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日语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2215|回复: 0

井伏鳟二~《遥拜队长》很有意思的哦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4-10-10 16: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遥拜队长
 
   按这个地方的方言来说,村子里发生了乱糟糟的事情,就叫作“村子遭了霉气”。屯
子里发生了乱糟糟的事情,就叫作“街坊遭了霉气”。“街坊”就是屯子或左邻右舍的意
思。“遭了霉气”就是出了麻烦事,或平稳无事的日常生活发生了破绽之类的意思,这个
大字笹山村也常常有“街坊遭了霉气”的事,所以村子里的人颇以为苦。究其原因,则完
全起于前陆军中尉,一个名叫冈崎悠一的反常的举动。
   冈崎悠一(三十二岁)是个神经错乱的人。平时还比较稳重老实,但也有种错觉,以为
现在战争还在继续,自己和从前一样,是个军人。他的所作所为,在某一点上,和战时的
军人并无二致。譬如吃饭的时候,他会对着饭桌突然正襟危坐,“第一,军人须尽忠节…
…”念念有词地背起五个条的条文来。他娘给他买回烟来,则说是御赐香烟,作出一副感
激莫名之状,向东方致遥拜之礼。走路的时候,也会突如其来大喊一声“正步——走!”
——这些,是在战时大家看惯了的军人举动,谁都不以为奇,只是今天看来,觉得有点出
洋相罢了。悠一也并非以某一个第三者为对手,而是自导自演。如果止于这个程度,那还
不成为什么麻烦。疯子干的事嘛,“街坊”上的人们也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的。
   然而,神经病一旦发作,悠一的举动就带上积极色调了。他会把别人错认为自己部下
的士兵,凡是屯子里的人,不管是谁,他见了都要发号施令。不发病的时候,悠一似乎错
以为自己是在内地勤务,发病的时候,则似乎以为是在战地勤务。大致上可以有这么一个
区别。发病的时候,譬如见到一个过往行人,他也会猛然大喝一声:“喂,去把下士官叫
来!”哪里有什么下士官,所以被吆喝的人常常惶惶然不知所措,一看到这情形,他又会
大喝一声:“快一点!磨磨蹭蹭地干什么!”他有时候喊“冲锋”,有时候又喊“卧倒”
。在各种各样的号令里,被喊“冲锋”的人是比较好办的。只要按照命令跑开,就可以逃
掉了。但是碰到他发出“卧倒”的命令时,被喊到的人,倘穿着下地干活的衣服,倒还好
办,若穿着出门会客的褂子之类,可就麻烦了。那个人如果作出“卧倒”的姿势,悠一自
然心满意足,但如果不服从他的命令,他就会一面叫道:“混蛋!这是前线啊,卧倒!”
一面把对方向沟里推去。碰到这样的情形,人们大抵是逃开去的,悠一是个瘸子,因而跟
踪追出的念头只好放弃。不过逃开的人却会听到背后喊这类吓人的话:“你逃,砍掉你的
头!”
   大体上,即使病势发作得厉害的时候,悠一也不跟妇女老幼为难。他发号施令的对象
限于青壮年,而且限于笹山屯的熟人。在这一点上,因为悠一对于想要为难的对手有所选
择,所以有一个时候曾流传过一种传言,说他或许是假装疯癫。但另外也有一说,说这种
传言是出于缺乏军队生活经验的人们之口的。总之,悠一只是把笹山屯的青壮年认作自己
的部下,则成了今天屯子里人们的定论。但偶尔也不无例外。很久以前,悠一在战败后第
二次或第三次发病的时候,有两个到这个屯子来买菜的青年菜贩子坐在路旁佛堂里休息。
悠一走过那儿,说了一声“目标,三百——”,先就把他们吓了一跳,接着又喝道:“混
蛋!磨磨蹭蹭蹭地干什么!这是前线啊!”这两个吓得胆战心惊的青年,连问问是怎么回
事也没敢问,就跌跌撞撞地逃掉了。因为那是战败后不久的事,青菜贩子大约对军队用语
还感到有某种可怕的威力吧。但也说不定是由于战时对于军队用语谁都让上三分的那种惰
性的缘故。
   还有一次,就在最近,悠一又对外来的人发了号令。那是战败后他的病已发作过几十
回时候的事。有一个从海边上的市镇到这个屯子来买炭的青年,和屯子里一个名叫栋次郎
的山主在路旁佛堂里抽烟。悠一走到那儿发了一声号令:“卧倒!”那个青年戴一顶旧战
斗帽,穿一身官家拍卖出来的军服,因此悠一的错觉似乎更浓了。听了他的号令,栋次郎
知道是怎么回事,钻到廊子下面去了,可是外来的青年却依然坐在廊子上不动。悠一威风
凛凛地喝道:“卧倒!这是前线啊!”一面说着,一面抓住那个青年的肩头就往佛堂廊子
下面推。
   “干什么?岂有此理!”
   青年踉踉跄跄地推开了悠一的手。
   “要反抗吗?混蛋!说废话,小心砍你的头!”
   悠一刚说完,就挨了一记耳光。
   “好——反抗啦?”
   悠一也回敬了那个青年一记耳光,两个人厮打起来了。廊子下面的栋次郎,听到动静
吃惊地爬了出来,这时候悠一已经仰面朝天地被摔倒了。那个穿军服的青年,想是要用皮
带抽他吧,正在解皮带。
   “等一等,这可不成。”栋次郎一把抱住那个青年,喊道,“哎——桥本屋的优先生
,哎哎,快来呀!哎——新宅的松字,快来呀,帮一把呀!”他是在向佛堂附近的人们呼
救。桥本屋和新宅都在佛堂的对面,只隔着一条道。优先生和松字马上从两家门口跑了出
来。
   幸而穿军服的青年膂力不大,栋次郎从后面抱住他,他只能徒然地划动手脚,但嘴巴
却振振有词地说着应时的话。
   “砍头,这是什么话!完全是军国主义的余孽,骸骨。喂,栋次郎先生放开我!放开
呀,村松栋次郎先生。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村松栋次郎先生,你想剥夺我的自由吗?”
