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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专业课] 北京2012---日本文学选读(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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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5 11:46: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译文是我自己上网查的一些,但因时间着急和上班不便,有些都没有拷完,
只有半成品,有些也没有找到,如果各位有的话,就帮忙补充一下吧。
鼻子
谈起禅智内供①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形状是上下一般粗细,酷似香肠那样一条细长的玩艺儿从脸中央茸拉下来。
  ①内供是内供奉的简称,也叫内供奉僧,侍奉主佛的僧侣。
  内供已年过半百,打原先当沙弥子的时候起,直到升作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他心坎上始终为这鼻子的事苦恼着。当然,表面上他也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不仅是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应该专心往生净土的和尚,不宜惦念鼻子,更重要的还是他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把鼻子的事放在心上。平素言谈之中,他最怕提“鼻子”这个词儿。
  内供腻烦鼻子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鼻子长确实不便当。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杵到碗里的饭上去了。内供就吩咐一个徒弟坐在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是像这么吃法,不论是掀鼻子的徒弟,还是被掀的内供,都颇不容易。一回,有个中童子①来替换这位徒弟,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颤,那鼻子就扎到粥里去了。这件事当时连京都都传遍了。然而这决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闷的主要原因。说实在的,内供是由于鼻子使他伤害了自尊心才苦恼的。
  ①中童子是寺院里供使唤的十二三岁的童子。
  池尾的老百姓替禅智内供着想,说幸亏他没有留在尘世间,因为照他们看来凭他那个鼻子,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有人甚至议论道,他正是由于有那么个鼻子才出家的。内供却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鼻子所带来的烦恼就减少了几分。内供的自尊心是那么容易受到伤害,他是不会为娶得上娶不上妻子这样一个具体事实所左右的。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来恢复自尊心。
  他最初想到的办法是让这鼻子比实际上显得短一些。他就找没人在场的时候,从不同的角度照镜子,专心致志地揣摩。他时而觉得光改变脸的位置心里还不够踏实,于是就一会儿手托腮帮子,一会儿用手指扶着下巴额,一个劲儿地照镜子。可是怎么摆弄鼻子也从不曾显得短到使他心满意足。有时候他越是挖空心思,反而越觉得鼻子显得长了。于是,内供就叹口气,把镜子收在匣子里,勉勉强强又对着经几诵他的《观音经》去了。
  内供还不断地留心察看别人的鼻子。僧供经常在汕尾寺讲道。寺院里,禅房栉比鳞次,僧徒每天在浴室里烧澡水。这里出出进进的僧侣之辈,络绎不绝。内供不厌其烦地端详这些人的脸。因为哪怕一个也好,他总想找个鼻子跟自己一般长的人,聊以自慰。所以他既看不见深蓝色绸衣,也看不见白单衫。至于橙黄色帽子和暗褐色僧袍,正因为平素看惯了,更不会映入他的眼帘。内供不看人,单看鼻子:鹰勾鼻子是有的,像他这号儿鼻子,却连一只也找不到。总找又总也找不到,内供逐渐地就懊恼起来。他一边跟人讲话,一边情不自禁地捏捏那尊拉着的鼻尖,不顾自己的岁数绊红了脸,这都怪他那惆怅的情绪。
  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鼻子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好排遣一下心头的愁闷。可是什么经典上也没记载着目键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这两尊菩萨,他们的鼻子当然也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内供听人家讲到震旦①的事情,提及蜀汉的刘玄德耳朵是长的,他想,那要是鼻子的话,该多么能宽解自己的心啊。
  ①震旦是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
  内供一方面这么消极地苦心自慰,另一方面又积极地想方设法要把鼻子弄短,在这里就无须赘述了。他几乎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他喝过老鸹爪子汤,往鼻头上涂过老鼠尿。可是不管怎么着,五六寸长的鼻子不是依然耷拉到嘴上吗?
