏人少将,如今已是三位中将,声名显赫。玉髦夫人身边几个多嘴饶舌的侍女亦悄声议论:“此人小时候长相亦很俊秀呢。”又说:‘大女公子与其入官受辱,倒不如当初嫁给他好呢。”玉髦夭人听此议论,心中甚是难过。至今这中将仍恋慕大女公子,其情丝毫不减当年。他一直怨怪玉髦夫人太过冷漠戈情,以致他对自己的妻子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不生~点爱意。他纸上写的,心中念的,皆是‘冻路尽头常陆带”之歌。大女公子身为冷泉院是妃,却异常抑郁,常艺假归宁。玉髦夫人看到她生活得如此不称心,亦觉后悔。那二女公子入宫作了尚待,却很快乐幸福。人皆称她深明事理,甚可敬爱。

  竹河左大臣辞世后,夕雾右大臣升迁左大臣,红梅大纳言身兼左大将与右大臣二职。其余诸人,均有升迁:黄中将升任中纳音;三位中将升为宰相。其时,为升官晋爵而庆贺的,除了他们这一家族外,再没有谁有如此荣耀。

  蒸中纳言登门拜访工望夫人以答谢祝贺之礼,于正殿前拜舞。玉婆夭人见他后,说道:“如此寒门陋舍,承蒙不弃,君之盛情将铭刻于心。见到你则使我忆起六条院主君在世时的往事,实难忘怀。”声音温婉优雅,悦耳动听。蒸君想道:“她真是永臊青春啊!难怪冷泉院对她的爱慕无法断绝。如此看来日后定要生出什么事呢。”便回答道:“升官晋爵乃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弟今fJ乃是专程前来拜访。大姐说‘不弃其陋’,想必是怨我平日怠慢之罪了?”玉望夫人道:“今乃你喜庆之日,本不该诉说怨恨。但你特来造访,机缘难得。且此等琐碎伤心之事,不宜书传,只可面谈。因此我只有照直说了:我那入院的女儿,今处境艰难,如在火炕,兄难容身。当初因有弘徽殿女御与秋好皇后的照拂,尚能安身度日。但如今两人怨恨她无礼夺宠,处处令她难堪。她不堪忍受,只得忍痛抛下皇子皇女,归宁在家,以期安心度日。因此流言蜚语顿起,上皇深感不悦。你倘有时机,万望向上皇多多美言。昔日仰赖诸方荫庇而断然入院时,请人尚能和睦共处,坦诚相待,谁知今日却反目成仇。可恨我当时思虑单纯,草草行事。如今后悔莫及也。”说罢长叹不已。黛君答道:“据我看,你们太过忧虑了。入宫招嫉,乃亘古之事。那已退让的冷泉院,只求闲居静处,凡事皆不愿铺排张扬。因此后宫请人皆望悠闲自在地安度岁月。只是诸位后妃之间,难免勾心斗角。而这与旁人何干呢?但于当事人来说,难免心怀怨恨。常因琐碎细事而妒火丛生,这原是妃嫔们惯有的习病当初送女入院时,这点细小纠纷是应该考虑到的呀!只要日后和气处事,凡事忍耐,便无甚事事忧虑了。此种事情,我们男子怎好顾问呢?”玉髦夫人笑道:“我本想向你诉苦,岂知却枉费心机,竟被你驳得哑口无言了。”她的语气轻快而有风趣,不像母亲关心女儿那般认真。勇君想道:“她的女儿受其熏染,亦定然具此风度吧。我那般爱恋宇治八亲王的大女儿,也不过是欣赏她的这种风度。”此时二女公子归宁在家。黛君知道两女公子俱在,甚是激动,惟其定闹呆无事,或许正藏于帘后输窥他吧遂感觉不好意思起来,便努力做出一副斯文的样子。玉髦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却像我女婿呢。”
  玉曾夫人味宅东边是红梅大臣邪宅。升官后的右大臣今日大宴宾客,前来庆贺之人络绎不绝。红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间夕雾左大臣于宫中赛射后,于六条院举行“还飨”以及角力后举办飨宴,旬兵部卿亲王皆在场。便遣使去请他,以为今日盛会助兴增辉。但旬兵部卿亲王印末驾临。红梅右大臣一心想将悉心养育的女儿许配与他,但不知他为何一向对此并不在意。黄君已长大成人,且品貌愈发端庄高洁,事事皆胜他人。因此在红梅右大臣与真木柱夫人眼中,他方是理想的女婿。玉囊夫人与红梅右大臣乃是毗邻。玉髦夫人见红梅右大臣家门庭若市,车马如流,喝道开路之声盈盈入耳。便忆起昔日羁黑大臣在世时自家繁盛气象,而今日却如此萧寂,落寞寂寥之感涌上心头。她说:“萤兵部卿亲王尸骨未寒,这红梅大臣便与真木柱如胶似漆。世人对他们皆嗤之以鼻,骂他们厚颜无耻。没料到他们两人的爱情却经久不衰。这一对夫妇生活倒也让人艳羡。世事实难预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夕雾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将于大飨宴后的第二日黄昏时也前来拜访玉望夫人。他知道大女公子乞假在家,爱慕之情愈发浓烈。对夫人说道:“承蒙朝廷垂青,赐封官爵。但此事却丝毫不能令我振奋。只因我心事未了,年复一年份心抑郁,情结于中,竟无法觅得片刻慰藉的良方。”说罢,故意以手拭泪。此人年方二十七八,正当鼎盛之年,英姿勃发。玉曾夫人听后,摇头叹息:“这些贵族子弟真不像话!世界广阔,任他们驰骋,而他们却拿此不当~回事,只管在风月场上消磨岁月。我家太政大臣倘若在世,我的几个儿子恐怕也会沉溺于其中,不思进取。”她的两个儿子虽升任为右兵卫督和右大养,但都未能升任宰相,为此夫人心中恢决不乐。就年龄而论,她那已住头中将的三儿子藤侍从也算是升迁得快的了,然而总不及其他公子早达。玉莫夫人为此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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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六章 桥姬
  却说有位众人早已忘记了的老年亲王。其母也出身名门望族。他幼时本有望作皇太子,只因后来宫廷纠纷突起,使他遭到厄运,最终落得一无所成。其九族亲戚后援之人,悲愤之余,皆借故出家为僧。这是子在官场与家族全失去了依靠,陷入孤苦困境。他夫人乃为前代某大臣之女,回想先前父母对她的厚望,而今落得这般困顿,常常于悲痛忧伤中度日。然而夫妻恩爱,彼此信赖,使他们得以相依为命地活下来。

  惟有所憾的是,二人结婚多年,尚无子女。亲王常叹道:“这寂聊的生涯中,倘能有个可爱的孩子,倒能添一点情趣。”天遂人愿,不久果然喜得一漂亮的女公子。亲王夫妇宠爱有加,尽心竭力地抚育。不久夫人又怀上身孕。众人祈愿此次生个男儿,不料又是一女公子。夫人产后调理不慎,一病不起,日渐严重,最后竟命归黄泉。亲王遭此丧妻之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所以在此重重苦痛之中苟活到今,全因不忍离此娇妻,如今留我一人于世,抚育这两个女孩,不独痛苦良多,便是外间闻得,因身份关系,也有伤体面。”便想乘此机会,了却出家夙愿。然而两女孩孤苦无依,岂能忍心丢下她们,因此踌躇之中,又过了许多朝朝暮暮。其间两女公子日渐长大。出落得美丽可爱。亲王朝夕以此慰藉自己,不知不觉地度送岁月。

  两女公子中,侍女们不喜欢二女公子,她们愤愤地说道:“哎!生辰多不吉利啊!”不肯尽心照管她。但夫人弥留之时,昏迷中尚念念不忘这孩子,对亲王也只留下一句遗言:“惟愿疼爱这可怜的孩子!”亲王认为:这孩子虽命定生于不祥之时,但毕竟是我的孩子。况且夫人又是如此疼爱,弥留之际还挂念于她,嘱我好好照管呢。如此一想,便更加疼爱这二女公子。这二女公子出奇地秀丽动人,几乎让人疑心此是异兆。大女公子娴静优雅,举止大方,其高贵气度是她妹妹难以企及的。在亲王眼中,两人各有千秋,因此一样地疼爱。然而世道艰难,诸事皆不如意、年复一年,家道终见衰落。仆从诸人见已再无兴旺,便逐渐散步_二女公子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亲王在悲痛忙乱中,所请乳母又不如意愿,不久便辞去。其时二女公子尚年幼,全由亲王亲自抚育成长。

  亲王的宫哪本来宽敞富丽。其池塘、假山等,犹有昔年之貌。然而终是日见荒凉了。亲王寂寥之时,便到此怅然远眺。家臣中已没了干练之人。庭院无人照料,杂草丛生,日见丰茂。屋檐下的羊齿植物四处蔓延,长势正佳四时花木:春之樱花,秋之红叶往昔与心爱的人一起玩赏,甚慰郁怀。而今却孤独一身,惟有寄怀于家中佛堂内的装饰,早晚诵经礼佛。他常想:“既被二女牵累,不能偿我夙愿。此属意外之憾,然亦前生命定。岂能违天续弦,一如俗人呢?于是一年一年越发超尘脱俗,淡泊如得道高僧了。自夭人逝世以来,即使偶有戏言,也不作续弦之想。别人劝导道:“固执若此,又何必呢?人已逝去,起初固然哀思无限,但时目既久,哀思自会渐渐消失,何不暂弃往事,再娶一位夫人,让生活重新开始呢?也好使这荒凉的宫邪,重现生机。”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许多,又屡屡前来作媒。但亲王丝毫不为所动。

  亲王每日除了诵经念佛,全副心思都在两个女公子身上,常与她们戏要逗乐。看着她们日渐长大,便教她们弹琴、下棋、写诗、作画。在各种活动中细细体察她们各人的品性。大女公子沉静端庄,思虑深远。二女公子则天真大方,娇羞之态惹人怜爱。两人各有其美。春日里,云淡风清,亲王见塘中水鸟谐游和鸣之状,念及夫人,叹息不已,便教两女公子练琴。这两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弹出的琴音甚为美妙。亲王甚为感动,噙泪赋诗道:
  “比翼水鸟相依偎,雄影独怜雌侣离。”真叫人伤心啊!”吟罢举袖拭泪。这位亲王原本眉清目秀,兼之多年来修行辛劳,体态略显消瘦,倒反见卓然优雅了。为了方便照料孩子,他常着便服,其无羁缚之态亦极俊美,令见者暗自叹羡。大女公于神态从容地移过砚台,在上面随意写画着。亲王递过一张纸道:“写于此处吧。砚台上不宜书写。”大女公子腼腆地写了一首诗:
  “慈父恩深育成长,雏鸟命对失母亲。”虽非特别佳作,但那时读来倒亦令人动情。从笔迹可见其前途无量,但这诗写得稍有些费力。亲王对二女公子道:“妹妹也随便写点吧?”妹妹年纪更小,思忖良久才写道:
  “倘无慈父育,巢卵不能孵。”日子就这样如流水一般地逝去。虽略显清苦寂寥,却也亲情融融。在亲王的悉心抚育下,两位女公子出落得貌美如花。八亲王更将她们视为掌上明珠。他经常手执经卷,一边念诵,一边教女儿唱歌。他教大女儿学弹琵琶,二女儿学弹古筝。她们年纪尚幼,却常练习合奏,弹来音节和谐,美妙悦耳。

  八亲王的父亲桐壶帝和母亲女御都早已仙逝,没有显贵之人抚育,故从小未能深研学问;至于立身处世之道,就更无从学得了。这位亲王是贵人中至为娇生惯养的,颇类女流。是以那些祖传财业与外祖父大臣给他的遗产,虽样样齐备,不计其数,却皆损耗殆尽。只是还残留了一些珍贵的日常用品。而他又未能结识知心朋友,故生活十分枯寂无聊。便从宫中召来那些最擅管弦的乐师,和他们整日沉浸于研习管弦之乐的闲情逸趣之中。从小到大,天长日久,便培养了卓越的音乐才能。

  他是源氏的异母弟,称作八皇子。当初,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阴谋凭自己的威势,废冷泉而立他为太子。经过一番争斗,终究没有成功,倒受了源氏一派的排挤。后来,源氏一派权势渐盛,这八皇子就愈发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近几年来,他已变成一个高僧,到如今则弃一切凡俗之事。在此期间,八皇子的宫邸突遭火灾。遇此天灾人祸,心情更加颓废。京中没有适当住宅,幸而宇治地方尚有一座不错的山庄,逐举家迁入。虽已抛却尘事,但每念及此后两地永隔,终难免黯然神伤。这宇治山庄坐落在宇治河岸上,接近鱼梁。在此静心礼佛,目是木太适宜,然亦无可奈何。虽有春花秋叶与青山碧水聊慰愁怀,但八亲王迁来之后,整日哀叹,颓唐之状尤胜于前。时时想起死去的爱妻,道:“囚闭在这深山之中,远离红尘,再没有故人相依了!”曾赋诗云:
  “斯人化烟尽作尘,何须莫然留残身?”回首往事,便觉余生再无趣味了。

  这处所被重重山峦隔绝,远离京都,并无一人前来访问。除了为山在服役的那些形态怪诞、庸俗不堪的山农、樵夫、牧子之外,很少见得其他人偶尔出入山庄。八亲王心中的愁思,象萦绕在山巅的朝雾,暮去朝来,永无消散之日。其时,这宇治山中恰住着一位道行高深的图梨。这阁梨博学多识,佛门声誉亦高,但难得被召进宫中参与佛事,便一直在这山中过着闲适的生活。八亲王所居山庄与阁梨住处较近,他在闲寂的生涯中研习佛道,常就经文中的疑难之处向阁梨请教。图梨也尊敬八亲王,常来拜访他。他对八亲王近来所习佛经作了精到详尽的阐释。八亲王更感这人生的短暂与无味,便掏。心置腹地和他谈话:“我心已经登上蓬台,升入了极乐世界,安住在高洁绝尘的八功德地中了。但因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终不忍迥然出家。”
  这阁梨对冷泉院也很相知,常去伺候他研习经文。有一次入京,顺道赴院拜见,冷泉院象往常一样正在诵读应习的佛经,便就疑难之处请他赐教。阁梨借此机会提及八亲王,说道:“八亲王对内典深有造诣,实乃大智大慧之人!上苍让他降生人世,恐是专为前世佛缘吧!他奔绝尘世,一心礼佛,对佛道的虔诚绝木亚于有德高僧。”冷泉院说:“他仍未出家么?此间一些年轻人,呼他‘在俗圣增’。真是可钦可叹之人呢!”当时宰相中将蒸君也在旁伺候,听得这些谈论,便暗自思忖:“我也何尝不是把这人世间的炎凉事态看了个透?!正为虚掷光阴,浪度时日而悔惜。虽有心诵经习佛,只是不敢将心迹公示于众。”又想人亲王虽身处俗世而心为圣增,不知其内心究竟如何感想。便细心聆听阁梨的话。周梨又说:“出家之愿,八亲王早已有之。闻得他难下决心之缘由,先为繁务羁缚,而今则为了两个失去母亲的女儿。他正为此而愁虑满怀呢。”这阿阎梨对音乐亦颇喜爱,又道:“再说,那两个女公子的琴筝弹奏技艺也颇为卓越,那琴筝合奏的优美旋律和着宇治河的波声,妙不可”言,恐能与那飘离天宫瑶池的仙乐媲美呢!”对阁梨这如古风一般的赞叹,冷泉院报以微笑,说道:“生长在这等圣僧之家的两位女公子,似应木请俗务,岂料竟独擅音乐,实在难得。亲王既为不忍抛舍她们而忧烦不已,倘我能比他更长地留在这世上,不妨交托与我吧!。这冷泉院是桐壶院第十皇子,乃八亲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将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条院主这事,很想这两位女公子能做他的游伴。黄君则没有这种心思,他想看一看八亲王静心修佛的情状,故而思谋着要前去拜访。

  阿阁梨归山时,蒸君嘱他说:“我必当入山相访,向八亲王请教佛法。请法师为我通报一下吧。”冷泉院遗使人山,向八亲王传言:“闻得山居之不尽雅趣,深为喜慰。”又赠诗道:
  “厌弃尘俗慕深山,层云阻隔失君颜。”
  阿阁梨领着冷泉院的使者前去拜访八亲王。如在平日,平常之人来造访这僻静清寂的山庄,也是罕见之事,今日忽有冷泉院的御使来到,真令人惊羡不已。众人都非常欢迎,八亲王还拿出当地的美味异撰款待贵宾。八亲王的答诗为:
  “身离尘俗心未安,暂居宇治试修掸。”诗中在佛道修行方面的措辞甚是谦逊。因此冷泉院看了八亲王的答诗思忖道:“八亲王还挂念着尘世呢!”觉得他甚是可怜。阿阁梨将中将蒸君心向佛门之事告诉八亲王,说道:“蒸中将曾对我道:‘我自幼即企盼学得经文教义。只为公私繁务所羁,日推一日,蹉跎至今。此身本无甚祈求,为了尽心礼佛,虽深锁寂山,亦在所不惜。然而终是决心难下。今闻皇叔已深入佛门,大智大慧,心甚倾慕,定当前来请教。’他请我代言,诚恳之态溢于言表。”人亲王答道:“大凡看破红尘之人,皆因自身遭逢祸患,觉得在这世上再无美好和希望可求。失去生存之趣,万会立志以夺门为归宿。今黛中将正当盛年,凡事称意,并无何等憾疚之事,却自小一心向佛,以为后世修福,真乃难得之事。像我这样的人,命定当罹难而厌世,则极易受佛导引,自然能遂静修之愿。然又恐残年不多,未至大悟之境便告终结,以致前尘后世均无着落,深可叹惋。故中将欲请教于我,叫我如何敢当?我当以先悟之佛反视之耳。”此后两人书信不断,蒸君便亲来相访。

  黄君看过八亲王的居处,觉得眼前所见比耳闻的情形更为清寒贫陋,他生活的一切环境,皆与他想象中的草庵一样简陋不堪。既为山乡,总有与人的悠闲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胜景。但此地水波之声太响,令人心烦意乱。晚间风声凄绝惊心,难以安寝。学道之人居于此,倒可借此荡尽俗念。但小姐们在此度日,岂能忍受?袁君臆测她们定然少有胜间一般女子的那种温婉柔和之情。佛堂和她们的房间以一道纸门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门窥探,着明白她们究竟生得何等模样;黄君虽亦偶有此意,但他总是立刻予以摒除:“舍弃俗念,遁入佛门,本是我来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轻薄女色,浪荡不轨的言行,岂不违逆初衷,虚此一行?”他很同情八亲王的艰难生活,诚恳地致以慰问。来得多了,便发现八亲王正如他所预料,是个锁居深山,潜心修佛的优婆塞①他对于经文教义,解释得精到详尽,却不作高深之状。圣僧模样的人和才学极高的法师,世间并不少见。但那些超然离世、德高望重的僧都、憎正等,极少闲暇,又很清高,故难于向他们请教。反之,平庸之辈则往往形容粗鄙,言语枯燥,毫无风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严遵戒律而已。蒸君白昼公事缠身,没有闲暇,夜阑人静之时,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学之人进入内室,于机畔共论佛法。若与那种鄙陋浅俗的佛弟子交谈,定然索然乏味。只有这位八亲王,倒是最中意之人,他人品高雅,令人敬爱。同是阐释佛经教义,但深入浅出,听来易懂。他对于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但高贵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较常人深刻。尊君渐渐和他成为知交,每次相见,总思常伺身侧。有时太过忙碌,多时未能登门,心中甚是思念。

  蒸君如此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书相存问。多年来,八亲王在世间一直默默无闻,门庭冷落,此时就常有人进出了。每逢节日,冷泉院皆备精美的赠品。蒸君也每逢佳节,必表敬意。有时以玩赏之具相送,有时以实用之物相赠。如此往来,至今已三年I。

  这年秋末,八亲王举办每年四季皆有的念伟会。此时宇治河边鱼梁上水波声很是晴响,不得片刻安宁,故念佛会只能移往阿阁梨所居山寺佛常堂举行,会期定为七日。亲王离家后,山庄里惟剩下两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们每日除了闲坐静思之外,再无其它事干。此间中将黄君已多时未访山庄,甚是想念亲王,便于某日深夜伴残月清辉动身,依旧悄然出门,也不多带随从,便服入山。八亲王的山庄位于宇治河这边岸上,不须舟揖渡河,骑马便可抵达。马蹄渐入深山,草木愈发深茂,云雾迷眼,几乎难辨路径。树叶上晶莹露珠随山风狂洒四野。暮秋晚间,本就略带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湿透,便觉寒范肌肤了。此种经历于蒸君并不多得,故其一面凄凉难禁,一面又兴趣盎然。遂吟诗道:
  “风吹木叶露易逝,无端泪落更难收。”又恐惊动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随从谨慎行走,不可发出声响。穿过柴篱,渡流水温偏之浅涧,皆悄然而行,踏湿了的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气无法隐藏,随风四散扬溢。山家睡醒者皆颇为惊异;未觉有谁打此经过,异香从何而至?
  将近字治山庄,忽闻琴声入耳,却不知所奏何曲,惟觉其调甚凄婉悲凉。蒸君想道:“早闻八亲王素喜奏乐,却一直未能亲闻。今日逢此机会,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庄,静心赏听:此乃琵琶之声,黄钟曲调。虽为世间常曲,恐因环境之故,加之弹者心境凄凉,故乐音人耳,甚感异常。其反拨之声清脆悦耳。又间有凄婉雅然之筝声,断续奏的,颇有妙趣。蒙君意欲驻足悉心欣赏,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气早被人发觉。一巡夜男子走了过来,对蒸君道:“亲王恰闭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报。”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岂可前去打扰?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归确有扫兴。烦请告知小姐,推得小姐为我道声‘可怜’,我便无憾了。”这丑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让侍女传告。”言毕转身欲走。袁君急将他唤住:“且慢!我早闻你家小姐弹琴技艺卓绝,今日天赐良机,可否找一隐藏处所容我藏身静赏?冒昧前去打扰,她们势必皆停止弹奏,岂不可惜。”黄君容貌丰采神俊,即便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极感动,肃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无人之时方愿弹琴。若遇京中人来,即使是卑微仆役,她们亦静寂无声。大约是亲王本不愿更多世俗之人知晓我家两位小姐,故不让其抛头露面。此乃他亲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虽隐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晓你家有两个绝色美人。”接着又道:“领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证实她们确否丽于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这可麻烦了!我做了这不知深浅之事,日后亲王知晓,定要骂我。”两女公子居所前面,竹篱环绕,间隔森严。这巡夜人遂引滦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随从则被邀至西边廓上,也由这人招待。

  蒸君将女公子住处的竹篱门推开一隙,悄然向内探望,只见几个传女正婢嫔立于高卷的帘前,眺望夜雾中的迷蒙淡月。檐前一瘦弱女童,身着旧衣,似乎不堪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几个侍女,神情与那女童并无两样。室内一人,只在往后微露一点身影,面前横陈一把琵琶,手里正把玩那个拨子。朦胧淡月忽然明朗起来,这人道:“‘不用扇子,用拨子亦能唤出月亮来。”说着举头望月,那姿容甚是娇艳。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体偏于一张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拨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却言招月亮,可让我迷惑了。”那笑颜天真优雅胜于前者。前者道:“虽未能招回落日,但这拨子与月亮真有缘呢。”两人随意闹雅谈笑,极为亲昵,那神态同世人所传言迥然不同,惹人怜爱。意君心想:“先前听年轻侍女讲读古代小说,书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隐绝色美人之类故事。当初以为不过是编书人胡编乱造而已,不想今日亲见,果有此类风韵幽雅的好去处。”他的心思此刻全系于此两位女公子身上。此时夜雾笼罩,无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够再明亮些。正在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小声道:“户外有人偷看。”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内室。然而并不惊慌,仍是从容不迫,悄无声息地躲避里面,衣衫的级拳之音未曾听见。温柔妩媚之态。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叹其风流高雅。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竹篱,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车来接。又对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无线会见亲王。却有幸聆听小姐琴声,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无遗憾。烦你通报小姐,容我略诉顶霜踏露而来之苦。”值宿人马上进去通报。两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会暗中窃听,深恐适才逸居闲处之状已被他看到,不觉十分害羞。回想当时确有不同寻常的香气幽幽飘来,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觉,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觉羞愧无颜。秦君在外不见传信侍女前来领见,又念凡事都该机智随俗,不应墨守陈规。且夜雾正浓,便径直走到刚才女公子居室帘前坐下。几个侍女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紧张地送出一个蒲团。黄君启齿道:“叫我坐于帝外,难免太不客气了。若非我真心诚意,怎么会不顾山路崎岖而来探访?此礼太不相称。我每次来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难道不能体察我的心吗?”说时态度颇严肃。请青年待女中竟无人善对。大家羞惭之极,恨不能遁地而去。这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时,便有人到里面去叫已经睡了的老诗文。但她起床也费了不少时候。久久没有回音,仿佛故意让人难堪。正无计可施之时,大女公子说道:“我等不通礼节,难以出来以礼相待,乞请恕罪。”声音优雅温柔,轻微得难以听见。表君道:“以我浅见,明知人之苦心却假装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态。大小姐亦如此对我,实在令人遗憾。亲王大智大慧,得以彻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亲王身边,久蒙熏染,料想对世间万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难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请毋视我为平常纨绔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热诚撮和。但我立志向道,决不动摇。此种故事,小姐定有耳闻。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闹居无聊之时,能与卿等共度些须时光。你们在这山乡抑郁苦闷之际,亦可随时召我,我当立即赴会。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极,竟不能作答。此时老侍女已经出来,乃前去应对。

  这老侍女心直口快,开口就嚷:“啊呀,真是罪过啊1竟让大人坐在这里!应该让大人到帘内未坐才是啊。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识高下啊!”她嘶哑着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侍女们,两女公子都感到极不自在。只听她对蒸君说道:“真是贵客啊!我家亲王寡居独处,颇为冷清。连应该来访之人,也都不肯赏脸到这山乡,愈来愈觉疏远了。难得中将大人一片真心,诚恳相问,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胜感激呢!小姐们内心对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轻人面薄,所以对你招待不周。”她无所顾虑地信口而言,令小姐们颇难为情。但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语大方。于是蒸君答道:“正感尴尬,你如此说,我甚感欣幸。有你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无所担忧了。”侍女们在帐屏后边窥看,只见他倚柱而立,渐渐明亮的曙光照见他身着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湿。一股世间罕有的异香从他身上飘溢开来,令人惊异之极。这时老侍女带着哭腔对他道:“我害怕话多获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语,将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颇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寻一良机,向你如实细禀。我确经念佛时,一向将这心事作为祈愿之一。大概是神佛终被感动,使我今日有此机会,实在是庆幸之至。然而还未开口,眼泪已经盈满双眼,无法开口了。”她浑身颤栗,不胜悲伤。黄君见此情状,寻思老年人易感动流泪。但这老娘不同寻常的悲伤,却使他非常诧异。便对她道:“我前来探访,已有多次。只因没有遇到似你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总是踩着露湿的山路,打湿了衣裳败兴而归。幸喜今日遇到你!请将你想说的话尽情向我倾诉吧。”老侍女道:“此种良机,恐怕很难再有。我已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不能再见到你。今日与你一叙,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间曾有我这个老姐。我闻知在三条宫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从已经死去,昔日与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辞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诗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对当年叫做红梅大纲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之死,有一种传说?想起柏木卫门督逝世,仿佛刚过去不久。那时如此悲伤,流了那么多眼泪,使人感觉至今还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您已经长大成人,恍若梦中。这位已故的权大纲言的乳母,是我并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于权大纳吉身侧,对其甚是了解。我虽身份低微,但他常将埋藏于心中的话向我诉说。后来病势危急,大限将到时,又召找到病床前,嘱咐我数句遗言。其中有些话确实应该告知于你。但我今天只能说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机会再—一告诉你。这些侍女们窃窃私语,定在怨我话多,这也难免。”她于是打住了话头。

  黛君闻此,犹如听到一阵梦话,十分惊异。但这是他向来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个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杂,不便探问。况且猛然听人诉说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无趣了。于是便道:“你所说的我不大清楚。但既为往事,我也十分感动。日后倘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详细地告诉我。雾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小姐们见了恐会怪我轻薄,因此不便久留,不胜遗憾。”说罢,便告辞而去。此时遥遥传来八亲王所居山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浓雾仍到处弥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觉得往此深山野处实在是可悲可叹。袁君颇同情这两位女公子,猜想她们闭居于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无聊,愁思无限。便吟诗道:
  “供尾山景浓雾锁,晨晚欲还归途迷。真凄凉啊!”吟罢频频回顾,踌躇不忍离去。其俊逸风采,即使见多识广的京中人见了,也将叹为观止,何况山乡侍女?她们想转达小姐答诗,却羞涩难以启齿。大女公子只得亲启来唇,低声吟道:
  “层云叠蟑秋雾绕,此时更难觅归道。”吟罢轻声叹息,颇为动人,周围一带虽然无甚景致,然而蒸君却不胜留恋,难以离去。天色渐明,他终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见了面,欲说之事反倒少了。不过此时大家还不甚相熟,互相交谈极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后,再向她诉说。不过她们将我作寻常男子对待,如此不明事礼,实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进值宿人为他特备的西厢中,坐在那儿逻想遥望。此处正好能够望见宇治川鱼梁,只见许多人都站于鱼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随从当中有知渔业的人道:“渔梁上捕冰鱼的渔人好多啊!可是冰鱼很久都不游到滩边,他们都很扫兴呢。”黛君想道:“他们在简陋的小舟中略装些柴,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无定。但仔细想来,世间有谁不和这小舟一样漂泊呢?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却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来笔砚,赋诗一首赠予女公子。诗云:
  “泛舟浅水滩,湿润双衫袖。知悉桥姬心,青衫双泪透。想必愁绪万端吧。”写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气彻骨,值宿人冻得浑身起疙瘩,拿着诗走了进去。大女公子想到这答诗用的稿笺,须是特别贫香,才不失体面。又想此时答诗,须得神速,便立刻提笔写道:
  “宇治千帆过,守神愁满川。朝夕水溶袖,可怜早朽烂。真乃‘似觉身浮泪海中’④笔迹秀丽整洁,秦君看罢,觉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驰神往。但闻随从在外叫:“京中车到了。”蒸君对值宿人道:“待亲王回府之后,我定当前来拜访。”便将被雾打湿的衣服脱下,送与这值宿人,换上从京中带来的便服,登车往京城奔去。

  黄君回京之后,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话,心中无法平静。而当忆起两位女公子时,那美丽的容颜便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要弃却红尘,毕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道之心便有所动摇。他给女公子写了一封信,不用求爱的情书口气,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笺,选了一枝精致的笔,用鲜丽的墨汁写道:“昨夜冒昧拜访,你们一定很怪我的无礼吧?然而行迹匆匆,未能尽达心曲,不胜遗憾,今后再拜访时,尚望你们应允我昨夜的请求,容我在帝前晤谈,勿须顾虑才好。令尊入山寺礼佛,功德圆满,我已探悉其归期。届时定将前往,以慰雾夜拜访未遇之憾。”文笔流畅。他派一左近将监特送此信,嘱道:“你将信拿去交与那个老侍女。”他又想起那个值宿人受冻的模样,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装了许多食物,一并给值宿人带去。次日,黄君又派人去八亲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冻,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亲王住寺多日,对僧众也应有布施才是。因此准备了许多绢绵,道使奉赠。送到时,适逢八亲王功德圆满,即将归家。便将绢、绵、贺裟、衣服等物分赠给修行僧众,每人一套。全寺僧众无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赠的华丽便抱。这袍子用上等白线制成,柔软舒适,带有莫名的异香。然而这个山里人哪曾穿过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极不相称,遇见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局促不安。这袍子穿于身上,稍一行动则香气四散,使得他不敢随意走动。因此心中十分懊恼,便想除去这种惹人取笑的讨厌香气。然而此乃贵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脱?
  蒸君奉读大女公子的回信,只觉得清丽悦目,措词恳切坦率,不禁深为赞赏。大女公子的侍女们告知八亲王:“素中将有信给大小姐”。八亲王看罢信,说道:“此信没有什么。你们若将它视为情书,那就错了。这位中将和寻常青年男子相异。他心地坦荡无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隐约地向他透露过身后有所嘱托,所以他才这般关。心。”八亲王亲自写信致谢,信中有“蒙赠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难容”等语。黛君便欲近期再访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对我说‘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长得非常漂亮,倒别有一番风韵。’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将情状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让他心中不得安宁。”便于一个闲静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处。照便闲语一番,复提起宇治八亲王的话,详细讲述那天拂晓时分窥见两女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子听了十分兴奋。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继续绘声绘色描述,借以打动其心。三皇子听后,恨恨地说:“那么她给你的回信,你为何不也给我看看呢?换作我,早就给你看了。”蒸君答道:“岂敢!你收到了那么多女子的信,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让我知晓呢!总之,这两位小姐,非我这种门外汉所能独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贵,你去合适吗?世间只有地位低微之人,为了猎取美色,才可无所顾忌的拈花惹草。像这种偏僻之地被埋没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这种看得顺眼的女子,默默地闲居于荒郊陋舍,只有在山乡地方才会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说的那两个女子,生长于超然世俗的圣僧般人家。我向来以为她们毫无风韵,未曾将她们放在眼中。别人谈起时我亦不屑一听。哪知她们与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样。倘若那月光中没有看错,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理的美人。无论品貌和姿态,都无可挑剔,真可说是个梦中佳人。”三皇子听得心生羡慕。他想:“蒸君这人对于寻常女子向来不甚动心。如今他却极力赞美,可知这两个女子一定是超凡脱俗之人。”心中对她们产生了无限爱恋。他劝蒸君:“劳你再去细心看看如何?”他对自己行动不能自如而十分厌烦。蒸君见此心里暗觉好笑,答道:“不好,这种事情可不能干!我已发下誓愿,对凡尘之事,永不关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场作戏之事我也断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约束,那就有违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气啊!就像一个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几时。”事实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诗文隐约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这件事,心中又感伤,因此即便美人在侧,或者闻知某家女儿长得漂亮,他也全然听不过去。

  转眼十月到了,黛君于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访问。从者皆道:“近来鱼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顺便去看看。”黄君说:“何必呢!人生无常,跟冰鱼o相差不多。鱼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风景一概无心浏览。他乘坐一辆轻便的竹帘车,身着厚绸常礼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朴素装扮。八亲王诚心迎接,以山乡式的筵席来款待他。黛君也觉得别有一番风趣。暮色已至,他们将灯火移近,共同研读最近所习的经文。并邀阿阁梨下山,为之讲解教义。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风,水波所卷起的哗哗声以及秋风扫落叶之声,使这里甚为凄厉可怕。袁君彻夜未眠。他惦量着天将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晓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为感人等话题,对八亲王道:“〔次拜访,在破晓浓雾笼罩之时,模糊听得几声悠扬的琴音妙律,却未能满足耳福,甚觉遗憾。”八亲王答道:“我已戒除声色,从前所学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过琴,说道:“要我弹琴,甚不相称。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来。”便命取琵琶来,功黛君弹奏。黄君遂弹起琵琶,与八亲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听到的,好像不是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独一无二,所以声音特别美妙吧。”兴致减退,便无意再弹。八亲王道:‘你这话可就差了!能使你赞赏的技法,怎么会传到这山野小地呢?你的夸奖未免过分罢。”他一边说,一边弹起七弦琴来。那声赛哀婉怨凄,如泣如诉,透入肺腑。此种凄凉的感觉大概是由这山中松风引起的吧。八亲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状,只弹了较为熟悉且韵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弹了。他说:“我家里也有人弹筝,不知何时学会的。我偶尔也曾听到,似觉弹者稍有体会,但我从来不曾指点。不过是随意抚弹罢了,木成体统,只能和水波之声相应。尚无腔调可言,弹奏的声音定不会使你满意。”便对里面的女公于道:“弹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们不过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听见,这已使我们羞愧之极,哪里还敢在着前献丑呢!”说罢便躲进里面,不肯弹奏。父亲多次劝说,她们一概回绝。袁君十分失望。八亲王心里想:“把两个女儿教养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觉无颜,便对餐君道:“我在此教养两女,没有让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为数不多,朝夕难料。而这两女尚年幼,我很是担。心她们将来生活流离,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难以安然往生极乐。”他说得十分恳切。蔡君深为感动,答道:“我虽不能胜任保护之人,但您可视我为亲信。只要我还活于此世上,则断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八亲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谢过!”
  天将破晓,八亲王即上佛堂做早课。蒸君便叫来那老侍女共君问话。这老侍女是侍奉两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态度高雅,善于应对,丝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极大纳吉日夜焦虑,以致于卧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伤心,泪流不止。蒸君想道:“这些旧事,即便与自己无关,听了也让人感慨不已。何况这是我多年以来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祷,希望明示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竟使母亲削发为尼。定是长期向种祈祷而得佛力依护之故,才有缘听到这梦一般可悲可叹的往事。”他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后来说道:“然像你一样知道当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还有。但不知这种让人惊异又觉可耻的事,其他人会不会传播出去?事隔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呢。”并君答道:“这些事只有小侍从和我知道,找们从未向人说过。我虽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却蒙权大纳吉厚爱,有幸随时侍奉左右。故此间详情,我们都知道。权大纳吉胸中十分苦闷之时,只是偶尔叫我们两人传送书信。关于此事,我实在不敢多言,尚望见谅。权大纳吉弥留之际,对我也略有遗言。我这微贱之身,实不能担此重托。因此时常念及,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向您转述遗言。每诵经念怫,也常以此事为愿。而今果然应验。可见这世〔佛菩萨毕竟还是有的,真是谢天谢地。此外我手中还保存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没有办法了,不如烧了它。找身难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难免不落入别人手中。故一直很担心。后来见您常到亲王家来,我想定有时机,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气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机会。这便是命呀!”一边哭一边告诉蒸君他诞生时的详细情况。”又说:“权大纳言逝世之后,我母亲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伤心,身着两重丧服,日夜忧愁悲叹。此时恰有一个对我暗用心机之人,花言巧语将我骗去,带着我到西海尽头o的住地去了,与京中全然断绝音讯。后来这人死于住地。我离开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这里的亲王是我父亲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来依附于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往日与我要好,当去投奔她。然而又觉无颜,终于未去见她,遂变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从何时去了。昔年妙龄之人,今大都辞世。我这条老命如今还苟活于世,其实十分可怜,偏偏又不死,徒留于世。”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黛君道:“不说也罢!这些往事一时也说不完。以后找个不必防人听见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我仿佛记得:那个小侍从是在我五六岁时心病突发而死的。我若没有见到你,则将身负重罪,了此一生!”并君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袋内装着一大叠已经发霉的信件。她将袋子交给黄君,说道:“请您看罢就将它烧毁吧。当时权大纳言对我说:‘我已经没有指望了。’便将这些信全部整理起来,交付与我。我原想再见小诗从时交与她,托她代为转交,却想不到她却永远地离去了。我非常悲伤,不仅因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为了不辜负权大纳言之托。”表君装作没事样的接过信,藏人怀里。他想:“这种老婆子,会不会将这件事当作奇闻传扬出去呢?”颇不放心。但这老侍女再三发誓,说“决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觉得或许不会,心中犹疑不安。早餐时蒸君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准备告辞。乃对八亲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宫中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须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没有空闲。待我将诸事办妥,且山中红叶还未凋零之时,定再前来拜访。”八亲王欣然应道:“如此赏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装信的袋子。只见这袋子是用中国的浮纹统做成的,上端绣着一个“上”字。袋口用细带束着,打给处贴着一张小封条,写着柏木的名字。黄君在启封时惴惴不安。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信纸,是三公主给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亲笔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将至。以后即便比这更简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随意写给你。然而对你的爱恋,却愈发深刻!想起你已削发为尼,悲痛无比……”其信很长,写满了五六张陆奥纸。字迹奇怪,犹如乌迹,并附诗云:
  “吉今辞尘俗,披剃着级衣。我欲永世别,孤魂更悲凄。”最后又写道:“喜讯亦已知晓。知此予幸蒙庇护,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机,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观亦解意。”写到这里,笔迹零乱不堪,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信封上写道:“侍从君启”。这只袋子几乎被虫蚀殆尽。那信件十分陈旧,霉气难闻,然而字迹却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写的一样。文句也很顺畅,值得细读。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说,这样隐密的东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类事情,怕世间少有吧。”他暗自垂泪,愈发悲伤。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郁,未曾前往,便去拜见母亲。只见三公主神情专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经。看见他来,好像略觉不便,便藏过经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这些秘密呢!”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独自悲叹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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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0:5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七章 柯根
  二月二十日前后,匈兵部卿亲王亲赴初做进香。他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未能如愿。此次决然前行,多半是因为途中可在宇治泊宿。有人道:“宇治”与“忧世”同音,此行不祥。但句是子却不理会,认为此乃无稽之谈。此次进香声势浩大,随行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是高官贵族,殿上人更不必言了。整个朝廷几乎是倾巢而出了。六条院主源氏传下来一处御赐山庄,现已归属夕雾右大臣,位于宇治河岸边,别墅内部异常宽敞,景致优美。故将此处定为匈皇子前往进香与途中宿泊之处。因临时发生不祥之事,夕雾右大臣听奉阴阳师的劝告不便亲迎旬皇于,便派人向他致歉。旬皇子。动中稍感不快,但听说由蒸中将前来迎候,随即高兴起来。如此自己便可以托他向八亲王那边传递音信,所以反而感到称心。想是句是子嫌夕雾右大臣向来过于严肃,与他亲近不得。夕雾的儿子在大并、侍从宰相、权中将、头少将、藏人兵卫佐等一同前来。

  旬皇子是今上和明石是后最为宠爱的人,世人也都特别看重。尤其在六条院中,因为他是由紫夫人抚养成人的,所以上下请人皆视他为主君。今日在宇治山庄迎候他,特别为他准备了一桌山乡风味的盛筵,真是别具一格!又捧出各种棋类玩物来,让旬皇子尽兴玩了一日。匈皇子很少外出旅行,觉得有些疲惫,深盼能在这山庄多闲见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到了晚上,便命人奏乐,以资消遣。

  在这远离尘嚣的宇治山庄里,夜阑人静。那宇治冰冷的波涛声,应和着这边奏出的管弦丝竹之音,甚是悦耳。彼岸的八亲王,与这里仅一水之隔。弦乐之音随风而至,听来一十分清晰。于是,这乐曲声便勾起了他对如烟往事的回忆,不禁自言道:“这笛音真是婉转清幽!可惜不知是谁吹的。从前我听过六条院源氏吹奏横笛,觉得他吹出的笛音极富情趣,很是动人。但听现在这笛声,使人觉得有些做作,很像是源氏的妻舅致仕太政大臣那族人的笛声。”又自语道:“我早已脱离了这种生活,与世隔绝,寄身佛门,欲忘身外之事,已有多年,恍惚地度着岁月。那逝去的日子早已和我绝缘。想起来真没意思啊!”此时他便想起了两位女儿的身世处境来,很为她们担忧。心想:“难道就让她们终身笼闭在这山里么?”又思忖道:“迟早要出嫁,不如许给蒸中将罢。但又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至于轻薄之人,也决不能做我的女婿。”想到这些,便心乱如麻。加之此处沉闷寂寞,短促的春霄似是难捱的冬夜。至于匈是子在欢乐的旅途中,一觉醒来,早已无明,恐怕只嫌春夜太短呢!匈皇子觉得游兴未尽,便欲于此逗留几日。

  正值仲春,此间碧空如洗,春云暖暖。樱花有的已经开始飘零,有的正在争芳吐艳。河边风拂弱柳,倒影映入水中,显得优雅脱俗。这在难得见乡村野景的京中人眼中,实在新奇,使人留恋不舍。蒸君不愿错失良机,意欲探访八亲王。为避人耳目,便欲独自驾舟前往,却又担心有轻率之嫌。正在踌躇之际,八亲王来信了。信中有诗道:
  “山风吹送神笛韵,遥闻云宵仙乐声。中间隔有滔滔浪,无缘逢见娇娇君。”那草书字体潇洒,很是美观。旬皇子对八亲王早就心向往之,听说是他的来信,便来了兴致,对董君说:“这回信就让我来代写吧!”便提笔写道:
  汀洲白浪重叠多,恰将两岸相分隔。好风吹自宇治川,殷切惠通音讯来。”
  冀中将决定即刻前去拜访八亲王。他又邀集几个有丝竹之好的人同行。一路吹奏《酣醉乐》,乘船直往彼岸。八亲王的山在依山傍水,而临水这一方又筑着石阶回廊;沿石阶可到达水面,极富山乡情趣。众人皆弃舟登陆,拾级而上,觉此山庄颇有意思。室内光景也不同于别处:竹帘屏风带着山乡特色,异常朴素典雅;各陈设布置,也都别具一格。今日因为有远客光临,里里外外一尘乐《樱人》改弹为壹越调,音色尽皆优美元比。众人都想借此听听主人八亲王操他擅长的七弦琴。但八亲王却只管弹筝,时而有意无意地和客人们合奏。众人大概是从未听过他弹筝吧,似觉他的筝音精妙优美,都为之动情。八亲王安排了颇富风情的山乡式筵席招待来客。更有出人意料的是:有许多出身并不低微的王孙贵族。例如资历很老的四位王族之类的人,个个穿戴整齐,奉进酒。想必是预先顾念到八亲王家招待这班贵宾缺乏人物,盛宴带有古风的乡土方式。来客之中,不乏有私下同情住在这山乡的女公子的孤寂生涯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对岸的句皇子,因他的身份地位,不能随意行动,竟感到异常苦闷。他觉得这机会难得,忍耐不住,便命人扔到一技美丽的樱花,差一个容貌姣好的殿上童子,连花带信送去。信中写道:
  “樱花纷绽处,留连游人恋。折撷花枝好,插鬓效君率。我正是‘为爱春郊宿一宵’。”意思大抵如此。两位女公子竟不知该如何回复,无所适从,心甚烦乱。那老侍女道:“这般仓碎,如若认真细看,便延误回信,这样反而不好。”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执笔写道:
  “游客赏春山,偶立土垣前。贪念春花好,故采杨鬓边。你不是‘特地访春郊’吧!”笔法很是自然美观。此时音乐从隔川两庄院中响起来,遥相呼应。江风来回吹拂,仿佛有意传情,令人甚觉音乐悠扬悦耳。

  皇上派红梅藤大纳言前来迎接句是子返宫。勾皇子无奈,只想另觅机会重游。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京都。贵族公子尽皆游兴未尽,一路依依不舍,频频回首。此时樱花盛开,群芳争妍,春色无限美好。众人乘着这一路春光,即兴吟诗、和歌。为避烦琐,不再—一举出。

  旬皇子在宇治时心绪不宁,和两位女公子通信也未尽心意,;动中甚是不甘。因此回京以后,不用黄君从中传信,使经常写信使人直接送往宇治。八亲王看了他的信,对侍女们道:“这信还得回复。但不能当情书回,我想这皇子定然生性风流,听说这里有两个小姐,便心生好奇,写了这些信来开玩笑吧!”他劝女儿回信,二女公子便依父亲之意回了信。大女公子是个矜持稳重的人,对于情场艳事,她是决不去关心过问的。八亲王偏居山乡,苦度孤寂的岁月,常常怨恨时光难逝,心中愁绪日渐堆积。两位女公子年龄日渐增大,如今竟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这不但没有给八亲王带来快乐,反倒更增添了许多愁苦和牵挂。他常想:“倒不如长得丑些,那么埋没在这山乡里也不觉得可惜,我心中也就没有这么难受。”为此,他心中甚是苦恼。此时大女公子二十五岁,二女公子二十三岁。

  八亲王坎坷一生,对尘世已无眷念。惟有每日虔心念经诵佛,以求通往西方极乐世界。唯一令他牵肠挂肚的是两个可怜的女儿。因此他的随从都替他担心,他们推想:即使八亲王道心坚强无比,但到了临终时想到两个女儿,正念定会混乱不堪,从而影响到来世。八亲王心中早有打算:一旦有一个稍为合适的人,不失我面子,且真心爱我女儿,即使不甚称。已如意,我也可以将女儿嫁给他。可眼下还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只有几个浪荡轻薄儿,偶然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只是凭一树兴趣,便写来求爱信。他们是不把我这没落亲王看在眼里,故意来戏弄的。八亲王最痛恨这些人,一向毫不理会。只有那位旬皇子,始终真心爱慕追求,不到手决不死心,这想必是宿世因缘了。

  这一年秋天,宰相中将餐君升任中纳吉,在朝廷的声望越发显赫了,可是他依然愁绪满腹。他多年来一直小虾疑虑:自己的身世宪竞如何?如今了解实情之后,反倒生出更多的愁苦来。想到他的生父因忧惧而死,便决心代父修行佛道,希望借此减轻他的罪孽。蒸君很可怜那个老齐君,常在私下照顾他。

  素君想起很久不见八亲王,便动身前往宇治。此时正值初秋七月。京城里还看不出些许秋意,但一到音羽山附近,便觉秋风习习了。相尾山一带的树木已经略见斑驳的红印。山林深处,景色美丽而新奇。素君此次来访八亲王比往常更受欢迎。他向蒸君倾诉了很多心里话,向他嘱托道:“我死之后,请你在闲时,常来看看我这两个女儿,请勿忘记了她们。”蒸君忙答道:“以前您早已嘱咐过我,侄儿已记挂在心,决不懈怠。侄儿对俗世已无甚留恋,一生无所追求。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讲都如同浮云,毫无意义。尽管如此,所托之事只要我尚有生息,便将牢记于心。恳请皇叔放心。”八亲王感到无限欣慰。夜色渐深,月出中天,似觉远山都近了。八亲王专心念了一会经之后,便和蒸君闲谈。他凄然道:“现今世间不知怎样了。以前于宫中,每当此月明如昼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乐,我也常常参与其间。那时,宫中把所有弹奏技艺高的人聚集起来,参与合奏。但此种演奏韵味不足,倒不及几个技艺纯熟的女御、侍女的随意弹奏。她们在清静的明月之夜奏出悠扬悦耳的乐曲,那琴声特别动人心魄,耐人寻味。她们在内心里虽不大和睦,但从不在表面上显露出来。外表虽然纤弱,却能扣人心扉。正因为如此,佛才说女子有深重的罪孽。就父母爱子的辛劳而言,男子是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个轻薄之人,即使是命运所迫,无可更改,为父母者还是要为她伤心。”他说的是平常人之事,但他自己哪里又不怀着此种心情呢?尊君推究他的内心,便很是问情地。答道:“侄儿确已不再留恋世俗之事。自身也毫无一门精通的技艺。惟有听赏音乐一事,却实在难于舍弃。所以那位释迦牟尼的弟子迎叶尊者,闻琴声而忘威仪,翩翩起舞。”他以前听到女公子们一两声琴声,常觉不能展足,希望能再听到。八亲王想必是知道了他的心巴,便欲用女儿的琴声作为他们互相亲近的开端,所以亲自走进女公子室中,恳切地劝她们弹。大女公子取过筝来,只略弹数声便哑无声息了。此时万籁俱寂,室内甚为肃静。天空气色与四周光景都很动人。尊君心驰神往,颇有与女公子们随意演奏之意。然而女公子们不愿与他合奏,大约是有所顾忌吧。八亲王道:“我现在让你们熟悉一下,以后你们好自为之吧!”他准备上佛堂做功课去,临走前吟道:
  “人离草庵去,日后荒芜时。盼君勤惠顾,不负我此言。今日与君相见,恐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只因心中感伤,难于隐忍,对你说了许多有失体统的话。”说罢潸然泪下。蒸君答道:
  “我自长结契,顾拂此草庵。终身殷勤护,不敢负君言。且待宫中相朴节会之后,定当前来叩访。”
  上次那个老侍女弃君不问自语,蒸君一直记于心中。待八亲王上佛堂会后,便将她唤来,要她继续叙述上次未曾说完的话题。月亮即将没入山中,清光直泻入室。帝内人影窈窕,隐约可见,两位女公子便退入内室。她们见蒸君并非世间寻常的好色之徒,说起话来斯斯文文,有条不紊,有时便也适当对答几句。勇君心中想起句皇子迫不及待地想会见这两位女公子。而八亲王如此诚恳地自愿将女儿许给我,我却并不急于得到,便觉得自己毕竟与别人不同。他想:“其实我并不是有意疏远这两位小姐。我和她们如此互相逼问,在春花秋月之时,又可以向她们尽吐哀愁之情与风月之趣,从而博得她们深切的同感。象这样的女子,如果我将她们让与了别人,也太可惜了!”他心中已将女公子据为己有了。

  黛君子夜时分告辞返京。他一想起八亲王忧愁苦闷,担心死期将至之态,深觉可怜,便打算在朝廷公务忙过之后再去造访。旬兵部卿亲王打算今年秋天赴宁治看红叶,正为寻找适当机会而冥思苦他木断地遣使送请书去。但二女公子认为他不是真心求爱,但也并不讨厌他,惟将此信看作无关紧要的四时应酬之文,也不时回信给他。

  深秋时分,人亲王心情愈发恶劣了。他欲照!回迁居到阿阁梨那清静的山寺中去,以便专心念佛诵经。便将身后之事嘱咐两个女儿:“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如果你们另有可以慰情之人,也许他可以消减你们的死别之悲。但你们两人到现在也没有能代替我的保护人,把你们孤苦伶什地弃在世间,我实甚痛心!虽然如此,但倘被这一点世俗情爱所阻,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堕轮回苦海之中,也太不值了。我与你们同生在世之时,就早已着破红尘,绝不计较身后之事。然而我总希望你们不光顾念我一人,同时顾念你们已故母亲的颜面,切勿有轻薄的欲念。如若没有深绿,万不可轻信人言而离此山庄。须知你们两人的身分,异于普通女子,要有在此山乡终此一生的准备。只要主意坚定,目能安度岁月,尤其是女子,如能有耐性闭门索居,免得身受世人非议,弄得臭名昭著,实为上策。”两位女公子不曾考虑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觉得父亲一旦不在了,自己是片刻也不能生存下去的。此时听了父亲这般伤心的遗训,悲伤欲绝。八亲王心中,早已摒弃一切俗世尘念,只是多年来和这两个女儿相依为命,因此也不忍突然别去,但在女儿更是肝肠欲断,实在可怜。

  人山便在明日,八亲王便到山庄各处巡行察看。这本来是一所简陋朴素的住宅,他暂在这里栖身度日而已。但念自己死后,两个女儿又怎么能够长久笼闭在此处呢?他一面暗自流泪,一面念经,实在令人感动。他把几个年龄较长的情女唤上前来,嘱咐道:“你们要好好服侍两位小姐,让我放心离去。大凡出身本来低微卑贱、在世默默无闻的人,子孙衰微也是不足奇怪的。但在像我们这等出身的人家,别人如何看待虽可不顾,但倘过分衰败,实在对不起祖宗,叫人万分困苦。寂寞地安度时日,悄守家规,不坠家声,则外间名声可保,自己也问心无愧。如此,则意义实在非同小可。世间荣华富贵,终不能令人如意称心。故切不可草率从事,让两位小姐委身与品行不端之人。”他准备趁大色未明之时入山,临行前又走进女公子室中,凄然适:“我死之后,你们切勿过分悲伤。应该往开处想,常常玩玩琴筝。如意称心之事,世间少有,故在此切不可执迷不悟。”说罢转身而去,犹自频频回首。八亲王人山之后,两位女公子更觉百无聊赖,她们朝夕相伴,片刻不离,谈道:“倘我们两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度目呢?人世之事,不论现在将来,都是祸福无常,变幻不定的。万一分别了,如何是好广她们时悲时喜。不管游戏玩耍或做事,都同心协力,互相慰勉度日。

  八亲王原定今日圆满归来。两位女公子望眼欲穿,盼望他及早返家。直到日暮,山中使者来了,传达八亲王的话道:“今早身体不好,不能返家。想是受了风寒,正在设法治疗。但不知何故,内心似比往日更为惶恐,又怕不能与你们再见了。”两女公子心中大惊,但宪竞如何又不得而知,自是心急。连忙将父亲的衣服添加上很厚的棉絮,交使者赶快送去。二三日后,也不见八亲王下山。两位女公子遣使去探问病状,八亲王叫人口头传话,说“并无特别重症,只是有些不适。倘若略有好转,即刻抱病下山。”阿阁梨日夜守护,对八亲王说道:“这病表面看来无甚紧要,但或许是大限已到。切勿为女公子之事忧虑!凡人命由天定,故不须放心不下。”同时逐渐开导他舍弃一切世俗杂念,又谏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八月二十日天色凄凉异常。两女公子心中记挂父亲的病,心中犹如蒙着浓雾,昼夜不散。一弯残月破云而出,照得水面明镜般澄亮。女公子命人打开向着山寺的板窗,对着那边凝望。不久山寺传出隐隐的钟声,可知天色已明。此时山上派人来了,其人啼啼哭哭道:“亲王已于夜半时分亡故。”日来两女公子时刻惦记父亲,不断探听父亲病况如何。此时突然闻此噩耗,惊惶之余,竟致不省人事。女公子伤心欲绝,欲哭无泪,想是早已哭干了,只管俯身在地。死别之事,倘是亲眼目睹,则无甚遗憾,此乃世之常情。但两位女公子不得见最后一面,因此倍觉悲伤。以前她们心中常想:如果父亲亡故,她们便不能在世上生存。故醒来便悲输号泣,只想一同随父亲去了。然而人寿长短自有定数,毕竟强求不得。阿间梨早受人亲王嘱托,故身后应有法事,都由他一手承办。两女公子要求道:“亡父遗容,我等欲见一下。”阿阁梨只是答复遭:“现在岂可再见?亲王在世之时,就早已言本不再与女公子见面。如今亡故,更不必说了。你们应该断了此种念头,务求适应此种心境。”女公子又探询父亲在山时的种种情状,但这阿阁梨道。已坚强,不屑回答此种琐碎之事。八亲王很早就深怀出家之志,只因两女儿无人照护,难忍离去,故生前一直和她们朝夕相依。终受其羁绊,一生始终木离尘俗。如今死别,则先死者的悲哀和后死者的眷念,都是无可奈何的了。

  噩耗传来,中纳言董君扼腕痛惜不已。人已别去,心中未尽之言不得而发。如今历历回思人胜无常之态,不禁失声痛哭,泪如雨下。他想:“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之时,记得他曾对我道:‘今日与君相见,恐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别人敏感,惯说人生无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听了此话也没有放在心上。岂知不多几日竟真成永诀!”他反复思量,回首往事,感到追悔莫及,不胜悲伤。便即刻遣使赴阿阁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在吊唁慰问。山庄中的光景好不凄凉,吊客惟有蒸君,竟无别人。两位女公子虽感心烦意乱,此刻也被熏君感动。死别虽为世间常有,但在身当其事者看来,却无法不深感悲痛。何况两位女公子自此孤苦,无人相慰,伤心更是无以复加。蒸君深感同情,推想亲王故后应做种种功德,便准备许多供养物品,送交阿阁梨山寺,山在方面,他也送去许多布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办理,关怀备至。

  两女公子仿佛堕入永无天明的长夜中,转眼已是九月。山野景色凄凉,一片枯黄,加之秋雨集靠,使人不觉黯然泪下,木叶争相堕地之声,温湿流水声,眼泪如瀑布般簌簌而下之声,诸声合而为一,凄婉哀感。两女公子就在其中忧愁度日。众侍女都很为她们担心,生怕如此下去,将不久于人世,便不胜苦劳多方劝慰小姐。山庄里也请有僧人在家念佛超度亡灵。八亲王旧居的房中,供着一尊佛像,作为亡人的遗念。七七中闹居守孝的人,平日出入此间时,都在佛前虔诚念诵。

  匈兵部卿亲王也屡次遣使送信来吊慰。但两女公子没有心清回答此种来信!匈亲王不见回信,想道:“她们对餐中纳言并不如此。这明明是有意疏远找了。”。心中不免怨恨起来。他原拟在红叶茂盛之时赴宇治游玩,赏叶赋诗。如今八亲王已逝世,未使前往逍遥取乐,心中甚觉扫兴。八亲王断七过了。包亲王想道:“凡事总须适可而止。两女公子的丧父之哀,如今想必淡然了吧?”便在一个秋雨集本的傍晚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有一诗:
  “草露似清泪,日暮闲愁苦。鹿鸣秋山寒,寂处意何如?对此满温秋雨、凄凉暮色而无动于衷,未免也太不解趣了。值此时节,郊原的野草日渐枯黄,也可使人万般感慨呢!”大女公子看罢信对妹妹道:“我确是不大识情趣的,已几次不回他的信了。还是你写吧。”她照例劝二女公子来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随父亲,却于世上苟安偷生,哪有心思写信!想不到哀愁苦恨,直至今日。”又不禁借然泪下,模糊不能见物,便推开笔砚,说道:‘哦亦只能勉强起坐,无力动笔。谁言悲哀有限呢?我的忧伤苦恨是没有了时的。”说罢悲泣不已。大女公子也觉得她很可怜。匈亲王的使者是黄昏稍过到达这里的。大女公子使人对他道:“天色已晚,木如在此留宿,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从命。主人吩咐今晚务必返回。”便急着要走。大女公子颇感为难。虽然她自己心情并未恢复,但觉得心急不能让使者空走了之,只得写一首诗:
  “热泪迷双眼,浓雾锁荒山。鸡鹿墙外苦,泣人室内哀。”诗是写在一张灰色纸上的。时值暗夜信笔所致,墨色浓淡不分,也就谈不上写得美观了。只得信笔挥洒,加上包封,即刻交付使者带回去了。

  此时风雨欲来,道路阴森可怕。但旬亲王的使者有命于身,只管赶路。即便经过阴森可怕的小竹丛时,也不停辔驻足,而是快马加鞭,不一会就到达官邸。匈亲王见他浑身湿透,便重重犒赏他。随即拆开信来一看,此信笔迹与往日不同,似觉更为老成熟练。两种字体均十分秀美,此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匈亲王反复细看揣摩,也不得而知,连觉也不睡了。侍女们都很疲倦,在一边窃窃私议:“说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觉。现在回信到了,看了半天还不肯睡,不知此信出自哪位美人之手。”她们大约是欲睡之故吧。

  次日朝雾还未散,匈亲王便起身,又写信到宇治。信中有诗:
  “雾里失却觅朋道,凄悲鹿鸣殊异常。我也和你们一样的哭泣悲伤了。”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过分亲切了,不便回信。我等过去全靠父亲一人荫庇,幸得太平无事,平安度日。父亲死后,我们能活到现在,也甚是不易了。今后一旦发生意外,略微轻率从事,则年来为我等日夜操心的父之亡灵,亦将不得安宁。”因此对于男女私情之事,不敢犯下一点差错,便不答复此信。其实她们并非视旬亲王为寻常之人。他那潇洒飘逸的笔迹和精妙恰当的措辞,确是不易多得的。不过她们虽然爱他的信,却认为这男子高贵多情,自己实在难以高攀。因此她们想:“何必回信呢?但愿于山乡度此余生吧!”只有对蒸中纳言,因为来信态度非常诚恳,故这边回信也不疏懒。双方书信往来频繁。八亲王断七之后,黛君亲自前来探访,两女公子正在东室一间较低的房间里守孝。袁君走近房间,让老侍女并君进去报信。两女公子想素君英姿勃发、光彩照人而自己愁云密布,暗淡无光,顿觉局促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尊导真诚说道:“对我请勿闭口不言。应像亲王在世那样互相亲信,彼此晤谈。对于花言巧语的风情行为我是不习惯的。叫人传言,使我言语难以达意。”大女公于幽然答道:“我等苟延残喘,直至今日,实属意料之事。然而恶梦永无醒期,心中迷乱不已。仰望日月光辉,也会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故连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蒸君说道:“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居丧恭谨,确是出于一片深情。至于日月之光,只要不是自心贪求欢畅而出去欣赏,就不算罪过。你们如此待我,令我甚为尴尬。小姐。心中悲哀之状正需要我来安慰呢!”侍女们说:“确实如此,我家小姐的悲哀之深切,无可比拟。承蒙设法安慰,美意实在不错啊广虽然只经过几句淡然的谈话,但大女公子心情逐渐平静起来,也明白了蒸君的一片好意。她没想熏君此次探访只为对父亲的旧交情而来,如此不惮跋山涉水之劳苦,远道来访,好意实在木浅。因此膝行而出,稍稍接近餐君。蒸君慰问她们的哀思,又叙述对八亲王的誓约,语言非常恳切。燕君说话时并不趾高气扬,故大女公子也不欲过于严肃。然而一想到今天和这不相识的男子亲口交谈,并且今后不得不仰仗他照顾,追昔抚今,竟感光比伤心失意。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敷衍了一两句话。他从黑色帷屏的隙间窥见大女公于神色凄苦,萎靡不振,便觉得她实在可怜。想象她孤居山乡寂寞之状,又忆起那年黎明时分窥见其姿色时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吟诗道:“昔日嫩青葱,已变枯黄色。料得居丧时,椎体独影姿。”大女公子和道:
  “热泪浸丧服,已成红渊获。孤单身影了,安居无寻处。正是‘丧服破绽垂线缕……”因悲伤过度,末了数字竞轻不可闻。吟罢,便退回内室去。黄君此时不便强留她,但竞犹未尽,只觉惆怅木已,只得撒手而去。