   “安静些。打架的对手,是那个样子嘛,是没有抵抗力的呀!”
   “不,砍头,这叫什么话!这是军国主义妖孽说的话。只是这一句话,就把我的肠子
气断了。”
   “不要这么说吧!只当这是在战时,大家没有什么忍耐不了的。在战时,这还不是听
得烂熟的话嘛,大家不都是常常听过的嘛!”
   “村松栋次郎先生,只当这是在战时,这成什么话。这是不能容许的严重的失言!咱
们是宣誓为非武装的国家呀。你要说这种话,那末从你那儿买来的炭,我要全部退掉。”
   “好,退吧!我也不卖给你了。”
   就在这样争吵的时候,桥本屋和新宅一同把悠一扶了起来。悠一的那条瘸腿似乎被弄
疼了,他用两手扶着两位救护人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铁青,双眉竖立,眼睛里充满血丝,
看去就象从玩具店买来的狐狸的假面具。那样子仿佛是不管怎样都不肯甘休似的。在他来
说,无疑地是会“怒从心头起”的了。
   “喂,下士官在哪儿,下士官哪?”悠一环视周围吼叫道,‘喂,下士官,把那个兵
拉出去砍啦!筒直妨碍作战。下士官不在吗?把那个兵砍啦!在敌前,这关乎士兵的士气。
喂,下士官不在吗?”
   “怪物,法西斯余孽!”穿军服的青年忍不住地骂道。
   “喏,悠一老兄,回去吧!——中尉,嚄,开始敌前迂回作战啦!”
   桥本屋,这个救护人一面说着一面使悠一转过了身子。
   “敌前迂回作战!”悠一被救护人带走,一面喊道,‘作战命令,第二十二号。第一,
   兵团须以主力在吉隆坡市正面展开,另一部兵力,迂回丘陵地带,向敌侧迫进……”
   “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个进行战争游戏的臭美的混蛋,侵略主义的兵痞!”穿军服的
青年气呼呼地说,“喂,放开我。还不放开嘛,我说村松栋次郎先生。——这个兵痞,怪
物,我非得再揍他一顿不可。”
   抱住那个青年的栋次郎,没有马上松手。直到悠一的身影消失到石崖后面以后,栋次
郎说:“好啦,对不起得很。”这才放了手。然后他们俩再慢慢谈论悠一的事情也就是了。
   遇到这种情形,悠一被送回家去,总要被关到仓房的禁闭室里去。那禁闭室,三面是
板墙,一面是用圆木作成的槛栏。地板也是用结实的木板铺的。大体上,经过两天发作就
会过去。于是在第二天或第三天上,悠一的娘就要先到邻居们的家里去挨门道歉,然后再
打开槛栏的木门。因为需要悠一帮助耕作,也需要让他作点糊伞之类的副业,所以不能一
直关他的禁闭。悠一要是不干活,这母子俩的穷日子,马上就会过不下去的。邻居们也很
知道这点。战时,悠一在战地受了伤,害了脑病被送回国来,到陆军医院去替悠一申请出
院的,也是这些邻居们。悠一的娘虽然辞谢过,但居民组的人们认为有一位军官回到这个
居民组来,是件体面的事,所以大家共同作了个促使悠一出院的决定。陆军医院的负责人
大约是断定了悠一作为军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于是就暂且给悠一下了个中风患者的诊
断,让他出了院。在战争期间,津贴可以领到很多,母子俩即使不作糊伞之类的副业,悠
一家里的生活也不发生困准。那时候,悠一的病状也还不那样显著。一大早起来,挂上日
本刀,穿着军服在村里的路上走来走去,一看到笹山屯的青壮年,就象给谁打气似地打声
招呼。大抵是“好好去吧,振奋点!”这样简单的寒暄话。有时候也说:“喂,振作起精
神来!好好干!”偶尔遇到欢送出征士兵的团体之类,他就会发出号令,命令他们停一会
儿,来一场简单的演说。演说的内容并不是欢送出征士兵的祝词,而是把欢送人全体看作
自己部下的士卒,来一番鼓吹“灭私奉公”精神的训话。就这样,当时却也没有谁说悠一
的举动是滑稽可笑的。一大早穿着军服走来走去,也被看作是一种医治瘸腿的练习运动。
他的样子开始使人们感到不大对头,是在接近战败的时候。完全显出神经错乱的症状来,
则是战败后又过了几天的事。
   最初,屯子里的人们说,得这种神经病,大约是由于悠一在南方战地感染了恶疾的结
果。其后又有人揣测说,这病是起因于先天的梅毒。也许这种说法带有某种刺激性吧,一
时竟成了很有力的论调。悠一的娘是在家招女婿的,她招赘来的丈夫在悠一上小学那年亡
故了,死因确实是败血症,是由于过劳和贫困而来的营养不足引起的。成了寡妇的悠一的
娘,把后门的一棵榧树卖了,置了一身夏季衣裳,到海边市镇站前一家叫作小野半旅馆的
客店里作了住在那里的女用人。她的这个差事,收入却意外地非同小可。悠一从高小毕业
的时候,由于他娘的劳动,他们家已经挣扎到可以稍稍喘口气的地步了。正房和仓房也都
翻盖成了瓦顶的。在房子的周围又种了一圈杉树,院子的大门也竖起了粗大的洋灰门柱。
虽然这和杉树围墙以及周围的风景一点也不协调,但对于悠一他娘花了不少财力来修门柱
的这种好胜心,邻居们却也不能不给予相当敬意。自然,这样一来,这一家的声望也随着
抬高了。对于这门柱,村长也满口称赞过。有一次,村长到悠一家里,说是路过这儿顺便
进来看看,称赞说“府上的门柱实在壮观”,曾使悠一他娘着实高兴了一阵。隔了两三天
,村长又和小学校长一道来到悠—家里,对悠一娘说,他们想推荐悠一去考幼年学校。理
