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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中文版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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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0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

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我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儿啦。”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了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地转过身来说:“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还没出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火车追上走在铁路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
    “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部署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是夫妻。
    岛村是把她一个人单独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也许是因为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侧身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了这一点,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在看到她呼唤站长时表现出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了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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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越过路轨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登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由于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经到零下了么?”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难怪罗,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罗?”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到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廊尽头帐房的拐角处,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本的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慌张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妓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著虽带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的人看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对此大概已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么要来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我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哩。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过形形色色的人说,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而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对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铺席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能来,还可以给夫人作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不正经的女人纠缠,而且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

相反地,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由于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可说不定还是岛村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
    “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艺妓的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
    “现在?”
    “嗯。”
    “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这种话!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妓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妓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关照过,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
    “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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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他百无聊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都只雇佣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妓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妓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妓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妓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妓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妓。她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走了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他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妓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妓一起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
    在她的脖颈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许是我想错啦。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以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为了恢复恢复健康,如今才发觉实际上是由于头一回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子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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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0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妓,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决不可惜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地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然后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体倚在窗栏上。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地,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绷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的冰冷。
    连脚下的铺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地跟上来,说:“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
    “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女子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带声把岛村惊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呐。我说,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上了电灯,“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
    “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呐。”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了。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
    “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窜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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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4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日文版的吗。一起贴进来。谢谢。



— —b 顺便把 其他的 翻译版本一起 整理进来。

对比着看东西,才是学习。—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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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4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日语原文在首页的美文欣赏栏目里。



汗,发现首页的认知度真的很低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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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6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根本不看首页 — —b

直接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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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6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上的, — —b  这是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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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7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_______________—b

知道什么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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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27 2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今天刚从图书馆借了这本看得!

原书有插图,很不错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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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2 14:26:4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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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7 19:27:4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文在哪里?“美文欣赏栏目”找不到,还是我眼花了?
快要毕业了,在做“川端康成”的论文,希望能得到楼主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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