  那个老侍女并君又出人意外地不问自言。她对黛君讲了许多昔日今时可悲的故事。虽然她面容苍老,但因她亲见又详悉那桩可惊可悲之事,故餐君并不讨厌,亲切地与她讲话。对她说道:“我在孩提时代,先父深感人生于世祸福无常,虚幻可悲。故后来年龄渐增,长大成人后,对于爵禄富贵,全然不感兴趣。惟向往如亲王那样闲居静修的生涯。如今眼见亲王亦辞世而去,愈觉人世之可悲,便欲早日脱离此无常之世,遁入空门,以修来世。只因亲王这两位遗眷孤苦无依,使我不得放心。我说这话,也许太无礼了。但我一定不负亲王遗嘱,只要我尚存一息,自会不辞辛劳,竭力照顾她们。虽然如此,但自从你把那件意想不到的旧事跟我说了后,对这尘世愈发不眷念了,只欲早日离去。”他边说边哭。并君哭得更加厉害,竟好久说不出话来。蒸君的相貌竟与柏木相差无几。并君看了,便忆起了陈年旧事,因此更加悲伤,便咽难语,只管吞声饮泣。这老侍女的母亲便是柏木大纳言的乳母。她的父亲是两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奔而卒。她多年漂泊远国,回京之时,两女公子的母亲也已木在人世。与柏水大纳言家又已生疏,不便前往。八亲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虽木高资显耀,且惯当宫女。但八亲王认为她为知书达理之人,便教她服侍两位女公子。至于柏木的秘密,即便对多年来朝夕相处的两女公子,也不曾有丝毫泄露。但嚣中纳吉推想:老婆子多嘴多舌,不问自说,乃世间常例。这并君不会轻易地向一般人说出,但一向对这两位含羞性顺的女公子无话不谈,也许已经说过了。便觉可耻可恨。他不肯放弃亲近她们的企图,多半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的缘故吧!
  八亲王既不在了,不便留宿,菜君便准备即刻回京。他回想:“八亲王对我说‘今日与君相见,恐是今生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认为决不可能如此,谁知不幸给他言中了。那时是秋天,现在也是秋天,曾几何R月,而亲王已撒手归去,人生实在变幻无常啊!”八亲王生前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好装饰,故山庄中一切皆甚简朴,然而却清洁雅致,处处饶有山乡情趣。现在常有法师出入,各处用帷屏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阿阁梨向两女公子启请:“所有佛像等物,请移供于山寺中。”蒸君听了这话,设想这些法师也将要离去,此后这山庄中人迹不至,留于此处的人不知将何等凄凉!不禁胸中痛苦不已。随从人告之:“天色已很晚了。”他只得上车,适有鸣雁飞渡大宇,便赋诗道:
  “愁心苦胜漫天雾,哀雁似呜世无常。”
  董君与匈亲王会面时,总是首先提到宇治的两位女公子。包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谢世,可以无所顾忌了,便不断写信给两女公子。但两女公子不为所动,只字不复。她们想:“匈亲王以风流闻名于世。他一定将我们视为风流韵事之人。这人迹罕至的凄凉山在写出去的回信,在他看来手笔何等幼稚啊广她们心怀顾忌,所以不肯给他回信。她们相与感叹道:“唉!日子真是百般无聊啊!原知人生如梦,却未料到不幸之事如此从天而降,令我们辞不及防。我们日常听闻人世无常的事例,也都确信无疑。然而只不过是茫然地想起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早迟而已。如今回思往昔,悠悠岁月,一向无忧无虑,平安无事地过了多年。而如今生命全无保障,即使听到风声,亦觉凄厉可怕;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出人门庭,呼唤问讯,亦觉心惊肉跳。可忧可怕之事实在不少,令人苦不堪言。”两人含愁度日,成天眼泪盈眶。不觉已到岁暮。

  此时飞雪飘零,四处风声鹤晚。两女公子似觉这山居生涯现在才正式开始。有几个侍女劝两女公于振作精神,说道:“唉,这晦气的年头已到尽头了。小姐快收起悲伤,高高兴兴地迎接新春吧!”小姐忖道:“话虽容易,做起来甚难啊!”八亲王生前常去山寺中念佛,故当时山上也常有法师等来访。阿阁梨挂念两位女公子,有时也派人前来问候。他自己却不便亲到,因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了。山庄里人影日渐稀少,两女公子知道这原是预料中事,也不免感到无限怅们和悲伤。八亲王木在后,有些出身卑贱的山农野老,有时也来这山庄里来探望女公子。众传女难得见到这种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们。时值晚秋,也有些山民樵夫打些木柴,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阿阁梨的山寺中,也派法师送来木炭等物,并致词道:“多年以来,每逢岁暮必致送微物,已成定例。今年如果断绝,于心有所不忍,故照旧例,务请赏收。”两女公子便想起:过去每逢岁暮,此间亦必送供阿阁梨棉衣,以备他闭居山寺时御寒。法师偕童子辞了山庄,在极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在雪地山林忽隐忽现。两女公子满眼含泪目送他们。相与言道:“如果父亲尚在,即使父亲削发为僧,如此往来之人也自然会很多。我们也不会这般寂寞,也不会不得见父亲之面。”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人亡路寂无人行,怅问松雪何遣情?”二女公子和道:
  “松上雪消复重积。人亡怎比雪再生?”此时天空又下雪了,使她们羡慕不已。

  黛中纳言想起新年里各种杂事颇多,没有闲暇到宇治山川,便在年底提前来探访两女公子。路上积雪甚深,不见行人,蒸中纳言却不惜资体,冒雪人山探访。两女公子不胜感激,因此待他甚为亲切,命侍女特为他设一雅洁座位,又命将深藏已久,但未染黑的火钵取出,拂拭一新,供客人使用。众侍女回想起亲王生前对餐君非常欢迎,便想一同共话旧事。大女公子总觉得和他会面不好意思,但又恐对方见怪,只得勉强出来会面。虽然不十分随和,但言语比从前多了,也很得体,态度温文尔雅。囊中纳言意犹未尽,觉得仍不够亲切。转念又想道:“这也太想入非非了。人心毕竟还是能改变的。”便对大女公子说道:“包亲王甚是怪我呢。也许是我在谈话中顺便向他提及了尊大人对我的恳切遗言之故。或者是由于此人十分敏感,善于推量人心之故。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而你反而在小姐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这实在令我感到意外!只因他上次来游手治,是由我引导的,故我未便断然拒绝。不知小姐为何对他如此冷淡?世人都传言句亲王好色,其实全是误会。此人并非轻薄之人。我只闻有些女子听了他的几句戏言,便轻率地委身于他。他内心却轻视此种女子,便不再理睬她们。恐怕谣传便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间有这样一种男子,凡事因缘而定。处世洒脱不拘,一味迁就别人,缺乏主见。即使遇有不称心如意之处,亦认为此乃命中注定,无可奈何。嫁给这样的男子,倒也有持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龙田};!的浊水一般恶名远扬。以前的爱情消失得全无踪迹。此种事例并不少见。但旬亲王绝不是此种男子。他用心持久。只要是称他的心,与他趣味相投的人,他决不轻易抛弃,木会做始乱终弃之事。他的性情,我最为熟悉不过了。如果你认为此人可取,有心和他结缘。那时我将东奔西走,不辞劳苦,以便玉成其事。”他说得甚是真诚。大女公子知他所说指的是她妹妹,她只要以长姐代父母的身分作答便可。但她反复思量,终觉难以答复。后来美尔一笑道:“叫我如何回复呢?恋慕之言讲得过多,这更使我难于作答了。”措词温婉,姿态甚是动人。蒸君又道:“但请大小姐以长姐之心,体谅我的一片至诚之意。适才我之所并不是关于大小姐自身的事。匈亲王所属意的,似乎是二小姐。听说他曾有信来,隐约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写给谁的?又不知是准回的信给他?”大女公子见他如此探问,想道:“幸而至今没有写过信给旬亲王。如若当时冲动,给他复信,虽然无伤大雅,但蒸君说这般话,定会教我无地自容!”便默默不答,但取笔写一首诗送给他。诗道:“君独踏雪历冰山,更无他人传书柬。”董君看了诗说道:“如此郑重声明,反而显得生疏了。”便答诗道:“雪川停掺觅佳侣,我当先授他人前。如若这样,我便可尽力效劳了。”大女公子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心中快快不乐,默不作答。蒸君觉得这位大女公子真是一位秀雅端庄的淑女,虽没有神圣不可刚刚的模样,但却也不像时髦青年女子那样娇艳风骚。他推量其人的模样,觉得自己理想中的女子正该如此。因此他木时寻机在言语中隐约表示爱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却无动于衷。蒸君自讨没趣,便转变话题,一本正经地继续谈论往昔的旧事。

  随从人催促动身:“雪夜行路实在不易啊厂董君只得准备回家。他又对大女公子道:“我四处察看,觉得这山庄实在过于孤寂了。我京中的邪宅,出入的人极少,像山家一般清静。小姐倘肯徒居寒舍,我将不胜荣幸。”侍女们听到这话,便笑逐颜开,都觉得能够这样甚好。小女公子看见这等光景,想道:“这太不成话了!姐姐定不会听他的!”侍女们拿出果物来招待熏君,陈设颇丰。又拿出丰盛的酒肴来犒劳随行从人。以前因蒙熏君赏赐一件香气醒郁的便袍而闻名的那个值宿人,现在满面虬须,面目难看,令人感到不快。黄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唤呢,便唤他来前,问道:“近来怎样?亲王故世之后,你报伤心吧!”那人泪充满面地答道:“正是呢。小人孤苦无依,全仰仗亲王一人的庇护,如此安度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无亲王这样的‘大树’可依靠了。”他的相貌变得更加丑陋不堪。蒸君叫他将八亲王生前供佛的房门打开,走进去一看,只见到处蒙积尘土,只有佛前的装饰依旧颜色未改。八亲王诵经念佛时所坐的床已收拾起来,不见影迹了。他回想当年曾与亲王约定:如若自己出家,当以亲王为师。便吟道:
  “欲求柯根修行道,不料室空贤人亡。”吟罢将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们窥看他的姿态,心中赞叹不已。附近的在院是黛君让人管理的。天色已晚,随从人便去那里,取些草料来袜马。勇君全然不知。他忽见许多村夫牧子在随从人的带领下来了,想道:‘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此事啊厂只说是为探访老侍立异君来的。又吩咐并君,叫她好好照顾两女公子,然后动身回京。

  冬去看来,目光明丽,河流也都解冻了。两女公子依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自念如此伤。励,不知为何竟能活到今日。阿图梨的山寺里派人送了些芹菜和颜菜来,并说是融雪之后在山泽中采摘的。侍女们便拿来做成供女公子佐膳的素菜。她们道:“山乡自有特色,见草木荣枯而知岁月递变,也是很值得高兴的。”但两女公子想:“有何值得高兴呢广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如若尊君居深山,见藤定喜春来早。”二女公子和道:
  “青芹生长深雪清,欲献亲人何处寻?”两人只是用此等吟和来消磨漫长时岁月。

  每逢时气节令,黄中纳吉和匈亲王皆有来信。但多半为冗谈,也大甚意味,照例省略不记。见樱花盛开,匈亲王便忆起去春咏“插鬓效村蜜”之诗赠女公子的往事。曾与他同游手治的公子哥儿们也都赞不绝口,说道:“八亲王的山庄真有意思,只可惜无缘再访。”匈亲王听了便赋诗赠两女公子,以示不胜恋慕之情。诗曰:
  “去岁幸访仙尘居,绚烂樱花耀眼明。今春当折繁花枝,常香鬓边伴我身。”两女公子见他写得扬扬得意。觉得很生气,欲置之不理。但此时她们又寂寞无事,且来信十分精美,便勉强敷衍一番。二女公子便答以诗道:
  “樱花自经黑墨染,孤影深锁隔霄汉。今春欲析花枝者,何处能导迷离身?”她照旧毫不留情地拒绝。包亲王每次收到的回信总是那样冷淡,心中甚觉懊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这般地责怪勇君不替他出力。素君心中觉得旬亲王可笑,便装作两女公子的全权保护人模样应对他。每次觉察到匈亲王有浮薄之心,他必然告诫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旬亲王自己心里也痛楚这一点,回答道:“我心中还没有称心如意之人,产生浮薄之心在所难免啊!”夕雾左大臣想把六女公子嫁与匈亲王,但句亲王拒绝了,左大臣十分不满。匈亲王私下对人说道:“血缘太近。何况左大臣严于律人,别人小有过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难的。”为此迟迟不允。

  这一年三条宫邸遭火灾,成为灰烬。尼僧三公主便迁居六条院。蒸君为此相助忙忙碌碌,许久不赴宇治了。谨严之人的心情,自与普通人相异,最能忍耐持久。他虽然心中早已将大女公子视作自己的人,但在女方尚未明白地表示心许的期间,决不作轻率唐突的行为。他只管信守人亲王的遗嘱而竭诚照顾两女公子,希望他的诚心能被两女公子理解。

  这年夏天,天气炎热无比,胜过往年。蒸君料想11吐必然凉爽,便动身赴宇治避暑。趁凉爽,早晨从京中启程,到达宇治时已是中午了。此时正值烈日当空,阳光眩目。蒸君叫值宿人把八亲王生前所居的西室打开,便入内休息。此时两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厅的佛堂里,她们觉得离蒸君所居太近,似乎不宜,便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她们虽然悄悄地行动,但因相去甚近,这边自然会听到声音。蒸君有些不能自禁了。他见西堂与正厅之间所设纸门的一端,在装锁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纸门的屏风拉开,从孔中窥探。岂知那边有一架帷屏,正好挡住了视线。董君心甚懊丧,正想退回。此时,一阵风来,帘子向外吹了起来。但闻一侍女叫道:“外面望得见呢!把帷屏推出去挡住帘子吧。”蒸君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笨的办法!”心中很高兴,再向孔中窥视,但见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被推到佛堂面前的帘子旁。和这纸门相对的一边的纸门开着,她们正从开着的纸门走向那边的房间去。尊君首先看见一人走出来,从帷屏的垂布隙间向外窥视。佛堂外面尊君的随从人等正在闲步纳凉。她身着一件深灰色单衫,系着一条董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营单色一衬托,显得鲜艳夺目,十分美观。这也许与穿的人的体态有关吧!她的吊带随意地挂在肩上,手持念珠,隐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条,绰约多姿。长长的头发垂在背后,比衣裾略高,发端一丝不乱,香软浓艳,非常美丽。黄君只望见她的侧影,觉得异常可爱。他此时觉得这个女公子的艳丽、温柔、优雅之相,正和他以前隐约窥见的明石是后所生的大公主相似,心中赞叹不已。后来又有一人胰行而出,说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窥得见呢!”可见此人用心精细,谨慎小心,其人品甚可敬爱。她的头面和垂发似较前者高雅。几个粗心大意的青年侍女答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立着屏风,将客人挡住了,木会被窥见的。”后来的女公子又道:“如果我们被他窥见了,真难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这样看来那风度更加高雅了。同前人一样,她身穿黑色夹衫,但温柔妩媚的姿态更胜,令人不胜怜爱。她的头发末端略疏,大约稍有脱落,着上了颜色中最美好的翡翠色,一络级齐齐整整,非常美丽。她一手拿着一册写在紫色纸上的经文,手指比前一人纤细,可推知身之瘦削。不知为了何事,站着的那位女公子也来到门口,跺脚向这边望望,嫣然一笑,令人甚觉娇媚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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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八章 总角
  且说山庄内正忙着置备八亲王周年忌辰。多年听惯的春风,今秋更显凄凉。求神拜佛诸事,皆由燕中纳言和阿图梨操办。两个女公子则应侍女等的建议,干些琐碎之事。例如缝制布施僧众的法服、装饰经卷等。但也显得心力不济,愁苦不堪。幸有素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这周年忌辰不至于太过冷清!意中纳言亲赴宁治,为两女公子除眼之事,略表慰问之意。阿图梨也来了。两女公子此刻边编制香几四角的流苏,边诵念“如此无聊岁月经”等古歌,不时言语。挂在帷屏上的布员露出一条窄缝,尊君由此窥见络子,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便吟唱古歌“欲把泪珠粒粒穿”之句。又寻思道:伊势守家女公子作此歌时,也心同此情吧。帘内两女公子听了趣味盎然,但又羞于开口应答。她们想道:“纪贯之所咏‘心地非由纱线织’一歌,为了一时的生离,便愁思绵绵,何况死别呢?古歌之善于抒情可见一斑。”黛君正撰写愿文,叙述经卷与佛像供养的旨趣,便信笔题诗一首:
  “契结连理缘,似总角盘盘。百转红丝统,同心共永远。”写好后差人送入帘内。大女公子一见,还是老一套,兴味索然,但还是奉答:
  “流苏女泪脆,点点不可穿。红丝纵有情,永无结缘期。”吟罢想起“永远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绪绵绵,隐隐作恨。

  董君遭受这般冷遇,羞愧难当,便暂将此事抛开,只与大女公子认真地商谈旬亲王与二女公子之事。他说道:“旬亲王在恋爱方面常常操之过急,即便心中不甚满意,一旦说出,也决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计探询尊意。你心中有何顾虑,为何如此斥绝呢?男婚女嫁之事,您并非一无所知,但一直对人置之不理,枉费我真情一片。今天无论如何,请你明白给予我答复。”他说得一本正经。大女公子答道:“正因为你用心真诚之故,我才不惜抛头露面,与你相处。可您连这点都不明白,可见你心中尚有浅薄的念头。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则此处荒寂之境,自会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识,对此也无可奈何。先父在世之时,此事应该如何,彼事应该如何,对我等也有嘱咐。但是您所说的婚姻之事,却只字未提。或许先父之意,要我们断绝尘念,以度余生吧!故实难以答复您的垂询。只是妹妹如此年轻,便隐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过,但愿她不要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命当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说罢慨然长叹,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实足怜惜。尊君设想:她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长辈那样处理妹妹的婚事,不能答复也在情理之中。便唤来那老侍女共君,与之商谈。对她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亲王病危之际,自知死期将至,便托付我照顾两女公子,我点头答应。未曾料到两女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处置,不知何故?我顾虑重重。你一定也听到过:我生性古怪,对世俗男女之事万元兴致。恐是前世因缘,我对大小姐一片诚心,此事已传扬开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亲王遗志,让我与大小姐公开结为夫妇。此虽属奢望,但世间也不乏此类先例啊?”接着又说道:“匈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向大小姐提过。但大小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不知为何如此?”他说时愁容满面。并君心中想道:“倒真是两对好夫妻……”但她并非一般愚昧无知的侍女,嘴上唯唯诺诺,阿谈奉承。只是答道:“恐怕这两位小姐性情乖劣,异于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们这些诗文,就是亲王在世,谁又曾蒙荫庇?众人觉得前程无望,纷纷借口散去,那些故朋旧友,也都不愿长久呆下去。何况现在亲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她们便都牢骚满腹。有人说道:‘亲王看重门第,凡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皆认为委屈。陈规未弃,故两位小姐的亲事至今未定。如今亲王已逝,她们孤独无靠,应该随机应变,灵活处理。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人,总要有个依托才是。即便是以松叶为食的苦行头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门下修行。’她们胡言乱语,常常使得这两位小姐心中不得安宁。然而她们意志坚定,大小姐只是。已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随俗事人。您常常不辞劳苦,前来访问,如此数年不断。两位小姐心下感激,也愿与您亲近,凡事与你商议。如果您对二小姐有意,大小姐定会应允的。匈亲王书信频频,但她们觉得此人并不真诚。”蒸君答道:“我既然蒙亲工遗托,自当悉心照顾二位小姐。其中任何一位小姐与我结缘,都在情理之中。大小姐关心备至,我受宠若惊。然而我虽已绝尘缘,心之所爱,仍难割舍。要我移情别恋,实乃强人所难。我对大小姐一片深情,岂能随意改变?倾心相谈人世异常,尽陈心中之事。我没有要好的弟兄,寂寞难耐。在这世间触景生情,或喜或忧,无由倾吐,只能隐藏心中。实在沉闷难捱,故愿与大小姐真诚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姐姐,却未便用秒屑之事随意打搅她。三条院的公主虽然年纪尚轻,却与我以母子相称,亦不便过分亲近。至于其他女子,因地位悬殊,也不便于接近。放心中异常孤寂,只是沉闷度日。谈情说爱之事,我从未轻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风流,放虽对大小姐倾慕已久,但也羞于启齿,只在心中忧虑怨恨不已,一点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觉得过于呆板了。至于匈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真心相请,为何以为我存心不良?”老侍女听了这番话,心想二位小姐落到如此境地,却蒙二人如此爱恋,这实乃难得之事啊!她一心希望促成这两件类事。但是两位小姐一本正经,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没敢劝说。黄君欲在此留宿,便与女公子随意交谈,直至夕阳西下。

  蒸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虽不明说,但大女公子却能觉察出来,。动中甚是为难。只是勉为其难,随意应付他。然而勇君并非不通情理,故大女公子也不过分冷淡,总算接见了他。她叫人将自己所居的佛堂与熏君所居的客间之间的门打开,在佛前点一盏灯,并在帘子处添加一个屏风。又叫人到客间里点灯。但亲君不想点灯,他说道:“我心中很闷,也顾不到礼节了,光线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女们拿出许多果物来请他品尝,又准备丰盛的酒肴来款待传从。侍女们纷纷远离二人所居之处,聚于廊下等处。二人便悄声谈起话来。大女公子木甚随和,却甚妩媚动人。言语之声,娇脆欲滴,让黄君牵肠挂肚,心如火燎。他若有所思道:“仅此障碍,便阻碍了我们的来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镇静,一味奢谈世间悲喜事,皆极富趣味。大女公子早已告诉侍女,叫她们留于帝内。但诗女们想:“烟除B如此疏远他?”便皆退出,靠于各处打盹,佛前也无人挑灯点火。大女公子十分难堪,低声呼唤侍女,可是哪里有人应声。她对黛君说道:‘哦心绪烦乱,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后,再与你交谈!”便起身回内室去。董君随即道:“我经历深山远道而来,更是疲乏。如此与你交谈,便可教我忘掉劳顿。你果真如此,教我怎办?”他便将屏风挪开一个缝隙,钻进佛堂里来。大女公子半个身子已入内室,却被蒸君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大女公子恼惧不已,吼道:“这便是你所谓‘毫无隔阂’吗?真是荒唐之至厂那娇喷之态很是意人怜爱。黄君答道:“我这毫无隔阂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说‘荒唐’,是害怕我非礼吧?我绝无此念。我可在佛前发誓,你还怕什么?外人也许不信,但我确实与众不同。”借着幽暗的光线,他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只见她容貌娇美元比,实在是无仅可指。他想:“在如此荒郊僻野,尽可肆无忌惮。如果来访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该如何是好?”回思自己过去优柔寡断,不觉为之一惊。又见到她伤心落泪的模样,顿生怜悯,他想:“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她心情好些再说。”他觉得自己使她受此惊吓,心中不忍,便低声下气地安慰她。但大女公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原来如此居心叵测。我身着丧服,而你毫木顾忌,一味闯进来,此是何等卑鄙!我一个弱女子遭此侮辱,这悲哀何以自慰?”她不曾料到会被熏君看到枯瘦的丧服,十分尴尬,心中懊恼不已。蒸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耻于开口。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故意疏远我。但你若能体贴我多年一片诚心,便不会如此拘于形式了吧。”便从那天东方欲晓、残月犹控之时听琴的情景开始,叙述多年来对大女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女公子听了羞愧不已,她寻思道:“他外表如此老实,原来却心环鬼胎!”熏君将身旁的短帷屏拉过来,遮住佛像,暂时躺下身子。佛前供著名香,芳香扑鼻。庭中芒草的香气也让人如痴如醉。此人道。已至诚,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来。他想:“如今她在丧期,我无礼相扰,实属不该,而且有违初衷。待丧满之后,她的心情会缓和些吧。”他尽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绪趋于平静。万世悲秋,而今亦此;何况于此山中,风声和篱间的虫声,皆使人听了悲从中来。袁君谈论人世无常之事,大女公子也偶尔作答,其姿态端在美妙。打瞌睡的侍女们料定两人已经结缘,都各自归寝。大女公子忆起父亲的遗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实在难以预料。”便觉无事不悲,黯然泪下,如宇治J!【的水流泻不止。

  不觉天边破晓。随从人等已起床,传来说话声,以及马的嘶鸣声。秦君便想起了过去听说的有关旅宿的诸种情状,顿时趣味盎然。纸门上映着晨光。他推开纸门,与大女公子一起向远处眺望。大女公子也缓缓膝行出来。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檐前羊齿植物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两人相视,都觉对方甚是艳丽。董君说道:‘俄只愿与你如此相处,一道赏花双目,共话人世之无常,除此别无他求。”他说时态度非常谦和,令大女公子恐惧之心稍减,答道:‘“这样面对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着一个帷屏,那才能更加随心所欲地谈话。”天色渐明,听见近处群鸟出巢奋翅之声,山寺晨钟之声也依稀可闻。大女公子觉得同这男子同处一室,羞愧难当,便劝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见了实在不好。”黛君答道:“如此冒着朝露归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实有其事。至今以后,我们份作夫妇模样,而内里有别,保持清白,我决无非份之想。你倘不体谅我这般心意,那也太无情了!”他并不告辞归去。大女公子觉得如此厮坐,实在尴尬,心中甚是着急。便对他说道:“以后遵言便是,但今早请你听我一言。”说话时显得狼狈之极。熏君答道:“唉,如此破晓别离,令人好生难过!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别,出户访惶路途迷’!”说罢嗟叹不已。此时依稀听到某处鸡鸣,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诗道:
  “荒野鸡鸣声声悲,拂晓云霞丝丝情。”大女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闻鸟脆鸣,俗世烦忧访愁身。”蒸君送她回到内室,自己从昨夜进来的纸门里回去,躺于床上,却无法入睡。他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离别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这几年来心绪定会不得安宁。”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众侍女如何看待昨夜之事。她也不能入眠,寻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摆布。身边的人会作恶多端,花样翻新,从中作祟、说不定哪天祸从天降,太可怕了!”又想:“此人并非恶人,言谈举止也不算过分。父亲在世之时,也是如此看法,还说此人可托付终身。但我自愿落党独身。妹妹比我年轻貌美,就此空自理没,也实在可惜。倘能嫁个如意郎君,也不枉此生。这两人之事,我一定尽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却难以顾及此人倘是平常男子,多年来对我关怀备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许。可是此人气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却步。就让我孤身度此余生吧。”她左思右想,不由得暖泣起来。心情抑郁,无可排解,便走进二女公子卧室,在她身旁睡下了。二女公子独自躺着,听见众侍女叽叽咕咕,异于平常,心中好生纳闷。此时见姐姐进来睡在她身旁,惊喜之余,连忙拿衣服来替她盖上。忽然闻到一种浓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姐姐从蒸君身上带来的。她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处理的那件衣服,没有想到侍女们耳语的确不假。她觉得姐姐很是可怜,便一言不发,佯装人睡。

  黄君将并君唤来,千叮万嘱,又细心写了封信与大女公子,方才启程回京。大女公子想道:“昨日戏作总角之歌与黄中纳吉,妹妹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他‘相隔约寻丈’而面晤吧?”甚觉羞愧难当,只是借口“心绪不佳”笼闭于房中,整日神情颓丧。众侍女说道:“眼见周年忌辰将至,那些零星琐屑之事,仅有大小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时她又病了。”正编制香几上流苏的二女公子说道:“我尚未做过流苏上的饰花呢。”非让大女公子做不可。此时房内光线晦暗,无人能见,大女公子只好起来,与她一起做。

  大女公子接到黛中纳言遣人送来的信”她却道:“我今日身体欠安。”让侍女们代她回复。众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笔不可吧?那多失礼!且显得小气。”周年忌辰已过,丧服均除去了。两位女公子当初认定,父亲去后无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凄苦。想至此处,不觉痛哭流涕,教人于心不忍。一年来大女公子皆着黑色丧服,如今改换成淡墨色衣服,仪姿更显雅致。二女公子正当芬芳年华,更是国色天香。她正梳洗秀发。大女公子忙来帮她。细瞧妹妹的姣好容颜,竟使她忘却了世间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愿,将妹妹嫁与那人,他不会不答应吧疗此事她心有定数,不觉会意笑了。除了这位姐姐,二女公子别无其他保护人。大女公子对她悉心照顾,情同父母。

  餐中纳言亦于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里着丧服,故不便答应我如今丧期将满……”他如饥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来宇治访晤。他欲同往常一样直接见她。众侍女传达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却说道:“我心情极坏,身体不适……”虽一再恳求,仍不肯与他见面。董君说道:“这般无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写了封信让转变与她。大女公子回复道:“眼下忌期虽满,初除丧服,悲伤犹存。心绪烦乱,不便晤谈。”蒸君亦不好多说,将那年老侍女兵君将召来,叮嘱了一番。此处侍女们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餐中纳言一人。她们皆私下议论道:“若能遂我们心愿,将小姐配与此如意郎君,移居常人艳羡的京都,肯定享福不减呢。”众人一并设法,欲将黛君带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借此事,她仅想道:“他这般亲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着他,谁知安何尽心?古书中常谈及,女子失节作恶,往往并非一己之念,大都由传文教唆的。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诚挚,何不将妹妹许配与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寻常,一旦结缘,也不会慢她,何况妹妹的容颜姣美,人见人爱。他许是相中了妹妹,不便开口吧。”但她又以为不须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却独自主张,实在罪过。推己及人,方觉对她不住。她与妹妹闲谈一阵后便说道:“父亲遗愿,乃指望我们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轻率嫁人,不然必遭份人讥笑。父亲在世之时,我们未能让他脱离凡尘,扰搅了他的清静,罪孽深重!临终遗言,应不违背才是。我们孤居独处,并不痛苦。然而众侍女时常抱怨我们,认为过分乖张,甚是讨厌。对你的去处,亦应思虑:你不应如我一般孤居独处,让年华付之流水,你不觉可悲可叹吗?你应如世间平常女子,配个如意郎君,那我这孤苦的姐姐亦觉安心,颜面有光了。”二女公子闻得此言,甚是不悦。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亲遗愿,并非要姐一人孤身终老啊?他深恐我无见识,受外人轻辱,对我疼爱甚深,姐你哪能及呢?为你不再孤寂,我愿朝暮相伴,不再分离。”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觉内疚,只得说道:“我心思烦乱,皆因众侍女时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语了。

  残阳西斜,黛君并无归意,大女公子颇为忧虑。并君进入室内转告尊君心意,并为他鸣不平,且说不应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无语。一味嗟叹。她想:“此生此世托付于何人呢?若父亲在世,倒可言听计从,许配何等样人,皆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会遭人嘲讽。可惜此间众传文,自恃年纪稍长,以为聪颖,不厌其烦,以各类身分及理由来劝说。然终为奴仆,道理偏颇,怎可听信?”众侍女虽再三劝说,但大女公子毫不动情,惟觉烦厌。二女公子平素虽无话不谈,但对于男女私情更漠不关心,悠闲自得。故无必要与她商议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墙,沉思默想。众传女皆进来劝她:‘大小姐还是脱去这淡墨色衣服,换上往常衣装吧。”她们欲于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狈。倘他们真有心撮合,还有何难处呢?于此狭陋的小山庄。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锦,何处可藏身”啊!
  尊君本欲暗暗劝勉她,让外人不曾知觉,此等好事便顺理成章。故他并不虚及由众侍女出面,仅让人对大女公子传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关系至此吧。”但并君与几位老婆子暗中摔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举虽出于关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浅,惹得大女公子极为嫌恨。大女公子对进来的共君道:“我父尚于人世时,多年中常称道蒸中纳吉善心体恤。如今父亲离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力相助。此番情谊,终生难忘。可没料及他有如此心愿,对我倾诉恋情,我常含怨申诉,甚觉难过啊!我倘为随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岂有不接受?可我已绝尘缘,发誓终生不嫁,所以不胜痛苦。倒是妹妹年华虚掷,令人惋惜。的确,从长计议,这孤寂生涯对妹妹不合适。倘他对父仍念旧情。要他将妹视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望你转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带羞色一吐为快。并君颇为怜悯,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详地对他谈及。可他说道:‘要我陡转此念,本不可能。再说兵部卿亲王对二小姐倾慕已久,应由他们二人结缘,我当助一臂之力。’此亦为情理中事。纵是父母均在,苦心养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结此良缘,亦难能可贵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势忧人。我常虑及二位女公子,不觉悲伤。人心难测,他回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桩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违父命,本届当然。但亲王之虑,乃因恐无人匹配。他曾数次谈及:‘若黛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归宿,便可安心了,实在可喜可贺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资或贱,婚姻不如意者,并木鲜见。此事极为寻常,谁会讥笑?那尊中纳吉身分与人品,十分出众。如此赤诚前来求婚,岂可断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遗训皓首佛道?难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么?”她喋喋不休诉说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气恼,卧而不语。

  二女公子见姐姐神情沮丧,颇觉心酸,依然与她同床共寝。大女公于深恐并君等人将尊君引进室内,可这间小屋别无他处可藏匿。由于大尚热,她便将自己那件柔软的外衣给妹妹盖上。离开一段,于距妹稍远的地方躺下来。并君将大女公子所言转告黛君,他便想道:“她为何这般讨厌俗世?定是自幼于圣僧般的父亲身旁,早就对人世无常有所彻悟吧。”愈发觉得此女与己性情相类,倒以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对非君说道:“照此看来,今后连隔帷亦不可相谈了。不过,仅此一回,烦你将我带到她住所去吧。”并君亦有此念,便招呼众侍女早些安息,与几位知情的老婆子并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风,甚觉凄厉,本不牢实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声。并君便以这些声响为掩护,悄悄将蒸君引到两位女公子卧室中。她觉得两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们向来如此,我怎好劝她们今夜分室安寝呢?好在餐中纳言与大小姐早已认识,不会弄错。”大女公子总不能入眠,忽听到脚步声,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痴心酣睡,觉得放心不下,可又无别的办法。心甚难过。欲将她唤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浑身瑟缩,于一旁偷窥。室内灯光晦暗,但见蒸君身着衬衣,极其熟悉,撩起帷屏,钻了进来。大女公子想:“妹妹实在可怜!怎样才好呢?”见陋壁旁立有一屏风,她只得躲到屏风背后。她想:“上午我劝她嫁与此人,她还怨我。此时又放他送来,日后一定对我怨恨吧。”心里甚觉痛苦,回首往事,皆因无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河,存活于世。饱受世间痛苦。与父诀别之日,目送他上山时傍晚那凄凉景致,历历如在眼前,交集于胸。

  黛君见仅有一人躺着,料定是养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来。细细一看,却是二女公子。两位女公子相貌颇似,但妹妹略显娇美。他见二女公子惶惶不安,知道她不知底细,甚觉愧疚。转念一想,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实对他不住。他想:“若二女公子嫁与他,我实在割舍不下。然而违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女公子相信我对她的恋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缘难逃,、对二女公于亦产生此番情意,并不羞耻。她们毕竟是姊妹呀。”他按捺住心中激情,将她视作大女公子,温柔可亲地同二女公子言语,直到东方既白。

  众老婆子闻到室内话音,知道此事终无所成,惊诧问道:“二女公子何处去了?这就怪了。”听见床上卧着的正是二女公子的声音,一时众人尽皆糊涂。一人道:“此事甚是躁跷,其间必有原因。”另一容貌丑陋的老婆子,张嘴咧齿说道:“每逢见到这意中纳言,便觉脸上皱纹皆少了,甚觉光彩。如此端庄的如意郎君,大女公子为何要退避三舍?或许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说道:“喂,不可胡言乱语!哪有何鬼魂附体!定是我家有两位女公子自幼远离尘嚣,对婚姻大事,无人引导,因而有所顾虑。待日后习惯了,自会明白的。”还有人说道:“但愿大小姐早开心锁,好好待他!”她们说说笑笑,逗闹一阵后便睡了,一时酣声雷动。

  秋宵苦短,情意绵绵,不觉天已大亮。尊君目睹眼前佳人,岂能满足?后又对她说道:“接受我这份情意吧,你不应如你姐那般冷若冰霜!”与她约好了后会时期,便悄然退了出去。他觉得似刚从梦里醒来,甚是惊奇。可那薄情人此时心绪如何?他欲上前弄个明白,便又屏住气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间躺下来。

  并君来到小姐房间,问道:“奇怪,二女公子现在何处?”二女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难当,给缩那里,心中茫然无知。想起昨日昼间姐姐所言,心中犹甚抱怨。此时,阳光撒满房间,大女公子从屏风后爬出,那困倦狼狈样,甚如蟋蟀。她深知妹妹心中气恼,颇为不安,可又说什么才好呢?她想道:“妹妹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后定要有所防范了。”心中憋闷得慌。

  并君又来到黄君处。黛君便将大女公子何等固执。终不肯见面等详情诉说与她。并君亦怨大女公子太无礼不识大体,气得头昏眼花,对黛君颇为同情。尊君对她说道:“往日大小姐待我冷漠,我以为她不理解,故未计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自慰。而今夜此事太丢脸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亲王临终时顾及两位女公子,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因体谅他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对两位女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小姐冷若冰霜,倒让我铭记于心,永世难忘。匈亲王前来求婚。我想大女公子主意已决,既是婚配,定要许一身分高贵之人。我真无趣,如今职低位薄,拒绝我亦属当然,日后再无颜面来见了。此番愚行,望不与外人道吧!”他牢骚满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养君等人皆低声说道:“如此双方皆无好处呀!”大女公子亦想:“到底为何啊?倘他将妹妹抛弃,又怎样才好?”她甚是忧虑,不觉悲苦异常,怪怨众侍女不解人意自以为是,正沉思默想时,燕君派人送了信来。此次来信,她比住目更是欣喜,但又觉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枫叶。这枫叶一半为青,如不知秋景尚浓,另一半却呈深红。信中附诗道:
  “异色同染一枝枫,花神可识谁更浓?”诗中仅此两句,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全无恨意,大女公子见后想道:“照此看,他有意敷衍塞责,草率而归了。”心中惴惴不安。众侍女催促道:“还是快复信吧!”大女公子欲让妹妹写,又羞于启齿;自己又难以著笔。犹豫了片刻,才写道:
  “纵难悉晓花神意,红枫色深胜青枫”她泰然自若,信手写来,笔迹颇见功底。蒸君见后,方觉欲与之一刀两断,到底割舍不下。他想:“大女公子一再说,‘她与我情同手足,我愿为她付出一切’,我尚未答应她,定是她怀怨于心,故作出昨夜此举吧。我未将她好意存放于心,若对二女公子亦如此冷漠,她定恨我薄情寡义。那我的初愿更难成遂了。且那传话的年老诗女,亦将视我为薄情郎。总之,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舍却凡尘,可又难断欲念,已足贻笑天下。再说此举与世间常人无异,去缠绵一薄情女子,更为世人讥笑我如‘无棚一小舟’了。”他辗转反倒,直至天明。此时残月西坠,晓色清悠,他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亲王。

  且说三条宫邸自遭了火灾,蒸君便移居六条院。他与匈亲王相隔甚近,故可时常造访。旬亲王亦觉此举甚是方便。院内清静幽雅,颇得餐君喜欢。庭中花木争奇斗妍,别有一番情趣。他中月影清澈,犹如画中一般。恰如旬亲王所料,蒸君早已经起身。闻得香气扑鼻,便知是尊君来了。他忙穿戴整齐,出门迎候。蒸君于台上坐定。匈亲王本将他延请至屋内,便也坐于走廊边栏杆上,二人一起纵谈世事。匈亲王谈及宇治两位女公子,对蒸君不肯代劳,甚是埋怨。秦君想着:“岂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转念又想:“倘我助他将二女公子说定,我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遂改变了初衷,与他谈得甚是投机,二人一并高议得手主意。黎明时分,山雾渐起。天光迷蒙,月影婆婆,树荫幽幽,别有一番韵致。匈亲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乡,对黄君道:“近日内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带上我啊?”袁君担忧出现意外,甚觉为难,又不好多说。觉得很为难。匈亲王戏赠诗道:
  “花开荒野何须拦,君心独占女郎花。”蒸君答道:
  “秋雾深锁女郎花,护花使者赏翠华。她怎可随便见得外人呢?”他故意惹激旬亲王生气。匈亲王忧愤说道:“怎是个煤谋不休的人?”熏君暗想:“此人素来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女公子底细,倘她形貌丑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温柔可爱,那我说来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无缺。可大女公子费尽心思,潜心安排,欲将其妹荐与我,我若辜负此美意,未免太无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别恋,我万不可从命啊!既如此且先将二女公子让与匈亲王吧。不然旬亲王与二女公子皆要嫌恨我。”他心想就如此行事,对旬亲王的指责,他仅一笑了之。私下计议,匈亲王不得知,总埋怨他不大度,实在可笑。黛君对他说道:“女公子心生烦恼,皆因你们举止轻浮,也怪不得她们啊厂那口气,宛如女公子父母那般严厉。旬亲王只得唯唯诺诺答道:“其实我对她的恋慕全出自肺腑,请观我后效吧。”袁君说道:“时至如今,两位女公子全无应允之意。要我从中促成,确有些难办。”二人便仔细商讨访晤宇治的法子。

  八月二十六为彼岸会圆满之日,此田宜于婚嫁,黄君欲拟悄悄将旬亲王带往宇治。本来旬亲王的母亲明石是后平素不允他微服外行。倘为她得知,那定会出事。可他渴慕已久,执意要去。黛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确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对岸夕雾左大臣的山在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两人便悄悄回至黛君在院,让旬亲王下车在此等候,袁君一人先到八亲王山庄。此处只有那值宿员脚踢左右,不会让人生疑,众人一定不知实情。山庄里众人得知黛中纳言写到,纷纷出来迎候,两位女公子闻知蒸君又来了,心里甚是担忧。可大女公子想:“我既已向他暗示,要他转恋妹妹,我倒可宽慰了。”二女公子却以为他爱慕姐姐至深,不会对她再动心思。自那夜邂逅,对姐已存戒心,亦木若往常那般亲近了。往日熏君所有言语。皆由侍女送传。“今日怎样才好呢?”众侍女也左右为难。

  夜色渐近,蒸君便派了一人用马将旬亲王接来。又唤来并君,对她说道:“我尚有一言讲与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实不好再去见她。可又不可隐而不言,望你能代劳。再有,今夜至夜深时,仍将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语之恳切,实出一般。并君心想不论哪一位女公子,能够成全此事皆可,便进去向大女公子传达了黛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余,心也踏实了许多,便将那晚他进来的纸门关好,准备隔门与她晤谈。蒸君夜深,匆匆赶至。见她不开门,只好说道:“将门开一下吧,我仅有一语相告。若声音太大,别人听见不好。外面好闷啊!”大女公于不肯开门,答道:“如此言语,别人也不易听见。”可她又想:“许是他真转恋妹妹了,无意隐瞒,故与我一叙。这又有何关系,我与他并非不曾相识,不要太过分了吧!还是让他在夜色未深之时趁早见到妹妹吧。”便将纸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岂料黛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出,深切诉说相思之苦。大女公子甚觉后悔,狼狈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广然则只得好言相劝,望他早去见妹妹。难得一片苦心。

  遵尊君指点,匈亲王来到尊君上次进入的门外,将扇子拍了两下,并君以为黄君到了,便出来引导他。匈亲王料想她熟练此道,不由暗自窃笑,径直跟她进入二女公子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晓,正敷衍开导蒸君,要他早些到妹妹处呢。更君不由好笑又怜悯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会埋怨我一辈子,会让我无可谢罪。”便对她道:“此番旬亲王偕我同来,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共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两手空空,不受世人耻笑吗?”大女公了闻听此言,颇觉费解,不由一怔,说道:“没想到你有这番心思,数次欺哄我们,你真可恨!”她痛苦异常,不觉两眼昏黑。勇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气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这还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倾慕旬亲王,他身高位显。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违呀!匈亲王钟情于令妹,我甚是为你难过。如今我愿难遂,尚孤身一人,实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却宿线,静下心来想想吗?此纸门的的阻隔有何用处,谁会相信我们的清白?旬亲王亦不会体会到今夜我这般苦闷吧?”瞧他那样儿,欲将拉破纸门闯入室内似的。大女公子木胜痛苦,转念一想,还得设法骗他回去,让他镇静下来。便对他说道:“你所言宿缘,岂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觉‘前路茫茫悲堕泪’,心里一片茫然。我对你说什么才好呢?真如恶梦方醒啊!倘后人言过其辞,添盐加醋,如古书中一般,定将我视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木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费心思,设法来为难我吧。今日我倘能度过此关,待日后心绪稍好,定当与你叙谈。此刻我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极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话痛彻心扉。意君见她言真意切,态度严正,顿觉有些愧疚,隐隐怜悯起她来。便对她道:“尊贵的小姐啊,我该怎样说你方能体谅我,亲近我呢?“找皆因顺从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难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说道:“不然,我们就隔门而谈吧。望你对我亲近些。”便松开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随即退入室内,隔开一段距离。蒸君甚觉她好可怜,便说道:“随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辗转难眠。室外川水轰鸣,不时惊醒放风凄凉。他甚觉身似山鸟,漫漫长夜,何时达旦?
  山寺晨钟报晓。黄君估计旬亲王正酣眠入梦,心里不由有些妒恨,便咳两声意欲催他起来。此种行径实出无聊。他吟道:
  “引人窥住胜,反迷自身途。

  愁苦诉无人,微嘉独归路。”世间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当和妾意。自述入胜途,勿恨别人阻。”其声低婉,依稀可闻,袁君依依不舍。说道:“如此严实相隔,真闷死我了!”又说了些怨恨的话。天已微明,匈亲王从室内出来,动作温雅,衣香缕缕。他本存偷香窃玉之心而精心打扮过。并君见此陌生的句亲王出来,满脸迷惑,甚是惊讶,她一想黛君决不会为难两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晓色犹晦之际迅速回京。匈亲王方觉此归程比来时远了许多。想到日后往来不便,木免忧心忡忡。想起古歌“岂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里十分烦闷。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赶回六条院,将车驱至廊下。从这辆侍女所用的竹车中下来。两责人颇感新奇,忙躲入室内,相视而笑。蒸君对匈亲王说道:“此番效劳,你当如何谢我?”想到自己给他摊却两手空空,木免遗憾,但亦不好多说什么。包亲王一到家。即刻传书至宇治,以表慰问。

  再说宇治山庄中,两位公子如梦方醒,心乱如麻。二女公子对姐姐此番摆布,且样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懒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末曾先向她言明,故难料昨夜会发生此等意外。惟觉对她不起,对她的怨恨亦属当然。众侍女皆进来问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长姐两眼浑浑,不能言语。众侍女皆颇感意外。大女公子将旬亲王来信拆开,欲交给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着,不肯起来。信使急着返回。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见匈亲王信中诗道:
  “遥迢寻侣披露露,岂可视为等闲爱。”意韵流畅得体,一气书成,字体十分秀丽。大女公子寻思:“此人倒也风流惆扰,日后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对待才是,可不知日后如何了。”她觉得代作此复,有些不妥,便悉心劝导她,要她亲复。且将一件紫花那使都色女装褂子及一条三重裙赏给信使。那使者”不知详情,觉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给随从。这使者并非公差,乃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旬亲王不欲让外人得知,故派他前来。猜想那犒贵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时颇不痛快。

  此夜旬亲王赴宇治,仍欲清蒸君引导。而蒸君说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见我,随即得去。”没有答应他。旬亲王想:“定是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让他失望,亦不再勉强。宇治那大女公子想:“此事至此,岂能因此亲事违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时软了下来。此山庄环境虽较陋朴,但为迎候新婿,照山乡风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丽堂皇。想起句亲王远涉来此,出自诚心,实令人欣喜。此间心绪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则怅然若失,任人妆扮,深红衣衫上泪迹斑斑。贤明的姐姐仅有默默陪泪,对她说道:“我亦不可长留于世,日夜思虑,皆为你托付终身之事。众年老侍女成日于耳边蝶蝶劝慰,皆言此桩婚姻美满。我想年老之人见多识广,此番言语也是在理的。可阅历浅薄的我,时时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负重,悲愤烦恼是未曾料到的。许是世人所谓的‘宿愿难避’吧!我处境甚是艰难。等你心情稍宁,再将此事缘由尽皆告知于你。切勿怨我!否则是遭罪的。”她抚磨着妹妹的秀发,说出了此番话。二女公子缄默木语,她深知姐姐为她从长计议乃一片苦心,她能够理解。然而她思绪万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遗弃,为世人讥评,负姐姐厚望,那有多伤心啊!
  昨夜旬亲王仓碎进入,确让二女公子一时惶然无措。此时他方觉她的容颜是如此姣艳;再说今夜她已是温驯的新娘,不由爱之弥深。一想起相隔遥远往来不便,心中甚觉难过,便心怀挚诚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听进,毫不动情。无论何等娇贵的千金,即使与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触,见惯男子行为的人,初次与男子相处,亦不会如此羞赧难堪。可这位二女公子,并非受家中推崇及宠爱,仅因身居山乡,性情不喜见人而退缩。如今忽与男人相处,推觉惊羞。她生怕自己一副乡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难言,胆战心惊。然而她才貌双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众侍女禀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应请众人吃饼。”大女公子亦觉仪式应该体面宏大些,便欲亲为料理。可她实在不知应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长辈身份,出面筹划此类事,惟恐外人讥笑。不觉满面红晕,模样颇为可爱。她仪态优雅,品性仁慈和蔼,地道一副大姐柔肠。

  意中纳言遣人送了信来。信中道:“拟欲昨夜造访,皆因旅途劳顿,未能前来,实在遗憾。今宵事本应前来相帮,但因前夜败宿,偶染风寒,心境不佳,故徘徊木定。”以陆奥纸为信笺,纵笔疾书,毫无风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贺礼,皆为各类织物均未曾缝制。卷叠成套置于衣柜内,遣使送与并君,作侍女衣料。数量并不多。许是他母亲三公主处的成品。一些未经练染的绢续。塞于盒底,上面是送与两位女公子的衣服,质料精美。循古风,于单衣袖上题诗一首:
  “纵君不言同装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诗暗含威胁。大女公子见了,忆起自己与妹妹皆为他亲见过,甚觉羞愧,为此信如何回复,费尽了心思。此时信使已去,便将复诗交与一笨拙的下仆带回。其诗道:
  “缠绵贪枕生平恶,灵犀通情方可容。”由于心清烦躁,故此诗平淡寡趣。熏君阅后,倒觉言出真情,对她倍加怜爱。

  当晚旬亲王正在宫中,见早退无望。心急如焚,嗟叹不已,明石皇后对他说道:“至今你虽尚为独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万事皆不可任性行事,父皇亦曾告诫过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邪。匈亲王听得此言,颇为不快,转身回至值宿室,便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信写好后仍觉气恼,此刻,黄中纳言来了。此人与宇治宿线不浅,故他见后甚感喜悦。对他说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无主意了。”说罢叹息连连。冀中纳吉欲试探一下他对二女公子的态度便对他说道:“多日不进宫,若今晚不留于宫中值宿,你母后定要怪你的。适才我于侍女堂中闻得你母后的训斥。我悄悄带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牵连吧?我脸色皆变了。”包亲王答道:“母后以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责备。反让我行动不便。”他为身为皇子而自惭形秽。素中纳吉见他如此言语,甚觉可怜。便对他说道:“你受责备理所当然。今晚罪过,由我承担,我亦不借此身了。‘山城木幡里’,虽有些惹人注目,但谁有骑马去了。你看如何?”此时暮雷沉沉,即将入夜。匈亲王别无良策,只得骑马出门。蒸君对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于此处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宫中。

  囊中纳言人内拜谒明石是后。皇后对他说道“旬皇子呢?他又出门去了?此种行径成何体统!若为皇上得知,又将以为是我纵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红颜不衰,越显娇媚c袁中纳言暗想:“大公主一定与母后一样貌美吧。倘能与她亲近。听听她那娇音,该多好啊广他不觉神往,继而又想:“凡世间重情之人,对不应盯恋之人遥寄相思,方发生若即若离等此种关系。如我这般性情古怪的人,绝无仅有了。一旦清有所钟,相思之苦莫可言状。”皇后身边众侍女,个个性情温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艳卓绝,惹人倾慕的。而餐中纳言主意既定,从未动心,对她们态度甚是遭严,其中也有眉目传情,娇揉造作之辈。可皇后殿内乃高雅之地,故众侍女亦得貌似稳重。世间本人心殊异,其间不乏春情萌动而露了马脚的。蒸中纳言看后,觉得人心百态,有可爱的,有可怜的。起居坐卧,皆显人世奇态。

  再说黛中纳言隆重的贺仪送到宇治山庄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见旬亲王驾临,仅收得他一封来信。大女公子暗想:“原来如此!”甚是伤心。直至夜半,秋风凄厉,飘来阵阵芬芳的衣香,才见匈亲王起到。他雄姿英发,山庄里众人无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为他的此番诚意感动至深,对他也有了些脉脉温情。她天生丽质。风华正茂。此夜浓妆艳饰,更为迷人。匈亲王曾目睹过形形色色佳丽,亦觉此人实在卓尔不群,容颜对以至仪姿,近看越显标致。山庄众年老传妇皆兴奋得合不上口,满脸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缘是命中注定吧!”她们窃窃私议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绝黛中纳吉求婚,实在不该。众侍女皆已年长色衰,人老珠黄,她们身着燕君所赠统缎制成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大女公子看着她们,想道:“一味涂脂抹粉,孤芳自赏呢!我虽已过盛年,容颜日渐消瘦,尚木至于那般老丑。自觉眉目清秀,该不是有意袒护自己吧?”她心情侣郁,闷闷不乐躺下了。继而又想:“如此下去,岁月不饶人,我也会因姿色衰逝而与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这般无常!”她仔细看了看自己那纤纤细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匈亲王回思今夜出门的艰辛,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由悲从中来。便把母后所言俱告于二女公子,又说道:“我虽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对你有丝毫杂念,今夜便不会义无反顾来见你了。我甚是担心你不能体谅我,今晚方毅然前来。今后怕是不能常相厮守,故我考虑再三,将你接入京中。”他言辞十分诚恳。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后不能常聚,世人传言此人轻薄,恐真有其事了。”她心情郁闷,忆及人世沧桑,不觉心灰意冷。

  不觉天明。匈亲王打开侧门,携二女公子至窗前一并观赏晨景。此时晓雾弥漫,更添景致。雾中舟揖穿梭,依稀可见其后卷起的如雪浪花,真一处好住所啊2极富情趣的句亲王兴味盎然。阳光从山端穿透浓雾照来,更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匈亲王想:“人们称道的国色大香,恐不过如此吧!因袒护胞妹,我认为大公主无可企及,原来并非如此。”他欲细致入微欣赏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面,反使他意犹未尽。水声淙淙,宇治桥古朴苍然依稀可见。浓雾渐逝,两岸更是凄清荒谅。匈亲王说道:“如此荒寂安可久留广说罢内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听了羞愧难当。匈亲王英姿飒爽,眉清目秀。他又当面山盟海誓,愿此生此世患难与共。二女公子喜结良缘,颇感意外,觉得他较之那严正的袁中纳言更为可亲。她细细寻思:“餐中纳言性情古怪,举止严肃,令人望而生畏。而这句亲王,于相识之前,认为他更加严峻,故一封简单来信,也不敢欣然作答,岂知一旦相识,便依恋难舍。连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勾亲王随从咳嗽声不断,催促返驾。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烦意乱,向二女公子一再嘱托:今后若因意外而不能前来相聚,勿需疑心。临别赠诗道:
  “绵绵无绝情,艳颜如桥神。孤眠中宵慕,红泪沾锦装。”他徘徊不前,归留难定。二女公子答诗道:
  “姻缘永无断,今宵誓旦旦。恩爱情永挚,长如宇川。”她满怀忧伤面呈难色,匈亲王倍加怜爱。二女公子满怀少女的温情,目送朝阳中雄姿英发远去的情郎,暗暗贪赏他那遗下的衣香,好一派风流心境啊!匈亲王因今日走得较晚,众侍女瞧见他那威仪,均赞不绝口。说他定是身份高贵,丰姿这般优雅,那中纳言虽亦使艳,却过于严正。

  别行途中旬亲王一心区念二女公子离别时那忧伤的娇容,竟想调转马头,驰回山庄。然恐为世人笑话,只得隐忍归京。日后欲再次暗中前来拜访,实在艰难了。回京之后,他每日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宇治众人背信任他对爱情的诚挚。而久不前来,大女公子不免为妹妹担心,她想:“我自己虽无此间悲愁,却反而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为忧伤,故表面上作作镇静自若,私下却在坚定自己独身之志。她想:‘担愿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素中纳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来,此尚是他这媒人之过,甚觉歉疚。便屡屡前去拜访匈亲王,欲探他的心思。见他饱尝相思之苦,便知此线定能长久,也安下心来。九月十日前后,山乡秋风瑟瑟,一片凄凉。一日黄昏,天色昏暗,云层骤集,山雨欲来。旬亲王心绪甚是恶劣,独自枯坐,心思早已飞到了宇治,而又不能决定。冀中纳言深知此时他之所思,便前来访问。他吟着古歌“初秋风雨暴,山里复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匈亲王即刻转悲为喜,竭力劝服蒸君一同前往。二人于是照例同乘一车。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们一路所谈,尽是宇治两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时分,风雨淋淋,四野更显萧索。山雨浸湿衣衫,农香更为浓郁,人间哪有此等香啊!山庄众人见二人凄风苦雨突然驾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郁积于心的疑虑瞬息荡然无存,大家笑容满面,忙没筵布座。先前于京中带来侍奉二女公子的几位京中差女,素来瞧不起此等孤寂山庄,今日见贵客临门,亦颇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见到旬亲王光临,亦喜不自胜。然见那多事的黛君亦在,不觉可耻,隐隐生厌。但她将黛中纳吉镇定自若的气度与匈亲王相比,方觉囊中纳言到底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娇客临驾,山乡虽较简陋,然款待却甚隆重。蒸中纳言犹似主人,则将已视为主人,不拘礼节应付。然仅将他带至暂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内室,他甚觉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觉得有些不好,便与地隔屏晤谈。餐中纳言满怀怨愤说道:“一贯这般疏离我,真是‘戏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对他的品性了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历尽忧患,愈觉结婚乃一大苦事,终身不许之愿更为坚定。她想:“眼下他虽较可怜,倘嫁给他,将来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圣洁的友谊为好。”她的主意更坚决了。餐中纳言向她问及旬亲王的情况大女公子虽未直言,但从其言语,知她心有所虑。黄中纳言甚觉遗憾,便将旬亲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盘托出。大女公子见言辞也较先前真挚。便说道:“待今日过去,他已o绪平静时,再详告不迟吧!”其态度倒有些和缓,但并未打开屏门。黄中纳言想道:“此刻若将屏门强行拉开,她定会痛恨我。断定她不会另有所爱而轻易钟情。”他素来沉稳,而此刻的满腔激情,亦得隐忍下去。只怪怨她道:“如此隔门而谈,总觉无趣,我极郁闷。能如上次那般晤谈吗?”大女公子答道:“我较往日更‘推怀深可耻’了。担心令你生厌。我心有所虑,自己亦不知为哪般。”说时一阵嘻笑。囊中纳言觉得甚是亲近,说道:“如此拖延下去,后果当会如何呢广说罢连连叹息。他又如山乌般孤宿至天明
  旬亲王未曾料到黛中纳言是独宿。对二女公子说道:‘索中纳言被视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羡慕呢厂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与姐姐到底怎样了?旬亲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机会。想到即刻又要离去,心中十分留恋。但两位女公子怎能体会到他的心思呢?她们一味悲叹:“此段姻缘是好是坏?日后定会遭人耻笑吗?”恋爱的确劳神苦。心啊!
  旬亲王本欲暗中将二女公子迁至京中,但又苦于无合适的居所。六条院被夕雾左大臣控制着。他费尽心思,欲将第六女公子嫁与旬亲王,匈亲王却不予理睬。为此左大臣耿耿于怀,常刻薄地讥讽他轻浮浅薄,还在皇上与皇后面前诉苦。故旬亲王消将这既无声望、又无势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为夫人,则顾虑之事甚多。若将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对待,叫她于官中当差,这倒不难。但旬亲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梦想:父皇退位之后,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后之旨立为皇太子,那时二女公于充当女御也便顺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则这美好的梦想未能变成现实,因此痛苦不堪。

  为了体体面面迎娶宇治大女公子,餐中纳吉将今春遭了火灾的三条宫邸重新修建。他想:“旬亲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却只能胆战心惊地私会,众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怜了。我居为巨下,毕竟少了许多束缚。倒不如干脆将他们私通之事启禀皇后和皇上。那时旬亲王虽然一时遭人品头论足。但是从长计议,为二女公子着想,暂时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从容相聚,实乃痛苦啊!我定要让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亲王夫人。”他并木格外掩饰这企图。至更衣节,又想:“恐怕只有我还关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将准备迁居三条宫即所用的帐慢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们先用。又吩咐乳母等专为宇治的众侍女新制了各式服装,同时送去。

  黄中纳言想起宇治的鱼梁此时风景独好,便于十月初劝请勿亲王前去观赏红叶。他们仅带几个贴身随从及殿上亲信,打算作小规模旅行。然呈子的威势极盛,这事自然广为人知。左大臣夕雾之公子宰相中将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其中僚属很多,而高级官员惟这宰相中将与黛中纳言二人。

  于是黛中纳言给宇治的女公子写信,其中说道“……须至贵处泊宿,请作好准备。前年一起看花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访山庄亦将一同前来。请切勿抛头露面。……”信中所叙甚详。宇治山庄便忙碌准备换上新的帷帘,打扫四处,清除岩上腐叶,除去塘中蔓草。蒸中纳言派人送来不少美味的果品与饭肴,又遣送几名相称杂役。两女公子颇觉内疚,但只得权当命中注定,于是接受了恩惠而静待贵客临门。

  匈亲王的游船伴着船中奏出的美妙音乐,在宇治川中连巡。山庄众诗文闻得这优美的乐曲皆站在靠河边的长廊.上向着河中观望。但见红叶饰于船顶,丽如锦锈。依稀可辨船上的摆设,装饰,然不能看到匈亲王本人。众人想不到私人出游时也这般盛况空前。对皇子的奉承异常殷勤。众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风光真是不错,嫁得这样权势高显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终身无悔。”览中赋诗,所以有几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准备游览时赋诗。黄昏停舟泊岸时,一面奏乐,一面赋诗。众人头插或深或淡的红叶,共奏《海仙乐》之曲。人人喜形于色。独有句亲王怀着“何故人称近江海”之情。他。动中牵挂山庄中的二女公子,郁郁怀恨的情状,便对一切都无甚兴味。大家各自拟题,互相赋诗吟诵。蒸中纳言告知旬亲王,欲待大家稍为静息之时,造访山庄,不料此时,宰相中将的哥哥卫门督按照明石皇后旨意,带了一大批随从人员,声势浩大地前来护驾。皇子离都出游,是一件大事,虽是微行,消息也会不胜而走,传请世人。再说此次旬亲王只带得很少的侍从,突然启程。明石皇后闻之惊诧不已,便忙吩咐卫门督带了大批殿上人随来。匈皇子和表中纳言皆暗暗叫苦,这情形好令人尴尬扫兴。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只管举怀邀明月,狂歌乱舞直至天明。

  接着,京中派中宫大夫带许多殿上人前来迎旬亲王回宫,他还欲在此游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恼怒,真不想回京。便写了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只是直率详实地叙述感想,并无抒发之情。二女公子谁想旬皇子人事稠杂不便,亦不回信。她只是坚信:似她这般地位寒微之人,与尊贵的皇子结缘,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遥居两地,阔别多时,苦思苦守,她很正常;今喜见命驾前来,孰料过门不入,只在附近寻欢作乐。这使得二女公子颇为恼怒。匈亲王更是郁郁寡欢,伤心忧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鱼,陈列于深浅不一的红叶上,请直上观赏。众人皆竞相称赞。旬亲王虽与众人一起游玩。但他此时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肠,忧愁忧思,哪有这般雅兴啊!不时茫然地怅望天空。远远望见八亲王山庄中的树梢,以及树上缠绕有的常春藤的颜色。在匈皇子看来,也都极具意味,倍显优美。此刻不觉顿生凄凉。熏中纳言也极为后悔,先前写信告知她们,事情反而无味。同行诸公子,去年春天与匈亲王一起游过宇治,此时又想起了八亲王邪内美丽的樱花,说起八亲王死后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闻旬亲王与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也有人一无所知的。总之,天下这事,即便发生在这种荒山僻处,世人也会知晓。诸公子众口一词,说道:“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圣,又弹得一手好筝,此皆八亲王在世之时,朝夕尽心教导之故。”宰相中将赋诗:
  “昔日春芳窥两樱,秋来零落寂廖情。”袁中纳言与八亲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诗特为袁中纳言而吟。嚣中纳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叶红,山樱荣枯世无常。”卫门督接过吟道:
  “红叶骄阳山乡好,秋去游人何以赏?”中宫大夫也吟道:
  “好景烟消无人赏,多情藤葛绕岩阴。”他年纪最长,吟罢此诗已老泪纵横,或许是想起了八亲王少年时的盛况吧。旬亲王亦赋诗:
  “萧瑟秋天山居寂,松风应恤莫劲吹疗方一吟罢,泪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当真对宇治女公子缠绵钟情。失此相见机会,难怪他如此伤心啊!”此行规模盛大,伴者甚众,所以不便上山庄造访。众人回味昨夜所赋佳句,加以吟诵,其中用和歌咏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种酣酒狂舞时即兴之诗,哪里会得佳作?略举一二,也可见一斑。

  匈亲王船上开路唱道之声渐至消逝,宇治山庄的人一闻知,便知他不会再来,众人皆怅然失望。众侍女原本忙碌准备,迎接贵客,此时也皆失望泄气。大女公子甚为忧伤,她想道:“此人的心容易变更,似鸭路草之色,真如他人所言‘男人无真言’。这里的几个下仆,一起谈论古代故事,说起男人对于自己所不爱之人,也言语动听。但我一直认为,那些修养不高、品格低下之辈,才会如此言而无信;身分高贵的男人则大相径庭了,他们以名誉为重,言行走极为谨慎,不致胆大妄为。如今看来这也是不对的。父亲在世时,曾闻此人风流浮薄性情,所以才末答应与他结缘。素中纳言屡次夸说此人风流多情,不想还是让他作了妹婿,平添得这许多忧愁,真是太没意思了!他对我妹妹薄情义,轻视于人,意中纳言定知此事,不知他怎样看待呢?此处虽无其他外人,但侍女们对此事都嗤之以鼻,的确太可耻了!”她思来想去心乱加麻,烦恼之极。二女公子呢,则因旬亲王先前一时信誓旦旦,所以对他深信不疑。她想道:“他决不会完全变心的。身当其位,行不由己,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以此自慰,然久不相逢,必然也生出些怨恨。他难得至此,却过门不入,实在令人寒心。二女公子倍觉伤心痛苦。大女公子目睹妹妹神色如此痛苦难堪,想道:“倘妹妹与其他人一样,别墅豪华,地位高贵,匈亲王可能就不会如此了。”由此愈觉得妹妹可怜。她想:“若我长生于世,恐怕遭建也会与妹妹差不多吧。餐中纳言大献殷勤。不过是为了动我心。我虽一再借口推托,然而也有限度,哪能永远如此呢?再说这里的侍女皆不晓利害,只顾竭尽全力劝我与他合好。虽然我甚感厌恶,也恐有朝一日难以幸免,或许父亲预知有此种事情,所以他再三告诫我独善终身。恐怕命中注定我们命薄,孤苦无依吧。倘再遇不淑,被人耻笑,让逝去的父母也不心安啊!但愿我能逃避此种折磨,早登仙途,免得余生罪孽深重。”她不胜悲苦,每口茶饭不思,只是一味忧虑自己死后山庄中的情状,不免朝夕悲叹。她看见二女公子,心中颇为伤心,想道:“若我也弃了这妹妹而去,叫她孤苦无依,将何以打发时日呢?曾朝夕目睹她那花容月貌,亦为她高兴,曾费尽心机抚育,希望她高雅贤慧,前程无量。如今身许高贵的皇子,但其人薄情寡义,让她贻笑于人。叫她今后有何面目安身处世,与人同享幸福呢!”她思绪不断,越觉自己姐妹二人不屑一提,空活人世,念之不胜悲切。