由是悠一是优秀的学生,悠一娘人品高尚,这一家堪称模范之家。悠一娘当时就感激得不
得了。村长们回去以后,悠一娘到桥本屋去把方才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说:“
实在是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多亏修了这门柱呀!”这个老成持重的女人看来也有点飘飘然
了。
   那个时候,大陆战争已经扩大,军事系统的学校都招收了大量学生。同是属于军事系
统的招收年幼学生的学校,也拼命地急于多网罗学生。军事当局曾命令全国各市町村长,
采取推荐制度保送学生应考。悠一也是应考的一个。他从幼年学校经过士官学校,在二十
二岁上被任命为少尉。派遣到马来亚去,是在当了小队长之后第三年的十二月,翌年一月
,又在马来亚中部吉隆坡市升任中尉。这些事情,大字笹山村的人们,也从悠一娘那里听
说过,大致的情况是知道的。但以后的经过就不清楚了。悠一本人什么也不说,他娘对邻
居们也就无从说起了。固然,害了脑病,丧失了记忆,事属无可奈何,但腿是怎样瘸的,
问起这点,他也摆出一副冷面孔,漠然不答。这和伤兵处世谦让的态度也有一脉相通之处
,所以最初邻居们都说,悠一的沉默寡言乃是谦让美德的一种表现。但战败之后,邻居们
的这种舆论却一变而为父种其因、子受其果的因果报应之说了。平时,心境宁静的时候,
悠一的样子也还比较稳重,只要不见到游游荡荡的青壮年,大抵是闷声不响的。地里的活
也帮着干,也能糊伞,甚至还能操作制绳机器。虽说人成了半疯半傻,但自己怎样成了瘸
子的,绝不会完全不知道。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讲,这就不妨认为其中必有相当难于出口的
理由在。在军队里,悠一总把“灭私奉公”挂在嘴上的那种声态神情,想来也是过于浮夸
的,也许同事们劝告他不听,厮打起来而折断了腿的吧。于是就产生了一种揣测:一定是
打架打断了腿的。
   恰好当这种揣测成为附近一带的定论的时候,栋次郎的弟弟与十从西伯利亚遣返回来
了。与十回来的时候,在从敦贺开出的火车上,和一个名叫上田五郎的从前钧曹长坐邻座
。这个上田前曹长,是山口县山村生人,可是他却会唱与十出生地方的一支叫作《走呀!
》的民歌。这是笹山屯的孩子们一面一根根地拔嫩草玩,一面唱的一支童谣式的歌。歌词
俚鄙不足道。但摘茅草花的时候唱唱却也不坏。
           走呀,走呀!
           提着空筐走呀!
           走到了“初田片”呀,
           松鸦叫,一片光秃秃哇。
           来割草呀,来割草呀,
           割下的草从筐眼漏了呀!
           提着空筐走呀!
           ——拨了十五根了呀!
   “初田片”是个池塘的名字。在笹山屯背后的山洼里,有一个用堤截住了水,形成葫
芦形的池塘。笹山屯的孩子们,常到“初田片”池畔的野地去割草。池塘周围只有四五町
忙。从一条坡路下来,沿着伐木道走去,池塘就在那尽头的林子里。这是一个萧索的、贮
着一湾微浊的水、一无出奇之处的池塘,在外人看来,是完全不足称道的。可是就连这个
风量常然的池塘,对从西伯利亚回来的、在归途中的与十来说,无疑地也是一个勾起乡愁
的对象。然而使与十感到喜悦和惊异的,首先却是他乡人竟也知道《走呀!》这支民歌。
   “这个歌,你是在哪儿,跟谁学的?”与十动了好奇心。
   “大战开始以前,在输送船上学的。这支歌叫作《笹山童谣》,是一个叫作笹山的乡
村的歌。大概是一个很偏僻的乡村的催眠歌吧!”上田五郎说。
   这个名叫上田五郎的人,说他是在初次出征到南方去的时候,学会这支《笹山童谣》
的,在输送船上,每有部队的业余演艺大会,一个被大家叫作“遥拜队长”的小队长,名
为冈崎悠一的军官就唱这支童谣,于是士兵们也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无怪上田五郎把“
初田片”也按照地方土音念成“初田辨”。不只是笹山屯,那一带的人都是把“初田片”
念成“初田辨”的。话头从这里开始,两人越说越投机。于是与十就从上田五郎那里详细
地听到了悠一在马来亚负重伤的经过,也详细地听到了悠一神经错乱的始末。把这些事情
告诉给与十的这位上田前曹长,在马来亚战线的时候,是冈崎悠一那个特种小队的上等兵
,而且当过悠一的勤务员(通讯员)。与十和悠一年纪同样大,但悠一出发去马来亚以前,
与十就到沈阳去了,所以他还不知道悠一已经神经失常。
   ——悠一是从卡车上摔下来折断了左腿,同时变得半痴半呆的。那是在他们坐卡车从
吉隆坡向一个叫作塞连班的小镇急行军的途中。部队快到一个叫作塞丹的村子的时候,碰
上一支工兵部队在架桥。钢骨水泥的桥被炸弹炸毁,落在河里,工兵部队的人避开那厚重
的钢骨水泥残骸,正在另架一座弓形的木桥。河只有四五米宽,但遇到这情形,卡车部队
的士兵却显得束手无策了。除了等桥架完,别无他法,只好帮助挖挖土方什么的。工兵部
队的班长,戴着军帽,只系了一条兜档布。这个裸露着身子的人对小队长悠一说:
“你们运气不佳啊。早来二十分钟,桥还在哪!”隔了一会,又说:“运气还算好哇。早
来二十分钟,说不定连卡车也一道炸飞了呢!”工兵部队的人说话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听
说,再等一个钟头,桥才可以架好。今天早晨架了一座桥,中午时分被炸毁了,又架了一
座,又给炸飞了。
   部队为了躲避空袭,把辎重车和卡车都掩蔽到橡胶林里去了。土兵们有十名被抽出来
去帮助搬运架桥用的材料。其余的人,为防备空袭,枪都上了子弹,坐待出发。后续部队
也都退避到橡胶林里去了。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橡胶林里很凉爽。从对面橡胶林的尽头处迂回流来的河水,笔直
地穿过野地,消失到不很高的冈峦后面。在野地上,到处有炸弹炸成的坑,其中积了污浊
的水,形成一些骤然出现的水塘。在一个深浊的水塘里,有两匹水牛亲密地浸在水里,只
露出了头。一匹水牛的角上,还落了一只白鹭。水牛和白鹭都寂然不动,这些鸟兽仿佛也
在呆呆地看着架桥工程。
   桥架好之后,部队坐卡车开过去的时候,最前面的一辆卡车走到桥中间抛锚了。机器
发生了毛病,修理很费时间。后面的人不消说了,坐在这辆出了毛病的卡车上的士兵也都
脱了衬衣。车开起来的时候,很凉爽,但一停下来,晒在炎天下,而且密密地挤在一起,
那就热得不得了。有人在大声地闲扯。坐在那辆出毛病的车子上的士兵,说话的声音尤其
大。有指着浸在野地上炸弹坑里的那两匹水牛说想吃它们的肉的,有说水牛肉又臭又硬、
味道不佳的。还有人出声地一个一个数着炸弹坑的数目,数到了三十二个的。又有人说:
“真费钱啊。看看那野地上的水塘。毫不心疼地乱丢炸弹!”一个姓友村的上等兵接过来
说:“就是费钱嘛,战争这玩意儿。完全是种浪费。战争这玩意儿,原本就是费钱的玩意
儿啊。”这些话,坐在第二辆卡车上的上田勤务兵全都听到了,当然,坐在那辆卡车司机
旁座上的遥拜队长冈崎悠一就更能听到了。
   遥拜队长从司机旁座上走下来,厉声喊道:“喂,友村上等兵!”
   出毛病那辆车子上的人们马上肃静下来了。队长从桥上走到那辆出了毛病的车子旁边
,吩咐道:“喂,把后档板放下来!”
   车上的人把卡车的后档板打开,队长从那儿爬上车去,自己关了后档板,说:“喂,
友村上等兵,到这儿来一下!”
   “是,遵命。”友村答道。他从密密层层的人群里挤出来,来到队长跟前。
   “喂,方才你说什么啦?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队长冲着友村的脸说。
   “是!方才说:是费钱的玩意儿。”
   “就这一句吗?把方才你说的话,再详细点重说一遍!”
   “是!冈屋上等兵说:敌人毫不心疼地乱丢炸弹。所以我跟着说了:战争这玩意儿就
是浪费。”
   “混蛋!”
   队长着着实实地揍了友村上等兵一记耳光。打了第二下,正要打第三下扬起手来的时
候,车上的人突然一同晃动了一下。司机为了试车,稍稍开动了一下车子。
   站在卡车边上的队长,可就不仅仅是晃动一下而已了。因为没有把铁钩挂上,后档板
开了。就在这同时,队长揪住友村上等兵,两脚登空了。
   ‘啊!”士兵们一齐叫了起来。队长和友村上等兵摞着个儿滚到桥边上,又被桥板弹
了起来,掉到河里了。倒楣的是,钢骨水泥桥的残骸又在河里等着他们。队长仰面朝天地
落到桥的残骸上。友村上等兵倒栽着落了下去,又滚落到水里去了。这总共也不过是数秒
钟以内的事。
   大家都慌了。一个姓横田的准尉,穿着军靴,就领头跳下河里,喊道:“喂——找友
村上等兵去!以一部兵力去搜索,由太田曹长负责。”
   上田勤务兵也跳到河里去了。河水淹到肚脐,水流也不急,但河底净是粘泥,鞋陷进
去,行动很不方便。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找到了搭脚的地方,一个卫生员由河的上
流游了过来。
   “小队长,小队长……”横田准尉在队长耳边喊着,那声音是悲壮的。仰面躺着的队
长,双目紧闭,耳朵里流出了血。只系了一条兜档布的卫生员,摸了摸队长的脉,说:“
好象不要紧,还有脉。”
   “不要紧?真的吗?”准尉问道。
   “是,我想是不要紧的。”卫生员答道。工兵队的人从河边架了一道跳板,通到钢骨
水泥桥残骸上。这是用四方木材搭起的跳板,为的是抬着担架可以走过。
   到河下流去搜索友村—上等兵的士兵们,赤裸着身子在河边上走着。因为河水浑浊,
看不清楚,也有人下到河里脚步不稳地朝下面走去的。友村上等兵头部撞上了钢骨水泥桥
的残骸,说不定掉到河里之前就失掉了知觉。如果是这样,卫生员说,那倒可以免于在水
里窒息而死。但终于没有找到他。只说了一句战争是浪费,就在死前挨了一顿耳光,而且
被牵累着从出了毛病的卡车上掉了下去,脑袋撞上钢骨水泥,沉到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浑浊
的河里,遭到了这样悲惨的下场。仿佛一种什么命运,被压缩在一瞬之间显现在人们眼前
了。战争岂止是一种浪费呢!