  一年秋天,内供的徒弟进京去办事,从一个熟捻的医生那里学到了把长鼻子缩短的绝技。那位医生原是从震旦渡海来的,当时在长乐寺作佛堂里的供奉僧。
  内供跟平日一样装出对鼻子满不在乎,偏不说马上就试试这个办法。可同时他又用轻松的口吻念叨着每顿饭都麻烦徒弟,未免于心不安。其实,他心里是巴望徒弟劝说他来尝试这一办法。徒弟也未必不明白内供这番苦心。这倒也并没有引起徒弟的反感,毋宁说内供用这套心计的隐衷似乎赢得了徒弟的同情。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内供来。内供如愿以偿,终于依了这番热心的劝告。
  办法极其简单,仅仅是先用热水烫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面踩。
  寺院的浴室照例每天都烧水。徒弟马上就用提桶从浴室打来了热得伸不进指头的滚水。要是径直把鼻子伸进提桶,又怕蒸气会把脸(火通)坏。于是,就在木纸托盘上钻了个窟窿,盖在提桶上,从窟窿里把鼻子伸进热水。惟独这只鼻子浸在滚水里也丝毫不觉得热。过一会儿,徒弟说:“烫够了吧。”
  内供苦笑了一下。因为他想,光听这句话,谁也想不到指的会是鼻子。鼻子给滚水(火通)得发痒,像是让屹蚤咬了似的。
  内供把鼻子从木纸托盘的窟窿里抽出来之后,徒弟就两脚用力踩起那只还热气腾腾的鼻子来了。内供侧身躺在那里,把鼻子伸到地板上,看着徒弟的脚在自己眼前一上一下地动。徒弟脸上不时露出歉意,俯视着内供那秃脑袋瓜儿,问道:“疼吗?医生说得使劲踩,可是,疼吗?”
  内供想摇摇头表示不疼。可是鼻子给踩着,头摇不成。他就翻起眼睛,打量着徒弟那脚都皴了,用慢怒般的声音说:“不疼。”
  说实在的,鼻子正痒痒,与其说疼,毋宁说倒挺舒服的呢。
  踩着踩着,鼻子上开始冒出小米粒儿那样的东西。看那形状活像一只拔光了毛囫囵个儿烤的小鸟。徒弟一看,就停下脚来,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说是要用镊子拔掉这个呢。”
  内供不满意般地鼓起腮帮子,一声不响地听任徒弟去办。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徒弟是出于一番好意的。但自家的鼻子给当做一件东西那样来摆弄,毕竟觉得不愉快。内供那神情活像是一个由自己所不信任的医生来开刀的病人似的,迟迟疑疑地瞥着徒弟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钳出脂肪来。脂肪的形状犹如鸟羽的根,一拔就是四分来长。
  错了一通之后,徒弟才舒了一口气,说:“再烫一回就成啦。”
  内供依然双眉紧蹙,面呈温色,任凭徒弟做去。
  把烫过两次的鼻子伸出来一看,果然比原先短多了,跟一般的鹰勾鼻子差不离。内供边抚摸着变短了的鼻子,边腼腆地悄悄照着徒弟替他拿出来的镜子。
  鼻子——那只耷拉到颚下的鼻子,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地萎缩了,如今只窝窝囊囊地残留在上唇上边。上面满是红斑,兴许是踩过的痕迹吧。这样一来,管保再也没有人嘲笑他了。——镜子里面的内供的脸,对着镜子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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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在城崎
昔日曾为山手线的电车碾伤。为了疗养,我只身前去但马地区城崎温泉。大夫说,如果背上的伤势发展成脊椎结核,就会有致命的危险。然而如果两三年内没有这样恶化的情形出现,便也无碍了。总之,调养如何是关键。所以来到此地,打算于此静养三周左右时间。如果可以忍受,也许五周。
不知为何,头脑仍然不是很清楚。健忘得很。然而心情却是近年所未有地宁静。有着非常沉稳而安定的好心绪。刚刚开始收获稻谷,天气也非常晴好。
我一个人,没有人跟我交谈。读书写字,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前的椅子上看山路上来往的行人。不然,就靠散步来打发生活。