  回京之后,匈亲王原拟再次微行暗赴宇治。却不料夕雾左大臣的儿子卫门督到宫中揭发.“旬皇子偷赴山乡,与宇治八亲王家女儿私通。世人都在窃窃私议他的浮薄呢。”明石是后听得,心尤惴惴。皇上对此甚感不快,他说道:“让他无拘无束地位于私味之中,实在不是好事。”从此严加看管,要他常住于它中。

  夕雾左大臣欲将六女公子许配与匈亲王,匈亲王不从。经双方家人议定,迫他娶六女公子。嚣中纳吉闻之,心急如焚,竟不知所指。他独自寻思道:“此种结果,皆因我一人酿成。当初我念念不忘八亲王临终苦情,见二女公子美貌薄命,不忍见她们玉理沙土,断送幸福前程,才身堪照料是任。我当时钟心的是大小姐,而她姐有违我愿,将二小姐让与我。其时旬亲王有意于二人,恳切要求促成此事,我便将二小姐介绍给了句亲王。现在回想起来,若我当时兼得两位小姐,也无人怪罪于我的,真是悔之晚矣!”旬亲王则时刻想念着二女公子,恋恋关怀宇治山庄,心中更是痛苦。明石皇后常对他说道:“你若有中意之人,便叫她前来,与他人一般共享荣华尊贵。皇上对你关怀备至,而你却行为轻优,遭世人泥责,我亦为你惋惜。”
  一日,霍雨集罪,闲寂无聊,旬皇子来到大公主房中。此时大公主身边侍女稀少,她正在神情专注地静观图画。旬皇子便与她隔帷而语。他认为这位姐姐貌美出众,无人可比。她品性高雅,博学多才,容颜娇美,性情温和,数年不曾见得第二人。冷泉院的公主,教养甚好,名声极佳,颇讨人喜欢。虽然心中倾慕,却从未言及。然而他今日看到大公主,便想:“山庄里那个人,与我姐姐相比,其高雅优美决不逊色。”一想起二女公子,倾慕不已。为慰藉他苦闷忧郁之心,他随意拿起身边散放的画幅来欣赏。尽皆种种美好女子,及所恋男子之屋。画家倾心描摹的人生百态,总使他时时想起宇治山庄。他一时兴致大增,便向大公主索得数幅,欲相赠与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绘五中将教其妹弹琴的画,《伊势物语》诗歌:
  嫩草美如玉,应有人来摘。我虽无此分,私心甚可惜。题上“应有人来摘”之诗,勾皇子看了,心中似有所感。他稍近帷屏,向里面大公主低声说道:“亲兄亲妹,古来不避。你为何对我这般疏远。”大公主不知此话因何画而起。匈亲王便将那画塞进帷屏的隐缝。公主埋头看画,头发飘洒于地,散落于犀外。匈皇子从帷屏后窥其容貌,觉得姐姐美丽无比。遂想:“倘非近亲……”难于隐忍,便赋诗:
  “隔帘偷窥如玉草,迎风弄姿乱和心。”众侍女怕旬皇子难为倩,都避于一旁。大公主想道:“不咏别的诗,偏言此奇言怪语呢?”便不再答理他。匈皇子知道姐姐说得也是,在五中将那个吟“何须顾虑多”的妹妹也太轻怫了,令人可恶。这大公主与匈皇子二人,乃紫夫人视如心肝潜心抚育的。众多的皇室子女中,他们也最为亲近,明石皇后对大公主关怀备至,概不使用稍有缺憾的侍女。所以大公主身边侍女,不少身份高贵。勾皇子喜拈花惹草,见容姿不错的侍女,便与其打情骂俏。但他时刻想念宇治的二女公子,多日不通音信。

  却说那宇治两女公子日日盼待旬亲王到来。她们觉得此别甚久,猜想旬皇子终将她们忘却,心中不由悲伤。正此时,董中纳言闻知大女公子患病,前来探望。大女公子的病并不严重,便借此谢绝他。餐中纳言说道:“惊悉玉体有恙,故远道前来探看,还让我接近病床。”他挂念心切,求之甚恳。众侍女只得带他至大女公子便寝之室的帝边。大女公子心中厌烦,苦不堪言,但也并不生气,坐起身来与他答话。袁中纳言与她解释那日旬亲王过门不久之故,说明非他本意。最后劝她道:“务请宽心静待,切勿悲伤怨恨。”大女公子言道:“其实妹妹对他并非怨恨在心。推已故父亲生前屡次告诫,如今不免有些伤感罢了。”说完似有泪下。餐中纳言心生同情,自己也很过意不去,便说道:“世间岂有易事,不可草率呀!君等阅历甚浅,或固执己见,在所难免,以致空自怨恨。务必沉着镇静!我确信此事周全无忧。”想想自己对他人之事如此关怀,也觉得纳闷。

  每至夜间,大女公子病情便会加重些。今夜生客至此,二女公子替她担心。众传文便对中纳言说道:“请中纳吉照例去那边坐坐。”冀中纳言回道:“今日我是担心大小姐的病,才冒着风险专程来访。你们赶我出去,还有什么清理可言。除我之外,谁能如此?”他便出去与老侍女共君商谈,吩咐立即举办祈祷。大女公子感到不快,想到自己情愿早逝,也无祈祷之必要。但若辜负美意断然拒绝,又有何感情可言?她到底想长寿,想起来亦甚可怜。第二日,蒸中纳言再次前来问道:“小姐今天病情如何?可否像往日一样与我会谈?”众侍女转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回话道:“染病儿回,今日异常痛苦。袁中纳言如此要求,就请他进来吧。”章中纳言不知大女公子病情如何,心中颇为担忧。见她今日态度异常恳切,反而于心不安。便靠近病床,对她倾心相谈良久。大女公子说道:“病魔缠身,痛苦木能作答,待他日再叙。”其声哀细衰弱,素中纳言伤心绝望,无限悲叹,虽然担心不已,但他终不能如此停留,只得打道回京。临行时说道:“此地安可久留?还不如借疗养之故,适居他处为好吧户又叮嘱阿阁梨尽心祈祷,再辞别回京。

  正巧,冀中纳言随从中有一人,不知何时与山庄里一侍女结缘。男的对女的谈道:“匈亲王不能微行出游,是被皇上软禁闭居宫中了。又聘得左大臣家六女公子为妻室。因女家早有此意,故一拍即合,准备年内举行婚礼。匈亲王对此亲事索然无味,虽是闭居宫中,还是浮薄如初。皇上与皇后一再训诫,他拒木听从。我们主人中纳言呢,毕竟与众不同,他性格乖僻,遭人讨厌。只有到这里来,他才得到你们的敬重。外人都说这种深情真是难得呢!”这侍女听后,又转告她的同伴:“他如此言之。”大女公子闻知,更是心灰意冷。她想道:“他初爱妹妹,只是在未有高贵妻室时逢场作戏罢了。只因顾虑黛中纳言对他的薄情寡义大加斥责,才佯装多情。妹妹与此人缘份已尽了。”如此一想,她神思恍炼,只觉得自己无处置身,也顾不得责怪他人的薄情了,便倒身躺下。她身心本已衰弱。此刻更想早日而去。身边虽无可以客气的外人,但自觉无颜以对,痛苦不堪。便对侍女之言充耳不闻,独自安寝。二女公子也陪伴在旁,由于“愁闷时”而瞌睡难禁。她的姿态极为优美:以时代枕,昏昏而睡。云鬓重枕,甚为迷人。大女公子向她凝视片刻,历历回想起父亲的遗训,不觉悲从中来。她反复思量:“父亲生前无罪,定不至于堕入地狱。他撇下我们这两个苦命的女儿,连梦也不曾托,请迎接找到父亲所在的地方去吧!”
  天近黄昏时,阴沉沉,雨凄凄,北风呼号,落叶飘零。大女公子躺于床上,浮想翩翩,神情优雅无比。她身着白衫,秀发光艳,虽久不梳理,但纹丝不乱。久病以来,脸色微微苍白,却更显清丽动人,须得那情趣之人来欣赏这楚楚哀愁之态。狂乱的风声惊醒了昼疫的二女公子,她坐起身来。但见像棠色与淡紫色的衣衫绚丽异常。她面呈晕红,娇艳无忧,对姐姐说道:“我适才梦中见得父亲,他愁容满面,正在此四周环顾。”大女公子闻之又是悲伤,说道:“父亲逝去,常欲梦中相见,却从未梦得。”于是两人面对而哭。大女公子想:“近来我对父亲日夜思念,或许他的灵魂就在此处,也不得而知。我极欲伴了他去,但罪孽深重,不知行否。”竟在计虑后事了。她渴求中国古代的返魂香,希望与父亲灵魂相见。

  天色既暮,匈亲王派人送得信来。悲伤难耐之时,也可得些许慰藉。但二女公子并未立刻拆信。大女公子言道:“待心情平静之后,坦率回他吧!此人虽轻怫,但亦有可赖之处。只要他还恋旧情,偶有书信敷衍,别的人就不敢图谋不轨了!若没有了他,我又仙去,怕有比他更可笑的人来此纠缠呢。”二女公子说道:“姐姐欲弃我而去,太无情了吧!”她不禁掩面而泣。大女公子说道:“父亲去后,我便再无存世之念。只因命中注定,才苟活至今。我隐忍于世,无非为你之故。”命人拿灯拆看旬亲王的信。信中陈述极详,内有诗道:
  “朝朝仰望长空同,何缘阴雨添愁浓?”袭用古歌“何曾如此湿青衫”之意,无甚新意。包亲王勉强凑成此诗的。大女公子更是恨他了。然而旬亲王美貌超群。风流涕洒,二女公子对他梦系魂牵。一别多时,竟颇为怀念。她有些动心了:他曾如此信誓旦旦,该不会就此断绝吧。匈亲王的使者催索回信时,经众侍女劝请,二女公子答诗一首与他:
  “震雪飘零寂山秋,长空怅望添愁云。”正值十月,故诗中作如此说。已有一个多月不到宇治了,旬亲王心中焦急如燎。他夜夜寻思去宇治的办法,无奈故障重重,真是谈何容易啊!今年的五节舞会来得早,宫中诸事喧哗扰攘,忙得不可开交。匈亲王并非诚心不去,但还是未能前去造访。推想那山庄中人定是望眼欲穿。他虽然有时在宫中也与众侍女调笑,但对二女公子总是牵挂于怀。左大臣家那门亲事呢,明石皇后劝他道:“你到底该有个有名份的妻室。你倘另有所爱,也可迎娶入宫,理当优遇。”匈亲王拒绝道:“此事不可草率,容我仔细考虑之后再说。”他是真心不愿让二女公子遭此不公厄运。宇治山庄中却无人晓知他这片忠心,徒令悲伤与日俱增。熏中纳言也觉得旬亲王浮薄变心若此,未曾遇料,真心地为二女公子惋惜,从此再也不想访晤旬亲王了。但他对山庄中的女公子仍关怀如初,所以一再前去。

  十一月里,蒸中纳言听说大女公子病情好转。因事务缠身,五六日未前去慰过问。如今忽然想起,不知近况如何,心中颇为挂念。便抛开公务,前往山庄。他一再嘱托举行祈祷仪式,直至病愈。现在病势稍愈,已请阿阁梨返山,此时山庄更是人声寥寥。老诗女兵君出来,向蒸中纳言禀告大女公子病状。她说道:“不知大小姐是什么重大病症,但见她终日郁郁悲痛,不思茶饭。本来异常柔弱,最近又因句亲王一事。愈是愁肠百结,连果物也不吃了。长此下去,也难以挽转了。我等苦贱若此,反而长生于世,看得这种逆事,束手无策,恨不得早她而去。”言犹未尽,已泣不成声。此请让人无话可说。蒸中纳言说道:“何不早与我说起?近日冷泉院及宫中,百事缠身,已多日不曾探望,心中甚为牵挂。”他便依旧被带到以前那个房间里,坐于大女公子枕边。可是她似乎已不能出声,静卧无语。蒸中纳言异常生气,说道:‘叫。姐病势沉重若此,却无人与我通报,真是大意!我虽百般挂念,也是徒劳。”便又将阿阁梨及许多有名的僧人请回,第二日在山庄开始了祈祷诵经仪式。又召集不少传臣前来照料。一时又是喧哗扰捷,热闹非凡。这场景使侍女全然除去了旧日忧愁,都觉得又有希望了。

  天色既晚,众传文对黛中纳言道:“请那边稍坐。”便延请他吃些泡饭等物。但餐中纳言道:“须让我在身边侍候才好。”此时南厢已备好僧众座位。东面靠近大女公子病床处,设一屏风,让蒸中纳言人座。二女公子觉得与董中纳言相隔太近,面带愧色。但众侍女认为此人与大小姐有不解之缘,对他十分亲近。祈祷仪式自初夜开始,由十二个嗓音悦耳的僧人涌念《法华经》。所以声如宏钟,气势庄严。南厢内灯火通明,病室则一片黑暗。囊中纳言撩起帷屏垂布,膝行入内。但见两三个老传女在旁侍候。二女公子见黛中纳言进来,即刻回避了,故室内人迹寥寥。大女公子躺在那里面容樵怀。蒸中纳言对她道:“为何你一语不发?”便握着她的手要她说话。大女公子娇喘微微,哽咽道:“我口不堪言。与你相别多日,心中非常念叨你。担心我如此仙去,不胜悲苦。”熏纳言道:“没来看你,让你如此渴盼!”说罢号肉不已。大女公子略党头上发热。餐中纳言道:“你造了什么孽,遭此报应?恐怕是有负于人,因而身患此病罢。”他凑近大女公子耳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大女公子羞愧,烦躁不安,以袖饰脸。她的身体日见衰弱,仅一息尚存。餐中纳言想道:“倘她就此死去,叫我怎能心安!”似觉胆肝俱断。乃隔帘对二女公子道:“二小姐每日如此看护,实在辛苦。今夜你就放心休息,让我略效犬马之劳吧!”二女公子起初放心不下,但念及个中缘由。便稍稍远退。餐中纳言紧挨大女公子坐下,殷勤照料。大女公子羞涩不安。她想:“我同他竟有这等宿缘/她回想此人温柔敦厚,十分稳重,远非旬亲王可比。她颇担心自己在黛中纳言记忆中是一性格怪异、冷若冰霜之人,因此就有些亲近他。餐中纳言彻夜坐于其例,指使众侍女,劝病人服场药。但大女公子一概拒绝了。熏中纳言想道:“病已至此,安可久于人世?”他心中顾虑重重。

  念经诵经之声彻夜不绝,颇为庄严响亮。阿阁梨也通宵诵经,不时打个小吃。此时也醒来,开始吟诵陀罗尼经。他虽年迈音枯,但因功德深厚,其诵经声仍壮如宏钟。他向黛中纳言探询:“小姐病情怎样?”随即提及八亲王旧事,不觉海然泪下。他道:“八亲王之灵不知何在?据贫僧推测,定然早人极乐。但前几日幸逢梦中见其仍世俗衣着,对我言他早已绝断红尘,惟因心系两女,不免心烦意乱。所以尚不能往生极乐,十分遗憾。他想我助他一臂之力,往生极乐。他这话颇为明白。贫僧一时不知怎办。推竭我所能,邀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为之勤法礼佛。后又叫他们办‘常不轻’礼拜。”蒸中纳言听其如此,感激涕零。大女公子闻知自己妨碍了父亲往生极乐,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因此不胜悲哀几至昏厥。她病中想道:“但愿于父亲尚往生之前,我就随他而去,共生冥界。”阿阁梨言简意赅,说罢就又去修行了。举行“常不轻”礼拜的五六个僧人在附近各庄来往巡视,不觉已至京都。此时晓风凛冽,他们便回到阿阁梨做功德之处,至山庄正门即作揖叩头,吟诵倡语,其声之庄严,非同一般。唱至此回向经文的末句,众人感动不已。黄中纳言本是信奉道佛之人,更为此景所感。二女公子时时牵挂姐姐,便来到后面的帷屏旁边探着。蒸中纳言闻此声息,即刻严肃端坐,对她道:“二小姐觉得这‘常不轻’声音怎样?虽非正大法事。但也颇为严正。”便赋诗道:
  “减冬晨霜覆沙州,
  悲鸟哀鸣动我愁。”他用口语涌此诗句。二女公子看见这人与她的负心汉酷似,可以观为同一人,然而还是没有直接附和,便语并君传言:
  “悲鸟哀鸣翔霜晨,可晓万愁缠骚人。”这老侍女哪里配当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答诗也还不错。

  囊中纳言回想:“对于诗歌赠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来十分精细,待人亦甚温和诚恳。倘若此次真的永诀,可叫我如何承受!”便忧惧满怀。他念及阿阁梨梦见八亲王之事,料相八亲王在天之灵对两女公子的苦况定有所挂念,便于八亲王生前所住的山寺里举办法事。并派当差前往各处寺院,为大女公子祈祷。京中事务只得闲置一边。祭告神明,除秽去恶,所有法事,皆—一做到。做这等法事,只有病人自己盼望痊愈,才会十分灵验。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政法事徒然无效。她想:“我还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蒸中纳言这般亲近,难免有人嫌疑,我亦无法疏离他了。倘结此线,又担心他不能久长,反倒贻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当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爱情长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结果如何,都绝不更改。但对餐中纳言羞于启齿,便对二女公于道:“我近来病情日重,此生无望。听说出家修行,功德无量,犹可祛病益寿。你去请阿阁梨替我授戒吧。”众侍女一听此言,个个涕泪交零,道:“岂有此埋!中纳言大人闻知会作何感想?”她们皆觉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黛中纳言启齿。大女公子怅然若失。

  蒸中纳言久居宇治山庄中,此消息不胜而走,不少人前来宽慰。平日出人他哪内的人与亲近的家臣,见中纳言对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祷。众人都为蒸中纳吉叹息。袁中纳吉蓦然想起此日为丰明节,思家之。已顿起。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要是在京中天气断不会如此寒冷,他便忧伤起来。他想:“我同她难道缘份已尽?真命苦啊!但又对她无从怨恨,只盼她早日康复,让我面对她温柔的身姿,诉说心中恋慕。”他静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过去。于是吟道:
  “漠漠阴云封深山,凄凄愁心度日难。”山阵里有餐中纳言在此,大家颇觉放心。

  黄中纳言依旧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帘而坐。寒风袭来,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里间。好几个侍女也都走开了。囊中纳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边。涕泪涟涟地道:“小姐资体如何?我已无计可施了!可连你的声音也不能听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弃我而去,真让我伤心绝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却知觉,然而尚能举袖掩面,气若游丝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与你言语罢。此刻我简直受不了!实在遗憾!”黄中纳言禁不住泪如泉涌。忽念不该哭泣。然悲痛难耐,竟号啕大哭。他想:“我对她前世定有孽债,竟对她如此痴情。为之用尽心机,却换来生离死别!”他又向病人端机,见其容颜更加端庄优雅,愈发惹人怜爱。她的手腕纤细,体质虚弱。然而艳色未减,肌肤温润白皙。身穿绵软的白色衣衫,摊开绣被而横卧,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发垂枕,光彩可鉴,煞是好看。意中纳言看罢暗想:“不知结局如何?难道真的舍我而去?”便觉惋惜不尽。面对大女公子那天然风韵压群芳的病美人姿态,囊中纳言凝视良久,不觉浮想联翩,道:“倘你舍我而去,我也无意再活。倘无意要我留此世间,我一定归隐深山,与世隔绝。惟不放心令妹独立于世。孤苦伶河,无人照料。”他欲以这话来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语。大女公子将遮脸的衣袖略微挪开,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视作无情,已没什么办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请求:对于道下的妹妹,请你爱她如我。当初你若不违我言,如今我也不致于为她担心而死难瞑目。仅因此事,尚恋当世。”黄中纳言答道:‘戏不也一样命苦么?除你之外,别无所钟,故未曾听从你的劝告。如今追悔无穷,颇为内疚。令妹之事,尽可放心。”他以此话安慰她。此时大女公子病情渐重,苦痛难耐。冀中纳言便召阿阁梨等人病室亲自面对病人举行诸种祈祷。他自己也虔诚地祈求佛依。

  许是佛菩萨特意要袁中纳言厌离此世,因而遭此厄运吧。眼见着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闭上了双眼,踏上了黄泉之路。唉,人死如灯灭!嚣中纳言束手无策,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也全不顾旁人耻笑了。二女公子见姐姐弃她仙去,亦放声大哭,嚷着要随姐姐同去,党晕倒在尚有余温的尸首旁,不省人事。几个传文慌忙将她拉开,扶往别处。餐中纳言想:“该不会是作梦吧?”便举灯细看。但见衣袖掩面,恍如睡去;端正美丽,不减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让这遗体永存于世,象蝉壳一般,常常能见。临终法事时,人们为她梳头,芳香四溢,气息如同生前。蒸中纳吉想到:“总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减轻对她的思恋。倘佛菩萨诚;D劝我厌离人世,定请助我发现可怕、可厌之处才是!”他如此向佛祈愿。然而悲伤更盛,难以排遣。他横下心:“就硬着心肠,送她去火葬吧!”于是黛君强忍悲痛勉为大小姐送葬。仪式寂寥,烟火稀少。黄中纳言极度悲伤怅们地返归宇治山庄。

  七七期间,宇治山庄宾客盈门,毫无凄凉之感。只是二女公于害怕他人流言蜚语,颇感羞辱。唯叹自身命薄,昼夜悲伤,整日昏昏欲睡。匈亲王屡屡遣使探问。惟大女公子素来认为此人乃负心汉而结识此人,是一段恶姻缘,故至死也怨恨不已。囊中纳言想借此忧愁潦倒之际出家以遂宿愿。然而又虑三条宫邸中的母亲悲伤,亦挂念二女公子孤独无助。思之再三,不觉心如乱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遗言,善待她的妹妹。她虽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岂能移情于她?但与其让她孤苦无依,木如将她当作一个玩伴,时常面晤,亦可略略慰藉一下我对她之姐的怀念。”他决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隐居,独自深居简出,不胜愁苦。世人闻悉,皆很同情,为之黯然泪下。自宫中开始,各方皆纷纷前来吊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扫供奉,无不丰盛。然因名分限制,表中纳言不便着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几个贴身诗文,自然一律深黑丧服于身。蒸中纳言偶然见此,吟道:
  “未看丧衣祭亡君,血泪征然德襟袖。”他泪水浸透了那淡红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怅哀思的神态,于凄凉中不失为一种床洒。众传文从帘隙偷见,相互议论:“大小姐英年早逝,着实令人悲哀。这位蒸中纳吉大人我们皆认识,今后逐渐疏远,真让人觉得惋惜!不曾料到他与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双方却无缘交会!”说罢都很伤。乙。章中纳言对二女公子道:“我将视小姐为令姐遗念,以后我要多与小姐晤谈。小姐有事但请吩咐。望勿生疏回避为幸。”二女公子颇感不幸,倍觉羞辱,不愿与之晤谈。囊中纳吉颇有感触,想道:“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爱之辈,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质高洁。但略逊令姐的含蓄柔顺。”
  整日雪花飘飘,索中纳言也心绪不佳,终日郁闷寡欢。向晚雪止。十二月的月亮,高悬于万里清空,颇让人生厌。他卷起帘子,遥望明月,又“敬枕”而听远处山寺中“今日又空还’的朦胧钟声。即是赋诗道:“难堪久居无常世,欲伴落月同西沉。”此时北风呼啸,正欲叫人关上板窗,忽见冰面如镜,倒映着四周的山峰。月光清丽迷人,夜色美不胜收。餐中纳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条富邻高雅亮丽,但无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与她相携共赏。”他左思右想,柔肠寸断,又吟诗道:“欲觅死药踏雪刀,免受相思断肠苦。”他甚望遇到那叫半个偶的鬼,便可以求法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黄中纳言唤众侍女到他面前,对其言语良久。仪态之优雅,语调之从容,韵味之悠长,令众侍女大饱眼福。年轻者慕其美貌几至神思恍格,年老者深为大女公子哀叹。一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情严重,是因旬亲王格外冷淡,又虑二小姐被世人贻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间实情,只是独自饮恨。其间,她茶饭不思,连果物也未曾进一点,身体日趋衰弱。大小姐表面上似对诸事不操心,其实心机颇深,无论何事皆经深思熟虑。她甚忧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该违背亲王大人的遗诫。”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时常说的话,众人皆涕泪交零。冀中纳言自责:“全赖我一时糊涂,竟使大女公子无故逢此烦忧。”他恨不得时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转念一想,觉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潜心诵经念佛,欲彻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阑人静,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整个山庄不胜凄凉。此时忽闻门外人马嘈杂之声。众人皆惊:“如此严寒之夜,有谁踏雪而来?”但见句亲王身着劲装,浑身湿透,极尴尬地走了进来。蒸中纳言闻知是匈亲王,便回避了。

  旬亲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丧期未满,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状,便冒着风雪,夜半赶往宇治。这诚意足偿他前嫌之恶,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见。她想姐姐就是为他而命归泉壤。姐姐尚未看见此人回心转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过自新,亦无济于事。众侍女都来劝其不该如此。二女公子方答应隔屏晤谈。匈亲王向她诉说近来怠慢之故,似滔泪江水。二女公子面无表情地听他诉说,旬亲王看见二小姐也气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胜内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后责斥于不顾,拚着性命来的。故苦苦哀求:“请将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只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终没有与他晤面。意中纳言见此,唤来几个解事的侍女,对她们道:“旬亲王有违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怀恨不足为怪。但罚之有度,休要过分。匈亲王从未受过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亲自叫侍女去劝说二女公子。二女公子闻之,觉得连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难当了。便不予理睬。旬亲王道:“如此冷淡,实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废了。”他连连叹息,空度时光。此际夜色凄凄,阴风惨惨。他独自躺着,哀叹不已,虽是作茧自缚,但也很可怜。二女公子便又隔屏与之应对。匈亲王向诸佛菩萨在严立誓,保证终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开河了。”反觉得厌烦。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别伤离时略有不同。看到匈亲王那可怜的模样,心还是软了下来,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听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绝音讯,将来怎可为凭证。”匈亲王倒更加悲愤不已,答道:
  “将来时短变无常,今情誓不负心。”世间变化无常,请你不要将我推向自责的深渊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异常难受……”便退入内室去。旬亲王也顾不得旁人闲话,悲叹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确也有道理。但太让人丢脸了,令人泪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该多么悲愤啊!”他思绪良久,觉得二女公子甚为可怜。

  嚣中纳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诸侍女亦如此视之。并为他安排膳食。匈亲王也觉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面容苍白清瘦,目光呆滞。旬亲王很可怜他,郑重相慰。大女公子死况,虽言之无益,但蒸中纳言很想告知旬亲王。却觉得悲不堪言。又恐旬亲王耻笑他一片痴情所以别无他事可言。意中纳言每日饮泪。久之,面目已非,但却清秀有加。匈亲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儿身。我定生恋慕。”如此邪念,他颇为忧心忡忡,欲于在适当之时将二女公子迁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对他冷若冰霜。倘母后闻知,定对他无益。他很担心,决定时日即返。临别是他对二女公子言语良久。二女公子也觉不宜过分冷淡他,想答他几句,然终未释怀,难于启齿。

  已至岁暮,宇治山庄一片萧瑟凄清,连日晦暗,风雨肆虐,积雪难融。黄中纳言终日沉思,怅然若失,如入梦境。大女公子断七之日,大办法事,场面颇为体面。匈亲王也吊仪隆重,布施颇多。袁中纳言不得已,最后一个离开此地,以泄愁叹。其他亲戚朋友,对他久居此地皆责怪不已。如今断七已过,只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状。他住在此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后离去,此间肯定更加凄凉,因此众侍女都很伤心。她们忆及大女公子逝世时的惊呼痛哭,觉得如今虽宁犹苦。她们齐道:“‘先前每逢兴会,他常惠然来访,此番久居于此,日日亲睹尊颜,仰承鼻息,似觉他温柔多情更胜往常。事无巨细,都蒙他悉心关照。可现在就分别了!”众侍女皆泪流满面。

  匈亲王遣使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人山面晤,但苦于身受羁绊,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处,想将你迁至京都。万事俱备。”原来,明石皇后闻悉旬皇子与二女公子之事,料想素中纳言对大女公子这般痛悼,可见其妹定非等闲之辈,才使得旬皇子如此倾心。因此可怜旬皇子,便偷偷告诉他:“可教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得以朝夕相见。”匈亲王担。心母后故设此计,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后能与二女公子朝夕相处,欣喜若狂。因此传书与二女公子。囊中纳言闻知,想道:“我营造三条宫哪,本想给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来居,以作替代。”思念旧情,不觉怅然。至于旬亲王之疑,他认为全无道理,断然不生此念。他只是想:“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处还有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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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0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四十九章 早蕨
  有古歌云:“叶密丛林深,目光仍射来”,故此宇治山庄虽荒落偏远,却也能见得春光。然二女公子又哪有赏玩春光的闲心!每日但觉恍若如梦,于昏昏沉沉中度过。自父亲亡故,姐妹二人便相依为命,情亲意合,日日赏花听鸟,共度春夏秋冬。其间也吟诗作赋,弄墨弹琴,聊度时光。可如今唯一的亲人亦失去了,可喜可悲之事再无人得以倾诉。凡事只有沉闷于胸,黯然垂泪。着年丧父,固然令人万分悲痛,但于悲痛之余尚有姐姐可以依赖。如今于然于世。思前想后,竟不知日后该如何计谋。故此,二女公子一直心乱如麻,神志迷糊,以致昼夜难辨。一日,阿阁梨派人送信来,于信中言道:“岁时更新,不知近况如何?其间祈祷照常,不敢懈怠,此乃特为小姐祈求福德!”随函送上一只装着藏和问荆的精致篮子,并附言道:“此毅与问荆,乃诸童子专为供养贫僧而来得,皆为初生时鲜之物。”并附一诗道:
  “今岁供膳采新康,年年不忘旧情深。此意请告与小姐。”笔迹甚是粗劣,且所附诗歌,有意写字字分离。二女公子料想阿阁梨吟咏此诗定颇费了些心思。于她眼中,此诗意义深切,较之那些言而不实、哗众取宠之人的诗作,实乃动人。她禁不住粉泪盈盈,便命侍女代为答诗:
  “分摘山度与谁赏,深慨物是人却非。”并命犒赏使者。二女公子尽管近来历经种种悲伤磨难,玉容也稍觉清瘦了些,原本青春娇美、姿色秀艳的她,却因此愈添了无限可爱,酷似她已故的姐姐。回想昔日两人,俱呈其美,各蕴风骚,倒未觉得肖似。如今忽得一见,竟令人怀疑她已故的姐姐又返魂人世。众侍女惊异地看着这二女公子,想道:“中纳言大人为了时时可见大小姐,竟想永留她的遗骸。既然二人如此酷似,何不娶了二小姐,以却日夜思念之苦,以弥伤痛之心?”她们皆觉得遗憾。幸而蒸中纳言邸内常有人来宇治,故两处情况便随时相通。据说餐中纳言因伤心过度,竟致神思恍惚,虽是新年佳节,两眼也常红肿。二女公子闻之,想见此人对姐姐如此恩爱,便愈加深了对他的同情。

  旬亲王因身分关系,不便随意来往宇治,因此决定迎二女公子移居京都。正月二十日于宫中举行内实。餐中纳言满怀惆怅,又无人可倾诉,心动中苦闷不堪。几番繁忙过去后,一便去旬亲王宫中访晤。正值暮色苍苍,匈亲王独坐窗前,惆怅郁结,偶尔拨弄琴弦,品赏他心爱的红梅芳香。蒸中纳言于低处取红梅一枝,步入室内,那芳香甚是难郁。旬亲王雅兴突至,赠诗一首:
  “含苞米放香已佳,料得采者心如花。”蒸中纳言答道:
  “赏花焉存插花愿,因遭猜疑故折取。”你不可胡言乱语!”两人如此调笑,可见交情颇深。谈至近况,匈亲王首先问询宇治山庄之事:“不知大女公子故后情况可好?”囊中纳言便向旬亲王细诉几月来因失去大女公子,而所受的情感磨难与无穷凄苦。又诉说他时时触景生情,回想起大女公子的音容笑貌;其间喜忧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秉性多情且易流泪的句亲王,即便为别人之事,伤心之泪也会将衣袖浸透。董中纳言此番话,自然令他泪流不止,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天色忽然间暗淡了许多,似乎知晓人心。春寒料峭,酷似冬天,到夜里,萧萧寒风刮个不停,连屋里点着的灯也被风吹熄了。虽说:“春夜何妨暗”,然仍不很自在,两人皆不愿就此结束交谈。直至深夜,那无穷无尽的衷曲仍未及畅叙。匈亲王闻知餐中纳言与大女公子恩爱无比,便道:“你们深厚的爱情并非仅为你所言的如此吧?”他怀疑囊中纳言尚有不肯倾吐的隐情,欲探询出来。这实乃委屈袁中纳吉了。然旬亲王乃知情识趣之人,他除了对餐君的不幸与愁苦心境深表同情外,且以能言善辩之辞劝导蒸君,直至董君将久积胸中而无处倾诉的愁苦一吐为快,哀愁散尽。包亲王再与他商量二女公子迁居京都之事,袁中纳言道:“诚能如此,甚是可喜!否则彼此伤悲,我亦深恐不安。非我难以忘怀之人,不得遗爱,除了此文,还有谁人?故有关此女的基本生活,我作为其保护人。但不知是否被人饶舌耳。”便将大女公子生前将其妹托他照拂之意,与旬亲王作了些简单的说明。但关于似“岩徽森林内郭公”的那一夜当面共谈之事,则隐秘心中。惟于心里寻思:“我痛彻思念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的遗爱又仅此一人,我正应像旬亲王一样庇护于她。”秦君对二女公子缺乏关怀很是内疚。继而他又想道:“如今悔恨莫及。若常生此念,断会生出愁情,恐将发生于己于人皆无利的荒谬恋情,多愚蠢啊!”便断了此念。但又想道:“但她迁居京都后,实能照顾她的,恐惟有我了。”于是便协助句亲王准备迁居。

  宇治山庄里人人皆喜笑颜开,忙着准备迁居。于各处选了些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的侍女们,准备带往京城使唤。惟有二女公子想到今后迁居京都,这“伏邮邑”“荒芜甚可惜”心中颇觉难过,整日不停愁叹。然她又想到:若辜负他的善意而长期闭居于此荒僻山庄,实无意趣,何况旬亲王时时来信诉怨:“如此分居两地,情缘必将断绝。不知小姐意欲如何?”这话不无道理。二女公子心思烦乱,忧郁寡欢,竟不知如何才是。迁居日期择定于二月初旬。眼看日子逼近,二小姐又苦恋起这荒僻山庄及其花草树木,毕竟于此生活多年,想到将迁至遥远的京都,自己便如抛舍了峰顶春霞而远去的鸿雁而所往之处又非永久的住家,倒似旅舍,岂不失却体面而遭人耻笑?因此顾虑重重,满腹烦闷,每口皆忧心忡忡。姐姐丧期既满,本应除去丧服,至于原举行技楔,然又颇觉薄情。她常常向人如是说道:“我幼年丧母,已记不得母亲音容,不生恋念。姐姐便是母亲,我当穿深黑丧服才是。”然而丧礼中没有此等规定,而她对姐姐感情极深,故此深感遗憾,悲。励不已。此时,冀中纳言又特派车辆、前驱人员及阴阳博士前来宇治,以备拔楔之用。并赠诗道:
  “日月明晦相无常,悲欢离合凭缘定。昔日方制丧祭服,今朝又披彩衣身。”真个将各式彩衣送到,还有迁居时犒赏众人的礼品。虽不甚隆重,但按各人身份,思虑周至异常,倒也称得上丰厚。众侍女对二女公子言道:“餐中纳言大人信而有义,不忘旧情,诚恳之心委实令人感动,世间情同手足的亲兄长恐怕也难比吧?”几个老年侍女对风花雪月已无兴致,惟感受此重赏,颇有些受宠若惊,真心感激。年轻侍女相互说道:“昔日二小姐常得与之幽见,往后相隔天涯,怕难见了。孰知二小姐的牵挂又是何等悠长呢?”
  餐中纳言自己于二女公子乔迁前一日清晨来到宇治,照例被服侍于那客室里休想。他独自思忖:“倘大女公子尚在人世,定与我恩爱相敬至今,必趁先迎其入京。”竟历历忆起大女公子的音容举止。又想道:“她虽未对我山盟海誓,但并无厌我之心,这般温情有礼。仅因自己性情刁钻古怪,以致遗愁留恨,不得长相厮守。”袁中纳言思前虑后,颇觉悲哀。忽然记起此间纸隔扇上有一小洞,先前曾于此处偷窥,使移步近看。惟团里间帘子遮掩,不能窥望。室内众待女因怀念大女公子,皆正吞声饮泣。二女公子更是泪如雨下,抽噎不止。她茫然若失地躺着,毫无心思虑及明日乔迁之事。餐中纳言托侍女向其传言:“数月未曾造访,其间忧怨愁苦,实难言语,此日谨向小姐略陈一二,稍安寸心。万望小姐节哀!冒昧求见,请勿拒我为幸。若否,我定如异乡游魂,痛苦难堪。”二女公子颇觉为难,答道:“我并非有意让他伤心。惟因我心情恶劣,深恐神思错乱,应对失礼,实甚担心。”侍女们众口不一劝说道:“恐伤大人好意。”于是在里间纸隔扇旁侧与之晤谈。

  囊中纳言言谈举止,风度翩翩,令人望而自惭形秽。数日不见,越发英姿焕发,潇洒倜傥,与众人迥异。二女公子见之,顿时又忆起那片刻不忘的亡姐来,越发悲伤。黄中纳言对她道:“我对令姐的怀念,一言难尽。惟此日乃乔迁之喜,自该忌讳。”便避谈大女公子。接着说道:“即日不久,我将迁至小姐新居附近世人论及亲近,有‘不避夜半与破晓’之谚。小姐若有用我时,请随意吩咐,不必拘泥。我若尚存于世,定当竭诚相助。小姐意下如何?世间人心叵测,此言不会令小姐唐突吧?我委实不敢妄自断言。”二女公子答道:“离此故居,我实在于心不忍。虽说你将迁往我新居附近,但此时我心绪杂乱,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她说时情真意切,柔情万种,仪态楚楚动人,与大女公子神似。囊中纳言想道:“这全怪我当初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致使此人为他人所得。”纵然后悔万千,然已迟矣。便闭口不提那夜之事,佯装早已遗忘,泰然处之。

  堂前几树红梅,芳香弥醇,颜色艳丽,甚为可爱。黄营也不忍即刻离去,频频啼唯。何况两人谈话时对“春犹昔日春”的愁叹,此刻凄切异常。春风入室,梅花馨香与贵客在香虽非柑橘之香,然亦可令人追念往昔。二女公子忆起姐姐在世时,为打发寂寞凄苦之日,安慰忧伤无奈之心,常常随姐赏玩红梅。睹景思人,实乃不堪追慕。遂吟诗道:
  “山风凄厉愁煞人,香艳依故未见君。”吟声隐约,词句断续。蒸中纳言甚觉亲切,当即奉答一绝:
  “曾傍娇梅客依旧,只愁植根我身外。”不禁泪眼盈盈。但一想到此行目的,遂做出若无其事之姿,悄悄拭泪。催告道:“尚待迁京之后,另行造访,再作效劳。”言罢起身辞别。

  意中纳言传令众侍女为二女公子迁居之事筹备。又派那个髯须满面的值宿人等留守山庄,并命凡邻近宇治山庄,且于自己庄园谋生的人须常来山庄照料。将余下的一切大小事务皆安排得分外详尽周至。老侍女兵君曾道:“我侍候两位小姐时至今日,不期如此长寿,委实令人厌恶!务请众人权当我已死去。”并君看破红尘,已削发为尼。冀中纳言恳求再三,定要与她相见。且觉其可怜,便与她亲切叙旧,后来感慨道:“今后我还常来此处,恐无人可以谈心,你能不嫌弃山庄,实乃好事,令我喜不自禁。”话不曾完,已潸然泪下。并君答道:“长命如‘越恨越繁荣’,实在恼人。大小姐早我而去,留我这朽身于世,尘世之事何等扰人。而我的罪孽,又何等深重啊!”便将满腹骚怨诉之于黛中纳言。但黛中纳言只是好言慰藉。并君虽已年老,但风韵犹存。且削发后额际变样,平添一丝妩媚,另显一种优雅。蒸中纳言不禁悼念起大女公子,设想当初若是其出家,或许不会如此早逝。虽为尼姑,也可一起谈佛论道,长厢厮守。他多方寻思,竟觉这老尼子也让人生出羡慕,遂拉开帷屏,与之细细叙谈,并君的言谈举止也自然悦人,足见你昔年高贵身份,遗迹亦不比一般。她甚是愁苦地对蒸中纳言赋诗道:
  “老泪不干如)11水,惟念投身随君去。残生何须苦贪恋,悲凄更添耻无极。”囊中纳言对她言道:“舍身赴死,并非超脱,此罪孽更为深重。自然而死或许可到极乐净土,但舍身自杀则沉入地狱深层,何苦呢!若能俗得世间万事皆空才好。”便和诗一首:
  “泪流纵如流水,任妆身死随娇君。朝朝苦思念斯人,绵绵悲愁无绝期。此恨何时方是尽头呢t,”他的悲伤无穷无尽,此时也无心返京,怅然若失地敢于沉思。不觉天色已晚,倘若肆意在此歇宿,又恐旬亲王猜疑而自讨没趣。于是动身返京。

  秀君刚走,并君便将餐中纳言的思虑传于二女公子,心绪愈发悲哀难耐。侍女们则个个欢天喜地,心情激动,忙于缝制衣饰。几个年老的侍女也似乎忘却自身丑容,刻意装扮。如此一来,并君更显作碎了。她便赋诗诉愁:
  “众皆盛妆赴帝都,惟余泪湿沾衣襟。”二女公子心有触动,答道:
  “身如浮萍风飘絮,泪满襟袖何异君?此次赴京,自知并非久留。若有变故,当立时还乡,永不舍弃此居。则你我尚有相见之时。但想到即将离你而去,让你在此孤苦度日,我甚感难舍。你虽委身佛门,也不必深居简出;闲暇之余,还望稍念着我,请多多来京。”此番话情意绵绵。还将大女公子生前常用而又可作纪念的器物,皆留于山庄,便于井君使用。二女公子又对她道:“我见对姐姐的深切怀念甚于他人,可知你们二人前世因缘极为浓厚,便觉你亲切倍增。”并君闻听此言,愈发眷恋不舍,竞如孩童般号啕大哭,不可抑制,一任泪如泉涌。

  山庄各处已扫除得一尘不染,一切收拾便当。车辆首停靠于檐下,颇具气势。前来迎接的官员,人数众多,均官至四位、五位。匈亲王本欲亲来,但恐过于讲究排场,反有诸多不便,遂私下迎娶。他只得于宫中焦躁地等待。蒸中纳言也派了诸多人员前来迎接。此次迎娶,主要由旬亲王操办。但具体细节,则概由黛中纳言调度,安排十分周到。不觉暮色苍茫,室内众侍女及室外奉迎人员皆催促动身。二女公子心绪绦乱,此去前途祸福难料,惟觉不胜伤感。与二女公子同车的侍女大辅君吟诗道:
  “人世欣逢喜事至,幸未留守宇治川。”吟时满面含笑。二女公子闻后想道:“乐不思归,竟与老尼心境大木一样啊!”一丝不快涌上心间。另一侍女吟诗道:
  “难忘当年死别情,荣幸今朝乐未央。”二女公子想道:“此二人皆住山庄多年,对姐姐亦极忠诚。岂知时过境迁,情随景变,她们早已不记得姐姐。唉!人情冷暖,世事炎凉,委实让人寒心啊!”只得默默无语。

  自宇治入京,路途迢迢,山道崎岖。二女公子见此光景,想起往昔旬亲王极少来宇治,自己便怨其薄情。此日方知旅途艰辛,顿生几分谅解。初七夜,一轮钩月悬浮苍穹,清光皎皎,四周云蒸霞蔚。二女公子素米远行,对此番美是反生出无端愁苦,独吟道:
  “东岭檐月出,厌世又入山。”
  境遇更变,前途难卜,她又平添些许焦虑与不安。回思流年岁月,又何苦为此烦忧?若时光倒流,复至昔日才好。

  日暮时分抵达二条院。二女公子从未见过这般华丽壮观的宫殿,不免眼花缭乱。车辆驶入“三轩四轩”之中。匈亲王已急不可耐,快步走近车旁,挽扶二女公子下车。殿内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设备齐全。甚至众侍女的居室,也显然是经旬亲王亲自尽心布置,真乃尽善尽美。世人起初不知旬亲王对二女公子宠幸如何,见此场景,方知其间情深意切。众人皆惊叹不已。羡慕其福。近日三条宫邸正在修建,素中纳言原定本月二十日后乔迁入内,遂每日前去督察工事。三条宫邸距二条院很近。章中纳言甚是关心二女公子迁居情况,此日便在三条宫邸等至深夜。派赴宇治参加迎娶的人员一到,便向他禀复了详情。蒸中纳吉闻知句亲王对二女公子的怜爱,欢喜异常。却又痛惜自己错失良机,哀怨顿生。只得孤寂复咏“但愿流水能倒退”又吟诗道:
  “纵无云雨同柬枕,也曾促膝通宵谈。”可见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夕雾左大臣原本于本月内嫁六女公子与匈亲王。如今句亲王却迎娶了二女公子。以为是“先下手为强”,瞧不起六女公子,心中甚是不快。匈亲王闻此,甚觉歉疚,便常常写信问候。六女公子嫁裳婚奋早已置办齐全,隆重盛大,世人皆叹。若此时延期,恐将遭人耻笑,故定于二十日后如期举行。左大臣想起:“餐中纳言乃同族之人与之攀亲虽失体面,然此人倘为别人爱婿,委实可惜,不如将六女公子嫁与他。近日他暗自钟爱的大小姐已死,正孤寂悲伤呢!”遂托一可靠之人,探询餐中纳言的意见。袁中纳言答道:“我心早已随人死去,世事这般无常,我顿悟人生可恶可厌。不愿再染指此类事情,万万不可再提。”他表示全然无意于婚事。在大臣闻知,恨恨道:“如此不识抬举!我低颜自荐竟也遭拒绝!”两人乃手足之亲。然黛中纳言人品高贵,令人敬畏,却又无可奈何。

  又逢春暖花开。蒸中纳言遥望二条院中樱花灿烂,不由记起无主的宇治山庄,独自吟诵“任意落风前”意兴未足,遂来二条院拜访匈亲王。近来包亲王常住此处,与二女公子情意绵绵。表中纳言见之,顿觉“此乃像样。”然不知何故,心间涌上一丝酸涩,甚感怪异。尽管如此,他且真心为二女公子的归宿庆幸。勾亲王与黛君推心置腹谈东论西。傍晚时分,匈亲王要入宫去。命人配备车辆,诸多随从人等皆为此忙碌。蒸中纳言便告辞旬亲王,径直来到二女公子住处。

  二女公子较先前居山庄时遇然不同,深居帝内心情舒畅。冀中纳言从帘影里窥得一小女童,遂叫其通报二女公子。帝内立即便送出一坐垫来。有一侍女,大约是知道内情之人,前来传达二女公子的答话。章中纳言道:“相距甚近,本应朝夕相见。但无事而常来造访,相见密切,恐将遭人嫌疑,连累小姐。故造巡不前。真乃时过境迁。春日曾望庭院树木,感慨甚深啊/声色悲切,深可怜悯。二女公子想道:“实在可惜!老姐姐尚在,住于三条宅邸中,我们便可随时往来。每逢佳节,共同观花赏月,时日亦,可多些乐趣。她追忆往昔,觉得如今虽迁京都,与昔日长久闭居山在相比,倒更孤苦悲伤。实乃遗憾之至!众侍女也皆来劝请:“此中纳言大人,小姐万不可像普通人那般怠慢。他过去赤胆忠心,小姐想来不会没有觉察。如今正是对其表示谢意的时候呢!”但二女公子深感不用侍女传言而贸然前去面晤,毕竟有伤风雅。此刻,恰逢旬亲王因欲出门,来向二女公子辞别。他衣着华丽,英姿飒爽。望见袁中纳吉坐于帘外,便对二女公子说道:“为何对他如此疏远,让他坐于此处?他长期以来对你关怀备至,我最初深恐他对你不怀好意。然而那是小人之虑,你应请之入内,与其叙旧问安吧!”接着又改口说道:“诚然,对其过分随意不拘,亦非所望。此人心底里难免无可疑之处。”二女公子见其赘言甚多,颇生厌意。心中想道:“此人往昔对我们情挚深切,倒是不应怠慢于他。”他也曾道:“将其视作亡姐的替身而亲近他。我也愿向他表示此番心迹。”然则旬亲王时常胡作猜忌,论东道西,尤使她痛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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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04:5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十章 寄生
  且说当年那位藤壶女御,乃已故左大臣的第三女。今上当太子时,她即被选入宫中为太子妃,因此今上对她万般宠爱。但她最终仍未被立为皇后,因她生育少,仅生得一位皇女,人称二公主。后来明石女御入宫,为皇上生了一群皇子,因此便被册立为正宫,藤壶女御自此被明石女御压倒,自恨命薄,常悲伤不已。为补此遗憾,她企盼女儿富贵荣达,以此聊慰寸心。故更加不遗余力地调教二公主。

  这二公主倒也心善貌美,颇得今上疼爱。而明石皇后对己所生公主自幼宠爱有加,故世人皆以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实际并非如此。女御父亲左大臣在世时位尊权贵,颇富威望,至今余势尚存。故女御生活一直很丰裕,自众侍女服饰乃至四时行乐等诸般事务,无不周到气派,新颖高雅。二公主十四岁时,行将着裳。为此,从春日开始,上上下下皆弃了其它事务,致力于这仪式的准备。而一切有关这仪式的细枝末节,皆别出心裁,须尽善尽美。祖传宝物此时正好排上用场,故四处接纳,尽心装饰。正值忙碌之时,藤壶女御突然不幸于夏回身染瘟疾,一病不起,党撒手西去!此乃祸福无常之事,今上亦徒自长叹悲痛。女御在世时为人温顺大度,慈祥可亲,故殿上人无不惋惜,背痛心道:“宫中少此女御,今后将难免寂寞啊!”连地位并不甚高的众女官,也无不思悼她;何况二公主年纪尚小,更是痛彻心肺,念念不忘。今上闻悉,心里也不好受,愈发怜爱她。便于七七四十九日丧忌过后,暗暗将她接回宫中,并且每日前去探问。二公主身着孝服,表情忧郁,如此倒使她另具一番风味。她性情温婉,较其母更沉稳持重,今上看了甚是欣慰。然而使今上忧虑的是:她母亲娘家无权势显赫的母舅为其母的代替人,而大藏卿与修理大夫,又与其母同父异母。这两人在殿上既没地位,又没威望。这样的人若作二公主保护人,那真还不如没有保护人好呢。今上越想越觉得她可怜,便时常亲自照顾她,为她颇费心思。

  御苑中的菊花经霜后色泽更艳,且正当时令。天色黯淡,落下一阵时雨。今上牵挂二公主,便到她房中,与其闲聊。二公主应对从容不迫,毫无稚气。今上益发觉得她非常可人。不由得想:“这样一个可人儿,世间不会无人爱恋她吧!”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的父亲朱雀院将女儿三公主下嫁于六条院源氏大人之事来:“当初有人讥笑,说皇女下嫁臣子,有失风度,不如让她独身等语。但现在看来,那源中纳言人品俊逸超群,三公主的一切全凭这儿子照顾,昔日声望并无一丝衰减,依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起初若不下嫁源氏,难说她如今会有如此好声望,说不定早遭他人贬资呢。”良思颇久,拿定主意要趁自己在位时为二公主把选驸马:就以朱雀院选定源氏的办法做吧!更何况这驸马除了蒸中纳言别无更好人选。他时常思虑:“此人与皇女,正是很般配的一对呢。他虽然已有倾心之人②但想来不会怠慢我女,做出有损富绅的事来。他最终也要娶个正夫人才是,何不趁他未曾定亲以前向他暗示一下吧。”
  今上与二公主用心对奕,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且飘起了菲菲细雨,平添一段情致。菊花傍着暮色,更添一份艳丽。今上看了,召来传臣,问:“此刻殿上有何人在?”侍臣奏道:“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氏朝臣在此恭候。”今上道:“传中纳言朝臣到此。”表中纳言便领命而来。他确实具有被单独召见的资格:人未到香气已到,其他一切姿态皆有别于众人。今上对他道:“今日淫雨罪案,较平日更为悠闲。却不便举行歌舞宴会,甚是寂寞。消闲解闷,下棋最为适宜,爱卿意下如何?”随命取出棋盘,叫蒸中纳言上前与己对养。餐中纳言常蒙今上宠召身边,已习以为常,以为今日也同寻常一般,便不甚在意。今上对他道:“我今有一难得赌品,是轻易不肯给人的,但给你我并不感到可惜。”餐中纳言闻此,亦没去细想,只是唯命是从而已。未下几盘棋,今上倒是三次输了两次。不由长叹:“好恼人!真是心中有事,万事皆不顺!”又道:“今日先‘许折一枝春。”’童中纳言并不言语,立刻走下信手折得一枝皎艳菊花,赋诗奏道:
  “桥菊若出寻常地,不妨折取任情意。”语意甚为含蓄。今上答:
  “园菊早材经寒霜,惟余香色留人间。”今上多次向他委婉示意。黄中纳言尽管是直承旨意,但因他历来性乖僻,所以并不立刻应允。心想:“我可不愿任人摆布!别人曾多次将一些可爱的女子说与我,我皆婉言谢绝。如今倘若当了驸马,岂不是做了和尚又还了俗。”这想法实在怪诞。他明知有钟情于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却思:“若是皇后生的,那才好呢。”这想法有些增越!
  夕雾左大臣隐约闻悉此事。他原意将六女公子嫁与冀中纳言。他料想:“即便黛中纳言不愿即刻应允,但只要心意诚恳,他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岂料突然节外生枝,生此意外,他心中颇为恼恨。随即转念一想:“旬亲兵部卿亲王对我女儿虽非真心实意,然而也时常寄些风情十足之信与她,从未间断。即便是他一时兴起,但也总算前世有缘,日子一长,定然不会不爱她的。若嫁与出身抵贱之人,尽管‘情深浓浓水难漏’,但毕竟无甚颜面,难遂我心。”继而又怨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情菲薄,女儿之事实在使人烦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女婿,更何况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让人为女儿担心呢。”此话对今上暗含讥讽。于是他就慎重托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与匈亲王之事,多次向她要求,明石皇后颇感厌烦,对匈亲王道:“真让人伤心啊!左大臣多年来诚心招你人赘,你却推倭再三,实在无情之极。做皇子的,运势好坏皆由外威的威望势力而定。今上时常提及,欲让位于你哥哥。那时你便有机会当皇太子了。若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则不能分心再娶。即便如此,如夕雾左大臣那样忠贞专一之人,也有两位夫人,她们不也是相处得融融洽洽吗?何况是你!若能遂我宿愿而位及太子,则多娶几房夫人,又有何妨?”这一席话不同平常,说得非常恳切细致,而且颇显豪壮。匈亲王心中早有此意,当然不会视此番说教为荒唐言论而拒之门外。他推虑:当了夕雾快婿,幽居在他那循规蹈矩的宅哪里,不能随心所欲去寻欢作乐,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为准他,确实不该,心思便日渐松弛下来。但旬亲王本是好色轻狂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恋情仍藕断丝连。每逢樱花缤纷时,尚常去信叙;但在他眼里,身边的每位女公子无非如花般惹人喜爱。这一年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完。因此议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蒸中纳言进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开窍呢?是上甚中意于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会立刻将女儿嫁与你。”黛中纳吉忖度:过分冷落,充耳不闻,也太怠慢无礼了。于是每有机会,即委婉表示愿结秦晋之好。今上哪能不睬!熏中纳言闻悉今上业已择定良辰吉日。他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图。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女公子,不胜悲伤。他想:“真不幸之极!如此情深之人,却为何却无缘结为夫妇?”追思往昔,更觉愁肠百结,悲从中来。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倾心于她。真想能得到昔日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们再厮守一次该有多好啊!”他并不企盼与高贵的二公主的结婚佳期快快来到。

  夕雾左大臣正忙于准备六女公子与匈亲王之婚事。日子定于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女公子闻之,哀叹道:“果如我所料!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早已知晓:如我这般卑微之人,难免遭遇不幸,惹人讥笑。早闻此人草率轻薄,不值依托。但稍经接触后,倒也看不出他有何好押无情之举,更何况曾对我誓言在先。今后他若有新欢而突然疏远于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这口闷气呢?即使不愿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她觉得被人抛弃,回去遭人耻笑有失体面,比终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没面子。先前不顾父亲临终遗嘱而率自离开山庄自食恶果,今日始觉羞愧难当!她想:“已故姐姐随意不拘,仿佛无甚主见:但她心底意志坚如磐石,真了不起!难怪意中纳言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整日哀伤叹惋。倘若姐姐未死而与之结为连理,是否也会遭此不幸呢?奈何她思虑甚远,决不受他诱惑,甚至宁愿削发为尼,研习佛事,也不愿嫁与非她所爱之人。若她尚健在,定为尼姑无疑。如今想起,姐姐是多么坚决啊!倘若父亲与姐姐黄泉有知,定会责我太不慎重。”她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无益;只得含泪忍之,假装不知六女公子之事,匈亲王近来对二女公子柔情蜜意更胜残常,无论朝起夜寝,皆缠绵悱恻与她交谈。又与她相约: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

  时至五月,二女公子觉身体不适,意生起病来,其实并无异常病痛,推饮食减少,精神不振,终日卧床不起。匈亲王尚不曾见过此状,故不知究里,以为是炎夏酷热之故,但心中甚为纳闷。有时也随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这病状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女公子羞耻难言,只是佯作没事,也无侍女多嘴从旁透露,故句亲王无法确定她是否业已怀孕。八月里,二女公子从别处得知旬亲王与六女公子的婚期。旬亲王本想告知二女公子,只因怕说出来自讨没趣,又对她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诉她。故此刻二女公子甚恼她蒙已于鼓里。这结婚岂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独不告知她具体日期,叫她怎不生恨?自从二女公子搬到二条院后,非特殊情况,旬亲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说其他各处了!如今,另有新欢而久不回来,叫二女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难眠之苦呢?为此,他时常有意到宫中值危,欲使二女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女公子更觉得他虚伪无情,因此更加怨恨。

  蒸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女公子深表同情。他想:“包亲王乃轻薄之徒,虚伪易变,今后势必喜新厌旧。左大臣家位尊权显,倘若不顾其结发之义,强行不准亲王时常回来,那从来不惯独宿的二女公子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呢?她日后定会以泪洗面,长夜难堪,真可怜呢。唉,我这人何等无用啊?怎么当初拱手便将她让与匈亲王呢?我自从倾心于已故大女公子后,超然脱俗而清雅高洁之心也已变得混饨不堪,只因为她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她心许之前强要成事,则有违我当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她对我略生好感,襟怀大度地待我,然后再渐次深交。谁知她对我又恨又爱,犹豫不决,却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移情于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以此自慰。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计谋难逞,便急忙将二女公子拱手让与匈亲王。由于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导旬亲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当初太没主见啊!此刻后悔也迟了!匈亲王若能稍许忆起当时之景,也许会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顾虑,然而眼下绝木会言及当时情况了。可见沉溺于声色、意志不坚者,不仅使女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他必然会做出轻佻之举。”他心中十分痛恨句亲王。蒸中纳言生性用情专一,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他又想:“自从那人辞世之后,皇上欲招我为公主之婚,我也不觉得有何欣喜。只愿娶得二女公子,此情日增。只因她与死者有血缘关系做我不能忘却。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别浓厚。大女公子临终托我:‘我所遗妹妹,望你能诚挚相待。九泉之下,我也会感激不尽的。’又遭:“我一生别无遗憾。只是你不曾听我安排娶得我妹,故对这世间尚难放心。’大女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从放弃了那人,他准备夜孤枕独眠,常被细微风声惊醒。追思往昔,虚及二女公子将来,只觉人生无常,实无情趣。

  秦君在极端无聊之时也偶与众侍女排演一段风流韵事,有时召她们侍于身侧,这些侍女中,不乏妩媚啊娜之人,但无一能使他动心,再有些身份并不低于宇治山庄两女子的,只因世易时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无着,而不得不在这三条院官邸供职,但餐中纳言坚贞自律,从不染指她们。因他深恐自己一时不慎再坠情网,而导致自己出家之时,六根未尽,牵连太多,难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却为了宇治女公子而痛苦不堪,他自认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难眠。但见缕缕晓雾弥漫篱内,花卉争艳,丰姿绰约。朝颜盛开,更令人爽心说目。古歌云:“花艳天明时,零落疏忽间,欲明世态相,请君现朝颜。”此花极似无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万端。他昨夜不曾关紧格子窗,卧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开时,他一眼即能望见,于是唤来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④,替我安排车子,不必太铺排。”待臣回奏:“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条院内。”中纳言道:“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无不可。今日乃人宫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赶回。”便打点行装。出门时,信步下阶,小立于花草中,虽非故作风流惆悦之姿态,却给人以玉树临风满峻高雅之感。随传诸人不免相形见细。他欲采朝颜花,便轻提锦袖,拉过花蔓。露珠纷纷摇曳而下。遂独吟道:
  “晚露犹未消,朝颜已惨淡。瞬间昙花显,不足惹人怜。

  何等无奈啊!”便随手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视而不见,径自去了”。

  晨熹渐晓,蒸中纳言于晓雾,晨光穿梭之时来到二条院。室中皆为女子,仍沉醉于梦乡之中。他想:“此时敲门或高声咳嗽以醒众人,似有失礼节。今日来得过早了。”便召唤随从人于中门探望一下。随从回来禀道:“格子窗业已拉开,里面似有响动。可能侍女们已在打扫准备了。”意中纳言便下得车来,借着晨雾罩身,轻轻移步入内。众侍女以为是旬亲王夜访情妇归来。待闻得那种夹着特殊香气的雾气飘进来时,才知是意中纳言。几个妙龄侍女遂对他放肆评价起来:“这中纳言大人果然生得乖巧,只是过于正经,令人生畏。”但她们毫不惊慌,从容自老送出坐垫来,甚是礼貌周到。童中纳言道:“我有幸坐于此,且承蒙被当作客人相待,不胜欣慰。但如此疏远我于帝外,我终觉郁抑,今后不敢再来造访了。”侍女问道:“然则大人意欲如何?请赐教。”熏中纳言道:“我本常客,当到北面幽静之处才好。但凭主人作主,不敢生怨。”说罢倚门而立。众侍女便齐劝二女公子:“小姐当出去亲身接待才是。”意中纳言本非威武气昂之人,加之近来更添斯文。因此二女公子觉得如今与他直接应对,已无多少羞涩之感,故也较自然随便了。蒸中纳言见二女公子神色有异,面带病容,便问:“近来贵体无恙吧?”二女公子并不确切作答,只是神情比往常更显慢郁。蒸中纳言很怜悯她,便像兄长般细致教导她诸多人情世故,并加以多方安慰。二女公子的声音酷似其姐,使得黛中纳言甚为惊讶,几乎要以为她便是大女公子,若非虑及外人非议,素中纳言便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仔细看看她那忧郁容颜。他此时忽地悟到:真正无忧无虑者,这世上怕尚无吧!便对二女公子道:“我本相信,我虽不能如别人那般尽享荣华,却尽可了无忧虑地度此一生。只因心遭魔祟,乃遭此恨事,再加之自己生性愚笨,终日苦恨追悔,心绪繁乱。真无聊啊!他人因升官发财而忧愁,理所当然;而我的忧伤比起他们来却是罪孽啊!”说着,将刚才所摘朝颜花置于扇上观赏。其花瓣色彩渐渐变红,更显艳丽。遂将花塞入帘内,赠二女公子诗道:
  “欲将君身比朝颜,但因与露宿缘深。’,
  这并非他故意作,只因那朝露倚花,并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觉得情趣盎然。那花是带露而枯的。遂诗道:
  “娇花凋谢露未尽,残露凄凉惹人悲。尚有何倚靠呢?”香舌吞吐,吟声轻微,断断续续。这情态也酷似大女公子,越发使黛中纳言伤痛不已了。

  他对二女公子说道:“秋色凄凉,平添伤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见一派“庭空篱倒”,荒凉萧瑟之状。触景生情,悲伤难禁。忆着六条院先父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所居的峻峨院,抑或本哪六条院,目之所及,无不感慨恋怀,或泪溅草木皆甚,或挥泪随风而逝。大凡在先父身边曾供过职的女子,无论高下,皆甚重情义。原来聚居在院内的诸夭人,渐次出家了,至于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心境黯然,悲愤难抑。她们或远赴山乡,或当了田舍人,但访俊辗转不知所归者尤众。然而等到宅院尽皆荒芜、旧事淡忘之后,反又好了:夕雾左大臣迁人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众多皇子也来居住,恢复了昔日繁华。无论多沉痛的悲哀,岁月皆会自去洗涤销融它。可见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虽追叙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丧父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诀别令姊之痛,令我如身陷梦魔,永无醒时。同是人生无常之悲,但此次悲伤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担。动后世之事呢。”说罢泪不自抑,可见其深情款款。即使并不知悉大女公子者,见此悲痛之状,也不免深为所动,保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悼亡姊。今日闻得意中纳言之言,伤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泪。隔着帘子,二人相对而泣。