   队长苏醒过来了,但一直在痛苦地叹息,于是就没有用卡车,而是用担架把他抬到野
战医院去了。听去象是叹息的,也许是轻微的呻吟吧。
   那个姓冈屋的兵,在河边上插了一枝橡胶树枝,算是给友村上等兵造了一座坟。友村
说“战争这玩意儿就是费钱的玩童儿啊”,是因为这个姓冈屋的兵先说了一句:“真费钱
啊。毫不心疼地乱丢炸弹!”冈屋说,对于友村的飞来奇祸,他也应负责任,但又说,他
所负的责任,大致算作一成,也就差不多了,突然开动那辆出了毛病的卡车的司机的责任
,占二成。他说,其余七成责任应该谁负,他不知道。言外之意,是说应该由从车上掉下
去的时候揪住友村的队长来负的吧。
   部队全员临出发的时候,在准尉的号令之下列了队。准尉拔出军刀,喊道:“在友村
上等兵灵前,默祷!”全体人员向那个假设的坟墓敬礼,告别了。
   友村上等兵活着的时候,在一切方面,动作都缺乏敏捷。他说,他干什么都慢慢腾腾
,显得迟钝,大概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是个孬种,而且不止一次地从学校运动会“溜号”过
,也许是这种行为的报应。他是个瘪瘪嘴,下巴很长,为了掩饰这点,留了一撮山羊胡,
在点名之类的场合,一到“稍息”的时候,就好捋他那撮长胡子。这个人动作虽然慢慢腾
腾,但抓起乱飞乱跑的鸡来,却颇为拿手。他可以把在橡胶园里饲养的近于野生的鸡,象
拣一个纸篓子那样随随便便地捉到。马来亚人的房子,地板都造得离地面很高,逃到那下
面去的发怯的鸡,他也可以毫不费事地诱出来捉到。但这只限于抓来和自己班上的士兵一
同吃烧鸡,如果别的班要他抓,他也许会把鸡给撵散了。他就是这么个怪性子。有一次,
炊事班的兵说是大家想斗鸡玩,请友村给抓三四只鸡来。恰好,那天正是在吉隆坡市遥拜
队长升任中尉的日子,从别的小队来了两三名少尉在队长的临时宿舍里聚会。友村对炊事
班的兵说:“你们斗鸡?斗完了给队长吃,是不是?为了庆祝队长的晋级,当官的要会餐,
是不是?我才不干呢!”拒绝了。事实上,并不是为了会餐,确实是炊事班的兵们想斗斗
鸡玩。但这个话传到队长耳朵里了。炊事兵告诉了横田准尉,横田没去申斥这个抓鸡的能
手,而是嘁嘁喳喳地报告给队长了。队长的性子,在这些杂事上是不露声色的。听了横田
准尉的密告,也始终闷声不响。刚好在晋级升官的时候,有人来密告这类事情,也许使他
感到不得其时吧。在行军中,揍了友村上等兵,似乎也不能硬扯到因有抓鸡一案耿耿于怀
上去。不过友村本人以及旁观的士兵们怎么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队长在被抬到野战医院去的路上,仰面躺在担架上说着胡话:“喂,把后档板放下来
!”还说了一句:“喂,友村上等兵,到这儿来一下!”他说这句话。不是两次,三次,
而是说了好几次,而且每次都痛苦地伸起手来,想抓住为了遮蔽阳光绑在担架上的橡胶树
枝。那手势就象老雕抓食似的。担架员说,这大概是由于发烧的关系,于是上田勤务兵就
用水壶里的水沾湿了毛巾,放到队长额头上了。
   野战医院是一幢背靠着一片椰子林的洋式民宅。一个马来亚人拿着一把三尺柄的镰刀
在修剪佛桑花栽成的篱笆。他好象在试网球拍子顺手不顾手似地,左手叉腰,只用右手一
上一下地挥动着镰刀。进了铁栅栏大门,从大门直到堂屋门口,甬路两侧是两排结着颜色
、形状、大小都类似乌爪的果实的乔木,撒下来一片阴凉的树影。队长仿佛要威吓那撒下
荫影的乔木似地,伸出手来,用手指在空中抓挠着,说着胡话:“喂,把后档板放下来!”
   从担架被移到手术台上的队长,还穿着翻领衬衣、军裤和黑色的长统靴子。
   “为什么不把靴子给他脱下来?”军医突然叱责上田勤务兵说。
   “左腿的骨头好象断了。一给他脱靴子,他就哼呀哼呀的,好象非常疼。”上田勤务
兵回答说。
   “那末,为什么不把右脚的靴子给他脱下来?首先,卫生兵就岂有此理!”军医又叱责
了一句,于是上田勤务兵就把队长右脚的靴子脱下来,交给了担架兵。
   “看,不是很容易脱吗?”军医又厌恶地说了一句。从上田勤务兵和担架兵的心情来
说,让自己的队长,一个军人,只穿一只靴子,那可是关乎他们的威严的问题呢。
   “用剪子铰开!把靴子,铰开!”军医对穿着手术服的一个方脸膛的部下说。
   上田勤务兵回答着军医的询问,把队长坠车当时的情况,和来到医院之前的经过,都
一一报告了,也报告了耳朵流血的事。但他把坠车是从停车中的出毛病的车子上掉下来的
这一事实却打了埋伏。他报告说,卡车正在飞快进行中碰到了障碍物,倾斜了一下,队长
和一个姓友村的上等兵同时被甩出去了。又补充说:“一切都是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造成的。”
   军医问:“那个姓友村的兵,怎么啦?”回答说:“死啦。”军医马上接着说:“队
长和兵不会一道坐在卡车上。队长应该是坐在司机旁座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事情说
明白些!”上田勤务兵只好把友村上等兵因为失言被队长揍了的事实说了出来。也承认了
友村是一面挨打,一面从卡车上掉下去的。
   军医的部下,把遥拜队长左脚的靴子,竖着铰开,扔到地板上了。也把军裤从膝盖以
下竖着铰开了。露出来的左腿,不光是受伤的那一个地方,从腰以下全都肿了起来。军医
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也许是别的什么。队长忽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喂,友村上等兵!把
方才说的,再重说一遍!”