  后来二女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意区分尘世与山乡之别,空过了许多年华。如今虽常思重返山乡悠闲度日,但一直未偿意愿。并君这位老尼倒深可羡慕呢!本月二十过后乃亡父三周年忌辰,我颇欲再回宇治去,听听那山乡庙宇的钟声。今欲恳请你悄悄带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童中纳言答道:“你欲探视旧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险路遥,跋涉艰辛,虽行动轻捷之男子,也倍觉艰难。是以我虽心中常常挂念,却终是难得一行。亲王忌辰,其一应佛事我已托阿图梨办理。至于这山庄,我看仍将其赠与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无穷感慨,徒增悲伤,且捐与寺院尚可抵罪积德。此仅为在下拙见,如小姐另有高见,则身当谨遵奉行,请小姐尽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小姐了无顾虑的吩咐而已。”他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女公子闻得蒙中纳言已承办了佛事,自思应当替亡父做些功德。她心下本欲藉此重返宇治,从而永闭深山,尽其一生,意中纳言从她言词中窥得此意,便劝道:“小姐当静下心来,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升,诸侍女渐渐集拢来,黄中纳言深恐滞留太久,让人猜疑,便准备回去。他道:“无论到何处,我总坐在帝外,今日报不畅意。虽然,今后仍当再来拜访。”言毕起身告辞。他深知旬亲王性情,怕他日后知道了,怪他偏在主人出门或间来访,是何居心。就召了此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前来,对他说道:“我以为亲王昨夜回府来了,故此登门相访,岂知他并未归家,很是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见到。”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来了。”意中纳言道:“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辞别而去。

  黛中纳言每见了二女公子模样,总要后悔当初未遂大女公子意愿,娶了此人,其后悔之念日渐沉重。转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后悔呢?”自从大女公子死后,他一直斋戒,日夜勤修佛法。母亲三公主年纪尚轻,性情风貌仍是乐观豁达。但她也注意到了儿子这般情状,很为他担心,对他说道:“‘我身世寿元多日’了!我一直希望能早日看到你成家立事。我自己身已为尼,不便阻止你。便倘你真的出家了,我再活在世上已毫无意趣,不过徒增苦痛与罪孽罢了。”慧中纳吉惶惑愧疚,心知对不住母亲,便极力在母亲面前装得乐观悠闲,仿佛已尽摒哀思。

  夕雾左大臣将六条院内东殿装饰得灿烂辉煌,一片华贵,一切布置妥善完美,寺等旬亲王太赘。十六日,明月渐高升,而旬亲王那里尚无消息。左大臣心下焦躁,想道:“此婚旬亲王本不甚乐意,难道竟不愿来了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探听消息。使者回来报告:“亲王于今日傍晚自宫中退出,去二条院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条院有情人,心里难受,自思倘他今夜不来,我岂不成了世人笑料!便打发儿子头中将到二条院去迎接,赠诗一首:
  “月清华照台阶,中宵何不见君来?”旬亲王不想让二女公子亲见他今夜入赘之状,怕她见了心中难过。所以原定从官中直赴六条院,再写封信与二小姐便了。但他又怕二女公子见信后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于是又潜回二条院来。他见二女公子脸带泪珠,如雨后梨花,姿色诱人,越发割舍不下,知道她心中难受,便千盟万誓温存了一番,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同她一起移步窗前,漫赏月色。其时头中将正好赶到。

  二女公子近来愁思万千,然而竭力隐忍,面上装得甚是平静。因此头中将来到时,她闻之泰然,竟似全然不知,可内心实甚痛苦。匈亲王闻悉头中将来到,心念六女公子终亦甚为可怜,便要前往,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去片刻即回,你一个人‘莫对月明’。我此时也心烦意乱,实难奉侍。”他觉得这时彼此相对,甚伤心,便自荫蔽处走向正殿。二女公子目送他远去,虽极力克制,仍不禁簌簌掉下泪来,心中深有‘妹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觉诧异“嫉妒之心,原来我也未能免除,人心真是难料啊!”又想:“我姐妹两人自幼孤苦,全赖那遗弃了尘世的父亲抚养成人,习惯了山乡漫长的孤寂岁月,只当人生本就这样的寂寞凄苦,岂知世间原有如此痛彻心脾的忧患。后历经了父亲与姐姐的永别之悲,遂无意再滞留尘世,只是无意不遂我愿,竟至苟活至今。新近迁来京都,无人料到竞参与责人之列,但也不曾指望能够长久,只想夫妻团圆,平安度日而已。时至今日,不想竟发生了这等痛心之事,恐怕我俩的缘份从此将尽了。我原可退而自慰:他到底不是象父亲和姐姐那样与我永诀,虽日后对我冷淡,却终得不时一见。但今夜如此狠心离开我,使我痛感前尘后事皆成空幻,悲痛之情难以自抑。这多么痛苦啊!不过只要活下去,或许自会……”她终于转过念头,自我安慰。然而悲从中来,辗转冥思,一夜无眠。平日所得松风徐来,较之荒僻的宇治山庄,甚闲雅、宁静,极可喜爱。但二女公子今夜再无此感,只觉扰人心绪,更甚于柯叶。遂吟诗道:
  “萧萧松风剥秋山,何故无情送愁来?”如此看来,昔日富有宇治山庄的那种哀感,似已忘却。几个老年诗女劝说道:“小姐回里屋去吧,老望着月亮是不吉的。唉!怎么连果物也不吃点儿呢?从前大小姐就不吃东西,至今思之,更教人担心啊!”青年侍女无不叹息:‘业间烦恼真多啊!”又私下议论:“唉,怎么能这样对待夫人呢!总不至于就此抛弃了吧。从前爱情那么深挚难道说抛就抛了么?”二女公子听了,心里更觉难过,转而一想:“我坚持不开一言,且静观他怎样处置吧。”或许她不愿别人议论,要自己一人独藏了这份怨恨吧。明了前情的侍女互相言道:“可惜啊!冀中纳音大人情真意切,当初何不嫁了他呢?”又道:“二小姐真是命运奇怪啊!”
  匈亲王虽深觉有负于二女公子,但他生性贪色,又想尽力讨得新人欢心。“咳,我的好夫人,你的话真地欠思虑啊!胸中并不负疚,甚为坦然,再是巧舌甜言,终是掩不住虚伪呀!向来不请世故凡俗,固亦可爱,却也很难为我。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今我真乃‘身不由心’啊!若我有朝一日能偿青云之志,我对你的情爱必远胜他人,这点你定得相信。但此事不可轻易泄露,你且静养身体,以待良机吧。”
  恰在此时,去六条院送信的使者回来了,他已酒迷心智,竟一无顾忌,公然走到二女公子居处正门前。他的身体几乎被大量的犒赏品与服装湮没了,众侍女一看便知是送慰问信的使者回来了。二女公子暗想:“是何时写那慰问信的?好不急切啊。”心中甚是不快。匈亲王虽然并不强行想将此事隐瞒,但觉终不宜过分公开,让二女公子难堪,放暗暗希望使者稍有心机些,虽甚痛苦难堪,却也无奈,只得命侍女取将过来,也想:“既如此,倒应尽力让她相信对她全无隐瞒才好。”遂当二女公子面将信撕开。看时,却是六女公子的义母落叶公主代笔的,心中稍宽慰。虽是代笔,在这里看仍很尴尬。信中写道:“越阳代笔,甚觉失礼,但因小女情绪欠佳,不能亲笔相谢,只得代为作复:
  “无情朝露摧残甚,女郎花枯减芳颜。”其书气品高雅,文笔优美。但旬亲王道:“此诗意含怨尤之意,倒很麻烦了。我本打算在此安心度日,却未料碎生意外!”其实,倘是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寻常百姓,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嫉怨,外人皆会同情她。但旬亲王却不能与常人相比。故此事之发生,亦在清理之中。世人皆以为,众星子中,唯这位旬亲王地位特殊,有望册立太子,即使多娶几位夫人,也不为过。因此他娶六女公子,并无人为二女公子抱屈。相反,二女公子受如此优遇与宠幸,人皆以为实甚幸运。而二女公子自己呢,只因已拨了独专其厚宠,如今忽宠爱被人分享,不免有落寞失势之愁叹了。从前,她读古代小说或听人传说,常奇怪为何女子为了男子的爱被人分享,便大感伤痛。如今轮到自己时,才恍然醒悟:此痛确乎非比寻常啊!此时旬亲王待二女公子的态度比往常更加温柔恳挚,对她说道:“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恐不能承受!便将上好果品送至她面前,又吩咐手艺高超的厨师,特为她烹出美食佳肴,劝她进用。可二女公子仍然一点也不想吃,匈亲王叹道:“这可难办了!’火时天色渐暗,时至傍晚,他便回自己的正殿去了。晚风沁凉,暮色幽瞑,其景致亦甚可爱。他本性洒脱,此时更心旷神治。但愁闷积胸的二女公子对此却是长夜无兴,萧风呼啸悲不胜收。但闻蝉鸣之声,便勾起对宇治山庄之怀恋,遂吟诗道:
  “蝉鸣依旧草山野,衰秋惹人恨重叠。”今夜旬亲王于天刚落下夜幕时便急赴六条院。二女公子只听得一片喝道之声随风而逝,修觉‘相比渔人钓浦多”,对自己的嫉妒也生厌恶。她躺卧着,思前想后,追忆那句亲王初始便使她苦痛的诸种情状,意觉悔之莫及。她想:“此次怀孕难料结果。本族人大多命若薄纸,我或将死于难产亦不得而知。虽性命不足惜,但死毕竟是令人悲痛的。况如此而死,罪深孽重……
  “她想到利害处,一夜不敢入眠,直到天明。

  在六女公子完婚三朝那日,正逢明石皇后玉体不适,众皆入宫探问。但皇后只是微受风寒,并无重疾,故而夕雾不久便退出。他邀章中纳言共驾离宫。是夜仪式,夕雾欲办得辉宏气派,十全十美,但亦有限度。他因六女公子之事,在邀袁君参与此会时,颇感过意不去,但黛君在众亲百眷中,与他血缘又最近,况黛君颇为精通仪式布置等诸事,堪称高手,故而便招请他前来。意君今日尤其卖力,提前便抵至六条院。他并不痛惜六女公子倒向他人怀抱,只管与左大臣一道尽心尽力料理诸事务。左大臣甚感不快。旬亲王于日暮后方抵至六条院。在正殿南厢的东面,是新婿席位。八桌筵席一字摆开,诸种器具珍贵堂皇。又设二桌小席,上摆盛三朝饼的雕花脚盘子,式样新颖别致。全部摆设高雅讲究,实难赘述。

  左大臣信步踱出说道:“夜已黑透了!’便派侍女去请新郎就席。匈亲王正与六女公子调戏取乐,并不即刻出来,先出来的是云居雁夫人的兄弟左卫门督及藤宰相。片刻后,新郎方来到,言谈举止风流无比。主人头中将向旬亲王敬酒,殷勤劝菜。董君亦殷切劝酒,匈亲王只是对他微笑不止。恐是他回想起曾与黛君说过“左大臣家规严厉刻板”,且认此亲事实不相称之故而对尊君微笑不止吧,然黛君似乎并不解其微笑之意,只管郑重其事地四处招呼众人。东厅的旬亲王所带随从亦受到蔡君犒赏,其中大多为位尊权高之人:赏赐四位者六人每人一套女装及一件长褂;五位者十人,每人赏赐三重裙腰装饰各不相同的唐装一套;六位者四人,每人赏赐统绸长褂及裙等。犒赏品按其规定,在数量上似觉菲薄,便在配色及质料上精心选材,细致加工,务求完美。对亲王的贴身侍卫及诸舍人,犒赏物品最为丰盛众人难及。此等盛隆热闹景致,原是人人百看不厌的,此种情状,古文小说早有描述,大约亦不过如此吧?此处所列,恐怕尚太肤浅呢。

  几个地位稍低的素君随从,看此盛况后,回到三条宫邪不断叹息道:“我们这主人觉此般迂腐憨厚,为何不作左大臣的女婿呢?孤家寡人有何好处啊?”黄君听到他们于中门旁大发牢骚后,并未言语,只觉可笑。此时夜已很深,他们睡意股俄,见句亲王的随从人等趾高气扬地酒足饭饱后躺于一处休息,羡慕不已。蒸君步入室内,躺着想道:“当这新女婿多过意不去啊!本是直系亲眷,却变法般神气十足地成了他家女婿,于辉煌烛火下举杯交欢,匈亲王倒对付得头头是道,不失礼貌呢。”他钦佩句亲王举态优雅得体。又想:“他的确很好,我倘有此爱女,亦宁愿嫁与他,而不送入宫中。世人皆愿招句亲王为婿,然众人又道:‘源中纳言更好呢。’此话已为世人说惯。可见世人对我亦很钦佩呢。只是我的性情太古板、乖劣。”想到此,颇有点自鸣得意。又想:上皇有意将二公主下嫁于我,倘真个如此,这倒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但未知二公主品貌如何,倘肖似大女公子,那真乃荣幸之极了。”有此想法,可见他还是有意的。他反复思量,不能入眠,便走进侍女按察君房中,此女平日甚得餐君怜受。他在此直睡至无明。其实即便睡到日高当头,亦不会遭人非议,而他却很张惶,即刻起身。这侍女颇为不快,吟诗道:
  “偷结良缘越禁关,留传恶名忧情断。”蒸中纳言甚觉对她不住,便无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关河水面浅,不绝深渊底下流。”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况说“水面浅”呢!这侍女越发难过了。他打开边门,软声说道:“我近来夜不能寐,觉得长夜难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觉悲苦至极。因此心中很不宁静,我只想到你房中看看那游弋飘荡的天空,并不是效仿风流人物。”如此推诿一番,便出门而去了。他不爱对女子说柔情蜜意的话,然而她们仍不视他为无情之人,这或许是他俊俏风流,吸引人的缘故吧。他们即使偶尔能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满足了。或是因此缘故吧,许多女子为了逐这可怜的心愿,而宁愿屈身到三条宫耶夫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当侍女。随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匈亲王于昼间细看六女公子容颜,甚觉艳美,对她越发深爱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珑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发,冰雪肌肤,耀眼生辉,见者无不为之动容。总之,全身无一处瑕疵,誉为‘准人”实不为过。芳龄有约二十一二,正位青春鼎盛,故发育完全,身体丰盈圆润,正似怒放的花朵。父亲悉心调教,关怀备至,故品性亦甚高洁。难怪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但就娇媚与温柔而论,却不及二条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与亲王面晤时,虽亦害羞,但并不一味垂眉低首,处处显露出才艺双全与敏达干练。她那些侍女、女童,无不容颜出众,穿戴独具匠心,其美观令人惊异。此次婚仪,其隆盛胜过了云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宫当太子妃,或许是为了显示旬亲王的声望与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这以后,匈亲王不能随意前往二条院。因身份高贵之故,昼间只能于六条院南部昔日惯居之地度日,不便随意出门。夜间要伴随六女公子而不能赴二条院。故而二女公子时常望眼欲穿,亦不见其来。她想:“这本乃预料中事,但想不到断绝如此迅捷。能怪谁呢?只怪当初主意不坚,高攀了贵人。”万般思量,只觉当时草率出走山庄,实乃南柯一梦,今已悔之不及,不胜悲伤。又想:“如此苦待,倒不如寻个机会,返还宇治,虽不与他断绝,但亦可暂慰我苦衷呵!只要不与之结怨,便无纺大碍。”她思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诚恳地给黄中纳言写了一封信,信中道:“前日有劳为亡父举办法事,阿阎梨已详述于我,若你忘却旧情,不诚挚追念,其在天之灵将何等孤寂!受你恩惠,不胜感激。倘遇机缘,定当面谢。”写于陆奥纸上,字娟秀,不拘格式,随意直书。然亦清秀可爱。童中纳言为已故八亲王三周年忌辰大做功德之事,二女公子甚感欣慰,向他由衷致谢。虽只言片语,却情真意挚。二女公子对意中纳言来信作复,向来顾虑重重,不敢畅怀倾述。此次却亲为致书,并且提及“面谢”,袁中纳言看罢如受其恩宠,心情为之振奋。他推想定是旬亲王贪新弃旧,使二女公子孤寂难耐,对她甚为怜悯。此信虽言词直率,全无风趣,餐中纳言却再三细阅,推敲思量,不忍释手。他复信说道:“来信拜读,一切均悉。前日亲王三周年忌辰,小生以圣僧之虔诚,前往祭奠追念。小生知你意欲前往,窃以为此举甚为不宜,便未曾奉告而独自前往了,来书赞我‘不忘旧谊’未免对小生情缘不解,甚为张恨。余容面陈,惶恐拜复。”他将此信直率地写于一张坚实的白纸上。

  翌日向晚,由于意中纳言思恋二女公子之情突然转浓,便来到二条院,故今日打扮更为精心。他将衣服黛得香气异常浓烈。那把惯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轻握手中。全身华丽雅致,香气芬芳无可言喻。二女公子亦时常忆起当年发生在宇治山庄的事情,那一夜竟如此离奇古怪,令人难以释怀,那时她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品性正派无邪。于是在她心中才出现了那个怪念头:“即便草率嫁与此人,亦是不错的。”她已不再是错懂少儿,将那该死的句亲王与之一比,倏觉天渊之别。但思昔日常与地隔物相会,甚觉歉然,深恐被他视作不解风情的女子。故而今日将其请人帘内,只在帘前设一帷屏,自己坐于里间稍远处与他相谈。意中纳言恭敬地说道:“今虽非小姐特召,但幸蒙破例面晤,欣喜倍至,当应即刻叩访。但听闻昨日亲王来府,顾忌颇多,因而推延至今。承谢赐坐帘内,只隔帷屏,想见小生多年痴情,终为你理解,真乃难得啊!”二女公子仍旧心慌恼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代祭,感激不尽,若像往昔般掩埋于心,则连细微谢忱亦难报答,实甚歉愧,故而……”她说话时态度谦恭,声音柔如玉纶之音。但其身体逐渐退缩,因而言语断续不接,声音隐隐约约。黄中纳言焦急不堪,对她说道:“恕我冒昧,小姐与我相隔太远了!我正想畅怀颂述,并聆听指教呢。”二女公子亦觉相距太远,便稍稍膝行而前。冀中纳言听其走近,心如免撞,脸红耳热,然片刻便镇静如常,佯装若无其事。他想起句亲王对二女公子如此薄情,便仗义指责,并又殷切安慰,好言相劝了一阵。二女公子虽满怀怨恨,但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便缄口不语,只向他表示“不怨处世难……”之意,用只言片语合开话题,然后委婉恳求他带她前往宇治。

  黛中纳言答道:“依我之见,此事实难效劳。你必须先据实地告知亲王,征其指示,方为善举。否则,稍有闪失,亲王怪罪下来,小姐必难承受。亲王一旦同意,则迎送诸等事情,小生自应全力担负,岂敢怠慢!小生为人向来秉正无私,迥异寻常男子,亲王对此最为深知。”他口上说得没事,其实无时不悔恨自己为何将二女公子轻易让与亲王。他多想真如古歌所咏“但愿时光能倒流”,而将二女公子娶回呀。他便将此意含蓄地吐露给二女公子,谈说间,暮色已近。二女公子觉得如此久留他于帝内实乃不妥,便对他道:“罢了,今日我心绪烦乱,且待略微好转,再谨聆指教吧。”说道便朝内室走去。章中纳言万分懊恼,急说道:“也罢,但小姐准备几时动身去宇治呢?我可遣人除去路上蔓草,以免沾染邪气。”他以此讨好她。二女公子暂且止步,答道:“本月已过大半,延至下月初吧。只须微行前往,不必郑重地求人准许。”黄中纳言闻其声音,甚觉清脆悦耳,便更热烈地回忆往事,沉溺其中了。

  他炽火上升,实难忍耐。竟探身进入帘内,将二女公子的衣袖扯住。二女公子想道:“原来他居心叵测,真厌恶啊!”她一言不发,只是本能地往后退缩。蒸君则拉着她的衣袖,顺势将剩在帝外的半个身子也挪进帘内,并且毫无顾忌地躺在她身边,说道:“我还记得,小姐曾说‘没人看见是无妨的’,我怕听错,便进来问一下,请不要避开我!你这态度多教人伤心啊!”说时满含怨恨之情。她无意回答,只觉荒唐耻辱,怒火攻心,差点晕厥。最后强行镇静下来,说道:“你真用心险恶啊!这成什么样子呢?你太卑鄙了!”她辱骂他,几乎哭出来,董中纳言觉得此话不无道理,颇感愧疚,但仍强行分辩:“此举不会遭人责难。可记得当年曾有一夜与你如此对晤?当年你姐姐也应允我亲近你而你却视为无礼,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我无丝毫色情之心,你尽可放心。”他说时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冤枉受屈的样子,只因他近日时常追悔旧事,心动中痛苦不堪,便在二小姐面前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迹,心中才稍得安慰,竟毫无离去的样子。对此,她一筹莫展,只觉得这种人比那素不相识的人更为可恶,难以对付,推吞声饮泣,蒸中纳言对她说道:“你太孩子气了,何必呢?”他举目凝视二女公子,那娇美怜爱之态,无可言喻。其典雅含蓄,比之当年夜间所见更趋丰盈成熟。念起昔日主动将其让与外面人,以致今日如此魂牵梦绕,追悔莫及,怨气难消,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二小姐身边侍女见一男人钻进帘来,不知何事,便急忙走过来瞧。见是黛中纳言,知他是常来探望关怀的熟人。推想今日定有别事来访,便佯装不知,退到外面去了。二女公子更感孤怜了。黄中纳言对当年的失误,痛悔不迭,心若翻江倒海,竟一时镇静不下来。然昔日一夜面晤,尚且规矩无比,坐怀不乱,今日定不会越礼胡来。但此种事情,无须赘述。黄中纳言深感此行徒然无益,不胜懊恨,若外人看了还有失体面。思虑再三,终告辞而去。

  袁中纳吉已意乱情迷,只道是深夜,哪知天早已破晓。他唯恐狼狈之相被人看到,遭来讥耻,心中烦乱不堪。这亦是为二女公子名誉着想。他听闻二女公子身体不适是因怀孕而起,今日看来并非传言,否则为何在身上束那条腰带呢?餐中纳言亦觉可怜,所以才不忍恣肆任为,他想:“这般懊丧悔恨,只怨我屡失良机,未能抓住呀,然而有悖清理之事,我是不会干的;况且凭一时冲动而偷得片刻欢乐,势必提心吊胆,心无宁日。份请求欢,实在是劳神费力,亦为女方平添忧患。”然而他这种理智的想法终抑制不住本能的情感之火,二小姐的影子如影附髓,时刻浮于眼前,那优雅的举止,风流娴雅的面影,使他神魂颠倒。他立志非将她弄到手方能罢休,此心实甚叵测,但却无法摆脱,因此一切事情皆抛置脑后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让我陪她赶赴宇治,这正是机会呢。只恐句亲王那关不好过,况偷偷出走毕竟有失体面,怎样方可不受世人非议而又能冠冕堂皇地遂成心愿呢?”他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中,恰茫躺下。

  清晨晨境初开,他便慌忙不迭地写信与二女公子。照例表面是华丽.高雅的文章,附诗一首:
  “懊恨空归繁露道,秋客依旧似当年。”遭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杜多忧’。呜呼,我已无言可陈。”二女公子极不愿回复,又深恐失礼,引众侍女诧怪,因此反复思量,最终是寥寥几字打发了事:“来信拜悉。心绪木佳,未能详复为歉。”蒸中纳言折阅复信,韩觉言少情淡,大扫兴致,只一味痴迷地回想着她的面影。想必二女公子今已通达人情世故,因此昨夜对黛中纳言虽坚持痛斥,但也并不异常厌恶他,态度不卑不亢,从容文静,婉转温和,终于东推西躲,巧妙地将其走。蒸中纳言此刻回想她那娇媚生恨模样,既嫉恨,又伤感,愁闷不堪。他想:“此人较前更为优秀了。她有朝一日倘被旬亲王遗弃,我倒愿意接纳她,即便不能公然结为夫妻,却可暗中偷欢,况我本无伴侣,对她亦是真心,何伯之有?”他只管幻想此等美梦,其用心真乃不良。表面仁义正直,原是另有所图啊。然男子之心原皆是可恶的,并非他特别。大女公子之死,令人悲囫难忍,但并不如此次这般痛苦,教人愁肠百结,悲恨交加,其苦非言语所能表达。他一听见人道:“匈亲王今日又来二条院了。”便幕然忘却自己乃二女公子娘家的后援人,顿时醋意横生,心若刀割。

  旬亲王久不曾回二条院,亦感过意不去,这日忽然回来,二女公子亦觉惊诧,幽怨顿生,但她觉得事已至此,故而对他仍温存亲热,无丝毫疏远之举。她恳托黄中纳言带她回宇治山庄,他却不作答。如此一想,便觉世态炎凉,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真是红颜命薄啊。她打定主意:“我只要‘命末消’,那便听天由命吧!眼下且安然度日。”因此便温柔和悦,专心专意招待旬亲王,亲王愈发神痴魂迷,只得以百般温爱来表达他的歉意。二女公子肚子已渐渐凸出,身上束着的那腰带已膨大起来,样子甚是可怜。对于怀孕的人,旬亲王未曾细看过,甚感奇异。他久住严肃刻板的六条院,实觉碍手碍脚,一朝回到二条院自哪,但觉一切皆随心所欲,甚是惬意。便向二女公子重演盟誓,千言万语不尽。二女公子听罢心想:“天下男子为讨女子欢心,无一不是伶牙俐齿的。”便忆起昨夜那放纵妄为之人的模样来。她想:“数年来认为此人举止稳重,孰料一遇色情之事,也就原形毕露,忘乎所以了。照此看来,眼前这人,也未必可信呀!”但又觉得旬亲王的话尚有些在理。她又想起黛中纳言:“哎呀,趁势闯入我帘内,实在是可恶之极!他言与我姐姐关系清白,实属难得。然终须谨慎为好。”遂更为防范餐中纳吉了。然今后句亲王不在家期间,颇令人担忧,可又难以启齿。此次二女公子殷勤温柔招待旬亲王,远胜于往日,亲王心中愈发怜爱无比。忽闻二女公子衣服上有童中纳言体香。因其体香奇异独特,显然非他莫属。况这亲王深诸男女情爱之事。因此心生疑虑,便盘问二女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默察她的气色。二女公子原已委屈不堪,却无言以答,心中只是痛苦不已。旬亲王心想:“此事我早已料到,他怎会不生此念呢?”越想越懊恼。二女公子先前也防到此事,昨夜已将所有衣服换掉。哪知这香气竟然附着于身,好生奇怪。匈亲王对她道:“香气如此浓重,足见你与他已亲密无间。”又说了许多不堪入耳之活。二女公子愈发有口难辨,惟觉无地自容。匈亲王又道:“我这般深切关怀你,你却‘我先遗忘人’。如此背叛丈夫,做出有失门风之举,实乃下贱之人所为。我与你又不曾经年阔别,为何你竟移情别恋?这委实大出我之所料!”此外污秽痛恨之言颇多,不再赘述。二女公子只是默默流泪不已。旬亲王越发妒恨,吟诗道:
  “汝袖新染他人香,恨缠我身怅旧情。”被他如此辱骂,二女公子却无言辩解,只说道:“何来此事”!便和诗道:
  “同券共枕结长谊,离散岂凭细微因?”
  吟罢嘤嘤啜泣,那模样越发楚楚动人,叫人怜爱万分。匈亲王想:“就因她这模样,才勾起那人邪念。”更是嫉妒不堪,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倒真是个风流情种。这二女公子实甚清秀娇媚,令人怜爱,即使犯了重大过失,也无人忍心冷待于她。故而不久,匈亲王心中妒火便渐渐消失,且已宽恕她,倒以好言相慰了。

  翌日,勾亲王与二女公子舒畅睡至日上三毕,方始起床盥洗,吃早粥。匈亲王时常出入那富丽堂皇的六条院邸,对由高丽、后土舶来的色彩缤纷的经罗绸缎早已司空见惯。如今看到自哪装饰,虽极寻常,且侍女穿着亦俭朴,却也清爽怡人。二女公子身着柔软淡紫色衫,外罩暗红面子蓝男子褂,甚是随意。那姿态与全身簇新、雍容华贵的六女公子相比,竟然不相上下。其温柔妩媚之姿,自是令亲王无限深爱,往常圆润丰满的面庞,近日稍稍清减,愈发白嫩娇艳,高贵雅致。这句亲王早就不甚担心:二女公子容貌出众,倘外族男子有幸闻其声,窥其貌,必心放前动,恋慕于她,遂常常佯装毫不经意,暗中却细心观察。他时常寻查二女公子身边的小橱与小柜,企望能找出些证据来。然而除了简短的片言数纸外,总是一无所获。他仍觉奇怪,常猜疑黛中纳言与她的关系不止于此。因此今日发现这香气而妒恨,亦属情理之中。他想:’蒸中纳言丰姿俊逸,但凡稍解风情的女子,必然一见钟情,如何能断然拒绝呢?且这两人才貌般配,想必早已相互恋幕了。”不由更加伤心,怨恨,妒嫉。对二女公子无论如何是放不下心了,所以这一天闭门不出,只写了两三封信送往六条院。几个老年待女私下讥议道:“才分别多久,就如此急不可耐,哪来这多话呢!”
  且说句亲王一直笼居二条院,黄中纳言闻知此事后,很为二女公子担心。他懊丧地想:“真糊涂啊!此举何等愚鲁恶劣!我本是她娘家后援之人,怎可前生邪念呢?”想到此,便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推量旬亲王无论怎样宠幸六女公子,亦绝不会遗弃二女公子。故又替她暗自庆幸。他又记起她那些侍女的衣服已陈旧不堪,于是走到三公主那里,问道:“母亲这里可有现成女装?给我几套,正有用处呢。”三公主答道:“那九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装即将完成。但染色的眼下尚未置备。倘急用,便叫他们赶制吧。”冀中纳言道:“无须母亲费神,并非急用,只须现成的即可。”遂命裁缝所的诗女拿出几套现成女装及几件时髦褂子,又取了些纯色统绢。为二女公子所用衣料是很讲究的红色研光绢,此外又添了许多白续,这全是袁中纳言自己常备用的,同时,送上一条做女裙所用的腰带,他在带上系诗一首:
  “心情罗带附他人,何故缠怀徒诉恨?”囊中纳言遣使将所办衣物送交诗文大辅君。这年长侍女,深受二女公子垂青。使者转述蒸中纳言的话:“所奉衣物,系匆忙置办,实不足观,望受为处理。”而赠二女公子的衣料,尽量不显眼地装在盒子里,但包装却甚精致。大辅君没将所赠衣物拿与二女公子过目。只因此种馈赠乃经常之事,众人早日以为常,故不须谦让推辞,因而大辅君处置此事亦就轻车熟路,不久便分送完毕。贴身侍女,服饰原本考究。而那下级侍女,此时穿上所赐白色央衫与平时的粗衣陋服比起来,虽不华丽,倒也清爽利索。

  的确,对二女公子而言,能长久地关心照料她一切的,除了意君,恐再无他人!匈亲王原也深宠二女公子,对其关照亦甚周全。然这位皇子长居深宫,养尊处优,不识世间疾苦,他又怎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琐屑之事呢?他度惯风花雪月的生活,玩花弄露尚怕湿指呢。与之比较,象董君那样为钟情之人而处处用心,一枝一叶皆照顾到,实甚难得。故而乳母等人时常讥讽旬亲王:“要他照顾那是白费心思!”二女公子看到几个女童衣衫褴褛,颇觉羞愧,不免私下自恨命苦:“住此华厦反倒寒横丢丑了。”恰值六条院左大臣家豪华铺排世人皆知,旬亲王的随从人见此盛状,怎不见笑呢?因而二女公子更加愁闷,时常哀叹。餐中纳言很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放送些衣物,求其欢心,若对交情浅薄者,送这些琐杂之物,定然失礼。但对二女公子而言,并非轻侮失礼,反倒有利。如送她奢华昂贵之物,定遭世人非议。素中纳言顾虑及此,便只送些现成衣服。随后他又命人缝制了各式华丽衣服、礼服,连同许多续罗绢纱一并送去。这位中纳言亦长于锦秀富贵中,但他心性骄矜,目空一切,是个出类超群之人,他养尊处优倒也不次于匈亲王。然自目睹了已故八亲王宇治山庄的衰败光景后、大为震惊,始知失势之人,前后生涯竟这般悬殊,委实可怜。于是由此及彼推想世间诸种情况,常常寄与深切的怜悯。此经验真乃沉痛呀!
  自此,意中纳言力求驱除邪念,胸怀坦荡地照料二女公子。然力难随心,倍受相思之苦。故而写与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往更加详细动情,时时流露出难于忍受的相思。二女公子看了,自恨孽债缠身,驱之不去,哀叹不止。遂想:“若是素无往来之人,倒可骂他痴狂无赖。了断此事。可他不同别人,相交已久,互相信赖。何能忽然决绝?如此反遭别人猜疑,而引出无数风波。我并非寡情薄义,不知感激他的诚挚与厚爱。但倘要我为此敞心开怀待他,我委实顾虑重重。唉,这怎生是好?”她思前想后,心迷意乱。如今,能与她诉说衷肠者,几无一人,那几个从宇治山乡带回的老侍女,虽一向熟悉,但除相叙往事,便无甚可谈!更不说倾述衷肠。因而便激起了对已故姐姐的怀念。她想:“倘姐姐在世,他怎能起这种心呢?”念此,不胜悲伤。旬亲王的薄幸固然可悲,但冀中纳言的行为令她痛苦劳神。

  黄中纳言难耐相思之苦,便托故于某日暮色苍茫之时到二条院拜问。二女公子知其来意,忙叫人送出坐垫,并传言:“今日心绪欠佳,不便晤谈,尚清谅解。”章中纳言听罢,好不伤怀,泪溢眼眶,又深恐被侍女见了有失风度,便竭力忍耐,勉强答道:“患病之时,陌路僧人尚可住于近旁呢。权‘当我为医师,许我进帘来吧,如此传言答话,岂不意趣全失。”众侍女见他神情悲伤可怜,想起那夜闯入帘内之事,便对二女公子道:“如此招待,实乃怠慢了。”便放下正殿的帘子,恭请他进入守夜僧人所居厢屋内。二女公子心中十分恼恨,但侍女话已出口,只得忧。已满怀地稍稍膝行而前,与他相晤。二女公子话语不多,且声音异常低微。餐中纳言听罢,蓦然记起初染病疾的大女公子便是这般,甚觉不祥,悲伤顿涌,遂觉眼前漆黑。一时竟难吐片语。他痛恨二女公子离他太远,便探手人帘,将帷屏推开稍许,顺势挪身进去。二女公子芳心大惊,但又奈何不得,只好唤来贴身侍女少将君,颤声说道:“我胸甚痛,替我按按。”黄中纳言听后,说道:“胸痛,且莫再按,那将愈发疼痛呢。”他长叹一声,坐端了身体,他甚是讨厌这诗女,扰他好事,心中异常焦躁不安。继而又说道:“为何身体如此不济?据怀孕之人说,起初身体确实不适,不久便会康复。可你如此长久不适,是何故?恐是你太过年轻,不堪担忧吧。”二女公子不胜羞愧,低声答道:“胸痛之病,由来已久。我姐亦患此病,据说患上此病便很难长命呢。”蒸中纳言想起世间无人可“青松千年寿”,不由对她亦忧怜。便不顾身前诗女,将自昔以来对二女公子的恋慕之情倾述殆尽,但措词文雅纤巧,其意含蓄,无一轻慢粗俗之语。旁人只道是相慰之言,但二女公子却能心领神会。故少将君听了,觉得此人深可嘉许。

  蒸中纳言常常睹物思人,无时或忘大女公子,故对她说道:“我自小厌恨尘世,常愿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线未尽,我虽屡受你姐冷遇,但对她却情债难断。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渐消逝了。为慰衷情,排遣很郁哀思,我亦想寻几个女子,睹其姿容。然却无一女子可令我倾心。经过苦思煎熬,我确认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动心了。因而倘有人视我为轻薄贪色之辈,我定觉万般耻辱。今若对你有半点邪念,我当羞愧而死。然仅如晤谈,常将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并且彼此解怀倾谈,谁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来端正秉直,天地可鉴,世间无人可挑瑕疵,你为何不信任我呢?”他满腹怨言,喂鸡含泪说了一通。二女公子软语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会不顾旁人猜忌而这般亲切地招待你呢?多年来蒙你厚爱,多方照拂,我深感无以为谢。故一直将你看作信赖之人,要不怎么会主动致信与你呢?”黄中纳言道:“你何时主动过?我没一点印象呀,你的话多让人动心啊!大约为赴宁治山乡,才写信召唤我吧?这多有烦你信赖,我岂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满怀怨恨。但因旁边有人,不便任情倾泄。他凝眸远眺窗外,但见喜色渐深,已近傍晚,夜央调脉,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团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难分。而帝内蒸中纳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着急,仍是悄然不动地倚柱而坐。并低声吟诵古歌“人世恋情原有限……”,继而说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无音乡’呵。至少,在宇治山乡,即便不特建寺院,亦当依故人颜面绘影雕像,作为佛像,礼拜诵念,寄托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愿,令我感动!不过提起雕像,教人联想起放入“洗手);;”代受罪过的偶像,反觉对不起亡姐了。至于画像呢,世间一些画师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阔绰而定美丑的,所以也并不很放心。”餐中纳言道:“好极!这雕匠与画师,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传闻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难辨真伪。但愿有此等神工。”转来绕去,总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这般悲伤,显见其情刻骨铭心。

  二女公子对他甚为怜悯,将身子移近稍许,柔声说道:“说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于启口。”她说时态度随和亲切了许多。意中纳言心中甚喜,忙问道:“何事?尽管说吧!”同时将手伸进帷屏内,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觉厌恶,但又不敢声张。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与他解怀畅谈。而且一旦声张起来,近旁侍女看了说不定又会弄出许多绊闻来。因此佯装无事,遂说道:“今夏京都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多年生死不明的人,声言要来探望我。我推想这个人同我定有关系,然又从未谋面,见面难免不回钝。不久果然来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惊诧,我觉得她甚是可亲。你常说我有似姐姐,其实据侍女们说,我们虽是同胞姐妹,但相异之处颇多。这人与姐姐毫无干系,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无法分辨。”意中纳言听了,几疑是梦。他说道:“一定有缘,才会如此酷似。但为何不曾听说过呢?”二女公子叹道:“有何缘分,我亦不明白。父亲在世时,时常担心离世后,留下的女儿将孤苦无依,四外飘零。只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种事情,被人盛传开去,更将受人羞辱了。”素中纳言从这话中约略推知:这个女子想是八亲王私通妇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抚育长大的。那句说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话牵动了他的神经,便忙个迭地追问:“只有这几句话,使我不甚明了。你既然说了,就请详告于我吧。”二女公子终觉难为情,不肯详叙,只是推托道:“你倘有心寻她,我可将住处告知于你。至于其它情况,我亦弄不清楚。说得太细,亦无甚趣味了,倒扫作兴致。”意中纳言道:“为寻爱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当舍命赴之。我对此人虽无恋慕,但与其这样朝思暮想,忧伤无限,还不如去寻得其踪。倘能胜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为宇治山乡之本尊,有何不可?务望详细指点才是。”
  H女公子见她要求如此坚决,说道:“这如何是好呢?父亲在世时尚不承认她,我却多嘴绕舌,而将其泄露。但我只是听你说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动,才不觉得说出这个人来。”遂告诉他:“此人长居于偏远乡间。她母亲见其可怜,便督促她与我信函交往。我不便弃之不顾,亦时常复信于她。哪知她却亲自来访我了。恐是灯光映衬之故吧,但见其人浑身周遭无不天然得体,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预料。她的母亲正为她的前程而担忧。若能蒙你照拂,将其供奉为宇治山乡的本尊佛菩萨,真是她终身幸福呀。恐怕这只是做梦吧。”袁中纳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虽说得亲切,且有头有尾,其实厌恶我哆喀,只是设法打发我。因此他甚感不悦。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觉眷恋,亦只得隐忍不发。遂又想:“她虽痛恨我那不应有的恋情,但却未当众羞辱我,可见她颇能体谅我呢。”念此,心情开朗了许多。此时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体统,便趁黛君不在意时悄然退入内室。囊中纳吉前后寻思,亦觉二女公子退避不无道理。然心潮激荡,无法镇静;怨恨痛惜,交错奔涌,搅得他方寸大乱,眼泪差点奔涌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为,于人于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辞而出,愁叹连声,甚为凄惨。

  他于途中寻思:“我只管这般愁恨,将来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让我称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讥评呢?”恐是对恋爱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总是无由地为自己又为他人思虑未可预料之事,常常通宵达旦。他想:“她说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实,总须亲见一面才好,那人母亲身分低贱,且家势衰微,想必求爱不难。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烦了。”故而对这女子并不十分思慕。

  蒸中纳言困于心事,宇治八亲王旧宅久未拜访,似觉亡人面影日渐模糊,不胜悲伤,便于九月末来到山庄。但见山中秋风萧瑟,木叶凋落,一片惨淡。与这山庄相伴的,只有那落叶秋风与宇治江水,难觅人踪。到处显出荒凉、破败的景象。黄中纳言一见便黯然伤悲。他召来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纸隔扇门口,立于深青色帷屏后,合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长色衰,丑陋不堪,无颜见得人呢。”便只隐身帷屏后,不出来。袁中纳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无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来叙!日解忧。不觉间,又过了许多时光,真乃岁月飞度啊!”说时满眼噙泪,并君更是泪如串珠。他继而又说道:“回想起来,去岁此时,大小姐正为二小姐的终身大事操心忙碌,岂料她……,唉,真是悲伤时时有,秋风催人愁啊!当初大小姐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听闻二小姐与匈亲王的婚姻确实不大美满呢,细想起来,真是变化莫测啊!不过无论怎样,只要存活在世,总会否极泰来的。只是大小姐怀此忧虑而死,我总觉对她不起。想来实甚悲痛。匈亲王又娶了六女公子,这乃世间常有之事,他绝无疏远二小姐之’乙。说来说去,最可悲的正是那个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难逃的,只是先后不同而已,但死总是一件残酷而悲伤的事。”说罢唤泣不已。

  意中纳言遣人请来阿阁梨,将举办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托付与他。遂又对他说道:“但想,我时常来此,由于触景生情,不免悲从中来,然则这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想拆毁这山庄,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迟早要造,不如早日动工。”便将建造图样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色画出来,与之商谈。阿阁梨大加称赞,说此乃无量功德。冀中纳言又道:“当年人亲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他两个女儿,所以才未能如愿。而今是匈亲王夫人的产业,我本不该随意处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过分显露,莫如将其拆毁,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觉如何?”阿阁梨道:“无论怎样,此事皆乃慈善之举。据说以前曾有一人,伤痛儿子死去,把尸体包好挂于颈上多年。后感化于佛法,便舍弃尸裹,潜心向佛,终人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这山庄,便生悲伤,委实有碍修行。若能易为寺院,则对后世有劝修教化之功,理应早日动工,即刻召清风水博士,选定吉日动工。再特选几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导。而其他诸多细节,则按照佛门定规布置即可。”黄中纳言便将诸种事宜规定布置下来。遂召集附近领地人员,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须遵照阿阁梨指示。”此时,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庄。

  意中纳言想:这恐是最后一次见此山庄了。便趁尚能见物,向各处巡视了一番。但见各处佛像皆已迁入寺中,只剩下井君所用器具。见那器具陈旧简陋,便想起她那孤寂贫困的一生,甚觉可怜!不知今后如何度日,意中纳言便对她说道:“这哪宅应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给二小姐,可遣人来此,妥为办理。”又叮嘱她诸种细事,倘是别人,这般老朽丑陋,恐怕蒸中纳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青睐有加。但对此人却异乎寻常,餐中纳言不但许她睡于近旁,还与她叙旧谈心。因穷无他人,尽可放心说话,故弄君也无顾忌地谈到了餐中纳言的生父相木之事。她道:“你父弥留之际,是多么渴望见你一面啊!可那时你尚在裙褓中呢,当时情状我仍记忆犹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见你升官晋爵之日,定是当年殷切服侍你父才得此善报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这苦命之身,却朽而不死,见到了诸多逆事,甚觉耻恨。二小姐屡次对我道:‘怎不常来京中走动呢?只管幽居,想是疏远我吧!’然我老迈无能,除念经诵佛外,实不想烦扰别人。”便不厌其倦地叙述大女公子生前的生性特点,性情爱好乃至诸多轶闻趣事。虽FI齿不清,却也说得有模有样,蒸中纳言听后,设想大女公子待人象孩子般不善言语,而性情却温文尔雅。念此,眷念之憎爱分明越发强烈,想道:“二女公子比她姐姐更具风情,但他对于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远。只有对我大为同情,愿与我永结情谊。”他将两女公子的性行如此衡比了一番。

  黄中纳言在谈话之中有意提起二女公子所说的那个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并君答道:’此女诸多情况,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听人传言而已。据说已故八亲王尚未迁居山庄之前,夫人病故。而亲王难耐寂寞,不久便与一个叫中将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品貌倒还端正,但亲王与她交往短暂,故知者甚少。后来这诗文生下一女。亲王也知这事,然因嫌其烦累,遂与她断绝往来。但又痛忏深悔,便皈依佛法,过着青灯古佛的僧侣生活。中将君失去凭恃,只得辞职而去,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陆奥守,跟夫赴陆奥任地去了。事隔几年,中将君返京,辗转央人向亲王示意:女儿已出落得可爱,一切皆平安无恙。亲王听了却十分冷漠,不肯收留她。中将君不胜懊恨。其夫后来又当了常陆介,便又跟随赴任去了。此后沓无音信,殊不知今春这位小姐意寻到了二小姐。这小姐恐有二十岁了吧。不久前她母亲曾来信,说‘小姐长得风姿绰约,但怪可怜的’等语。”黄中纳言听了她的细致说明,想道:“由此看来,二女公子说她酷肖其姐,倒不会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见’!”念此,欧见之心愈发急切,便对非君说道:“此女只要略似大小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得。八亲王虽不认她,但毕竟是有血统亲缘的人。”并君道:“中将君是已故亲王夫人的侄女,与我是姑表姐妹关系。她当时在八亲王府邪供职,我居于外地,所以与她不曾深交。前些时大辅君从京中来信,说这位小姐将到亲王坟上祭扫,希我能好生看顾。但她一直未来。你既然有意,等她到时我定将尊意告知于她。”天即放亮,熬中纳言准备回京。昨日黄昏时分京中送来许多绢帛等物,于是他便将所送之物分赠予阿阁梨与并看。令中诸法师及养君的仆役,也皆有布匹等赏赐。此地确实苍凉寂寞,贫瘠不堪。但因餐中纳言时常探访,赏赐诸物于她,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稳,可以从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风呼啸,残叶乱飞,一片凄惨暗淡。餐中纳言看到这般光景,不胜悲凉。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藤仍顽强地缠在虬枝盘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着。蒸中纳吉命人从其中摘取一些红叶,拟送与二女公子。独自吟诗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此情若绝旅居孤。”
  并君回道:
  “朽木独守寄生处,重访荒居悲独宿。”此诗虽古风十足,但亦不失雅致风趣,蒸中纳言觉尚可慰情。

  匈亲王闲暇在家,此时,囊中纳言遣人送来了红叶。侍女竟毫不顾忌地送了进去,说道:“这是南邵所送。”二女公子以为又是谈情论爱之信,心中颇感木安,但又不能隐瞒,一时急得手足无措。匈亲王寓意颇深地说道:“多好看的红叶啊!”便取过来看,但见信中写道:“尊处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赶赴宇治山乡,山中萧疏惨淡,徒增无限伤心。至于详情,容他日面叙。山庄改建怫殿一事,已交阿图梨照办。曾蒙玉诺,方敢易建在屋,其它诸事,吩咐并君即可。”勾亲王看罢说道:“此信写得甚是漂亮委婉呢。恐是他知我在此吧。”意中纳言可能确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女公子见信中并无别意,正暗自庆幸,殊不知旬亲王却说出此等讥讽的话来。旬亲王只得笑道:“你复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转身子向着别处。二女公子不便再撒娇做作,便执笔写道:“闻君探访山乡,令人欣羡!将山庄改建佛殿,实乃功德之举。日后我修佛参禅之时,不必另觅它处,倒可省心也,而旧居亦不致日渐荒芜。承你多方看照,费心尽力,乃区区之言不敢言谢矣。”照此回信看来,两人交谊极为普通,无可厚非。但旬亲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宽容大度,而内心却是疑虑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坚强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风压腰,摇摇欲坠。此景虽极寻常,但时值晚风萧瑟,亦足勾人情思。匈亲王吟诗道:
  “幼芒频频承玉露,哪能不报滋润情、’他身穿平日惯常之服,披上一件便抱,便操起琵琶弹奏。琵琶声合着黄钟调,哀愁凄惨,真是个珠落玉盘,清音回肠荡气。二女公子原本酷爱音乐,闻此音,心中怨恨顿消,轻倚茶几,从小帐屏旁边稍稍探头张望,那姿态更是妩媚动人,答诗道:
  “轻民微拂芒花寂,秋色调零惹人悲。并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罢渭然泪下,然终觉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匈亲王揣摩其心境,也着实可怜。但总是气度狭小,难以冰释。他想:“她郁闷之态尚且让人怜爱,更何况情绪佳时呢?惟恐那人是不会轻易弃之吧?”顿时炉火上升,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经霜,故没全然盛开变紫,用心栽培之菊。变紫之期反倒更迟,偏有一枝已呈紫色,异常美丽。匈亲王随兴将其摘来,口吟古诗:“不是花中偏爱菊”。并对二女公子说道:“从前有一亲王,傍晚正赏菊吟诗之时,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当世万事浅陋,委实令人感叹至深。”遂停止弹奏,推开琵琶。二女公子甚感遗憾,道:‘识怕是人心浅薄,而不致研习罢了。流传的秘技怎会轻易变更呢?”她似乎想听听那早已生疏的妇熟古法,因此句亲王道:“一人弹奏实在单调,你来与我合奏如何广遂命侍女取筝来,让二女公子弹奏。二女公子说道:“先前我也曾练过,但大都早已忘却,恐有辱视听,不敢献丑。”她心存顾虑,未触筝琴。旬亲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实太绝情了!我近来所送到之人,虽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却细琐之事也不曾对我隐瞒。但凡女子,总须柔顺乖巧才好,那位黛中纳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认为么?你对此君不是极为信任、亲睦么?”他唤怨起来,极其认真。二女公子无计可施,只得操起筝来,玉指轻动。弦线已松,故此次所弹为南吕调,推听筝音清朗悦耳。匈亲王唱催马乐《伊势海》以和,嗓音罂铭豪迈。众侍女躲于一旁窃听,纷纷笑逐颜开。几位老侍女暗自议论:“亲王另有钟爱,原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妻四妾亦不为过,小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乡时,岂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声言要重返山乡,真乃愚蠢的想法!”如此唠叨不休,年轻的持女皆来制止:“静些!”
  勾亲王为教二女公子弹琴,便在二条院逗留了几日。以时日不好等为由托辞不去六条院,六条院里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怨恨。此日夕雾左大臣下朝之后,亲!伤二条院。匈亲王闻后,心里嘀咕:“为何大张旗鼓亲临此处呢?’隧前去正殿里迎接。夕雾道:“只因事疏无聊,况且久未来此拜问。此目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闲谈了些二条院的;回事后,遂携同匈亲王回六条院去了。随行人中有夕雾的几位公子和几位官中显贵。华盖云集,气势煌赫。二条院人见之,自觉无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秽。众侍女皆来窥看左大臣,有人评道:“这位大臣倒生得气度轩昂!他的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过尚无一人可及父亲。真个俊美男子!”但也有人讥议道:“夕雾左大臣如此身份炼赫,竟也亲自前来接婿,未免太失体统。”二女公子想着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与这声赫煌势之人相提并论,惟觉相形见细,心绪更为悲伤。窃思:“与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闲居山乡,或能免受精神之根郁呢!’不知不觉间,是年已告终。

  时至正月底,二女公子产期迫近,身体愈发不爽。匈亲王本曾见识此类事情,心中不免焦躁,甚觉无计可施,遂又增添几处寺院举办安产得事。明石皇后闻之,也派人前来慰问。二女公子同旬亲王已婚三年,其间谁有句亲王曾钟爱过她,常人并不注重,岂料明石是后也来探问呢?众人吃惊,也仿效前来。蒸中纳言也常替二女公子担惊,却只能适度问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时常忧愁叹息,猜虑后果如何。也只得暗自举办安产祈祷。

  二公主的着裳仪式恰在此时举行,朝廷上下无不为此事忙碌。一切预备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统筹,故二公主虽无外威作后援。然着裳仪式的排场倒也体面堂皇。她母亲藤壶女御生前曾预先替她备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宫中工匠新制诸多用具,几个国守也从外地进贡种种稀世物品。这仪式真是盛况空前,豪华无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着裳仪式后即招囊中纳言为驸马。照例男方也应有所准备。然而餐中纳言仍是脾气古怪,全未将此事放心上,他只为二女公子生产之事忧心。

  二月初,宫中举行临时任官仪式,餐中纳言荣升为权大纳言,且兼右大将之职。因红梅右大臣辞去了所兼的左大将之职,先前的右大将被提为左大将。于是,黄君几日来便四处忙碌于拜客贺喜,旬亲正处也必须前去。旬亲王为了二女公子,正位于二条院,蒸大将遂来此处。匈亲王闻之,煞是惊异,说道:“此处有诸多僧人在作安产祈祷,应酬实在不便。”无奈,只得换上常礼服,仪容整齐地下阶答拜。两人举止都很雅致。蒸大将启请旬亲王:“是夜特设飨宴犒赏卫府的官员同僚,万望大驾光临寒宅。”因二女公子患病,旬亲王正犹豫不决。此飨宴完全依照夕雾左大臣先前的排场,于六条院举行。谁见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皇子王孙,夫人,公主云集殿上,喧嚣嘈杂,那热闹场面不比当日为夕雾升职举办的飨宴逊色。旬亲王终于也前来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应酬一下,便又匆匆离去。六女公子闻之,说道:“太失礼了,这成何体统呢?”这并非针对女公子身分低微而发,惟因左大臣声势煌赫,此女素来骄傲成性,颐指气使惯了,养成唯我独尊的秉性。

  旬亲王近段时间的奔忙和操心总算没付之东流,次日晨,二女公子终于平安分娩,生下一男婴,众人皆喜悦万分,黄大将于升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为答谢他昨夜出席飨宴,又兼庆贺他喜得贵子,便立刻亲到二条院,站着相询了一会。因旬亲王闭居于此,故前来贺喜的人甚多,前来送礼嘘寒问暖,第三日祝贺时,照例惟有句亲王家内私人参与。待到第五日晚,秦大将照世间常规赠送了屯食五十客、赌棋用的钱、盛于碗中之饭。另赠二女公子的是叠层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婴儿衣服五套以及微褓哺育等物。这些礼物并未特别装饰,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细打量,件件精致异常,方见黛大将用心着实良苦。此外,对匈亲王与众侍女也各有赐送,尽是件件华贵,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别为之举行庆贺仪式,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个个身份高贵,官位显赫,贺礼丰厚。今上闻知旬亲王生得儿子,说道:“匈星子初次为父,我岂有不贺之礼!”遂御赐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雾左大臣的祝仪,夕雾对二女公子虽不甚好感,但碍于匈亲王情面,也只得勉强派诸公子前来道喜。此时二条院内喜气洋洋,一片祥和富贵之气。数月以来,二女公子心情忧郁,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憔悴不堪。而今连日喜庆,满面红光,心情也为之愉悦振奋,蒸大将想:“二女公子已为人;母,今后势必更加疏远于我。而句亲王势必对其宠爱更深。”心中甚是遗憾懊恼。但想到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觉几分欣慰。

  且说二月二十日过去,为藤壶公主举行着裳仪式。次日黛大将即将入赘,此晚之事不准提前公开。但一些喜好饶舌的人讥评道:“天下皆知,高贵无比的皇女,招赘一臣下为女婿,实在有辱体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决定将公主许嫁黛大将,也不应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禀性,凡事一旦决定,务必立即实行。今上既招蒸大将为驸马,则对其宠幸,提耀乃理所当然之事。为帝王女婿之人,从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却迫不及待地招赘臣下为婿,倒使人颇费思量。故夕雾左大臣对落叶公主道:“索大将如今圣思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见之缘。六条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将出家之日,方才娶得黛大将之母三公主呢!更何况我呢?我能在劫难之中蒙你厚爱,实乃三生有幸。”落叶公主觉得确是如此,故羞怯缄口不言。

  新婚三日之夜,今上就将二公主的舅父大藏卿以及自她母亲死后向来照顾她的诸人,均提升封赠为家臣。又私下隆重犒赏戴大将的前驱、随身库副、舍人等。如此琐事,均照寻常办理。此后,意大将每回宿于二公主房中,香艳寻欢,自不必说。但他心中,对那宇治大女公子仍是牵挂不已。他白天回转私邸,闲来无事,惟有沉思冥想,入夜便有气无力地赴藤壶院。日子一长,此种劳心费力之事,他甚觉劳累,便计划将二公主接至私哪来。母亲三公主闻之,甚是高兴,便将自己所住正殿让与二公主。董大将答道:“母亲好意,儿臣心领。实不敢当!’便于西面新筑殿宇,造一廊道通向佛堂,意欲请母亲迁居西面。东所前年遭火灾之后,经重新修建,更显富丽堂皇,轩敞宜人,此次只须稍加修饰,详添设备。蒸大将如此盘算,今上也有所闻。他想:“婚后未久,便毫无顾虑地移居私邪,是否妥当?”然而,虽为帝皇,而爱子之心,人皆一般。于是遣使送信给三公主,所谈几乎全为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将三公主郑重托付今上看顾。故三公主虽已出家为尼,但威望不减,万事皆似先前。无论何事,若三公主请奏,今上无不准许。由此可知,圣眷情深。秦大将身受两位显赫之人的前护,应荣幸之致了吧?可他心中仍是郁郁寡欢,动辄沉思冥想。惟为宇治建造佛寺之事操心,盼望早日落成。

  秦大将掐算二女公子已快产满五十日,便尽心准备庆贺之饼。连盛食物的箱笼盘盒也亲自设计,全用优质名贵的材料制作。他招请了众多工匠,让其各显身手,用黄金、白银、沉香、紫檀等造出种种珍品来。他自己照例挑选匈亲王不在家的一日,亲赴二条院造访二女公子。二条院里的人觉得其模样较先前更加神气风雅。二女公子想:“如今他已娶了二公主,总不至于再似先前那般色迷心窍,扰我不休吧。”便放心地出来与之会面。岂知他依然衷情未改,见面便伤心落泪,道:“此次婚事非我所愿,乃人力使然。可见世事难测啊/遂诉说其愁思。二女公子对他道:“哎呀,你这话好没来由,倘被人听去定会泄漏呢!”但又想:“此人如今官运亨通,财色双收,然而仍毫无快慰之色,此乃思恋故人之故,真乃情痴也。”顿觉他甚是可怜,确信他实在不同一般,又可惜姐姐早逝。倘若在世,岂不美妙?但转而又想:“姐姐纵然在世而嫁与他,难保不会同样遭其冷遇,岂不同为苦命?唉,家贫地微之人,实难找得如意之人啊厂如此想来,更觉姐姐决心不改而以此长终,实乃高明之举。

  董大将恳求见到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很觉羞涩,但她想:“如今何必拒绝呢?此人谁有意乱情迷一事可恼。除此又怎可拒绝?”她自己并未作答,只令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给他看。小公子生得体健肤净,声音清亮,很呀欲言,时时露笑,不愧为将门之子。董大将见了艳羡不已,极愿是自己儿子。可见他仍六根未净,尚恋尘世。不由想道:“大女公子生前倘与我做了夫妻,恐怕也早已有如此可爱的公子,岂不甚好?”至于新娶的二公主,他倒不企望早生贵子,其心情真是古怪。袁大将见二女公子肯将如此娇小的新生儿让与他看,不免又生出许多遗想来,便愈发亲切地和她谈话。不觉日色已着。促膝长谈恐有不便,心中很是不快,只得连声叹气告辞而去。他出去后,便有几位饶舌的侍女谈论:“此人留下的衣香好馨香啊!真如古歌‘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营亦会飞来呢?”
  经宫中推算:夏天赴三条宫邪去的方向不吉,便决定四月初,未交立夏前,将二公主迁至三条宫邪。迁居前一日,皇上特赴藤壶院,亲临藤花实,为众人辞送。南厢房一律珠帘高卷,正中设为御座。此公宴因由皇上举办,飨宴均由宫中御厨操持,故王侯公卿及殿上人等咸来参与。如夕雾左大臣、按察大纳言、已故望黑大臣之子藤中纳言及其弟左兵卫督等。亲王中三皇子及其弟常陆亲王亦赶了来。殿上人座位设于南庭藤花下。受召前来的乐队,早已候于凉殿东面,只管吩咐便可笠鼓齐鸣。薄暮降临,乐人吹奏双调,殿上管弦乐会正式开始。二公主命人取来诸种管弦乐器,众公卿自夕雾左大臣起,—一奉献于御前。蒸大将呈上已故六条院主亲笔书写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两卷琴谱,并插有一枝五叶松。夕雾左大臣接过,转献御前。各类乐器大都为朱雀院遗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夕雾梦中得柏木嘱托而转赠与尊君的那支笛。皇上对此笛曾赞不绝口,认为音域宽广、音质优美,绝无仅有。黄大将想:“错过今日机会,何时更有良机呢?”便取了出来。于是夕雾左大臣奏抚琴,三皇子弹琵琶,此外分赐诸人,开始演奏。蒸大将那婉转悠扬的笛声,今日更显情趣。殿上人中,善歌的几位也都尽展歌喉,一显风采。二公主命取来点心,盛于四只沉香木制的食盒里,放在紫檀木制的高脚木盘上,紫藤色衬布,绣有藤花折枝,深浅有致,银白酒器、琉璃杯瓶,皆出自左兵卫督之手。皇上赐酒,夕雾左大臣受赐已多,不好再接受,便将此林转让与尊大将。黄大将不得推卸,勉强接过了,唱了声警跑。声音仪态化美适中,与众不同。盖因他今日踌躇满志,方精神倍增吧。他将酒倾入另一瓷杯,怀藏天子所赐酒杯一饮而尽,遂下阶起舞谢恩,舞姿翩然,优雅异常。那些地位显贵的众亲王大臣幸蒙天子赐酒,皆引以为荣,何况蒸大将以驸马身份受此思典呢?实为世间奇闻。素来尊卑次序不可更改,他拜舞之后只得退归末座,手旁人眼中均觉委屈了他。

  按察大纲言心中好不嫉恨,暗怨自身命薄,不能得此殊荣。原来,他曾暗恋二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女御入宫后,他还不死心,常传情达意于她。后来见二公主生得标致,便向女御示意,希能永结连理。但女御始终未将此意转告皇上,故按察大纳言很是不满,恶意讥讽道:“蒸大将人品果真不错!但皇上乃堂堂一国之主,岂有失威仪屈尊一小小女婿呢?让其恣意出入九重门内、御座之旁,甚至举办飨宴,真是有失体统啊”!他虽存怨恨,然又欲目睹此番盛宴,故亦前来出席,心中无时不想贬损秦大将。

  此时殿上红烛高照,众人奉献视歌。上文台呈献歌稿之人,个个难掩心中兴奋,然而诸多诗歌皆为附庸风雅之作,并无多大意趣。众位显贵王侯,所咏诗歌也都艳丽轻薄,无甚特别之处。意大将步下庭折取藤花,奉献是上饰冠时所咏之歌云:
  “举袖攀折紫藤花,奉赠君王添冕饰。”诗中得意神采,实出一般,不觉令人生厌。皇上答诗道:
  “藤花娇妍万年盛,今朝贪恋看不足。”另有两首,不知出自何人:
  “味为君皇折此花,紫云犹逊冕饰明。”
  “深苑移植紫藤花,香飘九重不寻常。”后一管,恐为那生气的技察大纳言所咏。诸多诗歌,高雅之作不多,故毋须—一表述。

  暮色渐深,管弦乐声更增妙趣,蒸大将放声高歌催马乐《安名尊》,音韵悠长,格外美妙。按察大纳言亦尽展昔年歌喉,神气百般地与蒸大将合唱。夕雾大臣尚未成年的七公子,亦k台吹签助兴,皇上特赐他御衣一袭。夕雾左大臣忙下阶拜舞谢恩。直至天色微明。皇上方乘兴归驾,犒赏物品,品种繁多,公卿及亲王等由是上颁赐;殿上人及乐人则由二公主赏赐。

  是夜二公主从古中迁至三条院,皇上身边众侍女皆前来护送。二公主乘坐有庇的辇车行进在前,后面跟着三辆无庇丝饰车,二十六辆摈榔毛车,二辆竹舆车,随从侍女三十人,女童仆役八人。燕大将亦亲率十二辆车来迎。其仪式盛大华美,无与伦比。犒赏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皆精美元比。

  迁居之后,燕大将方于私宅中细观那二女公子容貌。见她仪姿绝世,身材纤巧。甚觉自己命运不错,心中颇感舒畅,欲借之将那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忘记。然而终是枉然。他想:‘说番相思之苦,恐今生今世再无可慰藉了。须来世成佛后,弄清此段痛苦因缘为何所报,方可忘怀吧。”于是专注于宇治山庄改造佛寺之事。

  贺茂祭二十几日后一天,戴大将到了宇治。他察看了佛寺的施工进程,作了应有指示,思忖倘若不去探望那老尼姑,恐对她木起,便往她居处行人;行个多久,忽见一辆素朴的女车,由众多东国武士护卫着,后跟着一些仆从,正从字治桥驶来,颇具威势。意大将看了想道:“恐是乡下来的吧。”便走进新建的山庄。令人惊诧的是那辆车也向山庄驶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意大将制止了他们,派人去询问:‘库中为何人?”一位浓重方言回音的男子答道:“前常陆守大人家浮舟小姐,赴初做过香归来,错过宿头,到此借宿一宵,愿能讨个方便。”黛大将听了,忽想起往日二女公子与并君的话。心想:“这不是那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吗户忙喝随从人等退避一侧,又遣人去说道:“请你们小姐进来吧。北面已有客人借宿,南面尚且空着。”黄大将及随从人等衣着极为简便,并不显得堂皇,但从神色举止看出绝非寻常人家退避一旁以示谦让。那女车驶入哪内,停于走廊西端。由于为新建山庄,设备甚不完备。董大将进入室内,脱去罩袍以免发出声响,仅穿便抱及裙子,从南北两室间隔着的纸门上由缝隙往外偷窥。

  车中人并末即刻下车,先派人向老尼并君探问:“听说有位贵人住于此地,不知为谁?”适才素大将闻知是此人后,便预先告诫众人:“决不可告诉她我住于此地介敌众侍女已会意,答道:“请小姐放心下车吧,此处原有一客人,但未住于此。”同乘的一青年侍女先从车上下来,将车上帘子撩起。此人毫无乡人俗气。又一年纪稍长的侍女下车,对车中人道:“请快下车吧。”车中人答道:“此处似乎有人偷看我呢。”声音甚是微弱文雅。那年纪稍长的侍女,极老练地说道:“您总这般小心翼翼,此处关门闭户,哪有人看见呢?”车中人方挪动脚步,小心用扇子遮住脸,走下车来,此人身量苗条小巧,极富雅致。意大将一见便忆起大女公子来,心头不由扑扑乱跳。车子较高,两侍女很轻巧便跨了下来,可她却颇觉困难,往四下看了看,好久才下得车来。匆匆膝行至室内去了。她身着深红色褂子,外罩暗红面蓝里子的常礼服及浅绿色小礼服。她室中立着一个四尺高的屏风阻隔着。但蒸大将躲在高处,所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浮舟小姐疑心隔壁有人窥看,便将脸向着里边,斜倚在那里,二侍女毫无倦色,仍相互言谈:“小姐今日实在累了!不津川哗的渡船,二月水浅很平稳,如此涨水天渡河,实在危险呢!但较之我们东国,又算得了什么呢?”小姐缄默无语,一味躺着。她那丰腴的手臂微露,甚是可爱。她哪里像身份低微的常陆守之女,倒如一显贵的千金,
  意大将站得久了,不觉有些腰痛,但惟恐被人察觉,有失面子,只得动也不动地立着,忽听那侍女惊讶地说道:“啊呀!何处传来如此美妙的香气?我尚未闻过呢,怕那老尼姑在黛香吧,”那年老侍女随即附和道:“果然,此种香气真好闻呢!京里人毕竟时尚风雅。我们夫人算是调香名手了吧?但亦未调出过此等香料啊!那老尼生活虽较简朴,服饰倒挺讲究,尽管全是灰青色,但式样颇好看呢。”她如此盛赞并君。此时那边廊下走进一女童,说道:“请吃些果点吧。”便接连送来几盘食物。侍女将果品送至小姐身边,说道:“请小姐吃点吧。”但她动也未动。二侍女便各自拿起栗子,喀喻喀蹦嚼起来。燕大将极不愿听此噪音,便欲离开,后退几步。又念及那人,于是又忙前去偷看。自明石是后起,身份高贵,品性温良,姿色艳丽的女子黛大将见得甚多,然而很难牵动他的心思,众人皆认为他太过近纷。然而此次,此女子虽无可人之处,他却贪看得不忍离去,好怪瘤的心理啊!
  老尼共君心想,得前去访访戴大将,便欲走过去。黄大将众随从忙敏捷地掩饰道:“大人身体稍觉不适,此刻正在歇息呢!”并君想:“他往常不是曾说欲找寻此人吗?今日定是想乘此机会与她会晤,正在坐等日暮吧。”她哪知黛大将此时的行为呢?蒸大将领地庄园中人,循例送了些盒装的食品来。并君亦得一份,便欲请东国来的客人共享,权作招待。遂作了番修饰,来到客人房中,那老侍女见她装束整洁干净,相貌亦端正清秀。不由得暗暗称赞。并君说道:“我料小姐昨日会到,盼了一夜不见踪影。为何今日才来呢?”那年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因旅途劳累,昨日在木津苦想了一夜。今日清晨亦耽误了些时辰,所以来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艰难地坐起来,见立了个老尼姑,颇难为情,便将股转向一侧。黄大将这边正好瞧个正着。她眉目清秀,俊发飘洒,确实端庄典雅。已故大女公子的容貌他虽木曾仔细端详,但一睹此人,竟觉格外肖似,忆及前尘,不禁淌下泪来,小姐正与共君答话,声音轻柔,极像旬亲王夫人。燕大将想道:“唉,如此可爱的人!世上竟有这等事,而我却一概不知,实在不该,如此酷肖大女公子,即便地位低下,我亦会相思的,何况她虽不蒙八亲王认领,到底是他亲生女儿啊!’切!此一想,顿觉格外可亲可爱。又想:“倘我能即刻行至她身边,对她说声:‘原来你尚在人世啊!’有多好啊!玄宗皇帝当年要方上寻觅到蓬莱仙岛,仅取得了些初钢回来。然而毕竟可慰其心。她虽非大女公子本人,可如此肖似,亦可抚慰我心。”许是我与她宿缘深厚吧。老尼姑略微谈了些,便要告辞。她明知那两侍女闻到的衣香是燕大将在近处窥看留下的。但不好说明,便默默退下出去。

  天色渐晚,意大将方穿好衣服,离开洞隙。将共君唤到那纸隔扇边,向她询问一些情况。他道:“我真有福份,不想在此见到那女子,托你的事呢!”她回道:“自大人嘱咐后,我便静观机会,却迟迟未得。小姐将赴初徽进香,恰好路经此地,我方有机会见面。当时我便将大人的心意隐约告知了她母亲。她母亲道:‘让她代大女公子,怕有些担当不起吧。’那时我亦闻知大人刚被招选为驸马,不便提及此事,故未及时转达于你。本月小姐进香回来,归途中到此借宿,乃因念及旧情,否则未必肯前来。此次因她母亲有事未能同行,仅小姐一人出门,所以我不便告诉她大人在此。”素大将道:“我亦不愿让乡人见我此身打扮,故告诫随从千万不可胡言。但极难保众下人不泄漏出去。如今我该怎样才好?小姐一人前来,倒容易应付。你可向她传言暗示:‘我二人不期而遇,定是前世宿缘。”’并君笑道:“倒没听说,你这宿缘何时结成的呀?”继而又遭:“我这就给她传言去。”说着回去了,戴大将自吟道:
  “好鸟脆鸣似旧识,遥途披荆寻故身。”并君便到浮舟室中传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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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06:40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十一章 东亭
  黛大将虽欲寻访常陆守养女,向她求爱,却又怕遭世人非议,说他过于轻率,有失稳重。故也不敢直接写信与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共君,屡次向浮舟的母亲中将君转达他的爱慕之心。而这母亲呢,却认为燕大将终不会真心爱恋她女儿,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荣幸罢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当今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女儿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呵!”遂心下犹豫。

  这常陆守身边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后妻也生了位小姐,两人很是疼爱。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个。常陆守对这些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疼爱异常,却独对后妻带来这个浮舟不甚关心,视同外人。为此,夫人常为此而怨恨常陆守无情。她日夜不宁地为女儿婚事操劳,推望她嫁得一个好夫君,荣华富贵,从此扬眉吐气。加之浮舟天生丽质,聪慧无比,其他姐妹断不能及,作母亲的又怎甘心将她与别的女儿等同看待?是故母亲很可怜她,屡屡为她抱屈。

  闻知常陆守有许多女儿,当地贵公子纷纷来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选得如意夫婿,并完成婚嫁了。中将君眼下关心的,便是为自己带来的这个女儿择一挂婿。她为浮舟朝夕照料,疼爱备至。常陆守乃公卿之家出身,众亲属皆身份高贵。因此其家财甚为丰厚,生活极其奢华。宇舍辉煌,衣食华贵。唯独在风雅方面不尽人意。他性情异常粗暴,颇有田舍野夫习气。恐因自小埋没于那远离京都的东国之故,惯说土语,发音也极含混。对于有权势的豪门大户,他颇生畏怯,常是敬而远之。万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请琴笛之道而专擅弓箭。虽为寻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集聚了当地所有优秀的年轻女子来当侍女。她们一个个装饰华丽。平日里,她们或是合唱几支简易的曲子,或是讲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由时,做些简单粗俗的游戏。

  倾慕浮舟的资家子弟们,闻得她家繁华之状,相与议论:“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爱吧。”他们将她描绘成一个美人,梦寐以求。其中有个叫左近少将的,年仅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有口皆碑。但也许他装束打扮太过素朴的原因吧,几个与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继疏远。如今他极为诚挚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亲想道:“此人当为众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见识丰富,品行高洁,又性情温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资公子虽多,但对于一地方官的女儿,即便是美貌无比,恐怕也不会来求婚的。浮舟之母对左近少将极是看重。凡他寄来的情书,都交与浮舟,并伺机劝她写些富有情味的回信。这母亲便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陆守不关心我这女儿,我却要极力提拔她。凭她的美貌,日后决不会受人怠慢的。”她与左近少将商定,于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着准备妆查。连细微琐屑的玩具,也都极尽精致。泥金画,螺钢嵌,凡精美玲拢之物,她皆收藏起来,留与浮舟;却将些粗劣物品交与常陆守,对他道:“这可是精致物品。”常陆守不辨优劣,只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购来,只管往亲生女儿房里堆放,多得连行走都不便了。又从宫中内教访聘了老师来教女儿学习琴与琵琶。每教会一曲,他不论站坐,皆向教师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礼品来大肆犒赏教师。礼物之多,皆快把教师湮没了。有时教习绚丽的大曲,于暮色幽暗之时,师生合奏。常陆守听了,感动得直掉泪,又胡乱地评赏一番。”浮舟的母亲稍有些鉴赏能力,看到这种形状,觉得粗俗不堪,并不附和着赞赏。丈夫总是怨恨她道:“你藐视我的女儿!”
  那左近少将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来催促:“既然亲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亲觉得:要她单独提前筹备,尚有困难,而且她还不知对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当媒人来到时,她对他道:“我对这女儿的婚事尚有忧虑。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虑。少将职高位显,既蒙他青睐,自当遵命,是以订了婚约。但浮舟早年丧父,靠我抚育成人。我素来担心教养不严,日后被人耻笑。其他女儿皆有父亲教养,一切由他作主,不须我费心。只是这浮舟,若我突遭无常,她恐就无依无靠,不堪设想。素闻少将通情达理,是故尽抛前虑,将女儿许配与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对方突然变心,让我们遭人讥嘲,那时岂不可悲?”
  这媒人到了左近少将处,将常陆守夫人的话如实转达。少将变了脸色,对他说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呢!虽同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闻知她乃前夫所生,势必轻看了她。我于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广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况,只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职,稍知内情,我才向他们传达广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小姐是他家众多女儿中最受宠爱的,便以为她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谁料他家会养着别人的女儿呢?且我又不便过问。我只听说:浮舟品貌兼优,她母亲极尽宠爱,尽心教养,惟愿她日后嫁个德才兼备的好夫婿。那时您来问我:‘谁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提亲?’我自思与他家尚有些关系,便答应替您作媒。您说我谎报,岂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辩,竟说了这一番话来。左近少将也不相让,说道:“你以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面子的事么?不过是近来这种事多了,常人并不计较,只须岳父岳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将前夫所生之女视同亲生,外人亦当以为我只是贪他财产。源少纳言和赞歧守神采飞扬地出入他家,独我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实在大伤体面。”媒人到底鄙俗诌媚之徒,深恐这门亲事不成,自己在两方皆没趣,便放低声调对少将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陆守的女儿,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虽然年纪尚轻,我倒可为你撮合。这位小姐人称‘公主’,深得常陆守疼爱呢。”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从而要求另换一个,这恐不甚妥当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之声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并非仅在于一个美貌女子。倘只求品貌出众,其实易如反掌。家境清贫而酷好风雅之人,最终总是穷窘落魂,为世人所不齿。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闲,受点讥评也无关紧要。你不妨去试试吧,若是常陆守许可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
  这媒人的妹妹于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职,先前少将给浮舟的情书,皆由她传送。其实媒人又何曾见过常陆守。这日他冒然闯到常陆守府上,求下人通报说有要事相商。常陆守闻报,淡然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此人,他来过不止一次。可今日我并未唤他,却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将之托而来。”于是常陆守同意见他。他便对常陆守—一道来:“前不久,少将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诺,约定本月内完婚。可正当佳期已定,大礼将成时,有人劝少将道:’这位小姐虽确为夫人所生,却非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若你这资公子结了这门亲,外人会讥笑你攀附常陆守呢。大凡贵公子给地方官作女婿,总是企望岳父敬他如主君,爱他如亲子,一应事务,皆替他撑持。如今你娶了常陆守的养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礼遇,反倒受他怠慢。这又何苦来着?’劝的人~多,使得少将颇犯踌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于大人的显赫声威与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却没想到这小姐并非亲生。是故他对我道:‘人道他家还有许多年轻小姐,如蒙不弃,任许一人,便当大慰平生。你就为我探探口风吧。”
  常陆守道:“我对少将此事所知不详。其实对这个女儿,我本当将其与其他女儿一视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虽欲—一照顾周全,终究力不从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将此女视作外人,漠不关心。于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将求婚之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胜荣幸。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在诸多女儿中,最为我所疼爱。此前虽有几人来作媒,但我皆因虑及当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亲过早,反招烦扰,因而一概拒绝。我昼夜思虑,原是想为她找个稳重可靠夫婿。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他老太爷大将大人麾下驱驰,那时我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钦慕,情愿为他效劳。惜乎日后远赴外地任职,时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顾,正遂我愿,不胜欣喜。所可虑者,改了少将无日之约,恐夫人心生怨恨,却当如何?”这番话极为详尽周到。媒人见大事已谐,喜不自胜,回道:“此事不须挂怀。少将只求您一人允诺。他曾言:‘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者,即便年岁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强追随,形同馆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极佳。虽为青年贵公子,却深解世故人情,了无奢靡放浪之习气。其领地庄园,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虽不甚丰厚,但自有优裕的家世,远非寻常暴富之辈可比。此人来年即可晋爵四位。这次将升任天皇侍从长。此话乃圣上金口所言。圣上曾道:‘此人才干非凡,无疵可责,怎地至今尚无妻室?须得尽早择定岳丈为援助之人。稍待几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荣贵。’一切政务,皆由少将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机敏,故能胜此重任。如此人才,世无其匹,如今主动上门求婚,大人可要从速定夺。眼下去少将府上提亲之人甚多,倘大人犹豫不决,难保他不在别处走亲了。我专程登门,实乃全为大人作想。”这些话本是信口胡诌。但素来鄙俗浅薄的常陆守却听得满面笑容。他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无干系。既有我在世,必当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头上我也乐意,却怎会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顾到底,我的所有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悉数归于此女,别人休想相争。我家子女虽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爱。只要少将一心一意爱她,我宁可为他谋求高位而倾尽我所有珍珠宝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后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缘无论对少将还是小女,皆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听得常陆守如此满意,自是欢喜异常,并不告诉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辞,径自回少将础内去了。

  媒人甚感常陆守这一番话恳挚中听,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不过并不嫌厌,只管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倾家荡产去谋取大臣之位”的大话,觉得言之过甚,有伤体面,是以听毕反而踌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热衷于我与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约,深恐有人非议我为反复无常、不懂情趣的小人,这却如何是好?”媒人则道:“这无关紧要。如今这位小姐,也深受夭人宠爱,由夫人悉心抚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许嫁浮舟小姐与你,不过因她为众姊妹中年纪最长者而已。”少将自思:‘决人最为关怀者,乃是这浮舟,如今我忽有变更,恐不妥吧?”但转而又想道:“为人终当以自身前途为第一。为此也只得随她去怨总,随世人去讥议了。”这左近少将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变更之后,也不更换结婚日期,便于原定的那日晚上与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话说那常陆守夫人不动声色地忙着一应准备。她要侍女们一律更换新装,将房间装饰~新;又将浮舟打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令人觉得虽是少将君这等身份之人,也终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里为她伤心:“我这女儿好可怜啊!倘她父亲当年容留了她,亲自抚育她长大,则虽她父亲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尊大将之所求。可现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贵,外人对她全不看重。知悉实情的人,反倒因首年八亲王不肯容留而轻视她。仔细想来,着实可悲!”又想:“时至今日,乃无可挽回。毕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这少将之出身、人品还好,又如此诚恳求婚,倒也脚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妇人们更易轻信,因此大上其当。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动中很是兴奋,一刻也闲不住,不断东奔西走地忙碌。常陆守走进来,滔滔不绝地对她大讲一通:“你真是浅薄无理之人,竟瞒了我,要将恋慕我女儿的人夺走!你以为你那位亲王家的高贵小姐,就必为贵公子们所追求么?其实不然!他们反倒喜欢我们这等低贱人家的女儿呢!可怜你费尽心机,人家却全不动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当然只能说:‘悉听尊便’了。”常陆守鄙俗暴躁,哪管对方怎样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惊得半日无语,痛感世态悲凉,厄祸不断,眼泪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她来到浮舟房中,一看见浮舟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赐给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对乳母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浅薄!我自知对女儿皆要同等看待,却尤其关心这孩子的姻缘前程,常思为了她有个好夫婿,情愿舍此残生。岂知如今这位少将竞嫌她无父,舍弃了她这长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岂有此理2这可悲之事,我向来不忍目睹耳闻它发生于近亲远朋之中。常陆守却以为极光彩,一口应承,大肆播扬。这对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决不参言语。这几日,我得离开这儿,暂住别处。”一时悲声连连。那乳母也甚气忿,很为自家小姐叫屈。她道:“其实也无甚可惜,恐毁了这门婚事,对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祸呢!以少将之卑鄙心地,未必真会赏识小姐的天生丽质。我家小姐的夫婿应当是德才惧善,通情达理的。上次我隐约窥得章大将的仪容、风度,真是英武无匹,足以令见者延寿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顾了天意,将小姐嫁与他呢。”夫人叹道:“唉,这等事,休要梦想了。人皆道这位蒸大将所求甚高,不但寻常女子他决不求娶,就连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晴岭式部亲王等人的千金,都给他谢绝了,最后终与最受皇上宠爱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来,要怎样才貌超群、完美无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只想让小姐到蒸大将的母亲三公主处做事,使她能常常与大将见面。只是,三条院虽好,与人争宠毕竟是没趣的。人皆以为匈亲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观之,欲得夫婿体面而可靠,先要他心志专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亲王何等风流儒雅,却对我全无情意,很令我伤心;而这常陆守呢,虽浅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虑专一,向无二心,是以我终得平安度日。有时他脾气暴躁,不通情理,确也可厌。虽极尽荣贵,偶尔争吵,过后也便平安无事了。皇族公卿,极尽荣贵,身分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强进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薄命了2虽是如此,我总要拼力为她寻个称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陆守正为次女的婚事忙碌着,他对夫人道:“你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暂时借与我吧。帐幕等物,这里也是新制的,但一时来不及换到那边去,索性就用这边的房间吧。”他就来到浮舟的住处,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导下人装饰居间。浮舟的房舍装饰,原本极美观雅致。他却别出心裁,这里那里地胡乱摆些屏风;又塞进两个橱柜,弄得不伦不类。他对自己的布置颇有些得意。夫人看着难受,但因决定不再参言,也便只作不见。于是浮舟只得迁至北所。常陆守对夫人道:“同是你亲生女儿,何以亲疏迥异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罢,世间并不乏没有母亲的女儿呢!”白天,常陆守就同乳母替女儿打扮装饰。这女子约十五六岁,矮胖圆肥,头发极美,长短与礼服一般,容貌也还过得去。常陆守万般珍爱地抚摩着那长发,说道:“其实未必非得嫁给这个企图另娶别人的男子。不过这位少将身份高贵,品行优秀,又有盖世才华,深得皇上赏识,想招他为婿的人家甚多,让给别人太可惜了!”他真是个傻瓜,受媒人蒙骗却不知晓,讲出此话。左近少将对媒人的话深信不疑,知道常陆守殷勤着此,觉得万事俱备,便于约定之日晚上人赘来了。

  但浮舟的母亲与乳母觉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们住在家里,很是乏味。母亲便书一信与匈亲王夫人,信中言道:“无故打扰,实甚冒昧,故而许久不敢写信给你。现今,小女浮舟须暂迁居处,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静之室可蒙赐住,实乃大幸之事。我浅陋薄识,一手抚育此女,颇多不周之处,亦甚觉痛苦,惟君可赖仰仗了。”这是一封含泪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动。她暗思:“父亲在世时不愿认这个女儿。现在父亲和姐姐都已故去,仅我在世,是否应该认她为妹呢?倘我对其飘浮流离、困苦无助之状佯作不知,置之不顾,于情于理实是不通。况并无特殊缘故而姐妹分散,对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犹豫末决。浮舟之母亦曾诉苦于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故大辅君亦劝道:“中将君此信定有难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复,让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寻常之事。切不可疏离冷淡于他。”于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嘱,岂有木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间颇为僻静之室可供居住,只是设施太过简陋,如不嫌弃,即请迁居于此!”中将君阅信后,欣喜无限,拟带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认识此位异母姐,这次婚变反倒赐了她这个机会,故甚是欣慰。

  常陆守诚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将,却不知如何方可办得风光体面,只管搬出大卷大卷东国土产的劣绢,犒赏侍从。又端出大量食物来,摆得满处都是,大声叫众人来吃。众仆从皆认为这招待甚是阔气!少将亦觉攀这门亲实乃英明之举。夫人觉得此时离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于是强忍着暂呆家中,只是袖手旁观常陆守所为。常陆守东奔西走,忙于安排:这里作新婿的起居室,那里作侍从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宽,但前妻女婿源少纳言占居了东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让与新婿居住,她只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里。夫人觉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请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无贵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顾二女公子并未承认此妹,定要浮舟送过去住。随浮舟去的只有一位乳母和两三个待女,住在西厢朝北的一处僻静屋子里。中将君亦相随前往,并特地问候了二女公子。尽管长年渺绝音讯,不过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与她们相会时也甚为大方。常陆守夫人觉得二女公子实在是高贵之人,见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羡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亲。推身份卑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与其他姐妹同列,故处处遭逢厄境,受人欺凌。”如是一想,便对今日强来亲近甚感无趣。此时二条院极为冷清,无人拜访,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两三日。此次方得以从容观赏此处景致。

  一日,匈亲王归府。常陆守夫人早想睹其风采,便透过缝隙窥视,但见匈亲王容貌清秀无比,犹如一枝初搞的樱花。其面前跪着几个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这些殿上人,也一个个风采俊逸,容光焕发。较她那依托终身却又颇为粗俗的丈夫常陆守更见优秀高雅。众多家臣依次向他汇报种种事务。又有许多她不相识的青年五位官员,立于其侧。她那作宫中御使的继子式部丞兼藏人,亦来参拜。她见到匈亲王如此权势显赫,神色庄严令人生畏之状,不禁想道:“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呵!嫁得此人真是福贵无量!先前未曾晤面,料想这个人虽身份高贵,但定对爱情浮薄不专,二女公子也难得快乐。如今一想,这臆想未免太为浅薄了。以旬亲王此种风采,谁作了其妻室,即使只像织女般一年与他相会一次,也是幸福无比啊。”此时句王亲正抱了小公子逗乐,二女公子隔帷屏坐着。匈亲王掀开帷屏,与她柔声谈话。两人均姿貌清丽,实乃天赐一对壁人!再忆起已故人亲王的寒酸模样,真有天壤之别。不久旬亲王起身进帐,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们一起玩耍。此时,又有众多人前来请安,匈亲王皆以心绪不佳予以拒绝。他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饮食也于此处进用。母夫人看到这般光景,心想:“此处万事高贵轩昂,异乎寻常。看了这般盛景,便觉家里虽奢华,却因人品低劣,到底粗俗浅薄。仅有浮舟,即便匹配这等着贵之人,也毫无逊色之处。常陆守一心想凭丰厚的财力把几个亲生女儿捧得皇后一般高,虽她们同为我所生,可与浮舟相比,实是相差甚远。如此思量,今后对浮舟的前程,也须抱远大之望才好。”她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计量着将来之事。

  包亲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后身体不爽,今日我须进宫请安。”便忙着准备服饰。母夫人又想看个仔细,便再从隙缝中窥视。但见身着华丽大礼服的旬亲王,愈发显得高贵不俗,更为俊美优雅了,其尊贵气度,实在无与伦比。但见他仍舍不得公子,只管逗他作乐。后来用过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从室中早有许多人在等候,见他出来,纷纷上前,向他报告事情。其中一人,虽经过了一番用。已打扮,然其面貌很琐,毫不足观。他身着常礼服,腰悬佩刀,至旬亲王眼前,更觉相形见细,萎颓万分。此时,有两个侍女窃声讥评,一个道:“他便是常陆守的新婿左近少将呀!原本是娶住在此处浮舟小姐的,后来他说不娶得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便不肯用心爱护,意改娶了一个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随浮舟小姐同来之人不谈此事;却是常陆守之人在私下谈论呢。”她们未曾料到,这些议论皆被俘舟的母亲听了去,她听得此般议论,不禁生出许多气恨来。为昔日将少将那样看重而悔恨不已,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时小公子跪膝出来,自帘子一端朝外张望。匈亲王瞥见了,便转过身去,走至帘前,向二女公子道:“倘母后身体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见好转,今夜就得在宫中伺候。如今与你暂别一夜就牵挂不已,真难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门而去。母夫人窥得其容姿,只觉光彩照人,百看不厌,甚为惊羡。匈亲王出去之后,这里顿觉失去了生气。

  常陆守夫人走进二女公子房中,对旬亲王百般赞誉。二女公子觉得她有些乡下习气,微笑着由她讲去。她说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时,您才刚出世呢!亲王与身侧之人皆为你的前途担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乡野地亦能顺利长大成人。只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实在令人万分惋惜!”说到此处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泪来,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阵悲伤饮泣,道:“人生无常,难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犹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亲,连面貌亦未曾知便弃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别的悲哀。我推十分伤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怀。黄大将为她万分悲伤,千般慰藉也无济于事,足见其人情深意挚,令我愈加悲痛怜惜。”中将君道:“素大将作了驸马,皇上对他恩宠有加,举世无例。想来他定是洋洋自得,踌躇满志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这也难说。倘如此,我姐妹同船命运,更会遭人讥议耻笑,实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这黛大将对她却是异乎寻常地不能相忘,父亲逝去后,他也万般操心,热情关怀超荐功德之事。”她俩谈得甚是亲热。

  中将君又说道:“我万没想到他托共君老尼传言,要将浮舟接去当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赡养。这虽不过是为了‘一枝紫草’之故,自不敢当,但亦甚是感激其挚诚关切之情。”她谈到为浮舟百般操心焦虑时,竟又抽噎泪下了。她想到外间早有传闻左近少将背负浮舟之事,也便约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却不甚详。她道:“只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时日。我惟担心我故后,她若遭逢不测之灾,以致颠沛流离,那才真是悲惨之事。我常为此忧心忡忡,时常想到不如让她剃度出家,隐居山寺,诵经念佛,从此弃绝宿缘吧。”二女公子道:“你的处境实甚艰难,却也无奈。似我们这种孤儿,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闭世,毕竟不是法子。即或我,本已决心遵照父亲遗嘱,离弃尘世,却也遭逢此种变故,于尘世随俗沉浮。何况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则,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增服多可惜啊!”中将君觉此番话颇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将君虽然已过中年,但毕竟出身高贵之家,气度也甚为优雅。惟身体十分肥胖,却甚合“常陆守夫人”之称。她道:“已故人亲王簿情寡义,不认浮舟这个女儿,令她失尽脸面,备受冷遇。如今与你相叙畅言,也便消释了昔日的苦恨。”她又对二女公子倾谈过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谈及陆奥处浮岛的美景。她道:“筑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谓‘惟我一身多忧患’,没人理会我的苦处。直至今日才得以尽诉衷情。我极想长久留住于你身边,无奈家中众多孩子,定大声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长久躲于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沦落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愿让浮舟得与我相同命运,故想将她托付与您,一切听您处置,我概不过问。”二女公子听了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艳美,品格优秀,几乎无仅可击。她那腼腆娇羞之态,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纯真,却又颇具涵养。即使遇见二女公子身边的待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署然觉得,浮舟说话的情态委实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个求姐姐雕像的人来看看的心思。

  正这时,侍女来报:“燕大将来了!”便安设帷屏,准备迎客。中将君道:“好,让我也拜见一下这个难以窥见之人吧!人皆道这位大将俊美无比。不过我想,总不及旬亲王吧。”二女公子贴身侍女道:“依我们看,可真说不准谁比谁好呢。”二女公子道:“两人在一块之时,匈亲王自显逊色。若是单独看时,便难辨优劣了。相貌俊美的人,时常令别人失色,真讨厌呢!”众侍女皆笑了,答道:“可我们亲王自是不会输的!世上男子何等俊美非凡,总盖不倒亲王。”外面传报:大将已经下车。但闻前驱气势雄壮的喝斥之声。董大将并未即刻入内。等了很久,众人才见他缓步而入。浮舟的母亲乍眼初看,并不觉得如何艳丽。待仔细端详时,才觉他确是高贵清丽,优雅无比。她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只觉自身卑俗不堪,忙伸手理理头发,尽量表现出一种端在斯文的模样来。戴大将所带随从甚多,大概是刚退宫出来。他对二女公子道:“昨夜得知皇后身体欠佳,我即进宫请安。诸是子均未在旁侧,皇后很是孤寂,故我便代旬亲王侍奉,直至此时。今晨旬亲王根迟才入宫。我料想大约是你舍不得,拖住了他吧?”二女公子担答道:“承蒙代为照顾,此种深挚情意实令人感激!”董大将大概是觑得亲王今夜在宫中值宿,故乘此机会特来拜访。跟寻常一样,他与二女公子交谈甚是亲切,总会谈论到对敌人难以忘怀。又说世事无常,愈加令人厌恶。措词较为含糊,隐隐愁情,溢于言表。二女公子暗思:“已过了如此久,他居然仍这样眷恋情深呢。他至今仍木肯忘怀姐姐,大约是因他先前曾说过对她挚爱深切之故吧?”他不停地叙说着自己的苦情,神色甚是悲伤凄凉。二女公子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尽。但她只对许多怨恨自己无情之话感厌,又很是担忧,为打消他的欲念,她便隐约告诉了他那个可作大姐替身之人的情状,道:“此人正悄悄住于此处。”意大将一听,自然来了兴致,很有些心驰神往。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哎!倘此人真能如我所愿,倒真是~件幸事。但若仍是令我心烦,那便反猥亵了名J;!胜境。”二女公子答道:“你终是未曾虔诚求道修行!”说完便嗤嗤地笑起来。浮舟的母亲一旁偷听得此话,也觉得好笑。燕大将说道:“既如此,便请你转致我的心意吧。你这般推荐,忽然又使我忙起往事似很有些不祥之感呢。”说时不觉泪下沾襟。遂吟诗道:
  “替得故人长相处,可作抚物去相思。为掩饰本意,照旧用戏德的口吻来说。”二女公子回道:
  “抚物拂身自投水,君言长伴谁可信?你真是‘众手均来拉’的纸币呢!若是这样,使真是我的过错了:我是不该向你提到她,这会有害于她的。”意大将道:“岂不闻‘给当到浅滩’么?只是此生仿佛泡影,缈茫飘浮,你投进河中的‘抚物’,如何令我情安呢?”天已微幕,燕大将仍是不愿离开,二女公子不禁心生厌恶,劝道:“今夜请你早些离去吧!否则在此借住的客人会生疑的。”蒸大将道:“那么,便请你转言与客人,说这实是我长年之愿,决非逢场作戏之为。你毋令我失望!我平生不请风情,遇事犹疑心怯,实甚可笑呢。”叮嘱了一番,方才归去。

  母夫人对黛大将衷心赞美:“他真是儒雅俊美啊!”不由暗思:“往常乳母说起此人时,便劝我将浮舟许配与他。我却以为荒诞不经,概不理她。现睹其绝世风姿,觉得即便是隔有银河,一年只逢一次,亦愿将女儿嫁与这摧探夺目的牵牛星。我这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嫁给寻常人也太委屈了。只因于东国常见的是粗俗的武士,竟把那左近少将看作个漂亮人物。”她自悔那时孤陋寡闻。凡黛大将所传过的罗汉松木柱与坐过的褥垫,皆留有美妙醉人的余香,如此说别人还道是随意夸张呢。对于他的品貌,时常见到他的侍女们,也总是交口称赞不已。有的道:“佛经中说,在种种殊胜功德之中,以香气芬芳为最,佛神这般说真是不无道理。在《药王品》经中,说得更为详细,言有一种香气叫做‘牛头旅植’,是从毛孔里发出的。名称虽甚可怕,然定有此物,这蒸大将便是明证,可见佛家真不说证言呢。想必,这意大将自小便勤于修行佛法吧。”另有人道:“前世真不知他积了多少功德呢。”这样的赞誉不绝于耳,听得浮舟的母亲也止不住满面带笑。

  二女公子向中将君悄声转述了黛大将之言,说道:“黄大将心意专程,绝不易改变决定了的事情。只是眼下他刚被招为驸马,情境确是不利。但你与其让她出家为尼,还不如试着把她许嫁与他吧。”中将君道:“为使浮舟此生不受人凌,不遭忧患之苦,我本打算叫她闭居于‘不闻飞鸟声’的深山之中。但今日得见意大将的神采,连我这般年纪之人也为之心动,觉得即使依附于他身侧,作个奴仆也是莫大幸福。更况年轻女子,定甚是倾慕于他。但我这女儿‘身既不足数’会不会成为忧患的祸根呢?不管身份如何尊卑的女子,往往因男女之事,不但今生吃苦,后世亦要饱受牵累。如此看来,这孩子实甚可怜。无论如何,请您为她作决定,千万不要弃之不顾。”二女公子为难地叹道:“从以往来看,意大将情深意挚,自是可以托付。然以后怎样,谁能预料呢?”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翌日拂晓,常陆守派车子来接夫人。并捎来一封信,言语似颇愤激,还有些威逼之语。夫人噙泪恳请二女公子道:“以后,万事须托付与您了。这孩子还得寄居尊府一些时日。现在,我仍未决断让她出家抑或其他怎样。在这期间,还望你不要弃舍她这微不足道之身,多多教她一些道理。如此相求,实令我惶恐不安。”浮舟从未离过母亲,心中颇为难受。幸好这二条院的景致优雅,加之得以亲近这位异母姐,心中亦甚觉欣慰。天色微明,夫人的车子方始开出,恰遇旬亲王从宫中回来。他因想念小公子,暗地从官中出来,所以只乘轻装车辆,未用平时排场。常陆守夫人与他相遇,连忙退避一侧。匈亲王的车子到了廊下。他下车后望见那辆车,问道:“此为何人?天末明便驾车离去了。”他见车子如此偷偷急驶,便根据自身经验来猜测,认为是刚从情妇家中出来的,这想法委实荒唐。常陆守夫人随从忙道:“是常陆守的贵夫人回去。”匈亲王的几个年轻侍从讽笑道:“声称‘贵夫人’?真神气呀!”众人均哄笑起来。常陆守夫人听了,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不觉悲从中来。正因她一心牵挂浮舟之事,便希望自身高贵些方好。倘浮舟本人也嫁与一个身分卑微的丈夫,她不知会怎样悲苦不堪呢。

  旬亲王进屋之后向二女公子询问:“那个叫常陆守夫人的,与此有何来往么?天蒙蒙亮之时便匆匆驶车出去,那几个随从还神气十足呢。”说时带着疑虑的口气。二女公子听后觉得难受,答道:“此人是大辅君年轻时的朋友,又非什么足以称道的人物,你何必惊诧怪异呢!你只是狐疑满腹,说这些难闻之话。‘但请勿诬蔑’吧!”说时转了身去,姿影娇美异常。此夜句亲王彻夜未曾睡好,迷迷糊糊间,已到东方露白。直到众人前来请安,他才走出室来。明石皇后身体原本并无大碍,今已康复了。因此众人皆感欣慰。夕雾左大臣家众公子便赛棋、掩韵作乐。

  日色将暮,匈亲王走进二女公子住室。此时二女公子正在洗发,侍女们各自在房中歇息,室内显得清静而空荡。匈亲王召一个女幼童传话与二女公子:‘戏来时你却要洗发,让人好不气恼,你有意让我孤寂无聊么?”二女公子听了,立即叫侍女大畏君出来答话:“夫人向来都是趁大人出外时洗发。但近来因身体很是疲劳,已是许久未曾洗了。除了今日,本月内又另无吉日。况九月、十月皆不宜洗发,故只得在今日洗。”言语中,很是抱歉。其时,侍女们均在那边照顾仍在睡觉的小公子。匈亲王倍觉无聊,便一个人四处闭走。忽然看见那边西屋内有个陌生的女童,料想此处住有新来的侍女,便走去探看。透过纸隔扇的缝隙,他朝里张望了一下,见离纸隔扇一尺左右设置了一扇屏风,屏风一端挂着帷屏。通过帷屏上一条揭起的帘布,便看见一女子的袖口露了出来,里面衬着紫花色的艳丽衣衫,外面罩着女郎花色外套。因有折叠的屏风相隔,从这里窥视,里面的人并未发觉。他猜想:这位新到的侍女定然十分漂亮吧。便小心推开那纸隔扇,悄悄地走进廊内去了,果然没人察觉。此处廊外庭院中各色秋花正争奇斗艳,灿若彩锦。环地一带的假石亦饶有情趣。浮舟正于窗前躺着观赏景致,旬亲王又拉开了些本已开着的纸隔扇,向屏风那端窥视。浮舟以为是常来此处的持女,万没料到是匈亲王。便起身坐着,那姿态曼妙无比。匈亲王本就贪恋女色,此时哪肯错过此等良机,便捉住了浮舟的根袖,又关上了适才拉开的纸隔扇,在纸隔扇与屏风之间坐了下来。浮舟见此,惊慌失措,忙用扇遮住脸面,缓缓回眸四顾,那神态更是娇媚异样,匈亲王便忽然抓住了她举扇的手。问道:“你是谁?请将姓名相告与我!”浮舟恐惧万分,战战兢兢。匈亲王将脸朝向屏风,遮住脸不教她看见,行动诡秘异常,故浮舟以为是新近热切找寻她的秦大将;又闻得一阵异香,愈发认定是黛大将无疑了,不禁倍觉羞耻,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乳母听得里面响声异常。颇感惊奇,便将那边屏风拉开,走了出来,问道:“怎会这样?好奇怪/亲王却置若罔闻,毫无忌惮。尽管此举荒唐无聊,他却是巧舌如簧,依然谈论不休,不觉天色已深,旬亲王仍追问道:“你究竟是谁?若不相答,我便不松手。’俄毕,便毫无顾忌地躺下身去。乳母方知是旬亲王在此,惊诧结舌,讲不出一句话来。

  二女公子那边已点起了灯笼,侍女们叫道:“夫人头发已洗好,立刻便出来。”此时,除了起居室,别处的格子窗已经一扇扇关上了。浮舟之堂距离正屋稍远,原本屋中放了几组屏风,各种物件也杂乱地堆置了一处。自浮舟来后,这里便将一面的纸隔扇打开,以便与正屋相通。大辅君有个在此处作侍女的女儿,名叫右近,这会儿正依次一扇一扇地关着窗子,向这边渐渐走近。她叫道:“呀,真黑暗呢!还没上灯呢,早早地关了窗子,黑漆漆的叫人发慌!”便重新打开了格子廖。匈亲王听见她的声音,稍有些狼狈。乳母。动中虽愈为着急,但她原是个能干精明而坦率无忌之人,便向右近叫道:“喂喂,这边出了怪事,我弄得办法全无,不知如何是好!”右近说:“究竟何事呀?”便摸索着走过来,见浮舟身侧躺着一个穿衬衣的男子,又闻得阵阵郁香,便明白是旬亲王又犯了风流痛。但她推测浮舟定不会从他。便说道:“啊呀,这太不像话了!叫我怎么说才好呢?赶快去那边,将此事报告夫人吧。”说完就匆匆去了。这边的侍女都觉得让夫人知晓此事,毕竟太过分了。而旬亲王却并不在意,只是想:“这位罕见的美人到底是谁呢?听右近的语气,似乎并非新到的一般侍女。”他更觉奇怪,便追问不休,越发对浮舟纠缠不清。浮舟苦不堪言,表面上虽无愤怒之色,可心中却是又差又急,推欲立刻就死才好。匈亲王似有察觉,遂以温言软语安慰她。

  右近对二女公子说道:“亲王这般这般……浮舟小姐好生可怜,必定痛苦不堪!”二女公子道:“又犯老毛病了!浮舟之母闻知定会怨怪:此行为未免太轻率荒淫!她临走一再言说托付与我甚是放心呢。”她深觉愧对浮舟。但她想:“可又有何法可阻止他呢?他本性贪色,侍女中凡稍有姿包者多难逃脱,何况浮舟。却不知他是如何发现浮舟在此。”她不胜懊恼,竟致不能言语。石近与侍女少将君相与议论:“今日王公大人来者甚众,亲王在正殿陪其游戏。按常例,如此日子他回内室总是甚晚。所以我们皆放心休息去了。谁料他今日回来得出奇早,以致出此事端,眼下如何才是呢?那乳母好厉害,她始终守护于浮舟小姐左右,眼睛直瞪着亲王,几欲将其赶将出去呢?”
  恰在此刻,宫中有人来报:“明石皇后今日黄昏猝然心痛,此刻病情颇重。”右近悄然对少将君说道:“竟在此时生起病来,真不巧啊!我去传达吧。”少将君道:“免了吧,此时传达,徒费心思,也太不知趣了。惹恼了大人可不是好事。”右近道:“不打紧,此刻尚未成那事。”二女公子闻知,遂寻思:“倘若旬亲王的好色成痹传出去,怎么了得?谁还敢带女眷来此呢?”其时右近已将明石皇后病势报与匈亲王,她虽夸大其词,匈亲王却声色如故,问道:“来者谁?莫要恐吓我。”右近如实回答:“皇后传臣平重经。”匈亲王依然不舍浮舟,视旁人为无,躺在浮舟身边纹丝不动。右近无奈只得将使者叫至这西室前,探问情况,方才使者的传言人也跟来了。使者报道:“中务亲王早已入宫探视。中宫大夫方才动身,小人路遇其车驾。”匈亲王也知道皇后常突然发病。他想:“今日倘若拒赴,定会遭世人指责。”只得依依不舍向浮舟道下诸多疯话,约定后会之期,方才离去。

  浮舟仿若噩梦末醒,汗流浃背地躺着,良久不能言语。乳母替她打扇,说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决不可大意。他已知晓你居于此,日后定会纠缠不休,这决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后怕!他虽贵为是子,可名分上是姐夫,如此太有失体统。无论优劣,总得另择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骗辱,小姐名誉必毁,因此我摆出一脸凶煞相,眼睛一直盯住他。他对我厌恶之极,狠命拧我的手。他如此求爱,与粗俗人无异,实在荒唐之极。如今我们家,常陆守与夫人闹得甚为厉害!常陆守曾言:‘你惟照顾那一个,竟全然将我女儿弃之不管。新女婿进门那日,你却躲将别处,成何体统!’常陆守声势汹汹,仆人们皆感难听,无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将使坏,此人实在可恶。若不是他,哪来如此事端与争吵。多年来,家中虽也有一些口角,但皆无伤大雅,还算和睦。”她边说边叹气,而浮舟却一句也听不进,仍然沉浸于遭逢侮辱的悲伤之中。她甚是担忧:不知二女公子对此事作何感想?她愈想愈伤痛,竞俯伏着嘤嘤吸泣起来。乳母颇为怜悯她,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伤心!无母之人,无人疼爱,那才可悲呢。无父而遭人轻视,本谓憾事,然而,若有父而遭心毒之继母憎恶,不若无父更好。总之,母亲定会替你谋虑,你要振作起来。况且尚有初嫩的观世音菩萨怜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竟多次不畏长途跋涉去进香,任何菩萨皆会念你心诚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轻蔑你者惊愧不已,我家小姐岂会耻笑于世人呢?”她说得颇为乐观。

  匈亲王匆忙出门。大约贪近便,不走正门而从此处出去,故其说话声清晰传人浮舟房中。匈亲王吟咏着古歌经过此处,声音虽格外优美,浮舟听了却不禁生厌。替换之马已牵了出来。匈亲王仅带十余个值宿人员,进宫去了。

  二女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装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后玉体欠安,亲王进宫慰问,今晚留宿宫中。我大约因洗发受凉,身体也欠佳,难以人睡。请你过来叙叙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绪甚坏,异常痛苦,想早些休息,万望谅解为是。”二女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问:“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觉格外烦闷苦痛。”少将君暗向右近递了个眼色,并说道:“夫人心中必定颇为难受!”只因浮舟殊比别人,故而夫人格外关爱她。夫人想:“匈亲王如此作为,实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倾慕她的蒸大将倘若闻知此事,必然会视她为轻浮女子而蔑视她。亲王本性荒淫无耻,有时会将毫无根据之事说得异常难听;有时碰到确有几分荒唐之事,却又毫不介意。然而戴大将不同,他嘴虽不言,却私下怨恨,实乃善于隐忍而修养颇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谋其面,今日见了,觉其性情与姿容着实叫人怜爱,不忍抛舍。人生一世难免会遭受诸多艰辛,的确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来,身世不幸,并不比浮舟好;然而,终究未曾狼狈丢魂,可谓尚有颜面了。如今,倘若意大将再不来百般纠缠,彻底灭了意念,那我便再无可忧虑之事了。”夫人头发浓密,一时半刻于不了,起居甚为不便。她身着白衣,显得颇为婀娜。

  浮舟因心情极坏,不愿去会二女公子;乳母却竭力劝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访晤便是。至于右近等人,我会将实情详细告之,你不必担心。”她走至二女公子的纸隔扇前,叫道:“请右近姐姐出来,有话奉告!”右近出来。乳母对她说道:“我家小姐刚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惊吓,以致身体发烧,心情也痛苦至极,好叫人可怜阿。烦你带她去夫人处,让她回回神儿。小姐自身清白,却蒙此羞辱,实在冤屈!倘若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怜浮舟小姐丝毫不懂。”说罢扶起浮舟,叫她去二女公子处。麦愤之极的浮舟心里虽极不情愿,但由于生性柔顺。却也未强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女公子屋中。其额发被泪沾湿,她便背灯而坐,以求掩饰。二女公子身边众侍女向来以为其主姿容当为世间最美,而今见了浮舟,也觉其容貌并不亚于二女公子,确是美若仙子。其时右近与少将君在浮舟近侧,她要躲也无处可藏。两人不禁看得痴了,想道:“亲王倘若看上此人,将无法收拾了。他生性喜新厌旧,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过呢。”
  二女公子与浮舟亲切交谈,对她说道:“在这里你千万别有所顾虑,无论何事请不要拘束。自大姐去世后,我始终怀念她,至今仍悲愤难抑。我身多苦恨,于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见你,便觉你与大姐貌甚相似,心中顿觉亲近,颇为欣慰。这世上,我再无亲人,你若如姐姐一样爱我,我便终身欣慰了。”然而浮舟惊魂未定,又犹存乡野都气,一时竟不晓如何回答才是。她仅如此言道:“多年来常叹与姐姐远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见,心中喜慰不已。”说时声音娇嫩无比。二女公子拿出些画册来,令右近诵读画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赏。浮舟与二女公子相对而坐,不再怕羞,淮一心赏画。二女公子端详其灯光所映姿容,觉得毫无挑剔之处,的确完美无假。特别是那额角眉梢溢满秀气,竟与姐姐无异。她瞅着浮舟,只顾思念姐姐,更光看画心思了。她不能不惊叹浮舟的容貌竟同姐姐与父亲如此酷似。家中几个老女仆曾议论过:姐姐生得像父,而她长得如母。凡面容相似之人,见了’总觉格外亲切。她由浮舟想起了父亲与姐姐,禁不住海然泪下。又想道:“姐姐举止端庄,高贵无比,且又亲切慈爱,令人觉得极为温柔优雅。而浮舟呢,大约举止尚显稚气,诸事皆还拘束之故吧,于艳丽方面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稳一些,嫁与黛大将倒也当之无愧了。”她如姐姐般替浮舟思虑着。

  赏毕画册二人又随意叙谈,直至东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女公子挽留浮舟睡于其侧,与她聊起父亲在世之事,以及数年来蛰居宇治山庄之情状,虽不完整,却也漫聊极多。浮舟追思亡父,只恨与父从未谋面,不胜悲伤。一知晓昨晚之事的侍女道:“实情究竟怎样呢?这位小姐,夫人虽特别怜爱,但今已被玷污,怜爱也枉然,真可怜啊!”右近答道:“不,这事子乌虚有。那乳母牵住我的手,让我仔细摆谈事情经历,听她说来确无此事。亲王出门时,不也吟唱着‘相逢犹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说不准,也许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过昨夜这位小姐的神情,甚是安详,不像出过事。”她们悄然议论这事,无不怜悯浮舟。

  乳母向二条院借得辆车子,赶至常陆守家去找夫人,将前日之事详细作了禀报。夫人闻之惊痛,只觉肝肠寸断。她着急不已,料想众侍女定已议论得沸沸扬扬,轻视其女了。更令人担忧的是,那亲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这种事,没有女人不争风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针毡,愈发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于当日黄昏赶至二条院。恰逢句亲王在外,免却尴尬。便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将此幼稚无知的孩子托付与您,本来不必担心。哪想总是心牵两端,寝食不宁,家里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于答道:“浮舟聪明晓事。你不放心,慌慌张张道出如许话来,反令我好生惭愧。”言毕嫣然而笑。常陆守夫人见其神色安稳沉静,因心怀鬼胎,更显得局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时竟不能回答。稍后答道:“能侍奉小姐于此,可偿了多年的心愿。传至外边也有个好名声,确乃颜面得很。然而……终究尚有所顾虑。终不如让其闭居荒山修道,倒最是无虑。”一言及此,竟流下泪来。二女公子也甚觉同情,遂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忧心。我对她甚是看重,事无大小我自会很好照料她。……此处虽有个举止放肆之人,常会弄出些荒唐事来。幸而众人皆深晓其性,防范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会出事的。不知你对我作何看法?”常陆守夫人忙道:“不不,我决非对你不放心。已故八亲王恐失颜面,不愿认她这个女儿,这也罢了。但我与您原是极有血脉渊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将浮舟托付于您。”这话说得极为诚挚。末了又道:“明后日,乃浮舟特别禁忌日子,我得领她去幽静之所避避灾星。以后我再来看您吧。”言毕,便欲携浮舟离去。二女公于大感唐突,心中虽纳闷,但也不好挽留。常陆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吓坏了,心绪不定,匆匆归去。

  常陆守夭人曾于三条地方建了一所玲珑小宅,聊作避灾之所。屋子本就简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陈设皆不完备。她领浮舟到此,对她说道:“唉,我因你竟遭众多忧烦。在此诸事皆不称心,活下去何益?倘若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贱,生活困苦,我也愿寻一僻处度此余生……那位夫人,本不愿认你作妹,我们去亲近她,若是惹出事来,岂不耻笑于世。唉,人世真无趣呵!此处房屋虽陋,但无人知晓,你便委屈一下,暂且避居于此吧。我会尽快为你善谋良策。”她嘱咐已毕,便欲归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觉心寒。她确是十分可怜,然母亲更比她苦,将女儿禁闭于此,她觉得太委屈了她,实在有些于。已不忍。她一直愿女儿顺利长大,遂人心愿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为世人轻蔑,心下担忧不已。这母亲并非不明事理,惟易动怒,且稍略刚愎自用。其实让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她以为那样会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俩从来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随,而今突然被迫分开,相与揪心难受。母亲嘱咐道:“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处,你须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唤。值宿人员虽皆已吩咐过,可我仍是担心!若常陆守未生气催促,我决不愿抛下你,我心里真如刀绞一般呵!”母女洒泪惜别。

  常陆守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将,忙得不辨东西。他责怪夫人不肯诚心帮他,有失颜面。夫人气恼地想:“若非此人,哪会有这些事端。”她那宝贝女儿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轻蔑这少将。她回想前些日子这快婿于旬亲王面前,那卑琐姿态令人难以相信。所以更不将他看在眼里,何尝有奉之为东床娇客之念,简直是耻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见其日常起居模样呢。”遂于某日白昼,她乘少将闲居中,走至其居室边上,自门隙向里偷窥。但见他身穿柔软白续上衣,内树鲜艳的淡红梅色衫子,正坐于窗前欣赏庭中花木。她颇觉此人模样清秀,瞧不出一丝拙劣。那女儿年纪尚幼,全无心思靠于身侧。她回想句亲王与二女公子并坐时姿态,以为这对夫妻匹配逊色。少将与左右造侍女谈笑戏玩。夫人细细观看,但见他大有随意不拘的超脱之态,先前在二条院那副奴颜全无踪迹,仿佛有两个少将。恰值此刻忽闻少将说道:“兵部卿亲王家的获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种。同为花,在他家却开得艳丽无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亲王正出门,终不曾折得。那时他尚吟唱着‘褪色获花犹堪惜’之歌。确欲让年轻女子睹睹他那风采呢!”言毕,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诗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风雅,装模作样。想几日前在匈亲王跟前那丑态,真令人不堪忍受,谁知他所吟为何诗。”然细察其此刻仪态,又觉他并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华,遂令侍女传话,赠以诗道:
  “娇贵小挎高篱护,绿叶逢霜何变色严少将微觉愧对于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宫城,此心怎会怜别花声望能拜见尊颜,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获知浮舟乃人亲王之女,便更愿浮舟能荣贵如二女公子。于是秦大将的音容笑貌渐渐显于眼前。她想:“旬亲王与黛大将皆俊美无异,但此人于我印象极坏,他居然闯入浮舟内室,做出轻狂举动。如此肆无忌惮,实在可恶。而意大将却举止得体,他虽恋慕浮舟,却未冒昧启齿,面若无事。如此谨慎沉重品性,着实难得。连我也甚悦意。何况年轻女子!哪有不倾心的?少将这类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耻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担忧,左思右想,殚精竭虑为她谋划良策,然实施起来则极为不易。她以为:“燕大将已惯熟高贵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优于浮舟者,怕也难激起其欲望。据我经历,人的气质品貌,与其出身大有关系。比如我的子女,凡与常陆守所生的,便不如八亲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将,在常陆守哪内品貌超群,然同匈亲王相较则相形见细。万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将已娶当今皇上爱女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无是处吧广这般猜测,不觉万念俱灰,甚为怅然若失。

  居于三条院内的浮舟孤寂,整日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为俗类。只觉无一丝生趣。出入此处者皆为操上话的东国人。她闭居于这粗陋乏味的屋子里,甚觉郁闷。偶尔忆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胆包天的闯入者音容,此刻也涌上心头。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么,至今惟记得不少温婉情话。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残留鼻前;那可怕情节皆已忆起。一日,其母遣人送来一信,殷切慰问,挂念殊深。浮舟念及母亲用心良苦,而己却屡遭不幸,不觉淌下数行伤心泪。母亲信中写道:“我儿独处异地孤寂不惯,实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复:“请母亲切勿挂怀,女儿已习惯且觉得此处安心。赠诗道:
  惟求永无尘世苦,此身欣悦远离愁。”此诗尚带稚气,母亲看了不觉泪流不止,想这女儿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无所,的确可怜无限。答以诗云:
  “惟求福泰临儿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种率直之诗相与赠答,聊以慰藉。

  且说章大将每当秋色浓郁之际,常夜夜辗转难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时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观看,一见宇治山中红叶,便生出久别重逢的激情来。原先山庄易成新屋,鳞次林比,十分豪华气派。回想所拆山庄,乃已故八亲王所建,一味古朴幽雅,犹如高僧居所,心中顿生依恋之情,遂觉眼前新屋似有难饶之过。感慨之情浓深比昔。原来山中设备,并非一律,一部分庄严大度,另一部分纤丽精致,适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编屏风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处则新制山乡风味器什,格外优美且富情趣。秦大将坐于池边岩石上留恋观赏,一时不忍离去,即景赋诗:
  “绿水盈池景依旧,故侣清影不见留。”他擦去泪水,径自去探望老尼并君。那老尼陡见蒸大将光临,大为感动,好一阵悲喜交加,强忍许久才没掉下泪来。章大将于门边隔帘而坐,只将帘子一角卷起,与老尼叙话。并君隐身帷屏后作答。意大将随意谈及浮舟:“传闻浮舟小姐已来至旬亲王家。但我却不便向她开口,尚烦您传达吧。”并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来,提及她们如此东躲西藏,全为了避凶。那信中写道:‘眼下藏身于偏陋之所,实可哀传。倘若宇治与京城不远,颇欲寄居贵处,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难行,来往实在艰辛。”’蒸大将道:“众皆不敢走这山路,惟我不惮烦累,频频跋涉而来。此宿线实在不浅!思之令人无限动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泪来。又道:‘话然,烦您修书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并君答道:“传达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复赴京都,实难从命。况且二条院我尚未去过呢。”黄大将言道:“派人送信,万万不可!老传将出去,岂不有失颜面。哪怕爱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时制宜,下山赴京么?虽有犯清规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种无量功德呵!”并君说道:“遗憾,俄身不积济人德’呀!进京去为此事,泄露出去,怕要遗笑于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将则再三坚决强请:“无论如何得劳你走一趟,这机会难得,后日我派车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决不使您为难。”说着满脸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实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转念又想:“黄大将平时也是规矩之人,从未有过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盖不会与我为难吧。”于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决,我便去吧。其闭居之所离资哪甚近,尚烦您先去一信,否则,外人必谓我自作聪明,既已遁入空门,尚要做红尘月下老,岂不有失体统。”意大将说道:“写信不难,惟恐让人讥议,以为‘素大将爱上了常陆守之女’。何况那常陆守乃粗暴之人。”并君不禁笑起来,颇觉此人可笑可怜。垂暮时分,秦大将辞归。临走,他采了一束花草,又折数枚红叶配在一起,准备送与二公主。他对二公主一向亲近,只因是是女,才不过分亲昵。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爱。对其母尼僧三公主也关心周至。故黛大将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他深蒙圣恩,又荣为驸马,却私下移爱他人,也自觉内疚。

  转眼约期已至。黄大将遣一贴心仆人,随辆牛车去宇治接并君。他对那仆人道:“到庄园挑个忠厚者任护卫。”并君先已应允进京,此刻虽极不乐意,也只得乘车出发。她浏览山中美景,想起种种古诗,感慨不已。不久车子抵达浮舟所居三条院。此处确实冷僻,不见行人。并君甚是放心,令车子驶进院内,叫引路人传言:“老尼并君奉黛大将之命前来拜访。”随即,一个曾伴赴徽进香的年轻侍女出来迎接,扶了养君下车。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觉寂寞难耐。忽闻并君来到,兴奋不已,当即叫人将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着共君,想着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种亲近感。并君开口道:“自从那日见过小姐,暗自仰慕,无时敢忘。只因出家之人与世事断绝,所以你在二条院二小姐处时我也没去探望。只因此次蒸大将嘱托再三,感其热心,无奈勉强遵命,前来奉扰。”浮舟与乳母前日曾在二条院窥过黄大将丰姿,私下甚为美之。且又亲闻其言:无时敢忘自己,故而倍觉感激。却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来探望。

  刚入夜,便闻轻轻敲门声,声称来自宇治。并君料想乃黛大将之使者,遂令人开门。只见一车悄然入内。她正纳闷,忽有人来报:“是特来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报名号印不是宇治山庄附近的庄园主。并君遂膝行至门口接见。此刻天空正飘细雨,冷风吹入门内,带进已谙熟之奇香,始知来者乃黛大将。如此责人神秘出现,而此地毫无准备,四处乱成一团,众人手足无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将让非君传言:‘哦推欲借此僻静处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闻言,一阵慌乱,不知如何对答。乳母急切劝她:“他专程而来,岂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陆守哪内告知夫人吧。距此处很近的。”并君即道:“无须如此紧张。年轻人之间相互叙谈也并无大碍,何况大将生性温柔敦厚而又行事严谨。倘小姐不许,他决不会有轻狂行为。”此时雨势略猛,天已全黑,忽闻值宿下人操东国方言报道:“东南边的围墙已塌损,甚不安全。这位客人的车子不要停在那儿,快些进来吧,要关大门了。”燕大将不惯那东国语调,甚觉刺耳难闻。于是吟唱着古歌:“漫天风雨行人苦,荒野谁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风的檐下坐下。吟诗道:
  “东亭门闭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轻拂身上雨点,身上那浓郁芬芳随风飘散,直袭诸东国乡人鼻孔,令其惊讶不已。

  此时已绝无理由推脱,只得在南厢设一客座,延请戴大将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来与他相见。众侍女勉强扶她出来,将拉门关上,只留一条隙缝。素大将见了不悦,说道:“造这门的木匠好可恶!我此身尚未曾坐于此类门外呢。”不知为何,他竟拉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他并不言及愿她替代大女公子,仅说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后,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难以忘记,定是前世宿缘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丽无比,章大将甚觉满意,对她怜爱异常。

  不觉便至破晓时分。外临大路,但闻叫卖之声嘈闹不绝。黛大将闻声想:黎明时分,那些商人头顶货物叫卖,模样必定旮怪。于如此蓬门草舍中过夜,于他尚是首次,故觉得别有意趣。后闻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唤随从车夫,将车子赶至这边门口来,自己径直抱了浮舟上车。事发猝然,众人皆惊诧不已,慌乱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这可如何是好?”众皆十分着急。并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劝慰众人:“大将自有主张,诸位不必多虑。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节气。”原来今日十三。并君又对意大将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会获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访,悄然来去,未免不周。”意大将觉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后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边,若无人引导,甚为不便。”他强要并君同去。又道:“须得再派个侍女去才是。”遂择了浮舟一名叫侍从的侍女,与异君同去。而乳母及异君所带女童,皆留在此处。她们皆不知所措。

  人们初料这车将驶往附近某处,谁知却径直朝宇治驶去。调换之牛皆已备于途中、经川原,驶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从悄悄窥视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气质惊呆,不由得倾慕起来,哪里还虑及世人将对此作何评价。浮舟则因事出意料,惊吓得神志不醒,兀自储伏车中。燕大将见了忙温婉致意:“是车太颠簸,作颇感不适么?”说着便将她搂抱起来,拥于怀里。此时旭日光辉从车前轻罗女袍上透射进来,车内鲜亮无比,老尼导君颇觉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让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长生此世,蒙此意外变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却要强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终使愁容显露,泪溢不已。侍从见了甚是不悦,暗想:“这婆子真可恶!今日小姐新婚,车中带个尼姑本已不吉,却尚要愁眉苦脸,抽抽泣泣做甚?”她颇觉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实侍从哪知兵君心事,惟谓老太婆爱哭罢了。

  董大将觉得浮舟委实可爱。但沿途观赏秋景,怀旧之情顿生。入山愈深,伤感愈深,恍惚问如同沉浮雾中。他斜靠车壁冥思不已,长袖露于车外,重叠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雾润湿后,淡蓝色衣袖衬着浮舟的红色衣袖,色彩鲜艳生动。车下急坡时,方始发现,遂将衣袖收进。他不觉随吟一诗:
  “晓雾弥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旧恋。”这诗句更使老井君啼泣不止,泪水湿透了衣袖。侍从愈发诧异,觉得老尼模样真叫人难堪,一路上兴高采烈,怎么平生了这等怪事!章大将听得非君忍禁不住的吸泣声,自己也陪着落泪。却又可怜浮舟,怕她看了伤。乙,便对她道:“多年来我屡次经过此路,是故今日忽生旧地重临之感,不免有些伤怀。你还是起来看看这山中景致吧。这山谷很幽深呢?”使扶她起来。浮舟无奈,只得勉强撑起,将扇子遮了脸,羞涩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只是端庄而过于沉重,稍有差异。冀大将觉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烂漫如孩童,却又不乏深远周全之思虑。是故他对亡人真是“恋情充塞夫地里,欲避相思无处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庄。戴大将想:“可怜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来到吧。我今日这些荒唐举止,归根究底,皆因为她呀!”下车后,黄大将欲让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开了。浮舟在车中时,念及母亲对他如何挂念,悲叹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与她深情密语,甚觉欣慰,遂欲下车。老尼姑命将车停于走廊边,方才下车。燕大将见了,想道:“此处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劳你如此思虑周至!”附近在园中人闻知黛大将驾临,争相前来拜见。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办理。沿途荆棘满目。此刻进得山庄,顿觉天地开朗,环境清幽。新修房屋设计合理,临窗尚可观赏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觉几回来的积闷一扫而光。但~念及自己结局难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燕大将忙寄信与京中母亲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怫寺内部装饰尚未完结。前日曾命我前来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赶来了。近来心绪不宁,加之这几日乃出行忌日,便想借机在此带成两日,事后即刻回京。”
  燕大将闲居于家,姿态比出门时更为雍容。进得室中,令浮舟自觉寒颤,可室中无处躲藏,惟有悄然坐着。她的服饰历来皆由乳母精心备办,无不力求华美艳丽,却难免仍带些乡村土气。意大将见此不觉忆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旧衣服,丰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发格外漂亮,发梢甚为艳丽悦人。章大将看了,觉得美比二公主之发。他思虑其前途:我怎样安置她呢?立刻将其收为妻室送入三条宫础,显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议,有损声誉。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舍得?唉!左右为难,不如将她暂隐于这山庄之内。但如此,我又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太令人难以忍受了。”他甚是传爱浮舟,温和诚挚地与她摆谈,直至日暮。其间也谈及已故八亲王。历叙旧事,兴趣横生。但浮舟总是小心谨慎,甚为羞涩,使得黛大将大为扫兴。然而他又寻思:“这虽有些缺憾,但小心谨慎却也不坏。日后我当逐渐教养。相反,沾染些村俗恶趣,品质不纯,言行粗俗,那才真让人遗憾万分,更别说当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终于转忧为乐。