   “嗬,这可不成。还在发脾气哪!”军医作出一副难看的面孔,向上田勤务兵问道:
“方才,他说友村上等兵来着吧。你们的队长,揍那个兵的时候,是不是车子开动了?卡
车原来是停着的吧?”这真是不同寻常的讯问,勤务兵只好回答说“是。”“那末,你们
可以回去了。回到队里……不,没有什么事情了,你们回去吧……”军医说。担架兵和上
田勤务兵临回去的时候,朝着躺在手术台上的队长敬了礼。队长打了一针之后,仿佛蒙蒙
昽昽地已经开始有了些知觉。
   出了医院的堂屋门,一个担架兵说:“真厉害呀,那个军医。抓住话头,马上就把假
话真话分辨出来了。”
   “那是因为咱们的队长说了些没影的话。不,不是没影的话。”另一个担架兵说,“
看,那个马来亚人,我真羡慕他哪。没有国家,可是战争也没他的事。你看,他悠悠然地
在修剪着木槿树。”
   “说什么混话!关重禁闭还完不了哪!”他的伙伴叱责他说。
   上田勤务兵失掉了勤务兵的头衔,又成了普通上等兵。他们的小队重新配备了一个叫
作浅野少尉的士兵出身的小队长,他来的当天晚上,在夜间战斗里出了两名重伤员。抬他
们去野战医院的士兵,探问了前队长的病,回来了。病情不妙。腿上的伤,兼带纵形骨折
,这倒确有愈合的希望,但据说头部的伤,转为内科疾患了。探病回来的一个姓望月的兵
说:“这就是说,头上的跌打伤,变成了一种叫作痴呆症的病。”据望月说:队长只是仰
卧在床上,轻易不说一句话,偶尔说些什么,也净是些不连贯的话。这些话,大致上又限
于军队用语或训话时说的一些话;这些训话时说的话,也只是一些成语,断断片片的。“
灭私奉公”、“你的命,交给我啦!”、“反军思想”、“多说废话,小心砍你的头!”
——净是这些听来便人毛骨悚然的话。他又说,训话用语里有很多新发明的成语,所以在
选择那些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的话上,队长是不会感到词穷的。
   “不过,那是没办法治的了。完全是半痴半傻嘛。那种痴呆劲儿,就跟喝醉了酒似的
。”到医院去的一个人说。他的伙伴,象怕谁听去似地说:“这可不能大声说,也许是那
个吧。说不定是友村上等兵的冤魂缠住那个遥拜队长了呢。”
   把冤魂抬了出来是有点好笑的,不过这个部队的士兵都知道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队
长坠车的时候揪住友村上等兵的那一瞬间的事,队里有很多士兵确实是亲眼看到了的。绝
不是出于上田勤务兵的捏造。
   这以后,关于入院中的遥拜队长的病状,通过抬送伤员到医院去的担架兵的报告,大
家仍能知道一些。骨折保证可以愈合,这是没有疑问的。痴呆症状也相当减轻了,胡话也
不大说了,但据说这种程度的症状,将半永久地继续下去。
   那时候,这个部队的半数以上的士兵,都得了一种叫作森林疮的皮肤病。在湿地里跋
涉,或趟过森林地带的河水的士兵,大半都得了这种病。这是一种在下半身到处起一些癣
疥之类的东西,渐渐溃烂,终于烂成一些窟窿的皮肤病。在脚心里,小腿上,胯间以及身
上一些要紧的所在,会烂出好些几厘米深的窟窿来。卫生员想用红汞药膏的涂布疗法扫除
这种莫名其妙的恶症,可是它仍大为猖獗了一时。据说入了院的遥拜队长下半身各处也得
了这种病。队长有种癖好,即使在夜间勤务之后,第二天早晨,一听到有什么战况的好消
息,不管小河沟的水多么脏,也要沐浴一番,向东方遥拜,一定是因此他才得了这种森林
疮的。原来,遥拜队长是极喜欢遥拜的。甚至在输送船上,从收音机里一听到什么好消息
,就要命令部下在甲板上整队,向东方遥拜,三呼万岁。在这以后,还必有一番训话。收
音机传出日本飞机轰炸了中国大陆某一城市的消息,他也要把部下集合到甲板上来,向东
方遥拜。听了中午的新闻,遥拜一番,晚上又听了同样的新闻,只要是打胜仗的消息,还
得再向东方遥拜。于是,这个部队就被称为遥拜部队或遥拜小队了。这是别的小队和中队
的士兵给他们起的绰号。有了这个绰号之后,遥拜队长在一次遥拜之后训话时竞说道:“
这个部队由于遥拜而出了名,所以应不同于无名的时候,更要集中灭私奉公精神进行遥拜
。”接着又说:“你们要是把战阵训熟读玩昧一番,也会豁然领悟遥拜之妙谛的。如果领
悟了这种妙谛,那就自有一种陶醉之境展现在你们眼前。”
   遥拜队长在输送船上,比命令部下遥拜更喜欢的,是向士兵训话,有的兵甚至说这样
的怪话:他是想训话,才叫大家遥拜的。也有人说,因为害怕潜水艇,所以才故作豪言壮
语,虚张声势的,有一个时候,士兵里也有人怀疑,“为什么别的部队的队长不向遥拜队
长说:‘遥拜可以适可而止啦!’”这是遥拜部队的士兵谁都有的疑问,可是只有友村上
等兵说:“那种混蛋作法,也不能算作违反军规。就是这么回事吧!这说明我们的军规是
多么宽大。可是咱们要丢了一件衬衫,可就是重罪呢!”友村上等兵,一般说来,是心里
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人。而这一点,也说明他是一个并不机伶的兵……
   ——当与十准备下火车的时候,上田前曹长这样说:
   “你总会跟遥拜队长见面的吧。见到他,就说从前的上田勤务兵把队长的事连根带底都
抖搂出来了。因为这个,这位上田有两个多钟头把山阳沿线的风景放过去了。好象不是久
别重归、回到日本的人似的。你就跟遥拜队长这么说吧!”
   “你这番托付,是故意学苏联式的说法吧。如果那位悠一仁兄知道了这点,又该把肚
皮气鼓了。不是说,那位悠一仁兄是灭私奉公的化身吗?”
   “哪里,那位遥拜队长会头一个转变的。不然的话,就是还处在疯痴状态。”
   “真想让你看看那位悠一仁兄家里的洋灰门柱。不看看那对门柱,你就抓不住那位悠
一仁兄的本质。门柱的顶上插了些带颜色的玻璃碎片。不过据说是悠一他娘出的主意。”
   “门柱的里里外外没写上训话用的什么成语吗?总之,见到他就这样告诉他吧:当时
开车的司机兵受到了严厉处罚。虽说是无心,可是到底是使长官和战友遭到坠车死伤的厄
运啊。就是这么个罪名!其实原因全在遥拜居士的过火举动上。军队里不净是这些残酷的
事嘛!”