  素大将取出山庄中的七弦琴与筝来,料想浮舟对此道必一窍不通,甚觉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怀。自人亲王去世,蒸大将已久不于此奏乐,今日重叙旧怀,自觉极富佳趣。正乘兴拨弦,心痴神迷之时,月亮清幽露脸了。他回想八亲王总将琴声奏得十分悠扬婉转,犹如温湿流泉一般润泽身心,全无锋芒毕露之处。于是对浮舟说道:“若你幼时与你父亲、大姐一起生活于此,必会受到许多餐陶。想当初人亲王气度何等非凡,连我也觉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么老住在那穷乡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淮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从侧面瞧去,肌肤洁白如玉,额发低垂如画,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蒸大将感动不已,更欲勤心教她丝竹之事,令她切合身分。遂问道:“这七弦琴你能弹么?你生长东国,吾妻琴总会弹吧?”浮舟答曰:“我连大和词也知之甚少,何况大和琴。”蒸大将没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顿觉其才情不错,更觉得置之于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觉日后相思之苦。由此可见,他对浮舟可是真心爱恋。他推开七弦琴,口中吟诵古诗:“班女闺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举声。”那侍从虽生长于只知弯弓射箭之东国,闻此吟声也觉得格外美妙,赞叹不已。可知她们见识也太浅了,并不懂得那诗中真意,只不过是叹赏吟声的优美罢了。黄大将想道:“有那么多好诗,我为何选那些不太吉利的诗句?”此时,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来果物。一只盒盖呈上,几种果物置放其间,下面垫了红叶与常春藤。果物旁边有一纸条,月色之下见上面涂有一诗。袁大将睁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细,像急于想吃果物。老尼姑赋诗道:
  “瑟秋虽剥细草色,昔年月华依清丽。”乃古风书体。黄大将看了,往事顿涌上心头,感到既羞愧,又为之悲伤不已,也吟诗道:
  “碧山绿水依故地,糖月新临香闺人。”也并非什么答诗,仍叫侍从传给了老尼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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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十二章 浮舟
  却说自数月前一薄暮时分与浮舟偶然相见后,匈亲王便一直牵挂于心,不能将她忘记。此女子虽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庄秀丽,令人心动,确实世间少有。匈亲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与浮舟见面时只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觉得甚是后悔,终不满足。由此怨起二女公子来,怪她为得些许之事,竟心生嫉妒,将此女隐藏,实在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将此女来历如实相告。但她转而想道:“董大将虽不会将浮舟当作正式妻房,但对她情意深厚,才将其隐藏起来。我若一时把持不住,将此泄露,匈亲王岂能就此罢休?他那不轨之心我早已识逐,即使我身边侍女,几句戏语惹他动心,他也定然不会放过,不管她于何处他都会追上去。何况浮舟这样使他念念不忘,若被他获得,定会做出不雅的事来。但他从别处深得,那就不知如何了。虽然这对黛大将和浮舟告极不利,然此人一贯如此,我无力阻止。但总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惹出事端来,我这作姐姐的,自然更觉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虽她心头惴惴不安,却未吐露半点,只像一般怀了嫉妒之心的女子,郁郁不乐而已。并不拿其它理由来搪塞旬亲王。

  此时黄大将则显得异常从容,他在那里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怜悯。但自己是高贵之身,行动每每不便,须寻得适时的机会,方可与她相见叙话。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思”更觉痛苦难耐。转而一想:“不久我便会将她迎接进京,共度良田,目前暂时让她居于宇治,好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到时我将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时日,与她从容舒心叙谈。将此僻静之处作她住处,让她渐渐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对我的攻洁。如此稳妥行事,实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则必然招至诸多言论:‘如此突然?’‘谁家女子?’‘何时成功的?’等等。这又与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相违。倘被二女公子知晓,更会怨我舍弃旧地,忘却旧情,实非我愿。”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恋情,同时又作迂阔的计划。他已在浮舟进京后的住处,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诸事缠身,难得闲暇。但他仍一如继往照顾二女公子,绝无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觉诧异。二女公子此时已渐通事理人情,袁大将如此待她,便深觉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竟也蒙他如此关照,这真是世间少见的多情之人,因此异常感动。袁大将年事渐长,人品与声望更是无与伦比。而旬亲王对她的爱恋,则常显示出许多淡薄寡情之处,为此她常自哀叹:“我真是命运多患呵!只恨当初未听姐姐安排与燕大将成亲,结果嫁得个薄情无义之人。”然欲与尊大将会面,又实非易事。宇治时代的景况,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二女公子心中顾虑,恐不明了内情的人会说:“寻常百姓,平日不忘旧谊,亲睦往还,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贵之人,为何也轻易与人来往不顾规矩呢?”何况旬亲王对她与黛大将早有猜疑,使她更加痛苦惧怕,只得与黛大将疏远。董大将却对她亲睦如常,永不变心。旬亲王浮薄不拘,常有让她羞辱难堪的举动。幸而小公子逐渐长大,异常可爱。匈亲王想到这可爱的儿子,便对二女公子另眼相待,将她视作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宠爱有加,甚于六女公子。二女公子的忧患由此也日渐减少,得以静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匈亲王来到二条院。小公子新年之际又增一岁。一个昼日,小公子与匈亲王正在玩耍。便见一年幼女童慢慢行来,手拿一个大信封,以绿色浸染色纸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结挂了个小须笼,此外还有一封未经装饰的立文式书信。她正欲将这些东西送交二女公子。匈亲王不免奇怪,问她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女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将这些东西交与大辅君。因一时找不到,便要我转交。我想以往宇治那边送来的东西都要给夫人看,便拿到这里来了。’他说时气喘吁吁。继而又抿嘴笑着说道:“这须笼上涂有彩色,是金属的呢。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旬亲王微微一笑,伸手讨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赏一下如何。”二女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将信交给大辅君吧。”说时脸色变红。匈亲王想道:“可能是黛大将送与她的信,却放意说是大辅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便俯身将信取了过来。不过他还是有些顾虑:若真是意大将给她的,岂不当面使她难堪。便对她道:“我拆来看看,不会怨我吧?”Th女公子说:“这怎么行呢?侍女间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么?”说时镇静自如并无异色。匈亲王说:“既然这样,那我担拆无妨了。倒想见见女人之间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将那封信拆开,但见笔迹稚嫩,信中言道:“阔别时久,不觉已是岁历云暮之时。山居荒落沉寂,峰顶云雾锁蔽,真不知京华在何处也。”信纸一端又附记:“粗陋之物,还望小公子晒纳。”此信写得并不出色,看不出书者何人。匈亲王疑惑不解,便将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了。此信也是女子笔迹,上面言道:“新岁又至,府上定是安然无事,资体也必康泰万福。此地山色秀丽,侍奉殷勤周到,但终不适于闺中小姐居留。我等也觉不妥,小姐若在此间长时烦闷枯坐,必伤及身体,倒不如至贵处走动,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经可耻之事,令小姐心寒,不敢轻易前往,言之让人愁叹。这卯担o一柄,是小姐特意赠送小公子之物,务请亲王不在时代为赠奉。”此外写了许多悲伤愁叹的话,也不顾新年忌讳。匈亲王觉得此信怪异,便反复细看,询问二女公子道:“此信是谁写的呀?”二女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于宇治山庄中一侍女的女儿所写,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边。”勾亲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女的女儿所为。见信上提及所谓可耻之事,恍然觉得此女子似曾相识。再他细看那卯极,竟是异常的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社根上,插了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幼松前程无限量,敬祝福寿伴贤郎。”此诗并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恋念的那女子所咏,匈亲王便觉得十分触目了,他对二女公子说道:“你立即与她复信,不然太没礼貌了。此类信无甚秘密,你不必生气。好,我去那边了。”匈亲王离开后,二女公子对少将君悄悄怪怨道:“这事坏了,东西交到这小孩子手里,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少将君说道:“我们若是看见,便不会让她送去亲王那儿。这小孩呆头呆脑,全不会说话,以后长大了不中用的。”不断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女童长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荐的,连旬亲王也很喜欢她。

  匈亲王满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听说黛大将常去宇治,不时偷偷在那里泊宿。借口纪念大女公子,但如此高贵之人,怎么会于偏远山庄随意宿夜呢?不想他是藏了这样一个女子在那呢!”他忆起一个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诗文的大内记,于意大将邵内常出入,便召唤他来。大内记即刻赶到。匈亲王吩咐他将做掩韵游戏时所用诗集选出,堆积于一边的书架上,便趁机问道:“右大将近日还常到宇治去么?听说山庄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回答道:“佛寺确实在严堂皇。但听说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也在计划建造中呢。去秋以来,右大将前往宇治更加频繁。他的仆役们曾私下告诉:‘大将在宇治藏有一个女子,却不是一般的情妇。附近在园里的人皆都受大将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将棚内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女子福份不浅,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独寂寞。’去年底我听她们说的。”匈亲王听得极其认真,追问道:“他们没说起这女子么?听说他去那里访问那老尼姑的。”大内记说道:“老尼姑住于廊坊内,那女子则住于刚建成的正殿,里面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日子倒不错呢!”旬亲王便说道:“此事真是颇费思量,耐人寻味!但不知他那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如此煞费苦心作何打算?此人毕竟与普通人不同。听得夕雾左大臣等批评他,说他学道之心太切,时时前往山寺,甚至夜里也泊宿山庄,实在轻率。起初我也想:他如此秘密地出门,哪里为了什么佛道,其实是挂念恋人旧居之地!可万没料到,尚有如此之图。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却干出如此勾当。”便对此事甚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蒸大将一亲信家臣的女婿,敌黛大将的隐事他全知道。匈亲王暗自思忖:“此女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须得去认证一下才行。蒸大将如此费心隐藏,想必此人定非寻常女子。但不知为何与我家夫人如此亲近。夫人与蒸大将一齐隐藏这女子,真让我嫉妒难忍!”从此他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竞射和二十一日内宴之后,匈亲王便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期间,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匈亲王无关。他所虑的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访一趟。而大内记升官心切,从早到晚不断向句亲王讨好献媚。这正合旬亲王心意,便亲切地对他道:“你能不避任何险阻,万死不辞为我办事么?”大内记忙唯诺从命。旬亲王便说道:“此事说来惭愧,实不相瞒,那避居在宇治的女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后来忽然销声匿迹,据说是右大将寻了,将她藏了起来,不知是否属实,我想证明一下是否乃从前那女子。此事为隐秘之事,不敢倡扬,万望能办妥。”大内记一听,便知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他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虽崎岖难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发,亥子时即可到达。只要破晓动身返回。除了随从人员,不会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边详情如何。”旬亲王道:“你的主意虽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晓定会非难于我,至于路途远近、生疏与否我倒不曾顾虑!”他自己虽前思后虑,认为实不可行,但心犹有不甘。于是选定以前曾陪他去过的大内记以及他乳母的儿子共两三人作随从。又派大内记打听得今明两口黄大将不会赴宇治。在即将出发的时刻,他不由回想起昔日清形:从前他和秦大将和睦友好,连去宇治都是黄大将导引的。而如今却隐秘前往,实乃有愧于他。昔日情景历历在目,然这位京中从不微服骑马出门的贵人,如今为了看到那女子,居然生出胆量,身着粗布衣服骑马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该有多好!唉,今日若一无所获,实乃扫兴……”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驰狂奔,黄昏时分,匈亲王一行人终于到达宇治。于是大内记便找来一个熟悉内情的黄大将的家臣,探明情况,便避开值夜人住所,窜到西围苇垣处,拆毁了钻进去。这地方他未曾来过,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无人注目,他便偷偷地摸了进去。见正殿南面发出灯光,接着轻微的谈话声传出,他忙退回来,向旬亲王报告:“她们还没有歇息,你可以放心进去。”便替他带路。匈亲王走进里面,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簌簌作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很讲究,却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当然不会料到有人来偷看,故而并未及时修补。匈亲王向内窥视,但见帷屏的垂布局撩,灯火闪亮,有三四个侍女正在认真地缝纫,一个相貌端庄的女童正在援线。匈亲王细致打量这女童,似觉相识,但又疑心或许看错。又见昔日曾见过的叫右近的侍女也在那里。浮舟正半枕半卧,凝视灯火。但见她额发低垂,弯眉秀眼,高贵优雅,酷似二女公子。这时右近一面折叠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小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两天是回不来的。昨日京中来的使者说:‘地方官任期一过,也就是大约在二月初一吧,大将就会来这里的。’不知大将给小姐的信中如何说。”浮舟脸上愁容满布,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对面的侍女道:“小姐去进香,只要写信告知大将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进完香,不去常陆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这里。这里虽寂寞,倒也安逸自在,尽可悠闲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女道:“小姐应在此等候,大将不久便会来接小姐进京,那时再从容前去探访常陆守夫人。乳母也是性急,为何如此急迫动往进香,须知世间万事急不得呢?”右近说:“为何不劝阻乳母呢?人年纪一长,思虑往往不周呢。”她们不停地怨怪那乳母。匈亲王记起昔日邂逅浮舟时,确有一个很厌烦的老婆子,总觉好像是在梦中见过。侍女们信口胡谈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一人说道:“二条院的句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尽管权势显赫,侍女婿也异常优厚,然而自二条院夫人生了小公子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更为重视。可能是因她身边没有像这乳母那样爱管闲事吧,所以夫人可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们这里,只要大将诚心宠爱我家小姐,痴心不变,那么我家小姐也会有如此福份的。”浮舟听到此便欠身道:“你们怎可如此说话,谈论二条院夫人,倘被知晓,实难为情!”匈亲王一听这话,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她定有什么亲缘关系,不然模样为何如此相似?”他便在心中将两人细致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她略胜一筹;此女却五官清丽端庄,娇艳可爱。依旬亲王的瘠性,凡他魂思梦想之人,一旦得见,纵使其有不足之处,也不肯轻易放过,何况浮舟容貌并不逊色。他便生出了占为己有的欲念。暗忖:“她似乎要远行,不知其母尚在何方?还能再见到她么?倘今夜就能拥她入怀,实乃美妙呢!”他此时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窥视。

  但听右近说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余的明日缝吧。常陆夫人虽急,也不会一早就派车来的。”便将针线收起,挂好帷屏,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缓缓地走进内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转了一转,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们个个倦容满面,一会儿都相继睡去了。旬亲王见此情景,甚觉无计可施。只好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猛然惊醒道:“何人?”旬亲王便咳嗽两声示意。右近觉出这声音是责人口吻,自以是黛大将连夜返回,便起身准备开门。匈亲王在门外轻声道:“将门打开吧!”右近惊喜地道:“万没料到大人竟会在深夜赶回来呢?”匈亲王便顺口道:“从大藏大辅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赶了回来,不想在路上耽误,故而迟未,请快开门吧。”声音轻微,右近分辨不出,以为真是燕大将,便开了门。匈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于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狈,还是不要将灯弄得太亮。’信近叫道:‘哎呀!真吓人啊!”她战战兢兢地将灯火移开。勾亲王叮嘱她:“万不可让人知道我已回来,如此难堪之相实难见人呢?他装模作样,竭力模仿意大将的言行,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如此说,很是担心,便伏在暗处窥视。但见他装束整齐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黛大将。匈亲王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很熟悉的样子躺了下来。右近便说:“还是到原来住过的房里去吧。”匈亲王一言不发,右近只得给他送来袅枕,唤醒那些睡在屋里的持女,令她们回避。侍女们素来不招待随从人员,所以她们毫不怀疑。有一个竟自作聪明地道:“如此夜深还特地赶来,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还不知道他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静些,静些!”众侍女便不再言语,重新睡去。浮舟发觉身边躺的不是董大将,顿时惊惶万状,六神无主。但旬亲王默不作声,只管肆无忌惮地行为。浮舟倘是起初便觉察出真相,多少总会想些法子拒绝的。可现在弄得她无法可施,恍如梦里一般。匈亲王渐渐软声细语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边之人是匈亲王后,顿觉羞愧难当,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万状,呜咽不止。匈亲王想起日后无法和她再会面,也悲伤起来,陪着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随从便来请勿亲王动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匈亲王却赖着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离开,再来谈何容易。心里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寻我,今天我须留此。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别过,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虽不体谅人!但今日我决计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随从让他们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吧!再叫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踪,便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应对才是。”右近听他如此表白,真是又惊又恼。她后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酿成如此大祸。懊恨之际她又想:‘筝已如此,吵闹也是徒劳,倒使旬亲王有失颜面。那日在二条院他对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这可能是前世因缘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谁的。”她如此自慰便宽下心来,答道:“今天京中有车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对此有何主张?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但今日确实不巧,万望亲王冷静思虑,暂时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话,伺机再来如何?”她说得尽管有理有据,但亲王仍坚持道:“我倾慕小姐已多时,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于世人如何责怪,我一概不懂,不顾一切来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来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为由拒绝了吧。这事万万不能张扬,尚望你等为我二人作想,体谅我的苦心。”由此可见匈亲王痴迷浮舟,实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道:“亲王如此行事,实有失皇子身份,你们何不竭力劝阻?他昨夜之举,实乃荒唐至极,你们作为随从,党稀里糊徐地为之前导。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将如何是好?”大内让心知此事实已糟糕,只好哑口无言地倒立一边思虑。右近又大声问道:“哪一位叫时方?亲王吩咐他如此”时方笑答:“被你如此骂一通,我早已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实不相瞒:亲王如此行径,我们也以为耻,可大家不得不拼着性命来,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赶快走。”说罢,一溜烟去了。右近苦苦思虑:如何方能瞒过众人耳目呢。此时众侍女都已起身出来。右近便神秘地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隐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们不得将此事告知外人,就连换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众侍女惊讶不已,说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带荒凉沉寂。也许这次大将是悄然路过那儿,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来真叫人丢魂啊!”右近忙说:“轻声些,千万不可走漏风声,让仆役们听到可就遭了。”她骗过了众传文,而内心却焦躁不安:倘使大将的使臣忽地来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诚地祷告:“初做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日平安吧!”
  太阳高挂之时,格子窗一律打开,右近细心地服侍浮舟。正厅的帘子全都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常陆守夫人屈躬来迎,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不能出来会面。而盥洗水也仅送来一份。旬亲王甚觉木周,对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惯了黛大将斯文模样,现在看到旬亲王如此焦灼难捱,便暗忖:世间所谓情种,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又念及此身命运多钟,要是此事泄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讥议!倘被姐姐知晓,更将如何是好?幸好旬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屡屡探问:“我数次恳求你告知姓名,你却缄口不答,教人好气啊!无论你出身何等低贱,我总会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见告。”但浮舟总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别的事情,她都温顺地—一作答。因此句亲王百般怜爱她。

  晌午时分,常陆守夫人差遣来迎的车才到达。总共二辆车,七八骑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众多操着东国土话的粗陋男子相随。众侍女极度讨厌,纷纷将他们赶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心下思量:“这如何是好?若骗他们说蒸大将在此,而以餐大将那种身份显赫高贵的人离京,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思来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写了一信给常陆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领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鉴谅。”随即将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用罢酒饭,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并君:“今日禁忌,小姐暂不赴石山进香。”
  往常浮舟无事便怅望云山,无聊度日,常觉岁月难挨。而今天旬亲王深恐薄暮之时便要离浮舟而去,也视寸阴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动心不已,顿觉今日时光难留。匈亲王伴传浮舟,长久端详她容貌,觉得处处生辉,实无仅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其实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正盛,美艳娇小的六女公子来,更是逊色得多。只因旬亲王爱她人痴,方才视她为绝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认为燕大将之美无人出其右,而今日看这位旬亲王,顿觉他的俊俏潇洒更在董大将之上。匈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那精彩的戏笔,优美的绘画,使得浮舟倾心不已。画毕,他温柔地对浮舟道:“如果我们不能随时相聚,你便看看这画吧!”画中绘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着画说:“但愿我俩永远如此。”说罢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诗道:
  “纵结千载盟警深,亦悲此世命无定。我如此推想,委实不祥。倘我今后尽力而不能与你厮守一起,定会恋你而死的。起初你对我如此冷淡,我便可借此不来寻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听罢,也悲从中来,便用那蘸了墨的笔写道:
  “寿命无常不足惜,人心不定更堪悲。”匈亲王看毕暗道:“倘我心亦变化无常,实乃可叹了。”便更觉浮舟怜爱无比,笑问道:“可曾有人对你变心么?”便细细探问黄大将起初送她来此的情由,浮舟颇觉羞愧,答道:“我不愿说,你何必定要盘问呢?”半娇半嗔,更是可爱至极,匈亲王心念此事迟早定会知晓,便不再询问。

  夜幕下垂之时,赴京的使者左卫门大夫时方赶回来,对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来探问亲王行踪,他说皇后非常着急,说道:‘左大臣亦生气了。亲王私自外出,实乃草率之举,亦难保无意外之事。一旦皇上闻晓,我们必获罪无疑。’我对人说:‘亲王只是到东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着时方又埋怨道:“女子实乃罪孽深重!害得我们这些随从也不得安生,还逼得我说谎。”右近言道:“你说女子是高僧,妙极!这点功德足可消除你说谎的罪过了!你家亲王性情实在古怪,怎么会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预先知道他来,我们定会设法阻止他呢。谁知他鬼祟而来,叫我们怎生是好?”说完便进去向句亲王转达了时方的话。旬亲王早已料到此种情形,便对浮舟说道:“我困于身份行动不便,极为痛苦,希望作一个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暂时也好。其实对于这类事,我从不会为其所缚,只是蒸大将若闻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亲戚,亲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该是多么难堪呀!又有何颜面呢?我还念到:世人有‘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惟恐黛大将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贞。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此是非之地,挪居到与世隔绝的别处去。”匈亲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准备返京,然而他的灵魂似已被摄人浮舟的怀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亲王的咳嗽声不断。匈亲王紧握浮舟的手来到进门口,依恋难舍,吟诗道:
  “生离悲苦未曾识,别路凄迷泪眼昏。”浮舟亦黯然神伤,答吟道:
  “别离晓泪盈衫袖,微明难留行人驻。”天色尚暮,山风鹤唤,浓霜满道,寒气彻骨。旬亲王身在马上,心属浮舟,’此时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但当着如此多随从人员,亦不便逗留过久,只得郁郁寡欢地随了大家,悲痛欲绝离开了宇治。为防不测,大内记道定和左卫门大夫时方,一直步行在旬亲王左右两旁,直到险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马去。马蹄踏碎薄冰发出凄凉的碎裂声。为何几次恋情都离不开这条山路呢?匈亲王总觉得与这山乡似有因缘。

  匈亲王回到二条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将浮舟隐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径直回到自己那房间躺下了。然而心乱如麻,难以入睡。匈亲王渐渐消下气来,便缓步来到二女公于房中。见二女公子安详端庄地坐着,姿态矜持高雅,比他痴恋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气质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恋起浮舟来。顿觉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转帐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进来。他便说道:“我心绪恶劣,似觉寿命将尽,实甚可悲,我诚心爱你,但一旦舍你而去,你必会变心的。因那人对体倾慕已久,不达目的不会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说法呢?倘泄漏而被那人知晓,定会怨怪我诋毁他,我身多忧患;你随意一句,我便心伤落泪呢。”便背转身子。匈亲王又认真地说道:“倘我真个恨你,你将作何感想?我对你总算宠爱倍至了,连外人都怨怪我过分地宠爱你呢!但于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这就算是前世命定,无可奈何。但你即使这样,又为何处处隐瞒于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疗此时他又想起了自己与浮舟的前世因缘,终于寻着了她,不觉掉下泪来。二女公子见他如此大动真情,顿觉十分惊诧:他又听了什么谣传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当初是受那人摆布而轻率与他成婚的,因此他处处疑心我和那人关系暧昧。那人与我毫无亲缘关系,而我却信任他,受他的关照,确为我的过失。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后,痛苦不堪,神情哀怜凄楚。其实旬亲王是寻口实来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却以为他是在怀疑她与董大将的暧昧关系,而说如此气话。她就猜想有人造谣。由于不明实情,她见了句亲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时,明石皇后从官中派人送来信。旬亲王大惊,忙脸带怒容转回自己室中。但见皇后信上写道:“昨日未曾见你入宫,皇上牵挂不已。若是身体安康,望即刻入宫,时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后、父皇为他担忧,自感惭愧。然而心绪委实不快,是日终于没有人宫。而不少贵族官僚趁机前来拜访,但都被他一律挡驾于外。他独身枯坐帘内,莫思了一天。

  向晚时分,意大将突然来访。旬亲王说道:“请里面坐。”便亲切地和他对诉起来。莫大将言道:“听说你身体不适,皇后很担心呢。现在可好些?”匈亲王一见黛大将,便觉胸中扑腾不止,连话也不敢多说。他暗忖:“此人倒像个和尚,只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将如此可爱人儿藏于荒僻之地,让她苦待,而自己却无牵无挂悠闲自得。’躺在平时,即使逢到蝇头小事,他只要看见黄大将故作诚实时,定会讪笑讥讽,并当面揭穿他。至于在山中藏着女人这样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缄口不言,显得痛苦难堪之极。而蒸大将却对此毫无知晓,关切地劝慰他:“你神色不好,万望多加注意才是!当心伤风着凉呵。”他恳切地慰问了一番,便告辞而去。匈亲王独自寻思:“此人风度洒脱,令人看了自感形秽。山中那女子若将我与他作一番比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虑,始终摒弃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头。

  再说宇治山庄中,因为不再赴石山进香,众人清闲起来,便感寂寞无聊。勾亲王却眷恋宇治,书信一封,将相思之情尽倾纸上,遣专人送往。为免泄密,便选了那不知内情的时方大夫的家臣作为信使。右近对周围的人说道:“此人乃是她从前的旧相识,最近做了黛大将的随从,常互相往还。诸事全凭右近说谎欺瞒。转眼正月匆匆而过。旬亲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访,但觉长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无限烦恼,终日愁叹不止。而蒸大将稍有闲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诵经,布施物品,日落时分方悄然来到浮舟房中。他虽然是微行,然打扮并不素朴,头戴乌帽,身穿常利服,模样异常清秀。缓步踱入室中,风度优雅,令人见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对于他。那个非礼相犯的人又浮现于脑际,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觉痛苦不堪。她想:“匈亲王信中曾说:‘我自与你相识以来,顿感以前所有相识之女都可厌。’听闻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里。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将,不知心中将是何种感受?”她越想越觉痛苦,后来又思道:“这董大将委实是品貌兼备,态度含蓄,举止温文尔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释时,亦言语不多。他从不滥用油思’、‘悲伤’等语,只是巧妙表达久别相思之苦。但这比那种甜言蜜语,声泪俱下的诉说更加使人感动,这一点正是他异于常人的日常特性。至于风流优艳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讲到忠厚可依、恒久不变之心,则远胜于那人。我这回意外地对那人发生了爱慕之情,倘被大将知晓,怎生了得!那人痴癫发狂地想我,我竟对他生怜爱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举呵!倘大将以此视我为淫荡之人而遭其遗弃,那我就孤苦凄清以至抱憾终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绪满怀。黛大将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态,想道:“多日不见,她倒长大了许多,深谙人情世故了。也许是常在这偏远孤寂之地,忧愁过甚造成的吧!”便顿生怜悯之心,比以往更加体贴呵护了,遂说道:“我特意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条宫味甚近且临水,又热闹,还可时常观赏樱花呢。我想春天即可迁入,那时我们再不会有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勾亲王于昨日信中,也说早为我备好一个清静如意之地。意大将尚蒙在鼓里,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实可怜。无论怎样,我岂能弃了大将而追随旬亲王呢?”匈亲王的面影又浮于眼前,但觉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将忙安抚道:“千万不要如此悲伤,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乐。你心情如此不快,难道有人向你说了我什么不是?你万万不可听人挑唆,我若对你有二心。怎会不顾一切远途劳顿来看望你呢?”此时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轩窗,举首望月,各自无语,陷入沉思。男的追忆大女公子,不胜伤逝之情;女的思虑目后,更添忧患,哀叹自身命薄,二人各怀苦衷。夜雾笼罩着远山,订中的寒鹊,于增脱夜色中更显英姿。宇治长桥隐约可见,河吐柴船穿梭往来。此番美是于别处确实难以见到,故莫大将尤为珍爱,每每因景忆昔,历历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并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终得一聚,实是可喜可慰的。何况这浮舟较之大女公子,毫不逊色。且渐通人情世故,熟习京都生活,举止态度极为雅朴。黄大将觉得她更比往日妩媚了。但浮舟忧虑满怀,眼泪不觉夺眶而出。蒸大将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赠诗道:
  “千春无患永结契,此缘长似宇治桥。今日你应知我一片诚心了吧。”浮舟答道:
  “断石叠砌宇治桥,难凭此语结千春。”此次黛大将与浮舟更是缠绵,依依难舍。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别人非议,不免顾虑重重。又想到长聚之日不远,何必贪一时之欢呢?便打定主意,于拂晓时分启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诱人模样,对她的思念更胜于往日。

  转眼便至二月初十,旬亲王与黛大将皆出席了宫中举办的诗会。会上所奏曲调甚合时令。旬亲王一首催马乐“梅枝”,优美的嗓音颇令众人折服。他各方面皆出色,仅是耽于女色,不免令人遗憾。适逢天忽降大雪,风势异常猛烈,音乐演奏只得停止。众人回到匈亲王值宿室,用过酒饭,随意歇息。意大将甚想与人畅谈,便步出檐前,星光下隐约可见积雪已厚。他身上衣香随风飘散,颇有古歌所谓“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闲诵古歌“绣床铺只袖……今宵盼待劳”,语调高雅,态度潇洒,确令众人叹慕不已。匈亲王方欲就榻安寝,忽闻吟诵之声,怪他“可吟之歌甚多,为何特选此首!”心中甚为不悦。暗想:“如此看来,他与浮舟那女子关系确不一般。我以为她‘铺只袖’‘独寝’而‘盼待’的,仅我一人。孰知他亦有如此感受,真叫人生恨啊!她抛却了如此钟爱她的一男子,转而热切恋慕我,究出何因?”他对黄大将醋意甚浓。

  次日清晨,四下一片银白。众人将昨日所赋诗作—一呈交,请皇上赏评。正当鼎盛年华的句亲王站立御前,优美的风姿尤为出众。蒸大将虽仅稍长二三岁,却显得老成持重,倒有故作深沉之嫌。但此种仪表已为大家首肯。世人皆极力赞誉,说他身为驸马当之无愧。且他学问及政见方面,皆很优秀。诗歌被诵完毕,众人纷纷从御前退出。并皆赞赏句亲王所作的诗歌,更有人高声吟诵。而旬亲王并非喜形于色,他奇怪为何他们有此番闲情来吟诗作乐。他对诗歌丝毫无趣,心思早飞到了浮舟那儿。

  匈亲王得知黛大将亦在思念浮舟,越发放心不下。他便极力策划,于一日冒然前往宇治山庄。京中积雪已渐消融,仅有残雪如在等伴。可入山愈深,积雪愈厚。羊肠场道境蜒于深雪里,不露痕迹。如此险峻难行的道路,众人从本行过,惊惶中竟想哭出来。引路人道定,身为大内记兼式部少卿,皆为高贵的官职,但此刻不得不屈就,撩起衣裙徒步于倒护驾,那模样甚是好笑。

  宇治处虽已闻知亲王今日前来,但料想如此大雪,未必出行,众人也未在意。岂知半夜时分,右近得报,说旬亲王驾到。浮舟获悉,对亲王此番诚意,亦感动不已。右近近日常为此尴尬局面不胜烦恼,此时见亲王竟半夜踏雪而来,不觉为之心动,所有顾虑一扫而光。事已至此,总得好好待他,便找了位叫侍从的侍女,她亦为浮舟的亲信,且知情达理。同她商量:“此事极其难办!愿你能与我一道,保守秘密。”二人便设法将旬亲王引入室内。他衣服早已湿透,香气沁人心脾,两人不由担心。以为这香气与尊大将的相似,便可以蒙混过去。

  匈亲王心有所虑:既然去了,若即刻返京,倒不如不去。但若长住山庄,又怕人多嘴杂,走漏消息,故事先嘱时方提前出发,在对岸落实一处房屋,以便与浮舟同去那里。时方布置妥当后,于夜深赶至山在报知旬亲王。亲王随即动身。右近被从梦中唤醒,不知亲王要带小姐去何处,不免惊惶不定,她迷迷糊糊上前帮忙,浑身颤抖不止。匈亲王一言不发,抱起浮舟便上了船,右近吩咐侍从同去,自己留守此处。那船便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见的那种冒险伶什的小舟。当划向对岸时,浮舟似觉如箭离弦,遥赴东洋大海,心中甚是恐慌,只是紧紧抱住旬亲王,匈亲王顿觉她更为温柔可爱。此时夜空残月斜照,水面明净如镜。舟于报前面小岛名为橘岛。便将小舟停下,欣赏夜景。整个小岛如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为四季常绿的橘树覆盖。匈亲王指了指橘树对浮舟道:“你看它们,虽较平常只是一般,但有千年不变的绿叶。”便吟诗道:
  “轻舟橘岛结长契,宛如绿树永深青。”浮舟亦觉此番风景甚是新奇,答道:
  “佳橘常青心不变,浮舟叠浪前途瞑。”美妙的晨景与可爱的人儿交相辉映,旬亲王觉得此诗别具情味。

  片刻小舟便驶至对岸。下船时,旬亲王不忍将浮舟让与别人抱,便亲自抱起她,而自己要别人搀扶。旁人暗想:“此人亦真怪!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这般厚爱?”此房屋本为时方叔父因幡守的一处别庄,建筑甚为简陋,且尚未完工。故陈设极不周全,竹编屏风等器物,全是匈亲王见也未见过的粗货,防风亦不能。墙根积雪尚未融尽,此时天色晦暗,眼见又将下雪了。

  不久太阳露出了脸,檐前晶莹剔透的冰柱,发出奇异的光彩。浮舟在光彩的辉映下,容颜显得更是艳丽多姿。匈亲王身着便服,行走十分轻捷。浮舟仅穿着微薄的睡衣,体态娇小玲珑,此时丰姿更使。当她觉察此身装扮,姿意不拘躺于一美男子怀中,不觉羞涩无比。但却不可躲藏。她身着五件白色家常内衣,袖口及衣据流露出的娇艳,倒较五色绚丽的盛妆更美。旬亲王凝视浮舟,欣喜不已,浮舟那种自然天成的美姿,他平素于二位夫人身上从未见过。侍从亦显丰姿绰约,楚楚动人,正立待于倒。浮舟想起此种行径,不仅为右近得知,如今侍从亦全看在眼里,颇觉难为情。匈亲王对侍从道:“你是何人?万不可将我名字告诉外人啊?”别庄管理人将时方视作主人,热切款待。时方与匈亲王的居处仅隔一扇拉门,他甚觉得意。管理人对他亦很客气,答话低声下气。时方见他不识亲王仅认主人,不由好笑,但并不向他言明。又叮嘱他道:“阴阳师占卜,我近几日身逢禁忌,京中亦不可留居,故到此处避凶。你万万不能让外人靠近。”于是匈亲王与浮舟毫无顾忌纵情欢娱了一天。可旬亲王忽又想到蒸大将若来此处,浮舟定与他如此吧?不由炉火在胸。他便将餐大将如何宠幸二公主的事俱告于她,而绝口不谈意大将吟诵古歌“绣床铺只袖”深恋她的事。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时方派人送盥洗具及果物进来。旬亲王戏笑她道:“尊贵的客人,这下人差使是你干的吗?”侍从本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倾慕时方大夫,与他倾心晤谈,直至日暮。匈亲王眺望隔岸宇治山庄,那里有浮舟居所。但见积雪斑驳,云霞掩映处透出几枝树梢,远处雪山屏立,夕阳斜照,如明镜般熠熠发光。他便将昨夜途中险境—一讲与她。有意夸大,骇人听闻,遂吟诗道:
  “雪川深封马蹄迹,冰清隔断归车道。险道重路未曾迷,心魂却失君衫袖。”又取来粗劣的笔砚,信手戏书古歌“山城木幡里,原有马可通”之句。浮舟亦于纸上题诗一首:
  “漫天风狂飞舞雪,犹能凝冻作寒冰。只惜我身两无着,瞬息消促失踪影。”写毕又信手徐掉。旬亲王见到“两无着”三字,甚感不悦。浮舟料到伤了他的心,不免慌张,抬手将纸撕碎。匈亲王的丰姿本来令她倾慕,此时更深深感动了她。旬亲王又对她千般诉说,仪态优雅不能言尽。

  匈亲王临行时对京中人说仅出外避凶两口,此间便与浮舟从容纵欢,别无他虑。二人耳鬓厮磨,情爱渐深。右近留于宇治山庄,为给浮舟送各类衣物,只得编造借口。次日,浮舟将凌乱的秀发作了番整饰,换上颜色搭配得当的深紫色及红梅色衣装,风姿更显绰约,惹人怜爱。那侍从亦脱去昨日旧衣,穿了件华美照人的新装,愈加显得漂亮。旬亲王又戏将此新装给浮舟套上,将脸盆给她。心想:“若将她送与大公主当侍女,定受宠爱。大公主身边虽有众多出身高贵的侍女,但却无如此漂亮的容貌。”此日二人纵情媒戏,其动作放肆令人脸红。匈亲王搂了浮舟反复行愿,定要私下带她入京。且要浮舟起誓:“我在此期间,决不与黄大将相见。’提舟甚觉困窘,一言不发,竟淌下泪来,匈亲王见她如此模样,心想:“我在她面前,竟不能将那人忘怀!”不胜忧伤。此夜,他爱恨交织,时哭时诉,直至黎明。天幕刚启,便将浮舟带回宇治山庄,他仍亲自抱她上船,柔声说道:“你所关切的那人,对你总木会如此吧!你是否真的懂得我一片诚心?”浮舟想来亦是,点了点头。匈亲王心下方安,更觉她亲柔。右近打开边门,让他们进来。旬亲王留恋往返,不得木就此告别,心中空空,似犹未尽欢。

  匈亲王回到二条院。他甚感困顿,茶饭不思。不过几日,面色憔悴,身体清瘦,模样大变。皇上以下众亲故,忧心忡忡,每口皆有人前来探视,一时络绎不绝,给浮舟去的信,亦不能尽详。宇治山在那个不受欢迎的乳母,因回去照顾女儿分娩,此时已返回庄来。浮舟对她心存忌惮,展阅旬亲王的来信亦需谨慎。浮舟留居荒僻之地,一心指望蒸大将照拂,能将她迎人京中。她母亲亦以此为荣,此事虽未公开,但蒸大格言以既出,则浮舟入京已为时不远。故她早物色好了侍女,挑了乖巧女童,—一送至山庄。浮舟初愿如此,故觉此乃意料中事。然而那狂热痴迷的句亲王,总是浮于眼际,他那哀婉的诉说时时撞击着耳鼓,使她昏昏欲睡。一闭上眼,他那仪姿神态便历历如在面前,令她十分恐慌。

  连日淫雨。匈亲王再度进山的愿望化为泡影,相思之苦愈加难熬。想起“慈亲束我如蚕茧,”他叹恨此身束缚太多。好让他作难!他便书了封长信给浮舟,内有诗道:
  “凝望山居云蔼阻,阴空长空悲我心。”虽是信笔写就,却笔法隽秀,颇富情趣。浮舟正值青春,性情浮泛,此封长长情书亦是缠绵悱恻,怎不叫她倍加恋慕呢?然而忆起初识的意大将,觉得他到底修养深厚,人品卓著。或许因他是最初使她经历人事的男子,故格外重视吧。但一想:“倘我那暧昧之事为他得知,定会疏远我,那我将如何是好?母亲正急着盼他早日迎我人京,若突遭此等变故,她定会伤心的。而此位专注的旬亲王,素闻他品性轻薄,眼下虽甚亲近,日后待我如何,却难以预料。即使爱我如初,将我隐匿于京中,长期视为测室,我又如何对得起亲姐姐呢?况且此等事不可能隐瞒下去。记得在二条院那天黄昏,不经意为他撞见,后来虽藏于僻荒的宇治山中,也被他寻到。何况呆子往来人众的京里,即便隐匿,终会为黛大将知晓啊?”她思量再三,方醒悟:“我也有过失。为此而遭大将遗弃,委实痛惜!”她正对匈亲王来信凝神遐思之际,意大将的信又送到了。她未敢将两封信同时展看,两相对照太难为情。便仍躺着阅句亲王的信。侍从对右近以目示意:“她最终见新弃旧了。”此话尽在不言中。侍从说道:“并不奇怪呀!大将虽仪表不凡,但旬亲王风度更为优雅,那放荡不羁的形态,更显男子扭力。若我做了小姐,得了他这番爱怜,决不肯呆子此地。必设法到皇后处当个宫女,以便时常见到他。”右近道:“你怎如此浅薄。如大将这般人品的人,上哪找去?且不论相貌,单地那性情及仪态,便让人艳羡。小姐与亲王的事,有些不要吧!再说将来如何了结呢?”二人信口而谈。右近有了待从分担心思,撒谎亦方便自在多了。

  燕大将来信中道:“不见日久,思之甚苦,幸蒙赐书,得以慰藉,今日致柬,略表寸心。”信的一端题诗道:
  “愁苦叠满心,如雨久不晴。春水涨江川,遥念佳人影。相思之苦甚于往日了!”此信写于一方白纸上,立文式装封。笔迹虽不甚工整,却颇见书法功底,旬亲王将信笺折得极为小巧。二者各具其妙。有近等劝道:“此时无人得见,先给亲王复信吧。”浮舟颇为羞涩地说道:“今日还是不回为好吧!”她迟疑许久,方提笔写了一诗:
  “浮舟忧患居宇治,斯乡寂寥不可住。”近常她不时展看旬亲王所绘之画,却常常对画饮泣。她思虑再三,总觉与匈亲王之间不会长久。可又感到著成全黛大将而与匈亲王绝断,甚是可悲。便赋诗复旬亲王道:
  “浮萍飘絮身难留,欲化云雨向山峰。但愿‘没人白云里’吧!”旬亲王阅毕此诗,不禁失声拗哭。他想:“以此看出,她到底深爱我啊!”浮舟那忧郁的神情便一直浮现于眼前。那平日威仪的黛大将,从容地展读浮舟的复书,不由叹息:“唉,孰料她是那般孤寂,好让我心痛啊!”更觉她惹人怜爱。浮舟不由答诗道:
  “连绵知心雨,倾降无休止。不顾水位漫,襟袖亦愁郁。”他反复吟诵,不忍释手。

  一日餐大将与二公主闲谈,顺便提及道:“我心中一事,怕对你不住,故一直隐埋于心。实话相告:早年我心系一女子,寄养于外。她闲居于荒僻之地,生活甚是凄苦。我难忘旧情,拟欲将她接至京中来住。我性情自昔有异于常人,不惯寻常家居生活,常想弃世独立。而自与公主结缘后,便末存抛舍尘世之念了。连一区区女子亦让我忘情,怎可舍弃她呢?”二公主答道:“我何必为此等事心怀嫉恨呢?”戴大将道:“只怕有人于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的不是。为了一个女子,遭致资罚,不值得吧!”
  蒸大将欲让浮舟住进那处新建的居所,又恐遭人非议,说他原来专为小夫人修建的。故隐秘地派人装修屋子。承办此事之人为大藏大夫件信。此人本为尊大将的亲信。岂知什信乃大内记道定岳父,此秘密便辗转传至旬亲王耳中去了。道定对匈亲王道:“绘屏风的众画师,皆为亲信的家臣。所有设备极其讲究。”匈亲王闻得此话,愈发着急起来。他突然忆起自己有一乳母,是一远方国守之妻,即将随丈夫赴任至下京方面。他便嘱托此国守:“我有一极其隐密的女子,需托付于你处,一切勿告知外人。”国守不知此女身份,颇有些为难。但此事乃旬亲王所托,不好推拒。便答道:“在下接受便是。”包亲王安置好了此处隐匿所,方稍稍宽下心来。国守定于三月底赶赴任地,他便准备那天前去接浮舟。并派人告知有近:“我已将一切布置妥当.你等万勿泄漏此事。”他未便亲自前往宇治。此时右近传信来告:“那个多事的乳母在家,你千万不可亲自来接。”
  黄大将将迎接浮舟之日定于四月初十。浮舟不愿“随波处处行”,她暗想:“我命运为何这般奇特,将来是好是坏,实难预料啊厂她心乱如麻,决定前往母亲处住些时日,以便得以充分考虑。但因常陆守家少将之妻产期临近,正诵经祈祷,喧嚷不绝。即便去了,亦不能与母亲同赴石山进香。常陆守夫人便到了宇治。乳母出门迎接,对她说道:“大将已送来了不少衣料,万事总须办得周全完美才好。要我这老婆子一人料理,怕办得全然不像样呢。”她兴致颇高说东道西。浮舟听后,想道:“倘那些出格的事让外人耻笑,母亲与乳母又作何想法呢?那句亲王真逼人太甚,今日又有信来,说‘你即便匿迹层云里,我亦要找到,愿与你同去。望尽快安下心来,与我去隐居吧。’这叫我如何才好?”她心绪烦乱。母亲见她脸色青白,日渐消瘦,甚是惊骇,问她:“你今日态度反常,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乳母答道:“小姐近来玉体一直欠佳,茶饭不思,愁眉紧锁。”常陆守夫人道:“奇怪!真是鬼魂附体?说是有喜不可能,石山进香是为了净身啊?”浮舟听得此言,异常难过,忙将头垂了下去。

  暮色既深,皓月当空。浮舟回想那夜于对岸见到残月时的光景,眼泪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实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将老尼并君叫来,三人共叙往事。并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赞她修养功夫颇深,一切应有之事,考虑得井井有条。岂知她却青春夭逝了。又说道:“倘大小姐在世,定与二小姐一样,作了高贵夫人,与你常相交往。你使木会再受孤寂之苦,幸福无比了。”常陆守夫人暗想:“浮舟本与她们是亲姐妹呢。一旦宿运亨通,心随人愿,一定不会逊色于她们。”便对非君说:“我多年为她操劳,直到如今方稍许放心。日后她迁至京都,我们便不会常来此地了,故今天相聚于此,大家随意谈些旧事吧!”并君道:“我等出家之人,总以为常来小姐处不吉利,故末时常得见。如今她将遥迁至京都,我倒有些恋恋难舍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将,不仅身份高贵,品性亦甚高雅宽厚,实乃世人少有。仅凭他找寻小姐那番苦心,足见其诚心至深了。我早已对你提及过,没错吧!”常陆守夫人道:“日后虽难以预料,但如今大将确实一往情深,挚爱着她。还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劳。承蒙旬亲王夫人爱怜,我们亦当感谢。仅因偶然变故,几乎让她流离失所,实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匈亲王贪恋女色,甚是讨厌。他家那几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辅姐之女右近对我道:‘亲王虽较贤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让人嫌恨。倘为夫人得知,还要怪怨我们轻狂,实在真想不通。”’常陆守夫人道:“唉,想来实叫人后怕。黄大将更有皇上的女儿为妻。但好在浮舟与公主关系不甚亲密。今后不论好坏如何,仅得听天由命了。苦再次见到匈亲王,发生有辱颜面的事,那时木管我有多么悲伤,恐也难.见到我的浮舟了!”浮舟听了二人的谈话,顿觉肝胆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干净。若那丑闻传出,我还有何脸面留存于世?”此时在外宇治川水汹涌澎湃,其声凄厉悲切。常陆守夫人叹道:“如此骇人的水声,我尚未听到过,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将怎舍得让浮舟呆子此处呢?”她不免暗自欣喜。于是众人又谈及自古以来这河水造成的灾难。一侍女道:“前不久,此处一船夫的小孙子,划船时不慎便掉进河里淹死了!这条河里淹死的人向来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样被河水冲走。虽会引得不少人悲伤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暂的。而我若存活于此世闹出丑闻来,必定遭人轻视和耻笑,这种痛苦才永无休止啊!”如此想来,千般耻辱,万般愁怅,一死则可全部消除。然转念一想,又甚觉悲伤。她想起母亲对她的百般牵挂与担忧,更是心如刀绞。母亲见她萎靡不振,面容消瘦,异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个地方,替她祈祷健康。还须祭祖神佛,进行技楔。”她们万没料到她正企图“拔换洗手川”④徒然于那边忙碌操心。母亲又对乳母道:“看来侍女少了些,还须找几位。刚来的不宜带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尽管宽厚仁爱,若发生争宠之事,一样会导致两边侍女亦发生纠葛。鉴于此,你须慎重选择,万勿大意。”她极为周全地料理着,又道:“不知那边产妇何等情况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极度忧伤,今日一别,恐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便央求道:“望母亲带女儿回去暂住几回吧,女儿心境恶劣,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她依依难舍。母亲答道:“我同样舍不得你,只是那边极为嘈杂。你众侍女去了那儿,地方狭窄得很,缝纫之类极不方便。别害怕!即便你至辽远的‘武生国府’,我亦会设法来看你。我身份卑微,处处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怜呀!”说罢泪流满面。

  秦大将今天探得音讯。他悉听浮舟玉体欠佳。甚为挂念,故写信来探问。他在信中说道:“本欲亲临宇治,倾述相思之苦,无奈万事缠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愿。你进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匈亲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复,今日又写了信来,其中道:“你为何犹豫不定?我甚是担忧你‘随风飘泊去’,六神无主了。”信仍较长。两家使者常于此相逢,且曾会过面,故彼此熟识。今日二人又凑到了一起。黄大将的随从问道:“你老兄为何常来此地呀?”旬亲王的使者答道:“我特来拜访一位朋友的。”燕大将的随从道:“访问朋友,岂须亲自带上情书⑤来么?何必隐瞒实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实不相瞒,本是出云权守时方的,要我转交与此处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随从见他说话前后矛盾,颇觉奇怪。欲于此处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将的随从颇有心计,人了京都,遣身边一童子悄悄跟着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来报道:“他到匈亲王家中,将信交给了式部少辅。”匈亲王的使者却很蠢笨,不知行踪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将的随从看出底细,实甚惋惜。那随从回至三条院,正逢大将出门,他便叫一家臣转交回信。当日明石皇后返六条院省亲,故蒸大将穿着官饱前往迎候,前驱极少。那随从将回信交付与家臣时,低声说道:“我遇见一桩怪事,欲查明底细,故此时方回来。”袁大将隐约听见,从车中出来时便向随从问道:“何等怪事?”随从觉此处不便讲,便默默站立于一侧。戴大将知其必有缘由,亦不再追问,乘车而去了。

  近来明石皇后甚感不适,倒无特别重病。众皇储及公卿大夫纷纷前往探视,一时殿内极为嘈杂。大内记道定担任内务部政务,因公事繁忙,来得较迟。他正设法将宇治的复信呈交给旬亲王。匈亲王来到侍女值事房,将他唤至门口,急着拿到信。恰逢章大将从里面来,瞥见他躲在房里读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寻常的情书吧!”好奇心顿起,他便躲在那儿窥视。匈亲王一时顾不了其他,双手展开粉红色信纸,甚是专注。此时夕雾左大臣亦正好出来,将经过传文值事房。袁大将即刻走出纸隔扇门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来了。匈亲王随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头往屋内探望,匈亲王大惊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带作掩饰。左大臣对他道:“皇后此病虽长时不会复发,但仍让人担心。你即刻派人去将比睿山住持增请来吧,我须即刻回去一下。”说罢匆匆离去了。夜半时分,众人方从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旬亲王当先,带了众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将走在最后,想起临出门前那随从的神情,总觉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驱至庭前点灯之机,将他唤来问:“你有何要事相告?随从答道:“今日清晨小人于宇治山庄,见出云机守时方朝臣家一男仆,手持一封结于樱花枝上的紫色信件,从西面进门中交与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试探,但那男仆答话却前后不符,显见是在编造。小人甚觉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随,后见他走至兵部卿亲王府上,将信交与了式部少铺道定朝臣。”董大将甚是诧异,忙问:“那回信是什么样子的?”随从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从其他门里送出的。据那童子报告说信封为红色,格外考究。”董大将便立即想起方才旬亲王那般专注展读的那信,不正是红色的么?这随从党如此细心,以后定当重用。但因近旁耳目众多,不便再细问。于归途中想道:“旬亲王实在有能耐,如此僻远的地方都被他搜寻到了、他又是如何获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爱上了她?看来我当初以为将她安置在荒僻山乡就万无一失,确是太单纯幼稚了。照理,倘这女子与我毫不相干,你爱恋她倒也无妨。但你我从小就亲同骨肉,我曾想尽办法为你牵线带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地待我呢?思想起来,实甚痛心!多年来,我虽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轨半步,关系清白,足见我心何等诚挚稳重。况我对二女公子的爱恋,亦并非始于今日,而是相识已久。只因我识大体,顾后果,所以我未逾越规矩。如今看来,实在是迁蠢之极。近日旬亲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极为杂乱,不知他是如何静心写信的呢?想必已开始往来了吧。对相恋的人来说,宇治这条路,委实遥远。原来句亲王失踪,并非生了什么病,而是为浮舟心烦意乱。回想昔日地恋爱二女公子时,因不能去宇治的忧愁苦闷之状,真叫人难受。”他追忆着往事,顿时明白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无定了。凡事心中了然,甚是伤怀。又想:“世间最难揣测的,莫如人心了!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温婉拥静,孰料亦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与匈亲王倒蛮般配的。”如此一想,便欲不再争须让与匈亲王。转而又想:“真叫我与她断绝往来,实甚难舍。当初若我是想纳她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断。然事实并非如此,索性让她作情人,任由她吧。”这般反复思量,实甚荒唐可笑。他又想:“如今若我嫌恶她,弃她不顾,则旬亲王定将她占为己有。但旬亲王决非怜香惜玉之人,被他喜新厌旧送与大公主作侍女的女妇,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将来也落此下场,叫我如何忍心呢?”他终究割舍不下。为欲获悉实情,写了封信与她。遂趁无人在旁之时,召唤那个随从来前,问道:“近来道定朝臣仍与仲信家的女儿常相往来么?”随从答道:“是。”又问:“那经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说起的那个男仆么?……那边的女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详情,竟欲求爱于她呢。”圆他长叹一声,又再三叮咛道:“务必将信快些送到,万不可被人发现,否则会坏大事的。”随从遵命,心想:“难怪少输道定常打探大将的动静和宇治方面的情形,原来是有根据的。”但他不敢说出片言只语。大将也不多问,不欲让仆人们知道实情。宇治那边,见意大将的使者来得比往日更加频繁,不免忧虑重重。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赵末松浑不觉。惹人耻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对此信颇感疑虑,心中顿生优惧。难以下笔复信:若表示明白诗意而作答,实难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说是言辞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颇。思之再三,便将那信原样折好,在上面批注几字:“此信恐系错送,故特退还。今日身体欠安,亦难奉复只字。”意大将看了,想道:“她竟如此机敏。”菀尔一笑,对她并不介意。

  意大将信中的隐约其词,令浮舟心中优惧更深。她想:“荒唐羞耻的事情终难避免啊!”其时右近走过来,说道:“为何要退回大将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辞怪僻,甚难通晓,许是误送,故而退回。”原来右近觉此事奇怪,将信交付使者时已偷看过了,这做法实在不好。但她却佯装不知,说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将似乎已有所察觉了,这事令大家都难过!”浮舟听罢,顿时脸腮潮红,窘困不堪,无言以答。她万想不到右近已偷阅了信件,还以为另有知情人告之于她。但又不便细问,心想:“这些知情的侍女将怎样看待我,委实令人羞耻啊!虽说是我自身造成,但我这命也实在太苦了呵!”她忧虑不堪,便躺卧下来。

  右近和待从闲谈起来。右近道:“我有一个姐姐,在常陆国时有两个男子追随她。人世间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这两个男子皆深切爱恋我姐姐,难分高下,我姐姐无法选择,终日不得安宁。有一次她对后一个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个便嫉妒心起,不顾一切将后一个杀了,自己亦放弃了我姐姐。真可惜国府里损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凶手呢,尽管也为国守府优秀的家臣,但犯了这种过失,如何能继续任用?遂被驱逐出境。这都因女子引起。故而我姐姐也受牵累被请出了国守府,去东国作了民妇。至今母亲想起来还悲恸不已。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这样说看似不吉祥,但无论身份高下,在这种事情上是万万不能糊涂的,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会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小姐须得确定一方才是。匈亲王比蒸大将情深,只要是真心的,小姐踉随他亦无不可,了却这般忧愁苦闷。影响了身体也是无助于事的。夫人如此精心关照小姐,我母亲又一心准备迁居,盼望秦大将来迎接。孰料旬亲王竟然先下手,这事愈发纠缠不清了!”侍从道:“快别说这吓人的话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只要是小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运安排的。老实说,匈亲王那种热诚恳切,实在令人感动不已。董大将虽急欲迎娶,但小姐不会倾向他吧?据我看来,倒是暂时躲避蒸大将,追随俊俏多情的句亲王为好”。她早对旬亲王倾心艳羡,此刻便竭力夸耀他。但右近道:“我看,还是到初激或石山去求求观世音菩萨:不管追随哪一个,务请我们太平无事。黄大将领地内各庄院的办事人,均为粗鲁蛮横的武夫。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他们一族的。凡在这山城国和大和国境内,大将领地各处庄院里的人,都是这里的那个内舍产的亲戚。右近大夫乃大将女婿,大将任命他当总管,授权他办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贵的人定然不会做出粗鲁的事情来。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经常轮流地在这里守夜,难免不会发生意外的祸事。像那日夜里渡河之事,至今犹有余悸!亲王甚是谨慎从事,木带任何随从,衣着也简单质朴。若让这帮不明事理的人发现了,后果实难料想呵!”听得她们如此说,浮舟便想:“如我不倾心于匈亲王,她们怎会这么说呢?真教人羞辱惭愧!究其实,我心中并不思慕他们。只因旬亲王那焦灼万状的模样,令我惊诧恍如做梦,不由稍稍留意于他。断然没想过就此疏远久蒙照拂的黛大将。未曾料到会弄到这种地步。正如右近所说,弄出祸事来怎生是好?”她左思右想了一番,说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见呀!”说罢便将身子俯伏着,悲伤啜泣。这两位深知内情的侍女皆道:“小姐莫要悲痛如此!我们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烦忧之事,也泰然处之,谈笑自如。自发生亲王之事后,你便忧伤烦恼,怎不叫我们担忧呢?”她们皆心烦意乱,绞尽脑汁想办法。惟那乳母兴致甚高忙着准备迁居入京之事。她见浮舟愁眉不展,便将新来的几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女童唤至浮舟身边,劝她道:‘十姐看看这些可爱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着郁闷不语,只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说罢一声叹息。

  再说意大将对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复,不觉匆匆已过数目。一日,那威势十足的内舍人突然来到山庄。果如右近所说,此人年老而横变粗鲁,声音嘶哑,说话时语调与常人不同。他叫人传言:“叫侍女来听话。”右近便出来接见。他道:“大将宣召我进京接事,迟至今日方回。大将吩咐颇多,其中一事特别关照。大将说近有一小姐居住此地,由我等担当警卫,不再另派京中人来。但闻近来有来历不明的男子与侍女往来。大将对此颇为气恼,责骂我太不谨慎,这等事是守夜人应及时查明的,怎能丝毫不知呢?但我不曾闻知,便禀告大将:‘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担任守夜之事,的确于此事毫无知晓。但曾派定得力男子若干,令其轮流守夜,不得有丝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发生,我岂有不知之理呢?’大将道:‘日后务必谨慎小心,若发生非常之事,必严惩不贷!’不知大将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听得此番话,比听到猫头鹰叫更觉恐怖,答不出一句话来。她回屋传达了内舍人的话,叹道:“听他所说,与我所预料的不差毫厘!定是大将已探得消息,不然为何一封信都不来呢?’浮L母依稀听得这些话,甚是高兴,道:“大将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盗贼出没无常,值宿人亦不如过去认真,大多是散漫惯了的下司,连巡夜也省却了。”
  如今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叹道:“此身恶运果真就要来到!”又念及匈亲王来信频问“何日可以相逢”,及诉说“缭乱似松咨”的心情,愈发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让我如何选择呀!不管我追随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发生。思来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结此事。昔日不也曾有这样的例子吗?两位男子同样倾情于一位女子,那女子处于两难之间,只得技水而死……。如此看来,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与其留于世上遭受罕见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却吧。我身尚不足惜,只是母亲定然悲伤不已。但尚有许多子女须她照顾,日久自当忘怀。若我苟活于世,因此事而惹人耻笑,则母亲势必更感羞辱伤悲。”浮舟一向天真烂漫,质朴坦率,而又温婉柔顺。但因从小缺乏高深教养,涵养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无主,欲寻短见。她想销毁旧信,以免留下把柄让人耻笑。但并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次毁灭,而是逐渐处理,或用灯火烧毁,或撕碎了丢入水中。不知实情的侍女,以为小姐在作迁京之前的准备,整理旧物。遂有待从劝解:叫、姐不必这般!这些真挚的情书,若不欲别人知晓,尽可掩藏箱底,闲暇时再取出来看,亦甚惬意呢。每封情书,各具情趣,信笺又如此高雅,况满纸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话语。此番尽皆毁灭,委实可惜。”浮舟答道:“何来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这些信在世间,是不利于亲王的。而大将知道了,亦定会怪我不知廉耻,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伤,忽然忆起佛经中的一句话:背亲离世,罪孽尤重。又犹豫不决起来。

  不觉三月二十已过。旬亲王约定的那个日子即将来临。旬亲王与浮舟的信上道:“我定当于那日夜间亲自来接你。务清早作准备,谨慎行事,万不可泄漏消息,勿使仆从窥破,请勿担忧。”浮舟却想道:“亲王虽微服前来,但这里必防卫森严,没有机会相见了,叫人好不悲哀啊!无法相见片刻,只能看他抱恨而归了。”亲王的面容又浮现于眼前,挥之不去。她终于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颜面,放声大哭起来。在近忙劝解道:‘哎呀,小姐!千万别这样,会被人家窥破呢。已经有人怀疑了。只管悲伤有何益,快给他复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须恐惧。你这般娇小的身体,即便要飞行,亲王亦能将你带走。”浮舟稍稍镇静一下,拭泪答道:“你们均以为我倾心于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们尽管说吧。但我向来觉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执蛮横之人,确定了我是爱慕他的。我若断然不理,不知会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运多外!”遂将旬亲王的信弃之不复。

  再说包亲王不见浮舟回信,暗自揣测道:“她为何好终不肯答应,连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将的劝诱,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难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终认为:“她定是倾心于我的,只是受了侍女们的挑唆,才移情别恋的。”顿觉“恋情充塞天空里”,实在无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庄在望,但见篱垣外面,警卫森严,气氛大异于往日。便有人连连盘问:“来者报名。”旬亲王慌忙退回,派一个谙熟此地情况的仆人前往,这仆人也受到盘问。显见这情形的确不同于往回了。仆人甚感尴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亲自递交。”’便指出右近的一个女仆的名字,叫她出来接函受话。女仆传言于右近,右近也颇为难,只叫她回复:“今夜实在不行,敬请谅解!”仆人问匈亲王回复了此话。旬亲王心想:“为何突然如此疏远我?”他无法忍受,遂对时方道:“你过去找侍从吧,总得想个办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时方机灵,胡言乱语敷衍了一番,得以进去找到侍从。侍从道:“我也感到诧异。不知蒸大将为何突然下令,加强了夜间警卫。小姐也为此忧虑不堪,尤其担心亲王受到屈辱。今日亲王果然遇到麻烦,这以后的事更难办了。不如暂且忍耐,待亲王选定来迎日期,我们暗自做好准备,通知你们,大事便成了。”又叮嘱他匆将乳母惊醒,行事需小心谨慎。时方答道:“亲王来此,委实不易,看他样子,不见小姐是不会罢休的。我若无功而回,定要遭他责骂。不如我们同去向他说明情况吧。”便催侍从一同前去。”侍从道:“这也太蛮横了厂两人争执不休,不觉夜色加深。

  其时旬亲王骑着马,站在稍远的地方。几匹村犬,跑出来向他狂吠,声音甚是粗劣,令人心惊肉跳。随从人等不免担心:“亲王身边并无多的人,又如此轻简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将如何是好?”时方催促侍从:“快些,快些!”侍从终争执不过,跟着来了。侍从将长发收拾在胁下,发端挂在前面,那容姿甚为可爱。时方劝她乘马,她决然不肯。时方只好捧着她的长裾,做她的跟班。又将自己的木展给她穿上,自己穿了同来的仆人那双粗劣的木屐。行至旬亲王面前,便将详情报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谈话也不甚方便。遂寻了一所草舍,于其墙阴下杂草繁茂的地方,铺上一块鞍疑,匈亲王便坐在上面。匈亲王暗想:“我这样子真是狼狈啊!果真要毁灭在情场中了,不知今后将何以为人?”顿时泪流不止。那模样令心软的侍从愈发悲伤。这句亲王相貌、姿态都极为优美,就是那可怕的敌人所变的恶鬼,见了他亦于心不忍,此时句亲王略微平静了一下,十分可怜地问侍从:“为何连说一句话都不行?”怎会骤然加强戒备呢?许是有人在熏大将面前诋毁我?”侍从便将详情告诉他,说道:“一.巨决定来迎日期,务望准备妥善。亲王这般抛却尊严,屡次屈驾,我们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设法遂你所愿。”旬亲王自觉这样子狼狈,亦就不怪怨浮舟那边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随从人等便驱赶它们。哈喝声被守夜人听到了,便拉动弓弦,响声令人胆寒。但闻一男子怪声怪气地叫喊:“火烛小心!”旬亲王惊惶失措,只得吩咐返驾归京,心中的悲伤难以言喻,便对待从吟道:
  “山重道折白云隔,饮泣归身无泊处。你也早点回去吧。’动侍从归去。匈亲王依然容姿俊美,风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湿,农香随风飘散,美妙无比。侍从拜别亲王,含泪返回山庄。

  却说右近将谢绝句亲王访问之事告诉了浮舟。浮舟听罢,愈发心慌意乱,惟躺着不动。恰巧侍从回来,将详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无法言语。一时泪如泉涌,湿透了枕头。她不愿让侍女们猜忌,便竭力隐忍。翌日清晨,已是两眼红肿,羞于见人,只好躺在床上迟迟不起。好一阵才悄悄披衣起来,吟诵经文。惟愿以此消减罪孽。又取出旬亲王那日为她作的画来看,眼前便浮现出他作画时的优美姿态和俊俏面容。昨夜他冒险前来,却不能相叙一言。想来直教人悲痛万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将,“他苦心孤诣,想尽一切办法欲迎我入京。长久厮守。突闻我死耗,定会悲痛欲绝,委实愧对他啊!我死之后,也难逃世人非议,实甚可耻。然若苟活于世,被人指责为轻薄女子,予以嘲笑辱骂,势必令黛大将更为难受,倒不如死了好。”于是独自吟诗道:
  “不惜弃舍忧患身,死后但愁留恶名。”此时对母亲也百般依恋起来。连那相貌丑陋的弟妹们,也有些难舍。又想起旬亲王夫人二女公于……离世之时,方觉留恋之人甚多啊!众侍女兴致颇高准备大将迎接事宜。缝衣染帛,忙忙碌碌,谈笑风生,推浮舟无动于衷。一到晚上,她就想着怎样不为人知地走出家门,从容赴死。为此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耗散了元气。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觉得自己已濒临绝期,比待宰的羔羊更为凄凉。