   这位上田前曹长,说他对那位悠一仁兄是讨厌透顶了。先前只是以一种畏惧的心情看
他,而现在则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憎恶之感,代替了先前的畏惧。
   与十回到大字笹山村那天,遥拜队长悠一又发了神经病,从家里跑出去了。他虽是个
瘸子,走路很不得劲,可是普通人攀登也相当费事的斜坡,他却能够比较灵巧地爬上去。
从斜坡上下来的时候,普通人一般是跑下来的,悠一却能从容而下。这大概是因为他有几
分近于狐狸附体的女人的缘故。狐狸附体的女人遇到斜坡或是上下坡的路,也当成平地似
地毫不在意地走去,而且那种敏捷,更非悠一之类所能比拟。你看她在东面山上,想去抓
她吧,不知不觉间她就渡过溪谷,跑到西面山上去了。其神速简直极其不可思议,极为变
幻自如。悠一当然离这种神出鬼没的境地还远甚。他娘想耍撵去抓他,他作出逃跑的样子
,其实不是藏到别家的仓房里去,就是钻到鸡窝里去了。或者是趴在粪圈里等找他的人过
去。这绝不是什么神出鬼没,悠一主要是狡狯。好在他并不向别的屯子跑,所以不去管他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一天,悠一的娘找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流着泪,自怨命苦,放弃了找她儿子的念头
。悠一跑到山腰上的公共墓地去了,他在一排排坟墓中间走着,一面用皮带一个个地抽打
着墓碑。他大概把墓碑看作了士兵,一面啪啪地抽打着,一面嘴里喃喃地说:“抽你一顿
,叫你也尝尝,你也尝尝。抽你一顿,叫你也尝尝……”
   正在这时候,当天回来的与十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栋次郎、桥本屋和新宅,他们上坟
来了。
   栋次郎捧着点燃了的香和水壶,与十拿着一枝带着半开的骨朵的山茶花。桥本屋端着
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个很大的薄皮豆沙包。为了把与十的平安归来敬告历代祖先之墓,
他们说服了硬是否定一切宗教的与十,把他带了来。——照与十说,祭拜祖坟,是封建时
代的残余习气,同时在宗教上也成了千篇一律的仪式,这违反他信奉的主义。桥本屋让他
痛痛快快地把要说的话说完之后,这样责难他说:“不要这样吧。入乡随俗嘛。不听我们
的话,可讨不到老婆噢!反正不上坟是说不过去的。”
   新宅也从旁对与十说:“与十,你入了别人的乡,随了别人的俗,回到自己家乡来,
也不能不随自己家乡的俗哇!人一辈子,需要稍稍马虎过去的事情,可不止一桩啊。你回
来得真好。大伙都挂念着,盼你回来哪。走吧,上坟去吧!”
   就这样,他们让与十上坟来了。与十的哥哥栋次郎怎么跟他说,他也不听,所以栋次
郎的老婆偷偷地把桥本屋和新宅两人请了来,作了说客。
   大家站在坟前,栋次郎上了香,把水壶里的水倒到坟前插花的地方。与十把那枝山茶
花插到里面,对着坟双手合十,默祷了一会儿。其余的人,也都双手合十,默默无言地礼
拜了坟墓。这个淳朴的仪式告毕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耳边大喊了一声:“集合!小队,集
——合——”他们回头一看,头戴军帽,身穿一件坎肩的悠一就站在他们身后,气冲冲地
瞪着他们几个上坟的人。他的眼睛斜吊了起来,一看就知道病情发作到了顶点。
   “哈哈,是冈崎中尉吗?您辛苦啦!——今天有中尉您非常喜欢的东西。”桥本屋这样
说着,安抚着他,一面把供在坟前的豆沙包取来放到悠一手里了。
   悠一把视线落到那豆沙包上,突然用双手把它捧了起来,掩住了眼睛。悠一作出这种
举动还是不多见的。而且不仅如此,悠一抽动着肩膀,先是开始抽鼻子,过了一会儿,把
豆沙包放到左手,就放声大号起来了。那号哭声,就象远处的狗叫似的。不过,很快他就
停止了号哭,嗄声喊道:“集——合——”
   他的眼睛仍往上吊着,脑袋微微乱颤。那征象分明是马上就要吼叫起来。这样一来,
被喊了号令的人们,或者是服从号令,或者抓住悠一把他拖回家去,二者必得选择其一了。
   “怎么办?服从号令吧!”桥本屋小声地说。
   “与十好容易上坟来了,今天还是稳便为妥吧!”栋次郎也小声地说。
   “那末,大家站队吧。与十,要听从号令噢!”桥本屋嘱咐说。
   悠一催促道:“快点,快点!装备照原样就行。快一点,快!”语气还比较温和。四
个人,栋次郎,桥本屋,与十,新宅,按着身长顺序排成了一行。
   悠一喊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他自己也换成立正姿势,用
庄重的腔调对四个人说:“告诉给大家:今天,恭蒙圣上赏赐了御赐糕点。特别,赏赐给
了我部。光荣,无过于此。除了感泣,更有何话可以答谢天恩!大家,应该铭记于心,恭
谨拜领。现在,本官进行分配。但是,在分配之前,要向东方谨致遥拜之礼。”
   悠一喊了一声号令,命令四个人转向“初田片”池塘的方向。天阴着,但方向却正正
当当地对着东方。
   遥拜完毕之后,悠一命令四人“稍息”,走到最左翼的栋次郎前面,喊道:“立——
正!张开嘴!”
   号令是满有气派的,但豆沙包只有一个。栋次郎换成“立正”姿势,朝上张开了嘴。
悠一捏了一小块豆沙包,放到栋次郎嘴里了。其次是桥本屋。与十、新宅也都顺从地让他
把一小块豆沙包放到嘴里了。
   悠一手里还剩有大半个豆沙包。他也换成“立正”姿势,仰着脸把豆沙包塞到嘴里了
。他本来就喜欢吃点心,也忘了命令那四个人解散,塞了一嘴豆沙包,仿佛嚼也没嚼,就
品开滋味了,这时候,悠一的娘悄悄来到了,她蹑手蹑脚地蹭到了悠一身后。方才悠一发
号令,和演说的那喇叭筒子似的声音可能传到了山脚下悠一的家里,他娘当然要前来捉他
回去了。
   悠一还没有发觉,正用手捂着塞满豆沙包的嘴巴在吃。他娘向那四个上坟的人使了个
眼色,那意思仿佛是说:如果她自己抓不住他,可要请大家帮忙啊。那四个人装作什么也
不知道。他娘弯着腰,急走几步,一把抓住了悠一的坎肩下摆。悠一陡然一惊,扭回了头。
   悠一他娘柔声说:“喏,悠一!嚄,吃什么好东西啦?谁请你吃的呀?”
   悠一意外驯顺地点了点头,张开嘴给他娘看。
   “嚄,吃豆沙包啦!挺好吃吧!是你最喜欢吃的嘛。一面吃,一面回家吧。喏,跟我
一块回去吧,啊?”
   他娘几乎向悠一哀告起来了。悠一傻呵呵地,不过好象也听出来点什么,低着头走了
,那样子就象一个累得筋疲力尽的人似的。也许他真的是累了。他娘重又抓住悠一的坎肩
下摆,向四个人点了点头,伴着慢慢走着的悠一回去了。
   与十吐了一口唾沫,说:“啊,放心了。那家伙,真是个可怕的骸骨呢!”
   其余三个人也吐了唾沫。那唾沫,全是豆沙馅的溶液,颜色显得很脏。悠一把豆沙包
连馅带皮捏成一个小团放到别人嘴里,谁都嫌脏难于下咽。可是,由于偶然的一致,大家
在悠一面前都忍着没有吐出来。
   这四个上坟的人重又默祷了一会儿,离开了墓地。桥本屋大概想起了方才的事,又吐
了一口唾沫,说:“真恶心!那么脏的手,还把馅团成药丸子似的!可是,训话倒说得满
好。有点使人感到真象是领到了御赐糕点。那番演说,可以说是声泪俱下哪!——光荣,
无过于此,是这么说的吧?”
   “混蛋。全是那一套。”与十说:“全都是疯子的把戏,穿马靴子的演唱!”
   “喂,与十,别这样说。”栋次郎责备他弟弟说。“彼此可不许闹摩擦噢。我没什么
,象空气一样,不会有反应的。可是,你也别激动。你,方才看到悠一,有点激动了吧!”
   “那个骸骨吗?与其说是他,还不如说方才那黑色的唾沫,更富于暗示性。”
   “听说,稻田村跟大森先生同宗的那家的姑娘,是个很好的姑娘哪——”桥本屋说。
其余三个人等着听他的下文,但他又不作声了。于是,四个人就默默地走下了坡道。那坡
道弯弯曲曲地伸延在一片疏林里,林子里树下的草地修剪得很整齐。透过树缝可以看到下
面村子里的道路,也能看到悠一家的瓦屋顶、杉树围墙和洋灰门柱。门柱顶上的带颜色的
碎玻璃,看去时而红,时而蓝。但在阴天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光彩了。他们看见悠一和他
娘慢慢地走进了大门。
   “可是,也叫人佩服昵!”桥本屋打破了沉默:“悠一一点也没把方向弄错。在公共
墓地那儿,朝‘初田片’池的那个方向,恰好是正东。”
   “明天,‘初田片’池该挖塘泥了!”新宅说,“后天‘牡丹谷’池也该挖塘泥了。
挖塘泥的日子接连上啦。今年秋天来得早,轮到开池子水闸的人可够受哇,水凉啊!”
   “是啊,今年轮到我的班了吧!——喏,与十,你能不能替我去开池塘的水闸。天气
一点点冷起来啦。我感冒了。”
   与十没有回答这个,却说:“‘初田片’池的那支‘走吧,走吧’的歌,最近好象是
比较有名哪。听说那位悠一仁兄,在到南方去的输送船上,总唱那个歌。每逢军队的业余
演艺大会,他必定唱那个歌……”
   “不,好啦,与十,水闸还是我去开。悠一在南方唱什么歌,你在满洲和西伯利亚怎
么会知道?那个‘灭私奉公’的老顽固,要是唱起那种小孩子的歌来,可有得瞧的哪。不
错,‘初田片’池出名了。这很好。嗯,我来开这个有名的‘初田片’池的水闸。”
   栋次郎因为他弟弟没搭理他的话,显得气哼哼地很不高兴。不能随便放纵他弟弟,所
以也该作出点颜色来给他看。这也关乎作哥哥的威望呢!
   四个人来到村道上,走过悠一家门前时,悠一他娘正在杉树围墙后面的吊井汲水。系
吊桶的是一条铁链子。这口井也是悠一他娘在翻修正房,修建洋灰门柱的时侯,一起改装
的。那拉吊桶铁链的响声,哗啷哗啷地,全屯子都能听到。那响声很刺耳,可是有一次村
长却在悠一他娘面前称赞了那响声。那是在村长和小学校长一道来劝说悠一应考的时候。
校长也说了些似乎是对那响声很感兴趣的话。校长先生说,在政府审定的国文教科书里,
也有一课很美的文章是写吊桶铁链的响声的,据说那是名叫荒山牧水的一位歌人写的很有
名的文章。于是村长就更起劲地称赞道:“从远处听那响声,就跟鹤鸣一模一样。古人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是很吉庆的意思哪!”
   实在浅薄得很。可是悠一的娘当时为了使邻居们都能听到吊桶铁链的响声,却没有必
要地多汲了好些桶水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咖啡日语

GMT+8, 2024-4-19 07:13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