  旬亲王写来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但浮舟现在已心如止水,无心思再写一封信,惟附一首诗:
  “身消尘世骨不存,坟莹无有哭谁身?”交与使者带回。她想让秦大将也知道她赴死的决心。但转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迟早会相互说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举。必不能使人知道我这决定,我独自去吧。’除决定不告诉意大将。

  母亲从京中写来一信。信中说道:“昨夜我做了一梦,见你精神不振,样子甚是难看,便为你诵经祈祷。今日白昼打瞌睡之时,又复得一梦,见你遭遇不祥之事。惊醒后即刻教信与你。万望诸事小心谨慎,切勿大意。你所居处甚为荒僻。黄大将频频赴访,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气,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体愈见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恶梦,实极为担心。原想即刻前来看你,又逢你妹产期临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时常疾病缠扰,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愿前来。望你也诵经祈祷,请求保佑吧!”并附有各种布施物品及致僧侣的请托书。浮舟想道:“我命已绝,母亲却丝毫不知,这番关怀之语,委实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来寺院之机,写回信与母亲。提起笔来,方觉心中千言万语难以倾诉,终于一句也末能写出,只赋了一首小诗:
  “惟盼重结来生缘,何须惜恋如梦生。”寺中诵经的钟声随风飘来,浮舟躺在床上静听钟声,又赋一诗:
  “幽咽余钟添人愁,南柯梦断报慈亲。”她将此诗写于寺中取来的诵经卷数记录单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将记录单仍旧系在那枝条上。乳母说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梦。看须吩咐守夜人谨慎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闻得此话,顿时悲痛欲绝,泪又涌出。乳母又道:“不吃东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汤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劝,百般照顾。浮舟想道:“这乳母自以为清健,实已年老体衰,我去之后,她又安身何处呢?”她甚为担心,觉得乳母很可怜。便想含糊其词告诉她赴死的决心。但未及张口,泪已流出。她惟恐别人生疑,看出破绽,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对她说道:“人过于忧愁,灵魂会飘荡出去。小姐近来兀自忧愁,难怪夫人要做噩梦了。须早作决定,跟随哪一方,然后听天由命。”说罢叹息不已。浮舟默然无语,静静地躺着,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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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十三章 浮游
  却说第二日清晨,宇治山庄众人发现浮舟失踪,顿时惊恐慌乱,奔走相寻,然而总不见踪影。这情形酷似小说中关于千金小姐被劫后的种种描述。恰值此时,京中母夫人因放心不下,又派一使者前来问询,使者道:“我鸡鸣时便动身出发了。”面对此状,上至乳母,下至侍女,无不手脚无措,慌作一团,不知如何作答。那不知实情的乳母及众人只是惊扰惶惑,而明知内情的有近和持从,从浮舟昨日的愁苦状,断定其已舍身赴水,不敢张扬。右近暖泣着打开母夫人来信,见信中写道:“许是太挂牵你之故,我昨夜无法安宁,梦中也不能将你看清。且时常恶梦缠绕,使得今日心绪甚为烦乱,老惦念着你。近BM大将即将接你入京,我想在你入京之前先迎来我处。可惜今日落雨,只有留待后定。”右近又将昨夜浮舟回复母亲的信打开来看,读了那两首诗,不由嚎哭起来,她暗想:“果如所料,诗中之愈多么令人伤心啊!下此决心,为何不让我知道呢?她与我两小无猜,万事都推心置腹,绝不隐瞒,为何在赴死之时却无声无息遗弃了我,叫我怎能不恨啊!?她竟似一个孩童般呼天抢地哭诉着。浮舟平素忧愁苦闷,她早已习以为常,然万料不到一向柔顺的小姐会走上绝路。右近思绪烦乱,悲痛惊骇不已;而平时自作聪明的乳母,今天亦早被骇得呆若木鸡,嘴里只知念着:“这怎生是好!这怎生是好!”
  再说句亲王获得浮舟答诗,深觉其诗意一语双关,异于往常,不由暗忖:“她原本倾心于我,恐是她疑我变心,故逃往别处,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呢?’驰忧心如焚,迅速派人前去打探。使者飞奔到山庄,见处处皆号哭不已,不由手足无措,不知将信交与何人。忙乱中只得向一女仆探问,女仆悲戚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惊慌失措呢!而偏值能作主的人又不在此,我等下人个个皆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是好。”匈亲王派去的人并未得悉内情,听此讯息,惊骇不已,慌得一溜烟返回报告。匈亲王恍如置身梦中,惊诧万分地想:“我并未听说她患重病啊?只知道她近日倡郁不堪。然昨日回信中并无此种迹象,且用笔精巧极致甚过往常。”他疑虑难释,忙唤来时方要他前去查询实情。时方答道:“恐是意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故严斥夜人须尽职,近来仆役们出入都要仔细拦阻盘问。我悄无适当藉口,若忽赴宇治山庄,被大将知悉,恐定怀疑。况且那边突然死了一人,定然喧哗扰攘,出入的人很多。”匈亲王道:“你言之有理。但是无论如何,总木该不闻木问,漠然视之吧!必须设法,去向知情者打探清楚。先前仆人传闻恐会有误。”时方见主人恳求,甚觉不好违命,便在傍晚时分动身前往。

  时方一路疾行,很快到达宇治山庄。此时雨势已弱,但因山路崎岖,他只得穿简便服装,形如仆人。走进山庄,听见许多人叫嚷,有人道:“今夜当举行葬礼。”时方一听吓呆了。恳求和右近会面,但右近不肯见他,只是传话道:“时下我心境怆然,不知所措。大夫大驾光临不能起而相迎,甚为抱歉。”时方恳切地说道:“倘我不能探明情况,如何回去复命呢?还是请那位侍从姐姐出来见我一见吧。”侍从R得出来,对他道:“人生祸福,实难预料啊!小姐恐也未曾想到。请将实情禀复亲王,忽遭不幸,众人已惶惑无措,悲痛难耐。且待稍许平静之后,再详告小姐景况。况眼下正值丧期,须得四十九日忌辰期满,大夫方可再来。”说罢吸泣不止。内室中也是哭声嘈杂。其中大概是乳母在嚷:“小姐啊!快些回来呀!你去了哪里?尸骨亦未见,实令人心伤啊!往日朝夕相见,尚嫌不够亲近呢!我日夜企盼小姐交运纳福,为此我这老命方才延喘至今。未料到小姐忽地弃我而去。鬼神不敢夺我的小姐。如此可怜之人,帝释天也会让她还魂。夺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论人鬼,都快快将她还与我们!至少也让我们看看她的遗骸啊!”她悲痛欲绝地数落。时方听得尸骨不见,甚觉奇怪,便对侍者说道:“尚望你能告我实情。可否有人藏了她?我代亲王来了解实情。倘未明晓实情或回报不符,而日后真相显露,亲王岂不怪罪于我?亲王木信会发生此事,故专派我来,不论何种情由,尚须据实报。亲王如此好意,又怎能拂逆?沉溺女色之事,在中国古朝廷倒是屡见不鲜,可如我们亲王那般情深义重之人,实难寻觅呢!”侍从暗想:“这使者倒也口舌伶俐,令人亲切。倘我隐瞒,日后终会被揭破。”思虑至此;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藏匿了小姐,如果有其事,我们又何必这般悲痛呢?我家小姐近来郁闷愁绪,表大将便说了几句,其母和这乳母便忙乎着准备让她挪居到黛大将处。而至于匈亲王与小姐之事,绝未向外人泄露过,她心中常感激思慕,故心情异常恶劣,孰料她却自赴绝路。为此,众人号肉不已。”这话虽不详尽,事实总算大概略知。时方仍是难于置信,说道:‘识言片语难叙详尽,且待亲王亲来造访吧。”侍者答道:“唉,那如何敢当?小姐与亲王的姻缘,倘现在被世人知晓,倒亦光荣。然此事一向隐秘,惟如此,方不负死者遗愿。”众人皆尽力遮掩这忽发的横死,故侍从怕时方久留会露出破绽,便力劝时方离去,时方亦知趣地告辞而去。

  正当倾盆大雨之时,母夫人匆匆从京中赶来,其悲苦之状无法言语。只听她哭诉道:“你若于我眼前死去,纵然我悲痛万分,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世亦不乏其例,而今你却尸骨不存,叫我心何安啊!”匈亲王与浮舟恋情瓜葛,母夫人浑然不知,故并未料到其会投水自尽,推测大多是鬼怪妖狐此类东西作祟,她想起在小说中有不少这类记载。作了一番狐疑猜想,终于想起二公主:或许她身边有心怀叵测的乳母,闻得浮舟将被戴大将接入京城,便忌恨在心,暗中与仆人狼狈为奸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想到此处,愈发怀疑仆人,问道:“新近有无陌生的仆人出入?”侍者等答道:“没有。此地偏僻荒凉,新来的人都不习惯,总是藉口事故,便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即便!日仆从,亦辞职不干。”山庄侍者已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情者等回想小姐近几日神情,记得她泪流满面地说“我真想死了”。再看她平素留存砚台底下所写之诗,多是些“忧患多时身可舍,却愁死后恶名留”等忧郁悲观诗,更确信她已投水。凝眸眺望宇治水,听那水声汹涌澎湃,顿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恐惧。便和右近商议:“种种迹象表明,小姐确已投水自尽。倘我们一味狐疑,而使众多关心此事的人未得确切答复,实是不妥。况小姐与匈亲王秘密之举,并非其真心自愿。即使其母现已知晓此事,也无可厚非,况对方并非令人作呕的等闲之辈。我们与其让她受猜疑之苦,不如先向她袒露事情真相,否则待被发现之时,谁担当得起?只要众人尽力隐讳,想必定会掩瞒世人耳目的。”两人便将事情悄悄告诉了夫人,说时泣不成声,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泪如泉涌,伤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女儿定是葬身在那无情的恶浪中了!”悲痛之极,恨不得自己也随之赴水。后来对右近说道:“还是派人到水里打捞吧,至少总得将遗骸找回,方可殡葬。”右近答道:“此时再去捞,恐踪迹早已全无,J;!水奔腾定已冲到大海去了。况此刻作此无用之举,定遭世人讥嘲张扬,实是难听啊!”母夫人思前想后,悲情郁积于脸,实在无法排遣。于是命右近与侍从二人推一辆车子到浮舟房间门口,将她平日所销褥垫、身边常用器具、以及她身上换下来的衣服诸物,尽皆装入车中。邀来乳母家做和尚的儿子,阿阁梨与其弟子、老法师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应邀而来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装搬运遗骸,齐心协力将车子拉了出去。母夫人和乳母悲痛万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时那内舍人带了他女婿右近大夭瞒珊而至。说道:“要行殡葬,务须先向大将禀明,择定吉日,慎重举行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缘故,不敢过分张扬,只得草率从事了。”于是将车驱往对面山脚一处平地,禁令外人靠拢,仅让几个知道实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极为简单。对于此等简陋仪式,乡村那些极为迷信的人皆讥评道:“这葬式可真怪呢!规定的礼节尚未完备,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为。”又有人道:“听说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简单呢。”此外种种讥评令人不安。右近想道:“乡村之人尚有此种讥评,若不加警惕,一旦泄露风声,使黄大将知悉葬仪并无小姐尸骸,势必会猜疑对方隐匿了小姐。待二人猜疑消除后,定会疑惑另有人隐藏了小姐。小姐前世善缘,故今世处处受责人怜爱,倘死后被猜测为下贱之人带走,实乃冤屈于她。”于是她甚为焦虑,细致察看山庄中所有仆役,对于在当目混乱中凡窥破实情的人,她使反复叮嘱不可泄露;而对于不知实情者,她则绝口不提此事,戒备得天衣无缝。两人互相告道:“待过些日,便将小姐寻死真相如实告诉大将和亲王,让他们早些知道真情,以削减忧伤。但是目下切不可泄漏,否则便有负死者。”这两人负疚甚深,故极力隐瞒。

  再说因母夫人尼僧王公主患病,董大将此时正在石山佛寺潜心祈祷。虽远离京城,然对宇治思念甚切。宇治舍生之事,亦并无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见秦大将未派使者前来吊唁,甚觉颜面无光时,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将此死讯禀报于大将。燕大将大为诧异,束手无策。只得派他最为亲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吊唁。浮舟死后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达宇治。仲信传达大将的话:“我闻知噩耗,本想立刻亲自前来。只因母夫人患病,恰值祈祷。功德期早有规定,以致未能如愿。昨夜殡葬之事,理应先来通知,郑重择定日期办理此事。为何如此匆忙追急?人死之后,丧事的繁简,纵使为徒劳,然此乃人生最后大事,你等如此简便,竞连乡人也大加讥评,实乃有失颜面。”众侍女听了使者此话,均只得推说悲伤过度,以致有此简慢之举,除此便再无解释。

  黄大将听了件信回报,忆起往事亦悲痛欲绝。他想道:“我为何要将浮舟放在宇治这可恶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会遭此意外变故,原以为她可以安闲度日,没想到却仍受人骚扰,实乃我的罪过啊广他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责不已。然于母夫人患病期间,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实乃不祥,于是下山返京。但他并不进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传言:“我一亲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为避不祥,暂免进房。”便宠闭室中,大叹命运无常之事。追忆浮舟生前容姿,实是俊美可人,愈发悲伤恋慕。他想道:“她在世之时,我未珍惜其爱,而空过岁月,如今人去楼空,后悔不及,我命中注定在恋情上颇多苦痛,因此本想立志异于众人,做个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直随俗沉浮,大约佛菩萨为此责备吧?或许是佛菩萨想让人去虔心求道,想出这个隐去慈悲之色而让人受苦的办法吧2”于是悉心研习佛道。

  匈亲王似乎更加悲伤。浮舟死讯传来,他顿时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体。众人惊恐万状,以为鬼怪作祟,忙为他驱鬼提怪,忙碌一团。直至他的眼泪逐渐哭干,心情才略微镇静下来,想起浮舟生前模样,愈添思慕伤感之情。他对于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无故红肿了两眼,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然悲伤之情仍溢于声色。一些人见了便道:“亲王如此伤心为了何事?瞧那愁肠寸断的样儿!”匈亲王悲痛然恻之事终于传到黛大将那里,表大将想道:“如此看来真如我所料,浮舟与他并非仅仅一般的通信关系。唉似浮舟这样温情美丽的人,只要一见,岂有不惹得他神魂颠倒的。幸亏她去了,否则不知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来呢!”他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状便减轻了许多。

  众人听说句亲王患病,便纷纷前来看望,络绎不绝。此时黄大将想:“他为一个身份不高之女的死,尚如此闭居哀悼,若不前去慰问,实足乖戾。”便亲往探访。此时,章大将正为刚逝世的式部卿亲王服丧,身着淡墨色丧服。色彩倒很相称,但他心中只当为浮舟服丧。他面庞瘦削,却更显出几分清峻。其余问病之人听见亲大将来,全都退出。正值日薄西山,幽静可人之时,匈亲王见意大将来此,颇觉尴尬。未曾开言,早已泪眼源俄,不能自抑。好容易镇静下来,说道:“我其实并无大碍,惟感叹人世变化无常,以致忧伤成疾而已,众人皆认为须慎重为是,父皇和母后也为此坐卧不安,我实乃有愧/泪如泉涌,他想避人注意,欲举袖揩拭,但泪珠已纷纷落下。他甚觉羞愧,但转念一想,前大将未必会知晓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儿女罢了!便觉可耻。但黛大将想道:“他果然是为浮舟悲痛忧伤呢!他二人不知何时有这关系的?数月以来,他不是常嗤笑我是个大傻瓜吗?”当他这样想时,对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顿时消逝无形。匈亲王窥视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无情!只要胸中有怜悯之心者,即使不为生离死别悲苦,也会为空中飞鸟的鸣叫而愁苦的。我今无端这般伤心流泪,若地察觉我之心事,也会因同情而落泪的。只不过他对人世变化莫测之事领略已深,故能泰然处之而无动于衷。”于是便以为此人实可钦佩,将他喻作美人曾经倚靠过的“青松枝”。他想象蒸大将与浮舟相晤之情,顿觉此人实可作死者的遗念。

  两人闲聊一会后,勇大将想了想觉得不应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闪隐讳,便决定坦然陈述,说道:“往着我俩皆无话不谈,经常推心置腹一吐为快。而后我有幸入了官场,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从容叙谈的机会。无事不敢随意造访,今日告诉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庄中见到的那位红颜薄命的大女公于,有一个与她同一血统的人,居于隐蔽之所。我闻晓后,便常去照拂她。但我当时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议,便将她暂时安顿在宇治的荒僻山庄。我并非常去看望,而她仿佛也并非惟我是从。倘我祝她如正夫人般高贵,便绝不会如此待她。但我无此用心。而她的模样,也并无缺陷。故而细心冷爱。谁知近日碎然死去,使我倍感命运多患,人生无常,因此甚为伤怀。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说毕,不禁借然泪下。他甚觉如此落泪,有失体面,便觉愧疚,可泪如泉涌,一时如何抑制得住,因此他颇为难堪。匈亲王疑惑地想:“他这态度大异寻常,恐是已知晓内情。若如此真乃遗憾!”但仍装作不知,说道:“此事真是可悲,我昨日也隐约闻知一二。本想差人问候,打听详情,但又传出足下决不欲让更多人知道此事,因此消却此念。”他故作冷漠状,然而悲痛郁结于胸,故而言语甚少。冀大将说道:“只因她与我有这般关系,故我想将其推荐与你,大概你已见过了吧?她不是到过你府上么?”这话心照不宣。遂又说道:“你尚染病在身,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浴事,恐太厌烦,恕我冒昧。请善自保重阳!”之后便告辞而去。途中,黄大将思忖;“他的思念何等深沉!浮舟不幸薄命,然命中注定便为高贵之人。这句亲王乃今上最为宠爱的皇于,无论容貌、仪态、谈吐,皆异常优秀,无与伦比。其夫人亦非寻常人,各方面皆堪称贤淑高贵之典型。但他却撇之而钟情于这浮舟。现在世人举办祈祷,诵经、祭祖、拔楔,大肆骚扰,忙乱不堪,其实皆因旬亲王痛悼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亦算高贵之人,夫人为当今皇家公主。我痛悼此女,哪点不及匈亲王呢?如今一旦念起她,悲伤便难以自禁!话虽如此,这等悲伤确也实在蠢笨不可效仿的。”他强压哀情,但仍思前想后,心迷意乱。便独自吟诵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诗,随身俯卧在那里。想起浮舟那极为简单的葬仪,深恐她的姐姐二女公子闻知后悲哀难过,觉得委实对人不起,深感不安。他想:“她的母亲身份卑微。此种人家大多迷信:凡有兄弟之人死后葬礼必须从简,草率了事,浮舟亦即如此。”思此,心中愈发难受。关于宇治诸多细况,他多有不悉,故而他欲亲赴宇治,探询浮舟死时情状。但他又不便长留宇治,倘去之即回,又未达目的。心中不免矛盾,一阵心烦。

  日月如梭,四月又到。一日傍晚,燕大将乍然想起:“倘浮舟木死,今日不正是她迁京之日么?”此番思量,又生悲凉。庭前花橘簇拥,香气四溢。杜鹃飞过。两声啼鸣。素大将独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诗,仍感心中郁结未能倾吐。此日旬亲王正好来到北院戴大将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送去,并赋诗系于枝上:
  “君心有意惜杜宇,亦自吞声暗饮泣。”
  匈亲王因见二女公子模样与浮舟极为相像,万分感慨。当夫妇二人于静坐默思时,蒸大将所赠花束及信送到,旬亲王阅毕颇觉有趣,便答诗道:
  “橘花芬芬怀故人,杜鹃知情缓啼声。多啼令人心烦。”匈亲王与浮舟之事,二女公子早已知晓。她想:“我的两位姐妹皆这般短寿,一定与她们所虑太多,过于忧愁悲伤有关。看来因我少有忧患,才得以延喘至今吧!然人世无常,我也不知能苟活多久。”念此,愈发伤心。匈亲王鉴于她已略知一二,倘再瞒她下去,已不忍心,便将往昔之事稍加整理,—一告之。二女公子道:“你总是瞒着我,使我又气又恨。”两人悲喜交加,神情激动。因对方乃死者姐姐,故而叙聊亦更为亲切。那边六条院内,万事皆奢华铺张。此次因旬亲王患病而举办祈祷,亦大肆忙碌。关切之人甚多。岳父夕雾左大臣及诸舅兄弟无时不在旁守侍,烦乱不堪。这二条院却异常清静,匈亲王甚觉舒畅。

  旬亲王推量:浮舟究竟因何而突然寻死?竟象是一场梦。他郁郁不快,便造时方等人,去宇治迎回右近。住在宇治的浮舟母亲,心魂俱被女儿牵去,一听到宇治川水呜咽,便欲跳水而去。那忧伤悲愁无时可解,痛苦不堪,只得回京去了。因此,右近只有几个僧人作伴,异常岑寂无聊。正在此时,时方等人奉命而来。先前警备森严的通口,如今却无人阻拦。时方回想前事,叹道:“真遗憾啊!亲王末次抵此却被挡驾,不让人内?顿生同情之心。远在京中的亲王却因这不足道的恋情而愁绪万般,觉得甚是无聊。但见此光景,又忆起昔日好几夜风尘仆仆赶来的情状,以及旬亲王与浮舟相拥乘船的情致,觉得其人丰姿绰约,柔美动人。回首往事,众人颓丧不振,感憾万千。右近一见时方,便便咽不止,这原属常理。时方说道:“匈亲王再三吩咐我,专程遣我来此。”右近复道:“正值热丧,我怎好离开去见亲王呢?别人看了亦将诧怪,我不无顾虑。即便去见,恐怕亦难禀报清楚,亲王又怎难确悉详情呢?且待四十九日丧忌完毕后,我寻个借口‘我要出门一下’,这才像样。倘我能意外地存活着,只要心境稍好之时,哪怕亲王不来传我,我也要亲去向他述说这噩梦般的种种经历。”她今日磨蹭着不肯起身。时方也哭着:“我们都是些不知内情的人,对亲王与小姐的关系并不详悉,但目睹亲王对她的忠爱,觉得大可不必急切亲近你们,将来侍奉你们之日甚多。如今出现这等伤心事,我们此刻的心境亦极愿与你们亲近些。”继而又道:“亲王办事向来细致周到,此次还专派来车辆。倘空车回去,定使他大为失望。事已至此,那就让另一位侍从代作入京见亲王如何户存近便唤来侍从说道:‘那么烦你走一趟吧。”侍从答道:“我言语笨拙,且丧服在身,亲王府即会不禁忌?”时方说:“府中正为亲王患病而祈祷,确有诸种禁忌,然对服丧之人似乎并不禁忌?”况亲王与小姐宿缘如此深厚,他亦应服丧。丧忌之日已所剩木多,只得劳驾你了。”这侍从一直倾慕亲王的使美满洒。她正愁浮舟死后见不着亲王了,今日却有此良机,不禁暗喜,便听从安排,随车入京去了。她身着黑色丧服,更增添几分高雅气质,清秀俊美。因她已没有主人,不必穿裳也未将裳染成浅墨色。此日便叫随从带了一条浅紫色的,以便参见亲王时系上。她不禁感慨:倘小姐在世,此日进京须微服暗行,小心谨慎。对于亲王与浮舟之间的恋事,她万分同情,故一路上想起浮舟的不幸便流泪不止,直至亲王府中,眼泪也未曾干过。

  匈亲王听说浮舟的情从来府,顿添伤感。总觉此事欠妥,便未告诉二女公子。亲王来到正殿,于顾前迎接待从。她一下车,便急切询问浮舟临终前的一言一行。侍从便细述了小姐此间是如何伤感万端,哀声叹气的,还有那一夜是如何凄惨哭泣等等。她说道:“小姐整日枯坐沉思,对事皆无心思。虽满腹心事,却从不向人流露,只是闷于心中。因此,她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如此利索的举动,实未料及。”她的详细叙述,使亲王愈发悲痛,推量浮舟心情,怪她何不随波逐流,顺其天命,而要取用此等烈举,又懊悔当时没守候于她身旁,否则将她拦腰抱住,多好啊!如今一切齿晚了,念此,心里锥刺般疼痛。此时侍从亦说:“我们亦痛悔没有深究她为何烧掉书信,实甚大意呵!”如此对答,直至天明。侍从又将浮舟写在诵经卷数记录单上的诗读给他听,那是浮舟答复母亲的绝命诗。亲王素来不曾注意过这持女,此时亦觉甚可爱,对她说道:“你今后就在此侍候夫人吧,你愿意么广侍者答道:“我求之不得,但心中悲痛未曾消解。待丧忌之后再说。”匈亲王说:“但望如愿,盼你再来。”此刻,他连这侍从亦难离舍了。破晓时分,侍从告辞,旬亲王赏赐她本为浮舟置办的根箱与衣箱各一套。器物甚多,但赏赐持从亦不宜太多,故只送了侍从一些与其身份相称的东西。侍从未料到此行受赏,心中自是百般欣喜。但将所有赏物带回,又恐同辈猜疑而带来麻烦。她甚是为难,但又不便拒绝,于是只得全带回。回到山庄,与右近悄悄地打开来看。每逢寂寞难耐之时,看到这许多新颖精致、巧妙可爱的东西,不禁睹物思人,愈发悲泣。“衣服如此华丽,于丧忌之日如何隐藏呢广两人相与愁叹。

  十分伤感的素大将也异常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因而亲自赶往宇治探询。一路上尽思往事:“当初我为何要访问八亲王呢?后来竟操心起全家,连对这个弃女也如此关心。我只是倾慕法师的道行高深方来此,原本打算向这先辈请教佛法,为后世修身积福。不想竟事与愿违,催萌了凡心。恐是因此之故,才遭受这般惩罚吧?”到得山庄,他唤来右近说道:“此间情状,我闻知甚少。真是伤心之至!七七丧忌日行将结束,我本该丧忌过后再来,但实难忍耐,故此时赶来,小姐究意患了何病,竟如此摔死?”右近思忖道:“小姐技水之事,并君等皆知晓。大将迟早也会闻知。我倘瞒了他,将来再有别的消息,反而要怪怨我。不如对他直说。”至于浮舟与句亲王的恋情,右近曾费尽心思地隐瞒,并早有准备:倘面对意大将,应该如何如何说。然今日当真面对他那异常严肃的表情,想好的话竟皆忘掉了。她只得语天伦次地叙说了浮舟失踪前后的情况。戴大将听了,不胜惊诧,一时无话可说。他想道:“此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如此沉默寡言的浮舟,凡事从不轻意开口,完全是个温顺柔弱的女子,怎会有如此烈举?定是侍女为蒙敝我而如此捏造?”他疑心浮舟被旬亲王藏了起来,愈加顿燥不安。但旬亲王痛悼之时,却无佯装之相。再认真观察众侍女,个个伤心痛哭,并无虚假的迹象。众人闻知黛大将到此,皆悲痛不已,齐声号哭。戴大将闻之,问道:“难道只有小姐一人失踪吗?还有无其他人?请将当时细况告知于我!小姐决不会因我一时冷淡而背弃我的。究竟因何不可告人之事而去投水?我总觉嚼跷。”石近觉得董大将甚为可怜,又见其猜疑,甚觉为难,便对他说道:“我家小姐出生贫寒,生长穷乡,大人当早有所闻,最近又居这荒寂山庄。自此,常多愁苦。只有大人的偶尔降临可以短暂解忧。她一直盼着早些去京,以便安乐地守候于大人身边。此愿虽不出口,但心中却时刻念着。当闻知此愿即将了遂,我们皆为之欣喜庆幸,并纷纷为乔迁作准备。那位常陆守夫人因即将了遂多年夙愿,更是满心欢喜,日夜筹划乔迁之事。岂知不久便收到大人一封让人费解的信。守夜人也来传言,说有放肆之侍女出人,必须严加警戒。那些粗暴村夫不晓事理,便胡乱猜测,顿时谣言四起。而此后又久无大人音信。故而小姐深为失望,日夜哀叹自身命苦,便生了绝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竭心尽力,为求女儿福运双至,不落于人。小姐却觉得贪妄此种幸福,定遭世人讥笑,愈发伤心。故陷入悲观,只顾整日愁叹。另外,恐怕别无死因。即使被鬼怪隐藏,总不会一点不留痕迹吧?”说完已泪盈双眼,悲拗起来。蕉大将再无可怀疑,顿生悲痛。他说道:“我身不由己,任何举动皆受人注目。每逢思幕她时,总是想道:迎她来京之日术会太久了,那时便光明正大地与我长聚了。全靠此慰情,得以度送时日。她疑心我冷淡她,而其实是她先弃舍我。教我好不痛心啊!还有一事,本不想再提,但此处无外人,说说无妨,这便是匈亲王一事。他与小姐交往究竟始于几时?我知他很擅长讨女儿家欢心,我想小姐亦是被他所感,而又深恨不能与之长相厮守,故而悲哀,以至投身赴水以求一死。其中详情必须实说,再不可隐瞒!”右近一惊:“看来他全知晓了!”深感遗憾,答道:“这伤心之事,原来大人早有所闻?我是与小姐寸步不离的……”她略加恩索,又道:“大人定然知晓,小姐曾在亲王夫人那里小住几日。殊料一日亲王竟闯进了小姐室内。终因我们一番严词痛斥而退出。小姐心怀恐惧,便迁居到三条那地方。此后亲王无踪可寻,亦便罢手。但后来不知亲王从何处探得消息,不断遣人送信至此。算来那正当二月间。然小姐却置之不理。我多劝她:‘倘一直如此,倒显得小姐没有礼貌,不通情理。’于是小姐才做一二次答复。除此外,并无他事发生。”素大将听了,想道:“右近恐怕只能说这些,我若太过深究,那反倒不好。”于是俯首沉思:“浮舟珍视旬亲王,对他有思慕之心。另一方面不能忘我,以致踌躇难决,痛苦不堪。她本就善良柔弱,难以决断此事,恰又临宇治川畔,怎不起这等差念呢?倘我不将她安置在此,即使天大的忧患,亦未必能找到投身自尽的‘深谷’?看来,这宇治川水太为可恨!”他近来常奔走于这崎岖山路,皆为了那可怜的大女公子与这浮舟啊!他一想起,便悲痛难忍。连这“宇治”地名亦常刺痛他,不愿再听了。遂又想:“二女公子最初将此人视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向我提及时,恐怕便是不祥之兆。总之,此人的死全在于我的粗心。”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母亲也实在可怜,自己身分低微,使女儿的后事也如此草率,不胜遗憾。右近的详细报道,使他想到:“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却不幸夭逝,作母亲的该是何等悲伤啊!”浮舟与匈亲王的恋情,她母亲未必知晓。她定会误认我背信变卦,才使女儿寻此短见的,也许此时她正怨恨我呢。”顿感歉疚不安。

  浮舟未死在家里,此屋本无不祥之气。但意大将见随从皆在面前,不便人屋,故命人搬下驾车辕的台,放在边川外当作凳子。但又觉不甚雅观,便走到林荫下,于青苔密布之处坐下休息。念想从此将永不再来此地,心中顿生凄凉。四下环顾,独自吟诗:
  “亦当长辞故人宅,何人凭和比患居?”阿间梨今已荣登律师之位。燕大将便召之人庄,要他为浮舟举办法事,并叫他将僧侣人数增加。他觉得只有这样举办法事,才可消减因自己造成的罪障。他还详细安排了每隔七日的诵经供养。天色已暗,意大将即将返京,心中思量再三:“倘浮舟在世,我今夜定会与之欢聚,不再返归。”他召来共君。弃君却派人代答道:“此身实甚不祥,为此整日愁叹,神思愈益衰弱昏迷,惟有怅然奄卧,此身再无用处。”她既不肯出来,蒸大将也不愿进去见她,便上道返府。一路上仍悔恨交加,何不早将浮舟迎人京中呢?那宇治川的水声,刺得他心如刀绞。他暗自叹惜:“竟连尸身也见不到了,此种死别真可怜可悲呵!她是随波逐流了呢?还是沉入了水底?”哀叹不止,无法劝慰。

  时值常陆守邪内正为祈祷女儿安产而举办法事,浮舟母亲想到自己到过丧家,身蒙不祥之气,所以返京后便未去常陆守翩,而暂时寄居于三条那所简陋屋子里。哀思无法排解,且又牵挂那临产的女儿,后来闻知顺利分娩方放心,但因身染不吉之气,不便去看望女儿,终日只得昏噩度日。正在此时,素大将悄悄派人送来一信,母夫人悲喜交加,拆阅来信,见信中写道:“夫人忽遭不幸,本应前来致吊,然因心烦意乱,泪眼昏花,且夫人亦爱子情深,不胜悲痛,故未前来造次,待。心绪稍宁时,再登门叩问,岁月易逝,人世易变,愁恨难消。痛感世事无常,更觉愁恨难消。我苟活于世,还望夫人看在你爱女的份上,以我为遗念,随时枉顾为幸!”此信言辞委婉恳切,送信使者便是那个大藏大夫仲信。表大将又命件信捎话道:“只因我做事太过迟缓,以致未能及时将爱女迎接入京,夫人可否会怨我呢?事情已是如此,尚望木再深究其责,自今后,凡事我当尽力为夫人效劳。敬请夫人放心,浮舟的兄弟若有人仕之志,我定当鼎力相助!”夫人认为子女之丧毋需过分忌避,因此坚持请信使人内休想。自己挥泪作书道:“承蒙你细心看顾,方使我身处逆境尚能延残端。小女长期愁眉不展,使我痛感自身出自低微之罪过。闻知你要迎她入京,我亦为她从此可脱离苦境而高兴。殊料又遭如此厄运,让人一听到那“宇治”二字,便觉胆战心惊,哀伤不已。今蒙赐书问候,殷勤抚慰,窃喜寿命可延。倘得幸存于世,还得仰仗鼎力相助。只因泪眼昏花,未能恭敬回复为歉。”照例,应送使者礼品,但此时不甚适合。若不送则又觉欠妥。便取了一条准备送与蔡大将的斑纹犀角带与一把精美佩刀,一并装入袋中放于车上,对仲信说:“此物乃死者遗念。’便以此赠送。使者回府后,蒸大将见了所赠物品,说道:“实在不必如此。”使者报道:“那常陆守夫人亲自接见,咦咽着感激不尽。她说:‘家里小儿也得到大将如此关照,我们身份低微,真是羞愧难当。我当不使外人知道何种关系,将所有不肖之子道赴尊哪,服侍恩人以示感激。”蒸大将想道:“与这些人家虽然关系并不密切。但天皇的后宫中,也不是无地方官的女儿的。若因宿世姻缘而蒙皇上宠爱,世人也不至于议论吧。况且普通臣下,娶贫贱人家的女儿或妇人为妻,也非罕见之事。外间传言我与一个地方守吏女儿来往,然而我最初便未打算娶她为正妻,因此不能算作我行为上的污点。我只是看在那已故的女儿面上,照顾她的家人,以及抚慰悲痛的母亲。”
  常陆守来三条那屋子里找夫人。他勃然大怒,站着对她嚷道:‘做着生孩子的女儿不管,竟躲于此逍遥!”只因夫人从未将浮舟的事情告知他。而在他心中,浮舟早已落入困境。夫人原打算在浮舟被黄大将拉入京中后,方将此喜事报与丈夫。谁曾料到此灾运之事发生,因此再无必要隐瞒下去。便抽泣着将实情惧告与他,且取了餐大特的信与他看。常陆守本是一起炎附势之人,见了此信大为诧异,反复玩味,叹息道:“这孩子放弃了如此莫大的幸福,真不识好歹!我亦为大将家臣,经常在他府中出入,却从未被他召见过。他实在是少有的显贵尊严之人呵!由他关照我儿,我们全家算走好运了!”顿时喜上眉梢,夫人则痛惜女儿,只知掩面恢泣。常陆守也不禁落下泪来。其实,倘浮舟尚在人世,恐常陆守的儿子还得不到意大将的关怀。仅因他而使浮舟丧命,心觉愧疚,方走此下策安慰其母,哪管世人讥评。

  章大将为浮舟举办七七法事。心下却又疑心她是否真已死去。但念及无论死活,举办法事总是积功德的事,因此便嘱律师于宇治寺中秘密隆重做道场。照他的吩咐,六十位法师所赠布施品皆格外丰厚。浮舟的母亲亦来此,加做了诸种佛事。旬亲王将黄金盛装于白银壶中送至右近处算是供养她的。他深恐外人生疑,不便公开铺张法事,不知内由的人纷纷猜疑:“给一位侍女的供养为何如此丰厚?”蒸大将亦派遣了大批亲信前来寺里办事。众人大惑不解:“奇怪!此女子究为何等样人,法事党办得这般隆重?”不久常陆守也来了,他毫不拘谨,竟似主人,众人更觉纳闷。近来常陆守因女婿少将喜得贵子,大办贺筵。甚是忙碌。家中珍宝应有尽有,近又收藏了唐土与新罗诸秀珍品。然而限于身分,故甚不足观。此次法事虽是隐秘举办,然而排场异常体面。常陆守见后,心想:“可惜浮舟无幸于世,否则她日后福份之高贵将无可比拟。”包亲王夫人也送来诸种物品布施,又命设筵宴请七憎。皇上也略闻蒸大将曾有一钟情女子。猜想他怀爱至浓,为不让二公主得知,竟一度藏匿于宇治山庄,亦为他惋惜。意大将与旬亲王二人一直为浮舟之死悲伤。旬亲王清火炽盛,忽然失去恋人,更是痛心疾首。但他原来轻薄成性,为转移情绪,又不断与别的女子纠缠起来,秦大将却心负愧疚,虽尽力关照浮舟家族,仍难消解心中愁闷。

  再说明石是后为叔父式部卿亲王服轻丧,丧期未满尚居于六条院。此位便由旬亲王之兄二皇子代任,由于位尊,不能常来参谒母后,旬亲王心绪欠佳,百无聊赖,便常同母后带来的姐姐大公主闲玩,借以消愁。大公主的众侍女一个比一个妩媚,匈亲王因未能仔细欣赏而颇觉遗憾。燕大将亦为之动心,情不由已暗恋上一位,便是大公主身边的小宰相君。她穿姿绝美,令人心驰神往,品性亦极为优越。她对琴与琵琶,尤其独到精深,一弹一拨,都美妙动人,写信或讲话,亦极富情趣。旬亲王往日亦曾动此念,欲夺人所爱据为己有。但小宰相君却说道:“我可不像别人那般屈从他!”她那矜持庄重的态度,颇得秦大将赞赏,感叹此人的确与众不同。而小宰相君亦察觉大将内心痛楚,不忍见到,便附诗劝慰,诗曰:
  “虽悉君心苦,怜惜不由人。但因身份微,岂可吐微忱。让我代她死了吧。”此诗附于一张雅致的信笺上。凄清之夜,正值思绪惆怅,此诗如此慰贴,熏大将深为感动,便答诗道:
  “遍历无常事,何曾显隐忧?无人晓此苦,惟君知我愁。”为答谢她此番好意,便步入她房间,说道:“正值无限忧伤,我喜得你赠诗分外欣慰。”黄大将本出身高贵,素来矜庄持重,举止文雅,不肯随意出人于侍女之室。而小宰相君身居陋室,即为宫中所谓“局”的小屋。对秦大将的突然降临,她一时手足无措。幸而她一向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应对自如,更令蒸大将恋慕。便想:“此人竟比我所爱的那人更优雅些呢!为何于此处当宫女呢?若作了我的诗妾,终日守在我身边就好了。”他暗暗将此念埋于心里。

  时至莲花盛妍,明石皇后举办法华人讲,先为亡父六条院主,再为义母紫夫人。各自择定日期,供养经佛。法会异常在严宏大,讲第五卷那日,仪式格外隆重,有幸前来六条院观赏之人,皆为众侍女远近亲故。第五天朝座讲第八讲,功德圆满。法事期间殿内暂作了佛堂装饰,如今须恢复原状,放北厢中纸隔扇得全部打开,以便仆役布置整饰。便将大公主暂移居至西面廊房。因听讲过度疲惫,众侍女皆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大公主身边仅有几个侍女侍候。此日,袁大将欲与一位退出的法师商谈要事,便换了便抱来钓殿寻找。后来僧众全部退出,素大将便坐于池塘旁纳凉。此时园中人影甚少,那位小宰相君正与同伴们于附近一帷屏围隔成的休息室暂歇。表大将屏息静听到寨奉的衣衫声,猜想小宰相君定在其中。便从纸隔扇隙缝里窥探,但见里面不似普通侍女房间,布置优雅清爽。从参差的帷屏隙间望去,室内一清二楚。有三位侍女与一女童,正将冰块盛于盖子中,喧嚷着将它割开来。她们未穿礼服,亦未穿窗汗衫,一幅放任不拘的模样。黄大将未曾想到此处便是大公主的居处。忽觉眼睛一亮,一位身着白罗衫的女子,美貌绝伦,正微露笑唇,闲视着喧哗弄冰的众位侍女。她正是大公主。此日酷热难当,浓密的头发略微向前挽起,丰姿绰约美妙。蒸大将想:“我所见的美人不少,却无如此美丽的。”相形见细,近旁的众侍女,个个黯然失色,形同树桩了。他略微定神,仔细观看。只见一持女,身着黄色生绢单衫,外缀淡紫色裙子,纤手握扇,打扮得格外整齐。她对弄冰的人说道:“你们如此费力,反而更热了!倒不如放下看看吧。”她微微笑着,眉目传神,娇羞动人。蒸大将一听那声音便怦然心跳,那侍女正是她朝思暮盼的小宰相君。众侍女费了好大力,方得将冰割碎,一人手持一块。一倍女颇为放肆地将那冰块置于头顶又直贴胸乳之间”。小宰相君便用纸包了一块,送至大公主跟前。大公主伸出那双纤细娇嫩的玉手,在包冰的纸上指拭了一下,说道:“我不要拿,水滴下来真讨厌。”秦大将隐约听得她那声音,亦觉无限欣喜。他想:“我是在她小时候才见过的,那时我仅是个蒙昧无知的顽童,但偏偏却能惊悟她那美好动人的模样。后来我再也未能见到她了,亦未曾听过有关她的事。多年后于今日却有缘与她相见,怕是神佛的赏赐吧?会不会又如从前,成为某种忧患的起因呢?”他惴惴不安,呆呆痴痴立于那儿通思。一女仆正于北面乘凉,忽然想起打开的纸隔扇未曾关上,若有人前来偷窥,自己又要遭斥责,忙慌张跑过来。见一不曾认识的穿便袍的男子站着。她心中惶恐,亦顾不得让外人瞧见,沿着回廊匆匆奔来。黄大将想:“我此种行径实有些不雅,万不能被人发现。”便转身离去,躲藏起来。那女仆极为担心:“如何得了!帷屏都未这好,从此处望进去一览无余!那官人怕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吧?陌生人还定不会到此的。若被人知晓,必严加追究是何人打开纸隔扇的?幸而他穿着丝绸单衣与裙子,走动时末发出声音。里间的人该不会知道吧?”黄大将想:“若不是遇见宇治,我道心一定坚定了。如今倒成了百苦交煎的俗夫!若当初早些出家,则已安居深山,悠闲自得了。”思前虑后,不觉心绪烦乱。又想:“我长年来不是一直渴望见到大公主吗?如今得见,却反增痛苦。这真是无聊。”
  董大将回至三条院,次日晨起身特早。细看夫人二公主的容貌,娇美动人。但他想:“二公主的美貌虽不亚于其姐,但细微处毕竟有许多差别。大公主端庄高雅,光艳照人,实在美不可言!但也许是我的成见,或因时地不同吧。”便对二公主说道:“如此大热天气,你另换件薄衫穿上吧。女子在饰定要及时更新,方可显出季节情趣。”又吩咐侍女道:“到皇后那边去,叫大或为公主缝件轻罗单衫。”众侍女便猜想:“定是大将欲将公主打扮起来,他好欣赏她的美姿。”众人均很兴奋。素大将仍旧去佛堂诵经,之后回室休想。他午时来到二公主房里,见侍女已取回轻罗单衫挂在帷屏上了。便对二公主道:“你可穿上这罗衫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半透明的着装也许不好,眼下是在家里呵?”又亲手替她换衣,裙子为红色,也如昨日大公主所穿。二公主秀发极其浓艳,长长垂下来,她的美貌确实并不比大公主差。应该说各有所长吧。他又叫人拿些冰来,让诗文割破一块送与二公主。此番模仿,自己也觉好笑。他想:‘他人皆喜欢将所爱之人写入画中,通过看画以慰其情,她虽不是大公主,然而是其妹,更好替我慰情吧户转而又想:“若昨日我亦能如此刻一样参与其间,忽意欣赏大公主……如此想来,不禁长叹一声。便问二公主:“你近些时日可曾给大公主去信了广二公主摇摇头说:“在宫中往往应父皇之命,我才写。后来,父皇未说,我便未写了。”黄大将说道:“仅因你下嫁给了臣子,大公主才不再与你通信,甚是遗憾。你可去拜见母后,诉说此事,且说你怨恨她。”二公主答道:“怨恨?这万万使不得了。我不去。”冀大将道:“那就如此,便说大姐常因我是臣下,颇为轻视,因此我也不愿给她写信了。”
  此日转瞬即逝。次日清晨,袁大将照例前往参见皇后,旬亲王一同来到。今日他身着丁香汁染的深色轻罗单衣,外署深紫色便抱,打扮俊逸,神情清爽。其相貌之美,不亚于大公主o他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且较先前略微清瘦,异常动人。此貌似大公主之人,竟使黛大将顿生爱恋。他想:“万万不可!”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惟觉比往日未见大公主前更为痛苦了。匈亲王命人拿了些画。送与大公主。木久,他也去了大公主处。

  燕大将十分恭顺地与明石皇后交谈佛经内容,后又谈到六条院主及紫夫人在世时些许琐事。末了见到那些选送大公主后遗留的图画,便说道:“二公主近日闷闷不乐,可怜得很呢!仅因她辞别九重,下嫁于臣子。那大公主亦不再与她通信,皆因她身份有别,故嫌隙于大公主。望将此类画顺便送去一些,本可由我带去,深恐不甚珍贵了。”明石皇后说道:“这就怪了,她怎会有此种想法呢?往常她姐妹二人同在宫中,当能书信来往,如今相隔甚远,相互问讯便少了些。你且告知她,不要顾虑太多,我会规劝大公主。”篇大将道:“二公主怎可冒昧去信呢?她虽不是你的亲生,但我与你有姐弟之谊。若你能看在此份上给以青睐,实在令人欣慰。况且她们平素惯于书信往来,如今忽然见弃,实甚遗憾。”他说此番话,实非好心,但明石皇后哪能意料得到。

  辞别明石皇后,秦大将欲前去探望那晚曾入其室的小宰相君,借以看看前日窥探过的那间廊房。便步过正殿,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走去。此处侍女戒备森严。董大将仪貌堂堂,风流深洒走近廊前,见夕雾左大臣家请公子正与众侍女谈话,便于边门前坐下,说道:“此处我常来走动,却很少见到诸位,我常感觉像老了似的。往后我定常来亲近亲近。你们不会嫌我不合适宜吧?”说罢便瞟了瞟几位侄子。一侍女说道:“从今日开始练习,定会返老还童的。”众人信口谈笑,倒也风趣。可见殿内极为优雅,颇富情味。他并无特别之事要来此处,仅与侍女们说些闲话罢了。但他颇感惬意,于是坐了很久。

  大公主来到母后处。母后问道:“黄大将曾到你那里去过吗广大公主的侍女大纲言君忙答道:“董大将仅来找过小宰相君。”母后道:“他一向严肃,怎会找特女谈话呢?倘不是个伶俐的女子,富有心计,心里早为他看透了。小宰相君倒可放心。”她与黛大将虽是姐弟,但素来便较客气,因此要侍女们亦不可对他太随便了。大纳言君又说道:“小宰相君深得蒸大将喜欢,常到她闺房去叙谈至深夜,恐二人关系实出一般吧?而小宰相君对匈亲王却很无情,说他待人轻薄,连信亦未给他回。”说罢笑起来。明石皇后亦跟着笑了,说道:“小宰相君确实聪明,匈亲王的浮薄本性未瞒过他。他那品性应好好改一改,说来令人遗憾,不须说侍女们的讥笑了。”大纳言君又道:“我还听得一件怪事呢:最近藏大将那个死了的女子,原是旬亲王夫人的妹妹。或许不是同母所生吧。还有一前常陆守之妻,据说为此女叔母或母亲,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此女子住于宇治,匈亲王与她私通。戴大将闻讯,准备立刻迎她入京,并添派守夜人,严加戒备。旬亲王又悄悄前去,未能进门,仅于马上与一侍女谈了片刻便回来了,此女子亦深恋旬亲王,一日却忽然失踪了。听乳母说她舍身赴水了,众人哭得甚是伤心呢。”明石皇后听后暗暗吃惊,说道:“真是荒唐!此等话是乱说得的么?如此奇闻,世间自有人传言。为何不曾听得黛大将谈及?他仅叹息人世无常,甚是惋惜宇治人亲王家个个薄命。’大纳言君亦说道:“娘娘听我说:下仆所言虽不足信,但我亦曾听得,此言乃一于宇治当差的女童道出。那天她到小宰相君娘家,千真万确谈过此事。她还道:叫。姐之死千万不可泄漏出去。此事发生得太离奇,定要有所隐讳。’许是宇治那边并未将详情惧告于蒸大将吧?”明石是后甚为焦虑,说道:“你且去告知那女童,万不可再讲与外人!匈亲王品性放浪,定遭身败名裂啊!”。

  不久大公主果真写信与二公主了。蒸大将见了,颇觉手笔优秀,心中甚是欣喜,竟后悔未能早些促成她们通信,错过了欣赏手笔的机会!明石皇后亦将众多上等图画赠与二公主。而餐大将亦暗暗弄到了好些精品,遣人送与大公主。其中有幅《芹川大将物语》中的情景:远君恋慕大公主,秋后一黄昏,难耐相思之苦,便走进大公主室中。画笔极为美妙。戴大将看后,颇觉远君便是自己的写照,便想:“我那大公主若能如画中的大公主那般爱我,有多好啊!”不由感慨自己命苦,一时感慨万千,赋诗道:
  “芦获凝露秋风拂,只恨苍苍长募苦。”他本想在那幅美妙的画上题写此诗一并送与大公主,却又顾虑若有吐露,必将惹来诸多麻烦,还是将种种欲念封存心中为好。一番柔肠寸断,思虑访煌之后,凄然怀念起死去的宇治大女公子,想道:“倘她仍活着,我断然不会对别的女子有半点非份之想,即便皇上下旨以公主相赐,我也决不应允。况且是上是明达之人,闻知我已另有钟爱,绝不会嫁公主于我的。哎!还是这序治桥姬’,害得我何等忧伤烦恼!”这般愁思苦想后,又想想那句亲王夫人,不禁爱恨交加。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当初竟让给了他!后悔已晚矣。如此痛悔一番,眼前又浮现出突然死去的浮舟,觉得她极为幼稚无知,不晓世事,轻率丧生,也实在愚笨。但忆起右近描述浮舟忧愁苦闷的情形,及闻知大将变志后又愧疚不已,时常悲伤饮泣的模样,又甚是怜悯。心想:“我原本就无意正式娶她为妻的,只将她当作忠贞可爱的情人而已。如今看来,怨不得旬亲王,亦怪不得浮舟,而是我办事不周所致。”他时时这般冥思苦想自缠自绕。

  蒸大将惯常气度安闲,举止端详,但对于恋爱之事,也时常身心交困。何况那轻薄之人句亲王,自浮舟死后,整目哀怨,无人慰藉。也没有一人可以当作浮舟的遗念而诉说哀情。惟其夫人二女公子,偶尔叹息一声“浮舟可怜”。然而她与浮舟是异母妹,最近才见面相识,并非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不甚深。那句亲王也不便在妻子面前随意说浮舟如何美丽可爱可怜。再说自宇治山庄的侍女们确认浮舟技水自尽后,便相继离散归家了,最后眷恋旧情留守在那里的,只有乳母及右近、侍从三人。侍从与浮舟不甚亲近,但也暂且留下陪伴乳母和右近。先前,在这偏僻之处,惟有宇治川的水声可以带来一点希望,聊以自慰,而如今这水,竟也让人觉得凄凉可怕了。最后侍从也离开宇治,住在京都一颇为简陋的地方。匈亲王思念死去的浮舟,便打算接待从到二条院,遣人找到她道:‘林到二条院来当差,如何?”然这侍从顾虑二条院与旧主人浮舟的复杂关系,为免非议传耳,便婉言谢绝了句亲王的好意,表示愿去明石皇后那边作侍女。匈亲王道:“这样也好。你在那边,私下我也可差使你。”侍从思想进入宫中,便不再孤独寂寞了,遂找人说情,当了明石皇后的宫女。别的宫女虽觉侍从出身低微,但见其相貌周正,人品亦好,自然不再鄙视她,相处和睦。蒸大将也常来这里,每每见到,侍从便无限感伤。她曾听人说,皇后那边有许多高贵的千金小姐,就像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如今她留心察看,愈发觉得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旧主人浮舟。

  话说式部卿亲王的前妻留下个女儿。亲王今春一死,现在的亲王夫人因是后母,对这女儿便极感厌恶。这后母有个叫右马头的兄长,此人不足挂齿,却私下看中了这个女儿。这荒唐的后母竞委屈女儿,硬将她嫁与其兄。明石皇后闻之,也甚为惋惜,说道:“这女子真命苦呵!昔日她父亲何等疼爱她,如今却落得任人糟蹋的地步。”这女儿日夜愁叹。作诗!哥哥便道:“皇后既然如此怜惜……”最近已送妹妹进宫,与大公主作伴尤为合适。因此众人皆很尊敬她。但身份另有规定,便为她取名宫君,但除一条侍女用的短裙外,不穿侍女服饰,实甚委屈于她。匈亲王闻知后,心想:“眼下相貌可与浮舟相比的,怕是只有这宫君了。她毕竟是八亲王兄弟之女。”于是爱慕之心又生,时刻都想看见她。蒸大将闻知宫君作了宫女,想道:“真是岂有此理!前不久她父亲曾想让她成为太子妃,也曾表示欲嫁与我,世事难料啊!遭遇意外,为免受讥评,倒是投身水底为好。”甚是同情宫君。

  明石皇后居于六条院之后,与宫中相比,众侍女均认为更加敞亮,更富情趣,甚是舒适。因此跟来许多侍女,往日的空房也住满了人,连回廊与厨房等处,也挤得满满的,倒也十分快活自在。夕雾左大臣的威势与当年源氏相比,毫不逊色,万事皆至善至美,以接待皇后。源氏家族较先前更为繁荣,排场也愈加阔绰新颖。若是匈亲王依然风流好色,则皇后居住六条院期间,恐怕会惹出诸多风月之事来,幸而近期他颇为安份,以致众人均以为他改掉劣习。孰料自看上富君,他那老毛病便又犯了,又不安份起来。

  秋日渐凉,明石皇后打算回宫。年轻侍女们却依恋不舍,纷纷向皇后请求:“正值迷人金秋。红叶正艳,不可错过呢!”于是日日临水赏月,管弦妙曲绕耳,那场面热闹非凡,胜似往常。匈亲王最擅长音乐,便时时弹奏几曲。其容貌跌丽,虽朝夕见惯,仍觉若初开之花。蒸大将则来往甚少,因其仪表威严。众侍女告望而生畏。两人同来参见皇后之时,侍从由屏后窥望,心想:“这两人,都为我家小姐所爱慕。倘小姐在世,该享受多好的荣福啊!却突然之间寻了短见,真是太可惜了!”她绝口不提宇治发生的事,装作不知,心里却痛惜不已。旬亲王要向母后禀告官中之事,黄大将便告退。侍从想道:“切勿让他发现我。小姐周年忌辰尚未满,我却离开了宇治,他定会怪罪的。”遂躲避起来。

  在东面的走廊边,意大将看见许多侍女正在开着的门口低声谈话。便对她们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最可亲近之人。我虽为男子,却比女人值得信赖,也能教与你们须知之事。我的心情,你们定会慢慢知晓的,所以我很高兴。”众侍女皆缄默不语。就中有一侍女名叫并姐,年事较长,颇话世故,答道:“对于并不亲密之人,总是不便亲近的。不过并非都是如此,比如我,便不是那可以随意见你的亲近之人。但我们这些身为侍女的,若装着怕羞躲避你,未免太可笑了吧!”黛大将道:“你如此断言,在我面前不怕羞,我倒觉得真是遗憾了。”他向里面望望,但见一旁堆着脱下的唐装,想必正纵情弄笔。砚台盖里盛着些琐碎的小花枝,看来是供玩耍的。帷屏后面躲着几个侍女,还有几个转过身往门外张望,尽皆发譬高盘,乌黑美丽。蒸大将顺手移过笔墨,题诗一首:
  “灿烂女郎花,宿卧花阴下。冰心如玉洁,不留好色名。为何如此担心呢?”便递给了纸隔扇后面坐着的那个侍女,她是背向着他的,并不转过身来,谁从容不迫地振笔疾书道:
  “名艳女郎花,坚贞守情志。不似寻常草,任由染露迹。”其手笔虽不甚工整,却自有一番趣味,颇有可观之处。他不认识此人,料想是正欲上皇后殿,被他挡了路,暂时躲避于此的。并姐也看了秦大将的诗,说道:“这口气像老翁,可谓斩钉截铁,没有趣味!”便赠诗道:
  “艳艳女郎花,适值茂盛开。试宿花阴下,君情移不移?之后便可确定好色与否。”冀大将答诗道:
  “承君留我宿,一夜自当伴。即是闲花草,此志亦不变。”并姐看罢道:“何故侮辱我们?我是说在别的荒郊原野吉野宿,并非我们欲留你。”袁大将只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侍女们倒希望他再往下说。然他准备离去,说道:“我这般挡住你们,未免征性。你们走吧,我不再拦你们了。看你们今日躲躲闪闪的,想必另有缘由吧广说罢起身告辞。有几个侍女想道:“他以为我们都与并姐一样木怕羞,真正冤枉人了!”
  黄大将倚着东面的栏杆眺望庭院,欣赏夕阳中次弟竞芳的秋花,心中却甚是伤感,不由低声吟咏白居易的诗句来: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忽闻有女子衣衫曳动之声,显见是刚才背身吟诗之人。她穿过正殿,向前走去。其时句亲王走过来,问侍女们:“适才过去那人是谁?”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的情女中将君。”戴大将想道:“这侍女亦太贸然了,岂能随意告诉心存非份之念的男子!”他深感遗憾。但见侍女皆亲近于匈亲王,又顿生妒意。心想:“‘许是匈亲王神情威严,那些侍女才不得不如此。我多晦气,为匈亲王狂恋,只有暗自妒恨,吃尽苦头。这些侍女中,定有他所倾心爱恋的品貌出众的女子。我何不设法诱惑此女,夺取过来,让他也尝尝我现在的滋味?我敢断定,真正聪慧的女子,决不会拒绝我的。但这种侍女又有几人呢?只有想想那二女公子了。她常嫌旬亲王的行为不合本分,又担心我和她的恋情被世人知晓枉加讥评,只能隐秘,然而始终不曾放弃对我的爱恋。能有如此见识,堪称世所罕见的贤女。然而这些侍女,与我向来生疏,能否有这种人是无从得知了。近日寂寞无聊,夜不能寐。何不也干一些风流韵事呢?”他这想法,亦有失身份。

  于是黄大将又如前日愉窥一样,特意去了大公主的西廊,这纯属无聊。晚上大公主到明石皇后那里去了,侍女们皆随意聚在廊前,闲谈观月,甚是惬意。中有一侍女正在弹筝,琴技烟熟,爪音悦耳。燕大将悄然无声地走近,竟无人知晓,但闻:“为何‘故故’状奏得如此美妙?”众人大为诧异,夫不及将揭起的帘子放下,一人起身答道:“气调’相似的兄弟不在此地广辨其声音,知此人便是中将君。章大将亦引用《游仙窟》中典故戏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得知大公主不在,他已毫无兴致。问道:“公主总是常去那边,这归省期间她还做何事呢?”侍女答道:“公主无论在何地都毋需做事,惟寻常度日罢了。”章大将想到大公主那高贵的身份,止不住一声叹息。为免被人怪诧,只得强忍情绪,接过侍女的和琴,未及调弦,便一阵弹拨。倒也合律合调,琴声与这秋天的景象甚为相宜,真是绝妙动人。忽然琴声嘎然而止,沉迷其间的侍女皆大为叹息。此刻董大将心事沉重,正寻思道:“我母亲与大公主的身体相当,唯一不同乃大公主为皇后所生。但受父帝的宠爱却完全一样。为何大公主尤为优越呢?许是皇后出生之地明石浦乃风水宝地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为妻,已是莫大幸运,然若兼得大公主,那真是完满之至!”这亦未免太狂妄了。

  再说那已故式部卿亲王之女官君,在公主西殿那里也有她自己的房间,其时诸多年轻侍女皆在那里赏月。燕大将叹道:“唉,可怜!此人与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统呢。”回想当年式部卿亲王曾有心将此女许配与他,或许有些缘份,遂向那里走去。只见两三个身着值宿制服,相貌姣好的女童在外面闲步。一见黛大将过来,忙避退室内,其娇羞之态甚为可爱。但蒸大将却不以为然。他向南行至一角,有意咳嗽几声,便走出一年事稍长的侍女来。曹大将说道:“宫君的遭遇实令人同情,我欲向她表达,却又怕这些常用之言给人虚假应酬之感,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觅新词’呢。”那倍女并无去通报官君之意,自作聪明道:“我家小姐虽遭此不幸,然想起亲王生前的宠爱,又蒙大人的深切同情,她将不胜欣慰。”黄大将听罢这泛泛的应酬,甚为扫兴,心中顿生厌感,说道:“宫君与我也算兄妹,具有同族之谊,如今遭此曲折,我理应关怀备至。今后无论何事,但请嘱咐,定当乐为效劳。若像今日叫人传言,避舍三分,岂不是有意推却我么?”侍女也觉得有些失利,便竭力劝说它君接待。宫君于帝内答道:“如今我孤苦无依,‘苍松亦已非故人’了。承蒙念惜往日情谊,不胜感激。”此为亲口对答,非侍女传言,其声甚是娇嫩,极蕴优雅之趣。蒸大将想道:“她若为此处一普通宫女,倒是很有趣味。可惜身为亲王家的女公子,今境遇改变,不得已而与人直接通话。”颇生怜惜之情。又猜想她定然美貌无比,很想见上一面。忽念旬亲王为此女苦思劳心,暗中好笑。却又唱叹世间称心如意的女子实甚罕见。他想:“身份高资优越的亲王,培育出品貌优秀的大家闺秀,不算稀奇。最稀奇的,还是成长于宇治山乡八亲王之家的美人。此处荒凉偏僻,且家道枯寂如高僧。连那众人皆视为命苦志弱的浮舟,与其面晤时,亦觉优雅清丽,可爱无比片由此显见他时刻牵挂着字治一族。不觉暮色苍茫,她们的不幸因缘历历浮现眼前,令他伤感万分。忽见诸多雅螃忽明忽暗地东飞西窜,便赋诗道:
  “眼见衅游不能取。忽显忽逝去不知。世事亦皆如这坤妮一般‘似有亦如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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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十四章 习字
  话说比睿山横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师。他那八十余岁的老母和约五十岁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们就许下了心愿,如今要到初嫩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于是法师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门生阿阁梨同行。母亲和妹妹在初懒做了功德佛事后,归途中母亲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寻得一户熟识的人家,便在那儿借宿暂住。然而,老尼姑年迈体弱,病势总不见好转,众人因而担忧不已,只得派人到横川告知法帅。此时法师正闭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母亲风烛残年,万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于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虽然人老终免一死,但惯例不可废。因此,法师便和几个弟子为祈祷而紧张地忙乱起来。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说道:“我们即去吉野御岳进香,近日正在斋戒。如今这样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呢?”他深o人死在他家,冲了斋戒。法师也觉得实是对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嫌这地方肮脏狭窄,很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忆起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财产,那儿的守院人和他是旧识,到那里去,不会不给人情的。于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两日。使者很快回来报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濒进香去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看家老头。这老头告诉他们:“你们要任,就请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着。迟了,恐怕常来进香的人住了。”法师一听,甚是高兴,说道:“这样甚好。那屋子虽是皇家的,但并没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错的。”便决定亲去看现一番。因为平素常有人来投宿,那老头也习惯了接待客人,所以虽然设备简单,却也料理得很是整洁。

  法师及其随从到了宇治院,环顾四处,只觉荒凉阴森,倍觉恐怖。于是催促几位法师赶忙吟经涌文,攘灾驱邪。陪同去初徽进香的阿阁梨与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样一个所在,便点起一盏灯,叫一个下级僧侣擎着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后面荒僻之处行去。到得那里,只见林茂木丰,翁郁之中透出阴森,不觉一阵凉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见地上一团白色之物,并不十分分明。众人好奇,便将灯拨亮一些,走近细看,好像是一个活物呆坐着。一僧人说:“大概是狐狸精的化身吧?可恶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不要走近去,怕是个妖怪呢。”于是就举起降伏妖魔的印来,眼睛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众人惊悸不已,幸好都是秃头的和尚,否则真会毛发直立呢。倒是擎着灯火的那和尚毫无惧意,远直逼拢了去。只见那东西长发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树根上饮声抽泣。众人惊讶不已,说:“这倒是奇了,还是去请法师来看看吧。”连忙去见法师并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法师也觉稀奇,道:“狐狸精变作人形,往昔只听说而已,倒从未见过。”说罢,便召来四五个随从,同他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那里,见那物仍如僧人刚才所言之状,并无什么变化。不觉疑惑起来,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守候。希望天亮时,能看个分明,看看那东西究竟是妖还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动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语。过了好一阵子,他似乎看清,说道:“这是个女人,并非什么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难之事,过去问问她把广一个僧人疑惑地说:“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会到这院子里来呢,恐怕也是被什么妖怪骗了,带到这里来的。这对病人怕是不吉利吧。”于是法师便吩咐那个看家老头来问个究竟。寂夜中人回音冲荡,更增恐怖。那老头好不容易歪歪地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他道:“这儿是否住有年轻女子?”便将那指给他看。老头答道:“这是狐狸精在作怪,这林子里常闹妖怪。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哪知那精怪却不慌不忙,像无事一般呢?”僧人问:“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没有死,照样活着。那精怪倒不会伤人的,只不过吓吓人,逗人玩罢了。”他毫不经意地说,仿佛这事已习以为常,不必大惊小怪。众僧说道:“如此说来,眼前这女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结果吧?还得仔细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灯的僧人走近去询问。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处,你能隐瞒得了么?还不快快如实说来!”良久不见动静,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脸,也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恶的东西!看你能隐藏到哪里去!”他极想弄清她的面貌。忽又想到这不定是从前在比睿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不免踌躇起来。但众人都看着他,便逞强去剥她的衣服。那女人顿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僧人道:“无论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怪事。”定要看个明白。此时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来势异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让她独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还是将她挪到墙脚下去吧。”法师这时也开口说道:“我看她实是一个真正的人。若是这样,眼看一个活着的女子扔弃在此,而不救助,实乃罪过。便是地中鱼、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尽力相救,恐也是不对的。生命短暂,所以应当万分珍惜。缓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遗弃,或者被人诱骗,总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现在先给她饮些热汤,看是否能救。倘若尽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无法的。”便吩咐把这女子抱进里面去。徒弟中有人异议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内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进这非人非怪的东西去,岂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说道:“姑且不论她是否是鬼怪化身,现在毕竟是一个活人,岂能见死不救,而住她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残忍了些啊。”众说纷纭,法师也顾不得许多,只让那女子躺在一个僻静隐蔽处,以免那些仆役看见,招人胡言。

  老尼姑被迁到宇治院暂住,不料下车的时候病势更转恶劣,众人忧虑不堪,不免又忙乱奔走了一回。法师等到母亲病势稍缓,便问徒弟道:“那女子现在如何?”徒弟回道:“还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气迷住了。”法师的妹妹听见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法师便细致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听了,顿时哭泣起来,说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这东面边门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见那女子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细地看了一回。但见那女子年轻美貌,身穿一件白线衫子,下着一条红裙。虽然衣衫凌乱,湿痕斑斑,但依旧香气悠悠。妹尼僧细细端详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呀,是我日夜悲悼思念的女儿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那些特女未曾见过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并不害怕,便无所顾忌地把她抱了进去。那女子虽然衰弱已极,却还能勉强睁开眼来。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来到此地?”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了汤来,亲手喂她。可是仍是气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语。妹尼憎想:“可怜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伤么?于是唤来阿阁梨,吩咐道:“这个人恐怕不行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吧。”“我早就说过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费心机呢?”阿图梨不以为然,但终是未能拗过尼僧,不得不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法师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呢?”众人见那女人仍是毫无反应,昏昏如故,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这女子恐怕活不成了,没想到我们被这种不祥之事纠缠于此,实在晦气。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唉,这真叫人为难呢”妹尼僧连忙阻止他们,说道:“小声些!不要叫人听见。否则会再筹来麻烦呢。”她很是怜爱这女子,很想救活她。因此她更竭力尽心地照料守护她,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细心体贴呢。这女子虽然来历不明,但她那美丽、凄楚的样子,也获得了众侍女的同情和好感,都纷纷仿效尼僧,悉心呵护,希望她活过来。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但那眼泪只是淌个不住。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萨引导你来代替我已失去的爱女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伤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了,徒给你增添负担。我实在有愧,请你还是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声音轻若游丝,尼僧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见她如此说,不由更加悲伤地说道:“你好不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为什么要说如此凄绝的话呢?我怎么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那女子只是闭口不言。妹尼僧回味她刚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伤残才如此绝望么?于是细心察看,见并无异状,心中顿又生疑: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精怪么?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整日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吟经涌文,祈祷平安。然而,众人见仍无好转,心中疑虑更甚。附近乡人之中,有几个曾在法师处当过差,听说法师在此,便赶来诉!日问候。言谈中提及道:“原嫁与意大将的八亲王的女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们几个也去帮办丧事,因此未能及时前来拜谒,尚望见谅。”众人听了,甚是诧异。妹尼僧暗想:“这样说来,这女子莫不是那女公子的灵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惧顿生。众侍女也道:“昨日晚上我们都望见火光,可能是火葬吧。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有意办得简单,不愿过分铺排张扬。”几个乡人因刚办过丧事,唯恐身上不洁,所以未进内室,只在外面交谈几句就离去了。传女们说:“董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已死多年。刚才所说的女公子又是谁呢?董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吧。”
  过了几日,法师母亲病已痊愈,同时方向木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众人觉得久留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枯燥乏味,便准备回家。侍女们说:“那女子还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担心啊!”但只得备了两辆车,派两个尼憎在老人坐的车子里服侍。叫那女子躺在妹尼僧乘的车子里,由另一待女服侍。一路上,车子缓走慢行,并不时停下来给那女子喂汤服药。她们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遥远,众人归家心切,便兼程赶路,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照料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子,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素也时有发作,然而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免不了又发病几日。法师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母亲痊愈,才又依旧上山修道。

  法师深恐外人知道他带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回来,对他不利。所以凡是未亲见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诉,即便知道的,也是严加告诫。妹尼俗也严禁大家外传,她深爱这个女子,生怕有人来寻了会。她常想,如此一个娇贵的女公子怎会落魄潦倒在这乡野之地呢?又疑心是人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尽管猜疑种种,然而终无法明确。因此妹尼僧日夜想她早点恢复健康。但是数日来仍是昏昏噩噩,全无生气。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女子再无生望了。虽是这样认为,但仍是尽心尽力地看顾。于是她就把在初做寺做的梦对人宣讲,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阁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①以祈平安。

  妹尼僧继续悉心照料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但那女子仍然不见好转。她万分苦恼,只得长书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师求救。信中说道:“我想请兄长下山来。救救这女子,既然时至今日她尚未断气,想必不会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纠缠住她的缘故。尚望兄长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我这山居来总是无妨的吧。”言词情真意切,颇使人动情。法师回书道:“此事确实奇怪,此女性命能持续至今,实乃我佛佑她,倘若当日弃之不管,实乃我佛耻辱,罪过不浅啊!此次与她邂逅,定是缘分至此吧。我定会前来竭力救助。如果救助无效,只怨她命定如此了。”法师很快就下山来了。妹尼憎高兴得再三拜谢,并把那女子数月以来的情状—一相告。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没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而此女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减,容貌未变,显得清秀动人。我时常认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可一晃数月,仍然活着。”法师听了,不由感慨道:“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让我再去看一看吧。”便过去细致端详,说道:“这容颜确实状若天仙,若非前世积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为某些过错,而遭此灾厄吧。不知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妹尼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懒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法师说:“大概是某种因缘,才使菩萨垂怜于你,恩赐你这样一个女子。要不是这样,怎能有此好福份呢?”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降魔驱邪,祈佛保佑。

  这法师长年隐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唤,也不愿前去。不想现在为一个女子却轻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晓,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众人顾及到这些,因此祷告进行得更为隐秘。他对众徒弟说:“务请大家不要声扬,我虽然屡次违犯佛门清规,但决不舍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错。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实在难逃此难,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们说道:“若有小人乱造谣言,实是亵渎我佛,麦道天谴。”于是法师立下种种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夜祈祷,直至天明,方才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阔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魂,终于被制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声叫道:“本来我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制服的。只是我过去在世之时,也是一个一贯坚持修行的法师。只因我是饮恨而去的,故而久久彷徨于幽冥之路,无法超生。这期间我住在宇治山庄,前年已制死了一人。现在这个女子是自己要弃世。她终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厌倦了尘世,方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没有想到竟有菩萨护卫着她,使我没能遂愿,而最后反被你这法师制服了。现在我就走吧!”法师便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大约是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说出几个字来。

  果然,鬼魂去后,这女子的神智顿然清醒了。便睁眼看看周围,见大都是衰老丑陋的僧人,并不认识,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伤。她努力回忆,但是连自己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更不用说清晰鲜明的过去。她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尽。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运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们熟睡后,悄悄偷出房门。那时夜风凄厉,猛烈异常。我孤身独行,更觉毛骨悚然,吓得分不出前后左右,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黑夜迷离,方向难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后退,我便绝望不已,喊道:‘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一阵恍馆后,便看见一个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仿佛觉得他抱起了我,心想这大约是匈亲王吧。我渐渐迷糊昏沉起来,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见了。没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难,便十分悲伤,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便什么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丑态岂不全被他们看到了?”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复苏,并且又弄出许多事来,于是黯然神伤,情绪更加消沉,不仅不吃东西竟连汤药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见她如此决意,急得泪流满面,对她说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现在热度已退尽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兴呢。不想你却又如此。”说罢,竟嘤嘤啜泣起来。于是她更加悉心地守护着她,其他人也因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怜爱。这女子心中虽然仍想求死,但见众人如此情深,便逐渐进食,有时还能坐起来。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缘故,只是面庞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兴不已,时常默默祝愿她早日康复。有一天她忽然对妹尼僧要求道:“请允许我削发为尼吧。否则我就不愿活在人间了。”妹尼僧说:“你这般容貌秀丽的女子,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去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过,只得把她头上的秀发略微剪掉几根,算给她受了五成。但这女子心中并不满意,只是她性情温顺,不便强求,只得将就如此。法师见那女子已无异状,便对妹尼僧说:“看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以后加强调养,求其身心痊愈即可。”说罢,告辞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恍如做梦一般,心中一面感谢菩萨恩赐,一面甜滋滋地亲自替她梳头。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着。然而一丝不乱,现在解散开来,依然亮丽柔顺。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着娇美艳丽的浮舟,只觉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随时都会飘飞起来。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她以此为耻,不便如实相告,只得掩饰说:“大约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我曾经想夺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檐前沉思。有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从庭前的大树背后走出来将我引走了。我只记得这些。此外,连我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叹惜。后来又说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还在人世,否则,会有许多麻烦的。”说完就呜咽起来。妹尼僧也觉过分盘问,会使她更伤心,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这女子,甚于竹取翁疼爱赫映姬。因此时常提心吊胆,怕她遁去,消逝无踪。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个品质十分可贵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对这女儿她十分疼爱。夫死之后,她招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全心动照顾他们,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儿又死了。她悲痛欲绝,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之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忆起女儿。忧伤悲叹,总想找一个酷似女儿之人,作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这女子。其模样姿态不仅像,而且比她的女儿更优越许多呢。她虽然疑心是在做梦,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这妹尼僧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眉目清秀,风韵犹存。举止态度也颇为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得多。房屋建造别致,庭前树木前郁葱茏,处处花草艳丽动人,水声淙淙,自是情趣无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丽,天空清幽,令人感慨万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着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歌唱,欢笑自如。驱鸟板②的鸣声别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树翁郁,山风袭来,松涛阵阵,似有千军万马隐藏其中。细听,又觉无限凄凉。浮舟整日闲着,只是诵经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合奏音乐。妹尼僧弹琴,小尼则弹琵琶。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该来玩玩音乐,没事时这样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从小命苦,从未有过抚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风雅之事,实在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吹萧鼓瑟,玩弄丝竹以遣寂寞,总是不胜感慨,觉得自己此身实在可怜,枉来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怜自叹。于是在写字的时候止不住吟诗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愿,
  谁知栅栏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忧伤。虑及今后度日无方,更觉悲从中来。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唱和,回忆昔日,讲述种种故事。但浮舟无以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道:
  “风尘流落子然身,亲朋未知不相询。”她常常想:“我已离家多时,不知母亲和乳母怎样了?恐怕她们早以为我没在人世了。那她们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啊!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现在的痛苦和寂寞呢?从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里呢?”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喝道开路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阴逝如流水,过去往事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甚是疼爱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将大人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妻,岂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爱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含泪答道:“我对妈妈那敢隐瞒半点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妈妈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热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
  “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温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后,中将时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问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罢。思念不断,常常神思恍馆。于是中将在八月十日过后,按捺不住,便趁进山猎鸟之机,又去小野草庵寻访了一回。仍旧呼唤小尼僧少将君传话进去:“自从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代答道:“可能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炉吧。”中将进屋坐定,向妹尼憎询问道:“前日听说此女子有满腹伤悲之事,可否见告,让我知道得详细些?我也常常感到万事不能称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门,怎奈双亲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郁结,愁闷不堪,很想与伤。动饮恨之人互吐胸中积闷呢!”妹尼僧见中将对浮舟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便似母亲样惋惜地说道:“你所寻之人,此女倒是合适。可惜她厌弃红尘,无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门。如此妙龄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后结局实堪忧虑啊!”说罢,走进内室,劝导浮舟:“你这样冷淡待人,实乃失礼吧。对礼尚往来之事,你还是略微应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莲花,浮舟还是冷淡地答道:“我对如何待人接物一点也不懂得,完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说罢就躺卧下来。久候不见回音,中将催问:“怎么没有回音?太无情了!‘约会在秋天’这话定然是骗我的。”他十分苦闷怨恨,便又吟道:
  “国念佳人候,草庵寻芳姿。重露湿衣襟,愁叹徒停掺。”妹尼僧听见了,对浮舟说道:“你听见么?他有多凄苦,你总该回复他一次吧!”她力劝浮舟和唱。但浮舟实在不愿作恋情诗。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后就要常来求和诗,这样岂不自寻烦恼,因此一直缄口不语。虽觉扫兴,但又无计可施。这妹尼僧年轻时原是个风流人物,今虽已老,情思犹存,就代答一诗道:
  “造途赴秋郊,双驿披寒露。湿雾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诗将使你难堪了。”
  帘内众侍女,见浮舟如此固执,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觉二人十分可怜。便力劝道:“今日中将特意来访,你谨慎地应酬他几句,恐无妨大碍吧厂她们想打动浮舟。这些女子虽已落发为尼,与青灯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敛,有时蹈袭时俗,唱些粗劣艳歌。因此浮舟深恐她们放进那男子来。她倒身横卧着想:“我命定是个苦恼中人,又不幸苟延残喘,将来会沦落到何种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遗忘我。”此时中将伤心欲绝,一忽儿吹笛,一忽儿独吟“鹿鸣凄戚”;;后来恨恨地说道:“我是怀念故人才来此探望,却未料遭如此冷落。看来已找不到抚慰我心之人了。可知这里也并非‘无忧山路’广说罢欲动身回府。他原想:“若是过分沉润女色,当然不成体统。我只不过是偶见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罢了。既然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比深闺佳人还更躲避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说道:“何不在此欣赏‘良宵花月’⑤中将没精打采地答道:“我心连些许慰藉都不能寻到,还有什么值得欣赏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将那美妙动听的笛声来,便赠诗曰:
  “望月月已近山边,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洁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这首直率的诗,便对中将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所咏。”中将见诗知意,又兴奋起来,答诗曰:
  “蒙君诚挚留我宿,拟将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窥香阎阁,不枉此行苦艰辛。”
  再说中将笛声悠扬动情,逗引得八十多岁的母尼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大约没认出中将是何人,放并无顾忌。只是声音颤抖,咳嗽连连地同其闲谈往事。她兴致勃勃地对女儿说:“我们来弹琴应和,那么?就弹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无限!侍女们,拿七弦琴来!”中将在帝外推想这是那母尼僧。他想:“这样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实在不易?她的外孙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梦,人世无常啊!”便在笛上用盘涉调吹出一个美妙的乐曲。曲罢说道:“如何?现在清弹七弦琴吧?”妹尼僧本来是个颇爱风流的人,谦虚道:“我的琴怕弹得不入调,你的笛声可是美妙无比呢!”说罢便弹。由于弹七弦琴的人日趋减少,倏然听来,更显得新颖动听。琴笛声与松风隐约应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来。那老尼僧愈加感动,深夜仍毫无倦意,只管坐着听赏。一曲刚毕,她说:“我年轻时也曾弹过和琴。但恐现在弹法已变,所以我家那法师阻止我说道:‘母亲年事已高,琴艺不佳,还是应以念佛养生为乐事,操持此等!日技,实乃无聊呢!”所以不便再弹,但私下里我还保存一张极好的和琴呢。”见她技痒难耐,大有跃跃一试之态。中将窃笑不已,笑道:“法师阻止你,太没道理了!那极乐净土之中,菩萨们也演奏音乐,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庄严的。这怎会有碍修行呢?今夜定要一听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给他这么一说,顿时兴致高涨,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来!”说时咳嗽不止。众人虽觉难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后,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拨弄曲调,也不配合刚才笛声的调子。别的乐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为众人是要单独欣赏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复弹奏几句奇怪的古风曲调。中将假意赞道:“弹得真好呵,我从未听到这样悦耳的歌调。”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将说的。便自得地说道:“现今的年轻人可不喜欢这种音乐呢。数月前来到这里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蛮漂亮。然而一点不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间里,实在无聊。”妹尼僧见她竟在中将面前非笑浮舟,很觉尴尬。老尼僧尽兴之后,中将便告辞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声悠扬,遥遥传到小野草庵中,闻者无不感动,竟辗转反侧,长夜难眠了。

  翌日,中将派人送信来说:“昨晚因为思念故人,恋慕新人,心绪烦乱,难以久待,只得匆匆归去。未忘旧情欢,难求新良朋。放声通宵哭,万顷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谅解我之苦心,否则,岂敢失之礼仪。”妹尼俗读了来信,凄然流泪,回信道:
  “闻君王笛音,慕记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热泪横。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风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将觉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观,看罢就丢在一旁了。

  自此以后,中将的情书犹如凋零之秋叶绵绵而来,很使浮舟厌烦,她认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对众人说:“还是让我出家吧,此等念头方能快快断绝。”于是只一心念佛诵经,想早日斩断种种尘缘。她一个妙龄女子,全无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怀疑她是天生倡郁。但她容貌欺霜赛雪,实在惹人喜爱,常使妹尼俗不自觉地原谅她的一切缺陷,仍时时看护着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获至宝,欣喜异常。

  转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进香还愿。多年来,她思念亡女,痛彻心肺。不想菩萨赐福还她一个酷似女儿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谢还愿。于是便对浮舟说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这一路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虽说天下菩萨相同,但初做那儿更加显灵,有很多例子足以说明呢。”她力劝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从前母亲与乳母也常常带我到初徽进香。然而并无应验,连求死也不能如愿,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难。如今跟着这些不熟识的人前去,有何意义呢广她心中害怕,不愿同往,但表面上并不怎么坚持,只是答道:“我总觉心绪不好。如此远程,恐只会徒增烦恼,因此顾虑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强,见浮舟的习字纸中夹着一首诗:
  “孤身多沉浮,在世浑如梦。意不赴古川,复看二青村。”便戏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见’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触动,不由得一惊,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红晕,更使那面容娇美无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诗曰:
  “不识双杉根,理应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轻装前往,但拗不过众人,只得留下能干的尼僧少将和另一个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来陪伴浮舟,带领众人出发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后,落寞地返回室内。想道:“我身世飘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别无他法。现在这人已经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闲愁难遣之时,中将派人送信来了。尼僧少将将信递给浮舟说道:“小姐拆开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这以后,更加避着人,寂然独坐,沉思不语。少将深恐她闷出病来,便说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连我也觉痛心。我们来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虽如此说,然有意一试。少将便把棋盘取来。她自认为棋艺比浮舟高超,便让浮舟先下。岂料浮舟棋艺不俗,不禁暗暗惊讶。于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边下边说道:“要是师父回来看见小姐的棋艺如此高明才高兴呢!师父也是棋类高手。听说她兄长早年酷爱下棋,以棋圣大德自比。有一次对我们师父说:‘我虽不以棋道闻名于世,恐你的棋艺略逊于我吧。’两人便拉开棋盘,结果法师输了二子。如此看来,师父的棋比棋圣大德还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年岁又老,再加上额发又不好看,感觉玩这种高雅的东西实不协调,顿觉厌烦,后悔今天自找麻烦开了先例。于是又勉强下了几步,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罢棋休息了。少将道:“小姐也应常找些有趣之事,调节一下,排遣孤寂。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适呢!”秋夜风声鹤唳,凄厉无比,浮舟百感丛生,独吟道:
  “秋宵悲苦虽不解,泣泪自伤冥思时。”
  不觉中皓月升空,天色更显清丽。中将便趁此美景亲来造访。浮舟慌忙避进内室,无以应对。少将不由抱怨道:“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来造访,与你说几句,于你又有什么玷污呢?”浮舟见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闯了进来,更加担心。她想推说出门去了,然而又觉得中将定是探听实在方才来此。无奈,只得沉默不应。中将没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气冲天,恨恨说道:“我并不希望听见小姐亲口说话的声音,惟愿她能接近我些,听听我的倾诉,能相互指教罢了。”尽管他说得口干舌燥,浮舟仍无任何答复,中将气愤不过,叫道:“真气死我也!住在如此优美雅致之地,却不识人间情趣。如此冷酷无情,难道是铁石心肠?”随即赋诗曰:
  “山野凄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将见浮舟如此执拗,便责备道:“眼下师父远行,人情世故,惟你应酬了,你这样不置可否,也太无礼了!”浮舟无奈,只得低吟:
  日月虚度不知忧,误教尊君作愁人。”少将将此诗传告中将,中将深为感动,却又口气不满地对少将说道:“你们怎不多多开导她,请她稍稍走出来些呢?”少将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进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从未涉足过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将大感意外,只得出来向中将如实相告。中将说道:“凡闭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经历过坎坷,遭逢过苦难,可她并非不识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许她在恋爱上经历过苦痛吧?究竟她为什么如此消沉厌世?尚望实情相告。”他恳切地探问着。但少将哪敢将真情说与他,只得敷衍道:“这是师父应该抚养的人。多年来疏远了,上次赴初做进香时忽然相遇,便相随了回来。”
  浮舟无奈之下走进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寻隙躺了下来,却怎么也难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后鼾声如雷。前面睡着的两个年纪很大的尼僧,鼾声之响丝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听越怕,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鼾声、这黑夜吞噬。她虽然并不怜惜生命,但因向来胆小,犹如赴水的人怕走独木桥而折回来一样o,心中不胜惶惑。女童可莫姬虽然随她来了,可这时一听中将在说那些动情的话,便身不由己跑了过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只叹是个不可靠的使女,中将无奈,只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将等都讥评浮舟:“如此胆小畏缩,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张漂亮的脸儿呢广众人终于纷纷睡觉了。

  大约夜半时分,老尼僧咳嗽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浮舟,十分惊异,以手加额而视,叫道:“奇怪,你是谁呀?”声音尖厉阴恻,目光紧逼,让人不寒而栗。浮舟见她身披黑衣,灯光映衬脸色,更显苍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从前我在宇治山庄被鬼怪捉去时,因失去知觉,并不害怕。如今却不知此鬼要将我如何对付了。回思从前种种痛苦,心情顿乱,偏又逢如此可厌可怕之事,命运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个死去,也许会遇到比这更加可怕的厉鬼呢!”她夜不成眠,满脑子都是旧日之事,尤觉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向只在远东常陆国虚度岁月。后来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个姐姐,正高兴从此有了依靠。哪知节外生枝,同她断绝了交往。黛大将和我走了终身,本以为我这苦命人渐渐又有了好日子,岂知又发生了可恨之事,断送了一切。回想起来,我当时因迷信他那‘橘岛常青树’所喻与我‘结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这般境地。这句亲王实在可恶!意大将起初对我有些冷淡,而后来却又爱我忠贞不贰。种种情缘,实在值得恋慕。若我还在人世的消息为他得知,多无地自容呵!只要我活着,也许还能从旁窥见他昔日的风采吧。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这真是罪孽啊。”她就这样神思远近,直叹秋夜难明,好容易听到雄鸡报晓,幻想着听到母亲说话的情景不由暗自高兴。天放大明时,她情绪又莫明地恶劣得厉害。直到这时可莫姬仍未回来,她便照样躺着。几个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们或是要粥,或是要别的什么,嚷个不停。她们对浮舟说:“你也来吃一点吧。”说着,送到她身边来。浮舟见她们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绝了,但她们仍要坚持。正僵持不下,好几个低级僧人自山上来,报:“僧都今天下山。”这里的尼僧甚觉奇怪,问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宫中举行祈祷,因法师未去,没有见效。所以昨天两次遣使来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师只得今天亲下山去。”那僧人神气活现地说。浮舟忽然想道:“法师来得正好,我不如大胆求他,让他了我出家之愿。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赐良机呢?”她就告诉老尼僧:“我心绪不佳,想趁法师下山之便,让他给我落发受戒。请老人家代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里,稀里糊涂答应了。浮舟便回转房内,将发端稍稍解开,她抚摸着头发,想到再不能以现在模样见到母亲,不觉悲从中来。也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头发略有脱落,然而仍然浓密柔长,好象黑亮的缎子。她泪眼汪汪独自吟唱“我母预期我披剃”之歌。

  至日暮时分,法师方来到小野草庵。侍女们早已洒扫齐整,便请他在南面屋子就坐。但见许多光头和尚走来走去,乱哄哄一片。法师来到老尼僧室中,询问道:“母亲一向可好?妹妹到初濒进香去了么?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还在这儿呢叶母尼僧答道:“仍在这儿呢。她只说心情恶劣,正想请你给她剃度受戒呢。’挂师便走到浮舟房间门口,问道:‘十姐在此么?”说着,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虽觉难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认真应答。法师对她说道:“我们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缘份,故我虔诚地为小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书相问,所以也不知你怎么样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浅拙,生活在此,尚能习惯否?”浮舟答道:“多谢法师好意,我原本决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残喘至今,实在伤心。承蒙众人照应,我虽愚笨,也知应真谢盛情。但我不想与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门,还望增都垂怜,帮我一了夙愿。虽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寻常女子也。”法师见她说得如此伤心,劝说道:“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何必要决心出家呢?许多人出家时,自觉道心甚坚,但是天长日久,却后悔木迭。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但那时已经晚了。千万要慎重决定啊?”浮舟啼哭着请求:‘哦从小命运多树。母亲等也曾说过:‘不如让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态之后,更是厌恶世俗生活,一心只想为来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来常觉精神恍机还望法师明苦心。”法师想:“真是令人难解啊,这样一个聪慧美丽的妙龄女子,居然毫不眷恋尘世生活。回想我为她攘解时驱逐的那妖魔,也声称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来她实在与佛道有缘。当初,若不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凡曾遭鬼怪所缠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后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对她道:“不管为什么,只要一心向着佛门,总是诸佛菩萨所赞美的。我身为僧人,岂能反对。只是授戒之事,须得谨慎从事。我今夜须赴一品公主处,明日在宫中举行祈祷,七天期满回转之后,再替你落发投戒吧。”浮舟想,那时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拦,那就晚了。她担忧此事,定要当即举行受戒诸事。于是再三请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后病势越重,再受戒也觉遗憾了。且喜今日拜见,正是难逢之机啊!’怯师是个慈悲人,听她说得凄酸,更觉其可怜,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经过这一番旅途劳顿,本想略事休息,再进宫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与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来剪刀,呈送出来。法师便叫来两个增人,对其中一个阿阁梨说道:“请你给小姐落发吧。”这阿阁梨想道:“这女子确实身世飘零,忧思郁结,若过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头发从帷屏垂布的隙缝里送出来,这头发油黑亮丽、异常美丽,阿阁梨拿着剪刀,一时舍不得落下。

  再说,少将与左卫门此时已在房里与随法师同来的熟人高兴地畅叙。荒僻山野,难见旧人,一旦得见,忙论琐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姬慌张来告时,少将方才大吃一惊,连忙跑过来看,但见法师正把袈裟技在浮舟身上,说道:“以此略表仪式吧。请小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这一说,浮舟便想起自己身世飘零,竟不知母亲身在何方,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港港而落。少将急说道:“哎呀!这如何是好!师父回来又不知要怎样骂我们了!”法师了解浮舟心情,只怕这话又惹她心绪烦乱,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将,少将虽心里不满,也不敢再有什么话说,只是悻悻然。法师念动猖语道:“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浮舟听了,想起今日削发,断尽恩爱,真有些悲不自胜。阿阎梨好不容易替她剪罢发,说道:“以后请尼僧们慢慢地修整吧。”额发则由法师亲自剪落。仪式完毕,法师说道:“你的姿容已变,可千万别后悔阿!”于是向她讲述了种种尊贵教义。浮舟觉得长久的愿望今天幸得办成,真是可喜,一时心情轻松了许多,也觉得今后做人更有意义了。

  众人走后,草庵又归于寂静。夜来风起,其声凄咽,少将等说道:“小姐在此孤独寂寞,清静度日,只是一时之事。荣华富贵之时,翘首可待。而今作了尼姑,便只能吟诵经文,与青灯古佛为伴,如此年轻,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呢?即使是日薄西山之人,到了离伴绝俗之时,也觉凄苦悲凉啊!”浮舟不以为然:“如今我才算遂心如愿了。不再考虑人情世故,挣扎于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她只觉胸怀开朗,似乎减去了若干重负。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发为尼之事,毕竟别人不赞许。今日我改穿尼装,被人见了很难为情。头发剪后,末端松散,且又剪得不整齐,哪里去寻一个不反对我做法的人,来替我修剪修剪呢?”由于顾忌重重,便关了门窗,终日躲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她天生寡言少语,万难袒露心迹。何况现在身边又没有可以倾心相谈之人。因此每有郁结,便借笔抒怀,消遣度日,诗云:
  “世人均作虚无看,曾弃此身分复捐。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话虽如此,心中总有些心伤。又诗道:
  “曾别人世临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伤心之余,中将派人送信来了。草庵中人正为浮舟出家之事议论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信使。那信使连忙回去报告了中将。中将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坚如此,连无甚紧要的回信也不肯一写,一直疏远于我。如今居然削发为尼,真是遗憾。前天晚上我还同少将商谈,希望能有机会仔细看看她美丽的头发。而今看来,真是永无机缘了。”惋惜感叹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来,说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轻舟远影失,驶向莲台去。我欲步后尘,化作莲花身。”浮舟正当伤感,破例拆看了来信。更添无限凄苦,也许是同病相怜,便情不自禁地随意在纸上写道:
  “孤心已飘远,弃离浮世生。轻舟虽送去,犹未辨去径。”叫小将另用纸张包好,送了过去,少将道:“送给中将,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写坏了。”中将得到答诗,非常珍视,然知事已无法挽回,徒自悲伤而已。

  不久,妹尼僧赴初做进香回来,见浮舟已经出家,不胜痛惜,哭道:“作为尼僧,我本应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轻了,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寿世不长,哪一天夭寿实难预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祷,求诸菩萨保佑你一生平安无事了。”浮舟见尼僧如此痛哭失声,不由推想:想我母亲闻知我已死而又不见尸骨时,恐也是如此悲伤吧?便觉心如刀绞,只得默转身子,默然无语。更显凄美。妹尼僧又说:“你如此草率决定,真让人伤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她准备尼装。别的尼俗也都来替她缝制法衣,教她穿着。她们皆遗憾地说道:“小姐来了,这山乡顿时添了光彩,我们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正想终目相处,以解寂寞孤单。谁知你也步了我们后尘,真可惜可叹!”不由得又埋怨法师不该遂了她的心愿。

  法师的镶解果然不同凡响,一品公主的病不久便痊愈了。世人无不称扬,众人深恐公主病后复发,仍将法师留住宫中,延长祈祷。雨夜岑寂,法师被明石皇后宣召去为公主通宵祈祷,遂遣散了劳累多日的侍女,只留下少数几个陌传左右。明石皇后梗也入帐内陪伴,向法师言道:“上皇恩信你已久,而此次攘解更是奏效,我想将后世之事托付于你了。”法师肩禀:“贫僧寿世不多,佛菩萨曾暗示贫增多次了。今明两年恐难熬过。故一直幽居深山,潜心修炼。若非宣召,是决计不下山的。”又言及此次作祟的鬼怪等可怕的事。又说道:“贫俗不久前曾遇一稀奇怪事呢。今春三月,老母赴初徽还愿回归时,偶伤风寒,借宿到一所叫宇治院的荒凉宅邪休养,贫僧深恐怪物作祟病人,哪知果然……”便将发现一女子的情形具言相告,明石皇后说道:“此事的确稀奇!”立刻害怕起来,忙推醒身边睡着的侍女。除了黄大将所喜欢的那个叫小宰相君的传女没有入睡,听见了谱都的讲述外,其余被叫醒的人皆莫名其妙。法师觉察到明石皇后后怕,懊悔说出此事。便不详叙当时情景,只言及后来的事:“这回贫僧应召下山,路过小野草庵时又见了那女子,她出家之心已定,苦苦请求贫僧为她落发授戒,贫增见她态度诚恳,便给她剃度了。那儿的尼俗是贫僧之妹,原是卫门督的遗编。只因唯一的女儿亡故,痛苦之余,意外地得到了这女子,自然十分高兴,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女J!。,全心全意地抚养。贫僧给她剃了度,妹妹很是埋怨贫僧。这也难怪,那女子实在是姿容出众,非比一般,为了修行而失却芳容,确也可惜。只不知此女究系何等样人。”这法师口舌灵利,讲来滔滔不绝。小宰相君问道:“如此荒僻之地,怎能生出如许美人呢?身世端倪,恐现已清楚了吧?”法师答道:“还不曾明白。不过眼下也许她已经说了。倘真的出自名门望族,时久总会露些形迹。当然山野人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儿。龙中木也生出过佛来么”o?这女子倘是低微人家,恐是前世罪孽轻微,蒙上天恩赐,方能如此如花似玉。”如此一说,明石皇后便联想到宇治那边失踪已久的浮舟。匈亲王夫人也曾对小宰相君说过那浮舟离奇的死因,便疑心法师说的是此人,末便肯定。法师又道:“此女很怕外人知道她还活着,那样子好像有什么凶人在寻找她,所以要躲藏呢。”明石皇后对小宰相君说:“是这个人不会错了。你可告知戴大将?’胆她尚不明白燕大将和浮舟双方是否都要隐瞒,终觉得木应急着告诉这个斯斯文文的蒸大将,所以终于没让小宰相君去说。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了。法师也告辞归山。途中又转到小野草庵,妹尼俗不住地埋怨他:“如此妙龄女子,出家会增加罪孽呢!竟不来告我,自作主张,实无理论!”但埋怨已无济于事。法师回道“事已定局,应潜心修行,世之人老少与否,生死难卜,她割舍人生,想是自有道理的。”浮舟见法师如此说,很觉羞愧,法师又拿出些克罗、绢给她,说道:“拿去新制法服吧!依木用忧心,只要我活命期在,定要照拂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人尚且恋幕人世,而你深山修行,耻恨何如呢?人世原本‘命如叶薄’啊!”说罢又吟:“松门到晓月徘徊……”。他虽是增人,却也斯文儒雅,富有情趣。浮舟暗想:“真说到我心坎上了!”今日风势凛厉,刮个不止。法师又说道:‘耿风萧瑟的天气,隐居山林之人最易落泪。”浮别4道:“我也是幽居山野之人,难怪流泪不止呢!”便走近窗前,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各式旅装的人,正一路行来。只有从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来的僧人,偶有看见,至于要上比睿山而经过此地的,便很稀奇了。今天看到这些穿旅装的俗人,浮舟甚是诧异。原来是因她而生怨的中将。心绪一直不佳,散心来此。见此处红叶遍地,异常鲜艳美丽,顿觉心旷神怕。遗憾的是难找任情爽朗的女子,便对妹尼僧说:“寂寞无聊来此,观赏红叶,旧情难断,可否借宿一夜?”妹尼僧睹此思彼,伤心吟诗道:
  “山谷寒风劲,木叶落无声。游客思歇宿,惟叹树无阴。”中将答道:
  “凄清山乡寒,幽人不复在。不堪空行过。闲坐徒看林。”他仍是念念不忘出家的浮舟,对少将君言道:“能否让我窥视一下她现在的容姿呢?这可是你曾许诺的,不可言而无信。”少将只得进去探看。见浮舟打扮整齐,身穿淡墨色线纳,内衬暗淡的营草色服装,娇小玲政,发端如折扇,沉静铺开。脸庞端庄秀丽,薄施粉黛,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含珠垂挂帷屏,低眉垂首,一心诵经,其模样形如画中人。如此标致容姿,少将已多次看见,每次都仍忍不住一边感叹,一边为之惋惜流泪,可以想象,要是思慕她已久的中将见之,恐又生出无限感触呢!于是少将便将纸隔扇钩子旁的一小孔指与中将,又将阻碍视线之物技开。中将急木可耐,忙向洞中窥探了一回,大为感慨:“真没想到如此美貌,真是倾城倾国,天下无双了!”他便觉得浮舟的执意出家完全是他追得过紧,仿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中说不出的懊丧,凡欲泣哭出声。又恐浮舟听见,忙退避出来。他暗暗纳罕:‘如此标致和悦之人丢失,总该有人来寻吧!世间倘是谁人走失或出家,恐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呢,而……”他左思右虑,甚是莫名其妙。又转念一想:“貌美清丽如此的尼僧,实令人销魂,我还得设法偷会此人。”便诚恳地托求妹尼僧,说道:“小姐以前木好与我相见。如今既已剃度授戒,与我见面总不会顾虑重重吧!望能多方开导,明我数次来访之心,我本来只为木忘令媛!日谊,哪知旧愁未消,新情又添啊!”妹尼僧答道:“我正愁此女孤苦伶什,无人托靠,你若不忘旧情,经常来此,我便可放心了。一旦我夺世已定,她不知如何可怜呢!”中将听了这话,猜想此女和妹尼僧关系必然非同寻常,但终究不解其中奥妙。便说道:“我的寿命虽长短难量,但承蒙信任,定当竭力作好小姐的终身保护人。唉!果真无人来寻领么?虽不明来历亦无顾虑,但终有隔阂啊!”妹尼憎回言道:“倘她生在红尘,世人知悉,必有人前来寻觅,但既已遁入空门,尘缘已尽,也不必如此了。”中将凄然作诗,转与浮舟道:
  “君弃尘俗为厌世。我抱怨恨因流嫌。”少将即向浮舟说了中将对她的深情厚谊,又转告了中将的肺腑之言:“请视我以手足吧,相互间对诉已往之事,可好?”浮舟答道:“歉意之极,可我对你的深切恳请一点也不懂呢。”竟不回诗作答,心想:“我屡逢不幸,早已淡漠人生,惟愿同其枯木,终老一生。”她长久倡郁愁闷,直到遂了出家之愿后,方觉神清气爽。有时也和妹尼憎吟诗对歌,下几局棋,愉悦地打发时光。同时潜心修行,《法华经》自是熟烂于胸,其他佛经也读了不少。一晃进入冬季,大雪纷飞,草庵之外积雪盈足,更是人迹罕至,小野居地愈加荒凉冷寂了。

  转眼又至新年,春天的手指还末叩响小野草庵的门扉。溪流尚未解冰,流水声不闻,小野草庵仍一片沉寂。那个咏“为汝却迷心”的人,浮舟早已痛恨,但当时的情景,仍未忘记。念怫诵经之余,常随意习字作诗:
  “彤云蔽日野飘雪,触景忆旧愁未消。”她常隐入沉思,想:“绝迹尘俗已一年有余,可否还有人思念我呢?”一日,一人踏雪而来,挎只常见竹篮,盛了一些新浆嫩芽,专门送给妹尼僧。妹尼僧转赠了浮舟。附诗道:
  “带雪新采嫩山菜。愿君长乐青似蔬。”浮舟回诗道:
  “官盖山野新菜青,从命延年报君情。”妹尼僧深觉如此,感动地说道:“倘是尘线未绝,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该多好啊户说罢竟呜呜咽咽起来。在浮舟的房檐下,几株红梅傲雪而开,芳菲依旧,她便油然想起“春犹昔日春”的古歌。对于红梅,浮舟可谓情有独钟,是不是因为那“遗恨不能亲”的衣香呢?后半夜做功课时,将净水供于佛前,便叫一小尼僧折来一枝梅花,那红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几瓣。浮舟独自吟道:
  “谁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离人惜春晓,梅香似衣香。”且说母尼僧有一个在纪伊国当国守的孙子,年约三十,相貌堂堂,气度轩昂。此次从任地返京前来问候祖母,而因尼僧早已年老,耳聋眼花,哪能闲叙得清,便转来探访。对姑母妹尼僧道:“未料老祖母已如此年迈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吧!我长年在外,不能随传祖母左右,一尽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母当作父母看待了。常陆守夫人常来访问么?”大概是纪伊守的妹妹叫常陆夫人吧!妹尼僧答道:“一年年这里愈发孤寂了,常陆夫人亦久不见音信,恐你祖母万难等她回来了。”浮舟此时偶然听提起常陆夫人,以为是自己母亲,便侧耳倾听。纪伊守又道:“我回京时日已久,但公务繁杂,未能及时来探问。本欲昨日来此,不料蒸大将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亲王山庄权住了一夜。因为:蒸大将曾钟爱八亲王家大女公子孰料大女公子不幸之故。董大将悲痛之余,又移爱于其妹妹,将其藏于此山庄,不料这妹妹去春也亡故。这回为办周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与律师商讨诸多事宜。我有心奉赠一套女装,作为布施之用;想在你这里缝制,不知可好?至于衣料可叫他们赶紧织来。”浮舟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感慨一番。她怕别人看见,忙背转身子,朝里坐了。妹尼僧问道:‘所创\亲王有两位女公子,不知旬亲王夫人是哪一位呢。”但纪伊守只顾自说:“后来那位女公子,因其母出身低微,大将对她不甚重视。如今意大将悔恨不已,悲痛万分。大女公子死时,他也悲痛欲绝,几乎看破红尘,一了尘线呢。”浮舟深觉这纪伊守是蒸大将所亲信的人,不觉害怕。但闻纪伊守继续说道:“令人费解的是,两位女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将神色黯然,甚是悲戚。他徘徊在宇治川岸边,面对苍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后来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题一首诗: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无踪。只余饬心客,望江泪难收。”他寡言少语,满面戚容。这种情深义重,风流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见了也会怦然心动呢,我追随黛大将多年,对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办此人物,也能体味大将人品。”便听妹尼僧言道:“意大将虽不能与六条院的光君相比,但当今世上,可数他们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雾左大臣怎样呢?”纪伊守答道:‘沙雾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学也众,品德高尚。还有句亲王,也是相貌堂堂之人。如果我是女人,也想去随侍左右呢!”这一番话似乎专为浮舟而说。真让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离奇,虽有关自身,也觉不是人间所有。纪伊守倾心吐胆诉了一回,便转去了。

  浮舟闻知黛大将对她至今不忘,便想到母亲,她老人家也一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吧。纵使母女相见,可自己已出家为尼,也会让她失望了。妹尼僧众人受纪伊守的请托,此时正忙乱地料理染织,赶制女装。浮舟见众人为自己周年忌辰办布施品,甚觉荒诞,无奈不好说明,只得远远坐了观看。这时妹尼僧对她说道:“你也来试试吧,你是很心灵手巧的呢。”说着就将一件单衫递过来。浮舟又气又恼,便不伸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卧下来。妹尼僧一见,忙放下手中活儿,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里红的褂子套在红色的衫子上,对浮舟说道:“你该穿这样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写诗一首道:
  “青衣护残身,无意着锦装。着时徒怀旧,伤悲断人肠。”她又担心地想:“我身世端倪迟早定会被他们探听个明白,到时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无情了。”前思后想了一会,又从容说道:“旧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见你们缝制此种女装时,方感怀于往事啊!”妹尼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木会全忘,只是你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好生令人伤心!”我出家多年,手脚已愚策,哪能裁制好此种服装,见到此,只令我又忆起爱女啊!不知你可否也象我思念儿女一样思念你的母亲?你的母亲还健在么?我明知女儿已不在人世,仍时时觉得她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有一天仍会回自己的身边来的。像你这样突然音讯全无,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浮舟戚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时,母亲尚在。只怕现在已经亡故了。唉!回忆往事,只会徒增伤悲,所以不告知于你,并非隐瞒啊广说罢泪流满面。

  且说餐大将办周年忌辰法事已毕,想起和浮舟的因缘已成水中月镜中花,不胜感伤,便尽力照顾常陆守的儿子。浮舟的异父兄弟已经成年的摆升为藏人,或者到他自己的大将府里去当将监。未成年的,则择其中面貌清秀者作为随从,以供使唤。一个腰俄雨夜,袁大将去拜访明石皇后,此时传从甚少,两人便对诉已往之事,戴大将言谈道:“前年我爱上了荒僻的宇治山乡中的女子,世人讥议不止。然我以为因缘乃前世所定,便不断去造访。后来发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楼空,前去甚少,前几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从中来。那圣僧的山庄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明石里后便忆起了法师曾经说的,甚觉黄大将可怜。便问:“那是不是鬼怪出没的地方?那女子是如何死了的?”蒸大将推想,她大约觉得两人在同一地方相继死亡很离奇吧,便有此一问。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确有恶物吧?我所钟爱的女子,确死得离奇。’犯他并不实说。明石皇后觉得此事毕竟是他的隐私。如果他知道别人也已清楚,定会不高兴。又想起旬亲王曾为此事忧郁成疾,虽然不该,也是可怜了。可见两人都不愿在人前提这女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问。她悄悄召来小宰相君道:“大将为此很伤心呢。很想将法师前次所说据实相告,又恐说错人家,终不便开口,你还是乘便把法师所说告诉他吧!。小宰相君回道:“皇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开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别有不便之处。”小宰相君料得是匈亲王之事,只觉好笑。

  戴大将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时,她便乘机告诉了他。熏大将惊疑不已。他暗想:“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来她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说于我知呢!”实乃可恨,也怪我本据实以告,对此事我一直隐秘,殊不知外间早已纷扬了,活人之密尚且难保,何况死人呢?众人评说那是一定的。”他觉得对这小宰相君,也不好倾心相告。只是说道:“如此看来,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爱人了。这人还住在那边么?”小宰相君答道:“法师奉召进宫途中,已为她落发授戒。早在重病之时,她就道心已坚。一心只想出家为尼。虽经众人力劝,仍不改初衷,终于投入佛门。”黄大将想道:“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后情形,此人与浮舟相似颇多。如果能确认是她,真是出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听传闻,又难以确信。亲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痴狂。此外,匈亲王若知了,势必念起往事,去打扰她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明,恐是他特意关照。故皇后虽觉离奇,也只得闭口不谈,我虽衷心冷爱浮舟,也只得断绝其念,阳世不能逢,阴世总能逢吧。”他思来想去,心烦意乱。他料想明石皇后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但想探探她的口气,于是寻个机会,对明石是后说道:“有人告诉我:我认为死得离奇的那女子,仍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然而我常思量:此女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尽决心呢?照那人所说的来看,她似乎是被鬼怪摄了去。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于是稍稍详细地告诉她一些浮舟的情况。而对于句亲王之事,蒸大将只是从容地略略谈起说:‘躺句亲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女子下落,定会在背后加减些言语。说我轻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样装不知。”明石皇后言道:“法师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告知于我,我心仅未能清楚,那句亲王哪能知道呢?他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烦几多呢?世人都讨厌他在男女恋情上的轻率行为。我真替他担心呢。”黄大将也觉得明石皇后确实诚挚稳重,凡是别人私下告诉她的,不管什么事情,她从无半点泄露。于是也就放。动了。

  燕大将想:“不知她居于何处,我得亲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访法师,方能弄个明白。”他朝夕考虑此事。每月初八,比睿山规定举办法事,并供养药师佛,有时参拜山上的根本中堂。黛大将上山诸事完毕后,便决定下山直赴横川,再返京。只带浮舟的弟小君同去,至于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无定论,而小君前去,他大约是想为这梦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他思虑不断:“倘浮舟真在人世,而已遁入空门,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将何等伤心啊!”他反复思量,心情愈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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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21: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十五章 梦浮桥
  到得比睿山,意大将即按照每月既定规矩供奉佛祖。第二日便去了横山,僧都见如此高贵之人突然光临,惊惶不已。蒸大将因为举办祈祷等事,所以与这谱都早已认识,但是关系并不亲密,只因此次一品公主患病,谱都前来祈祷,效果之灵验非同一般,董大将有幸亲眼目睹他的本领,从此才陡然增加了对他的信任,对他看重起来。像意大将这般身价的贵人特地来访,僧都哪有不小心接待的呢?两人认真谈了一会佛法,并取来饱饭请黄大将用餐。待到四周人声寂静之后,素大将方得以开口问道:“在小野那边,大师是否有熟识的人家?”谱都回答道:“有的,贫俗的母亲就住那儿,她是一个年迈的尼僧,因为在京都没有合适的居所,加之贫俗又一直深居此山,所以便委屈她在这附近的小野地方住下,以便早晚过去探望,只是那地方甚是简陋。”黄大将听了,说道:“那地方以前可是热闹的,现在才衰落了吧。”然后向僧都挪动了一下,低声道:“有一件事,我不甚了解。想问,又怕你也感到茫无所知,所以犹豫再三,终不敢启口。我曾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听说僻居在小野山乡。倘若真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她的近况。最近却忽然得知,她已落发受戒,成了你的弟子,不知是否当真?此女年纪尚轻,父母健在。有人说她的失踪,全出自于我,对我埋怨不堪。”
  谱都一听此言,颇为惊讶,想道:“果然不出所料。当初我一看那女子,就断定她决非常人。今日听餐大将如此一说,可见他对这女子爱慕之深,已是深可体味的。我虽为法师,替她改装落发,岂可贸然而为呢?”他心中顿觉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想:“显然,他已知道了实情,他这般向我问询,倘我强要隐瞒,反倒难堪。”他于是答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使贫僧甚感奇异,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大将所说的恐怕就是这个人吧?”接着,又说道:“住在那边的尼僧们去初源进香还愿,回来的路上在一所名为宇治院的宅子里借宿。贫俗的老母因旅途劳倦,突然染病。随从回山禀报,贫僧得到信息,立即下山,一到宇治院,即遇到一件怪事。”然后他放低声音,悄悄叙述了遇到那女子的经过,便又补充说:“当时老母虽已病至垂危,贫僧心急如焚,但也顾不得了,只一味盘算怎样才能把这女子救活。看这女子的模样,已是气若游丝,想来是快爬到阎罗王的门槛了。记得古代小说中,曾记有死尸在设灵后还魂复活的事,如今所遇到的难道就是这等咄咄怪事么?实在罕见。于是我便把颇有些法术的弟子从山上传来,分班轮流为她做祈祷。年迈的老母虽是死不足惜,但于旅途身患重病,总须尽力救护,贫僧只得一心念佛,以求老母往生极乐,因此未得仔细去看这女子的情形,只是照大体情况推测,她大概是受了天狗、林妖一类的怪物欺侮,被带到那地方的吧!经一番努力,终于把她救活了。回到小野之后,她有三个月时间不省人事,与死人毫无两样。恰巧贫僧有个妹妹,是已故卫门督的妻子,现已出家为尼,她有个女儿虽已死去多年,但至今仍哀伤怀念不已,所以一见到这个和她女儿年纪相仿且饶有姿色的女子,便认为是初徽观世音菩萨所赐,异常欢喜。她十分担心这女子死去,所以焦灼万分,说起心中之事便哭哭啼啼,要贫僧一定设法救治。因此贫僧专程下山来到小野,替她举行护身祈祷。这女子果然日渐好转,身体慢慢也康复了。但那女子心境极差,向贫僧恳求道:‘我觉得我仿佛仍被鬼怪迷惑着一般,十分难受,我想唯有请你给我受戒为尼,让我佛的功德来助我摆脱这缠身的鬼怪,为来世修福。’贫僧身为法师,对此等要求理应成全才是,因此便帮助她受戒出了家。至于她是大将最喜爱之人,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贫僧只觉得这等稀罕之事,可作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但小野那边的老尼僧却恐其传扬出去,招致烦扰。所以上上下下一直守口如瓶,几个月无人知晓。”
  黄大将只对此事略有所知,便专程前来打听。现已证实这个一直被认为已死之人确实活着。大惊之下,恍然如在梦中,忍不住两眼盈泪。但他强忍住不让泪水滴下,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在体面的增都面前显得难堪。但他的心事谱都早已有所察觉。想起蒸大将对此女子疼爱之极,而这女子虽活着却已如同不在人世一般,谱都觉得这皆是自己的过失,真是罪过啊!于是开口道:“此人鬼怪附身,应是前世宿业,不可避免呀。一位高贵人家的千金,不知为何竟至如此地步广蒸大将答道:“从出身来论,她也可算是皇室的后裔。我本是不敢如此厚爱,只因偶然的机缘,做了她的保护人,却不曾料到她此生会如此这般飘零。奇怪的是她在一天之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猜测她是落水而亡了,但又疑窦丛生,直到此之前仍未获得实情。现在知道她已削发为尼,也正可使她的罪孽减少,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甚至还感到宽慰呢。目前只是她的母亲正在痛苦地怀念,我得快些将这消息告慰于她。唯你的妹妹数月以来严守秘密,如今你把这事说了出来,不是大大违逆了她么?母女之情定然无法断绝。她母亲难忍悲情,一定会来此地询访。”接着又说道:“我有一个贸然的请求,不知你能否与我同去小野?我既然知道了这女子的确切消息,哪能无动于衷呢?她如今已是出家人了,我也只想与她攀谈索索如梦的前世尘线。”谱都看见黛大将满面凝重的伤感之色,想道:“出家之人,自以为改变了服装就能割断尘世的一切欲念,但就连须发俱无的法师,也很难保证不动一丝凡心。何况作为一个女人呢?如果我带他去见了那个女子,一定惹出佛主不容的罪孽来,那该怎么办呢?”对此他内心很是忐忑不安,终于答道:“今明两天都有事羁绊,不能下山。等到下个月如何?”素大将听了心中很是不悦,但仍心切地说:“今天一定要劳你大驾。”说着急着要走,终又觉得这样做难免让人感觉太为草率,便无可奈何地说:“那么……
  以后再说吧!即准备打道返回。

  意大将来时身边跟着浮舟的小弟弟小君。这童子生得眉清目秀,在诸位兄弟中也卓尔不群。此时黛大将将那童子叫到跟前,对增都道:“这孩子是那女子的亲弟,就先派他去吧!你能否给他准备一封简?至于我的名字现在可以不提,只说有人欲来拜访就是了。”僧都答道:“贫僧如果出面介绍,必定带来过错,我已将此事详告于你,你只管自己前往,依已意行事即可,这样有不妥吗?”燕大将笑道:“你说作此介绍必定招至罪孽,使我很是惭愧呀!我身在世俗沉浮之中能够有今天,实乃我未曾料及之事。从小我便有出家的愿望,盖因三条院家母生活孤寂,只有与我这个木肖之子相依为命,致使我无法实现出家之愿,只得与俗事相缠而不能脱身。这期间自然荣登高位身居要职,这反倒使我更为随心所欲,空怀道心却又像凡人般度日。世俗应有的庞杂事务,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不管公事私事,只要是不可避免的,我皆按照俗规应付处理。若是可避免的,则凭借自己对佛学的粗浅了解,严格遵守佛法之戒规,务求没有一点闪失。们心自问,我求道之心,与高僧相比绝不逊色。怎可为区区儿女私情,犯下大孽呢?我决不会如此无知,请放心吧!我之所以这样做,全在于她母亲的悲凉可怜,欲把详情转告与她,使她不至那么愁苦欲绝,我心中也就平静了。”他讲述了自幼对佛法深信不疑的心愿。一席肺腑之言,令僧都很是赞赏他的善德,便又给他讲了一番佛法大理。时值夕阳西下,袁大将寻思:此刻沿路到小野投宿,是难得的好机会。但又觉得这样冒昧而去,终有些不妥。很是矛盾,想来还是回京都去为好。那时僧都正注视着浮舟之弟小君,对他大加赞赏。秦大将便对增都说道:“劳驾你略写几行,让这孩子送去罢。”谱都于是写好信,交与小君,嘱咐他道:“从今以后你要常到山上来玩!你应该明白我们并非没有因缘①”对这话的含义小君并不理解,只接过信来,随秦大将去了小野。到了小野,蒸大将叫随从稍作休息,保持安静。

  且说在小野草庵中,面对绿树葱茏的青山,浮舟正十分孤寂地望着池塘上的飞萤,陷入往事中。忽听得一片壮如宏钟的开路喝道声从远处山谷传来,紧接着,但见大大小小许多火把,闪烁不定。顿时引出许多尼僧来观看,只听一人说道:“是哪位又要下山来了。随从好多哩!白天送于海藻到僧都那里去的人,回信说大将到横川来了,正忙得不可开交,送去的海藻正好派上用场。”一尼僧问道:“那大将是木是二公主的驸马?”这是一位来自边远山区的农夫在问。浮舟想:“可能就是他了。过去他就常常从这山路到宇治山庄来的,那队列中有几个随从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这么长的时间了,仍是不能忘怀。但于现在又有何用呢?”不禁黯然神伤,只好默念阿弥陀佛,以排解伤感的情怀。小野这地方,平素很是僻寂,偶尔有去模川的人经过,才带来些世事沉浮的喧嚣。秦大将本想让小君童子前往传喜,但又顾虑到周围耳目太多,极不方便,便决定明日再派小君前去。

  第二天,黄大将只派两三个亲信与不太重要的家臣护送小君,此外还派了一个从前常去宇治山庄送信的人。临出发时,蒸大将悄悄把小君叫到面前,对他说道:“还记得你那姐姐啥模样么?过去都以为她已逝去,其实她还活在人间呢。我不欲令外人知道此事,故只派你一人前去探访,就是你母亲暂时也不可告知。如果告诉了她,她必因过度惊喜而失去控制四处传扬,反而让不该知道的人皆知道了。正因为我看见你母亲悲伤,甚觉可怜,故才要这样安排去把她找寻出来。”虽然小君尚为童子,但也知道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惟有这个姐姐相貌最为美好,故一直很爱慕她。后来听说姐姐已亡,心中也悲痛不堪。现在听尊大将这么一说,真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但意大将在此,他又觉如此情状实乃过分,急中生智地掩饰道:“是,是广声音极为响亮。

  这一天早上,在小野草庵收到了僧都的来信,信中道:“意大将的使者小君,料想昨夜已来小野草庵访过?劳体告诉小姐:‘黄大将已向我询及小姐实情。给小姐接戒,本是我的无上功德,如今反而弄巧成拙,使我惶然难以言表。’我要说的事情尚多,待过了今明两天,我亲自来你处详述。”妹尼僧不知谱都信中所指何事,吃惊不已,便来到浮舟房中,将信给了她。浮舟一看,脸色倏然转红。想到外间人现在已知道她的情况,心中极为苦恼。又想到自己一直向这妹尼憎隐瞒着自己的实情,如今她得知了定然怀恨,因此只得默而不言。妹尼憎怨恨地向她道:“你就将实情告诉我吧!对我如此隐瞒,真令我难受啊!”妹尼憎至此不知实情,心乱如麻。此时,正好小君来到,叫人传话说:“我从比睿山而来,带有增都信件。’难道增都又有信来?妹尼增很是奇怪,自语道:“看了这信,想来便可知道实情了。”于是叫人传话出去:“请他进来。”瞬间,一个使美大方的童子,身着华丽的衣服,缓缓而来。里面送出一个圆坐垫,小君便跪在帘子旁边,说道:“僧都曾吩咐,不要有人传言。”妹尼僧只得从帘子后面出来。小君便将信呈上,妹尼僧接过去一看,但见封面上写着:“修道女公子台升寄自山中。”其下署着僧都姓名。妹尼僧便去将信交给浮舟。浮舟只得承认,显得十分尴尬,于是愈往内室退去,更不愿与人相见了。妹尼僧对她说道:“你平素是不轻易将内心悲喜外露的,今日却满面愁苦,真令我伤心!”便拆开增都来信,只见信中写道:“今天戴大将来此,探询小姐境况,贫僧已如实详告。据大将言:‘凡是背弃深恩重爱而侧身于田舍人之中出家为尼者,反而会受到佛主谴责。’贫僧聆听此言十分惶恐,却又无计可施。劳请小姐不要背弃以前的盟誓,重归旧好,借以赎清迷恋之罪。出家一日,同样功德无量。此乃真言,所以你即使还俗,也并非徒劳无益啊!你这段时间出家所修的功德,仍是有效的。来日面叙。料小君童子有话奉告。”这信中对浮舟与董大将的关系,已说得十分明了,只是外人全然不知罢了。

  读信后妹尼僧责备浮舟道:“这送信的童子到底何人!你直到现在还向我执迷隐瞒,真叫人气恼!”浮舟这才举头向外,隔着帘子偷偷看那使者。原来这孩子便是她的幼弟,她欲投河自尽的那夜不忍撇下之人。她是与此弟在一起长大的,当时幼年颇受娇惯,淘气得令人讨厌。那时最疼爱他的是母亲,常带他到宇治来玩。后来幼弟渐渐大了,与她的关系更加亲密,她疼爱他,幼弟也非常亲近她。浮舟想起昔计清景,宛然梦中。其他亲人的消息,以后自会听闻,她首先欲问的是母亲的近况,她不时隔帘看自己的弟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散珠。这时妹尼增已注意到小君十分可爱的容貌与浮舟极为相象,说道:“这孩子一定是你的弟弟吧?你欲对他说话,就叫他到帘内来吧。”浮舟却想:“现在有何必要再见他呢?他早认为我离开了人世。再说我已削发改装,若和亲人相见,定然不免自惭形秽的。”她略加犹豫即对妹尼增道:“你们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们,只是想起旧事我就心如刀绞,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想想你们最初救我的时候,我那模样十分古怪。自那以后,我就神态反常,大概是我的灵魂已有所变化了吧。过去的事全无记忆,自己也十分诧异。前些时那位纪伊守的谈话,有些似乎使我隐约想起一些事情,好像与我有关,但后来仔细一想,又不很清楚。只清晰记得母亲养育之恩不浅,盼我成为出众的人,唉!不知母亲现在如何了?我只有这一件事是终生难以忘怀的,并时时令我悲伤。今天见到这童子的面貌,我仿佛觉得小时候似曾见过,依恋之情难以自禁。然而即使是他,我也不愿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我要对他隐藏直到命归黄泉。如果我母亲尚健在,我倒很想见她一见的。至于增都信中所言的那个人,我是决不让他知晓我还活着的。劳你圆个说法,告诉他们是弄错人了,然后仍旧把我隐藏起来吧!”
  妹尼僧摇头叹道:“这样做实在太难!这谱都的性情你也知道,他素以坦白直率著称,肯定已将一切事情全都说出。所以即使我依你的说法去做了,也定然会被揭穿的。况且戴大将并非常人,怎可对他相欺呢?”浮舟却一意坚持要妹尼增那样去作。别的增都说:“如此倔强的人从来不曾见过!”于是设个帷屏在正屋旁边,教小君进入帘内。虽然小君已闻得姐姐在此,但毕竟幼小,怎敢贸然说明,只说道:“这里还有一信,务请本人亲自拆阅。据僧都说,我姐姐确实在此,她为何对我这般冷淡啊?”说罢,他有些伤感地垂下了双眼。妹尼僧答道:“唉,倒也是,你真是怪可怜的呢!”接着又道:“可拆阅此信之人,确实在此。但身为旁人,我们并不知内情,你能否道明详情呢?你虽年幼,既为使者,定熟知内情。”小君答道:“你们把我视作外人,对我这般冷淡。既然是要疏远我,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只是这信,必须由我亲手交予。有劳你们。”妹尼憎便进去对浮舟说:“这孩子说得有情有理,你总不至如此无情吧,这样也确实残忍啊!”她尽力掉掇,将浮舟拉到帷屏旁边。浮舟茫然坐着,小君虽隔着帷屏,却偷视到她的相貌,分明就是姐姐,便来到帷屏前,把信递上去。说道:“劳你快快回复,以便回去禀报。”他在心中埋怨姐姐对他如此无情,便有意催她回信。

  妹尼僧拆开信来,递给浮舟。啊!字迹同昔日一般化美,信笺仍用浓香黛过,其香真是世间少有。也许少将、左卫门以十分惊奇的眼光从旁偷看得真切,个个心中均称赞不迭呢!信中说:“你过去犯下无法说清的许多过错,我看憎都面上,都原谅你了。现在我只想与你谈谈那些令人惧怕的往事,心中颇为急切。自觉此举愚笨可怜,也不知他人将如何看待了。”并未写毕,即附诗道:
  “本欲寻师点迷津,岂料歧路有情网。你是否认得这孩子?由于你去向不明,我便视他为你的遗念,正在抚育他呢。”信中言语句句诚恳,十分动人。浮舟看了蒸大将如此诚挚的信,她一下子感到难以推拒了。但又想到眼下自己这个异装模样已非从前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实在有些难堪。因此情绪纷乱,内心也更加愁闷忧郁,于是伏下身子饮泣不止。妹尼僧觉得此人确实古怪,心苦火燎,使责问道:“你将何以回复呢?”浮舟答道:“我实在心乱如麻,你就不要催我了,过些时日再说吧。过去的许多事,我一时都记不起来了,因此对信中所指‘噩梦’之类,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我心境平静些时,或许能明白其中真意。但是今日不行,不如叫他先把信收回,若是弄错了人,大家都会十分过意不去的!”说罢,即把展开的信交还妹尼僧。妹尼增说:“你如此为之确是很失利的,使得我们这些侍奉你的人也不知何如呢。”浮舟觉得她此番不休地唠叨很可恶,耳不忍闻,便用衣袖遮了脸仰卧于床。

  作为主人的妹尼僧只得出来勉强应酬,对小君道:“我想你姐姐恐是被鬼怪迷住了,终日没有神采。自削发为尼以来,总恐被人寻到,惹来烦恼。我一看她这个样子,也很是担忧。今日方知其有这许多伤心失意的事,实在愧对餐大将了!近来她的心情尤其不好,今天看了来信,更是神思异常。”如此解释之后,又照料小君吃了一顿颇有风味的便饭。小君那充满希望的童心也索然扫兴,极为惶惑不安,他对妹尼憎道:“我奉命专为此事而未,现在叫我怎么回去复命呢?哪怕给我一句话也是好的!”妹尼僧点点头道:“也有道理。”便将小君的话转告浮舟。但浮舟仍是沉默不语。妹尼僧别无良图,只得出来对小君说道:“你回去只说她神志不清也就行了。这地方虽然山风酷厉,但离京都尚近,以后再来吧!”小君觉得独自一人留在此地,也毫无意义,只得告辞回京,终于没有见到他爱慕的姐姐,实在惋惜不已,也只得满腹哀怨地回来回复黛大将。秦大将正在盼望之时,看见他懊丧而归,因特意遣使访问,反觉甚为扫兴,他冥思苦想,不禁猜测:从前曾将她藏匿于宇治山庄中,现在或许另有男人像他那般,将她藏匿于小野草庵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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