从街上沿着小河渐渐上山,是很适合散步的好地方。环绕山脚的地方有小小的水沼,水沼中聚集着大量的鳟鱼。若再仔细看看,还能看到脚上生满茸毛的大河蟹,如石头般静静地憩着。
我常常在晚饭前来这里散步。冷沁沁的夜晚,沿着清冽的小溪,穿行于寂寥的秋日山谷,只想想就已经令人沉静下来。这是很寂寞的。然而,我却有着宁静而安适的好心情。我常常思索自己的受伤。只要有一点点差错,现在的我应当已经托身与青山,仰面朝天安睡在土层之下。青色的面孔,冰冷而僵硬,脸上和背上带着彼时的伤口。祖父和母亲的尸身就在我的身边,然而,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交流——脑中浮想起这些,让我觉得孤寂,却并不觉恐惧。迟早会是这样的啊。但是,又会是何时呢??一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个念头,仍然会觉得这个“何时”就在不知不觉就会到达的前方。然而究竟是何时呢??我却茫然无知。
“在濒死的边缘助我生还的,是对我必行而未尽的事业的顾念”中学时候学过的罗德?克拉伏一书中,克拉伏用这样的想法激励着自己。我也体验过了这种危在旦夕的时刻下的心绪,却是一片怪异的宁静。心中有了对于死亡的,一种微妙的亲近。
我的房间在二层,是没有其他房间相邻,因而格外宁静的会客室。读书写字疲倦时,我经常在廊子下的椅子上闲坐,侧边是玄关的屋顶。与房子向接续的地方,为壁板搭就。 壁板的间隙中似乎驻有蜂巢,带着虎样斑纹的肥胖的蜜蜂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从早到晚地忙碌工作。蜂从壁板的缝隙中钻出身来,暂且停憩于玄关的屋顶,在那里用前后脚仔细地整理下自己的翅膀和触角,有的还会稍稍地走动几圈,便立刻向两边伸展起细长的翅膀,嗡地起飞,之后骤然加速飞去了。院中有一丛丛的八角金盘正杂盛开,蜜蜂们便群集于此。在我闲坐无聊的时候,经常在栏杆边痴痴地呆望蜂群的出出进进。
一天早上,我看到一只蜂,死去在玄关的屋顶。腿足蜷缩于腹部,触角软塌塌地垂在脸上。其余的蜂群对他的死冷漠异常。来往的蜂,从死蜂的身边经过,全无一点介怀不安的姿态。忙乱工作着的蜂群,让人感受到那样强烈的生气。然而,旁边这只无论早晚正午,只要看去,必然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趴伏着的死蜂,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沉寂。大约有三天,这蜂的死骸纹丝不动地泊在那里。每每看到,我就会感到一种彻骨的静。很寂寞。在群峰归巢后的日暮时分,冰冷的瓦片上的死蜂,那么凄冷。那么安静。
夜里下起了暴雨。早上初晴,树木地面屋顶都被洗濯一新。蜂的死骸不见了。巢中群蜂仍精力旺盛地辛勤劳作着。大概死蜂是通过排水管道,流到地面去了吧。仍然蜷着手脚,触角耷拉在脸上。也许卷了一身的泥水,一动不动地呆在某个地方,直到外界再次发生令他动荡的变化,它都会一只停留在那里。那么安静。烦乱劳碌终其一生的蜂,现在就那样一动不动了。真的是很安静。这种让我感觉到如此亲近的寂静。
蜂的死骸被雨水冲出我的视野不久后的某日,我去东山公园散步。就在这里,圆山河汇入日本海。
一汤温泉浴场前有小河在道路的正中央缓缓流过,直至汇入圆山河。某处,桥上岸上都立着人群,在喧腾地张望着河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被投入河中。那硕鼠正在拼命地划水挣扎。在它的头颈处,刺穿过一只七寸长的烤鱼钎子。鱼钎从鼠的头上及喉下各刺穿出三寸左右。老鼠似乎在试图攀上石壁,二三个小孩,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车夫,正在向老鼠投掷石块。每每不中,石头撞击在石壁上崩弹回来,铿铿作响。围观的人便高声取笑。 老鼠的前腿渐渐够上了石壁。然而,每当它想游得更近时,鱼钎先触及石壁,将老鼠顶落回水中。老鼠大概怀抱着只要竭力挣扎,总会获救的希望吧。人虽看不动它的面部表情,但它动作的表情却在表达着绝望却竭力的拼争。只要逃,就一定有出路。于是,老鼠就那样带着插在身上的长长的鱼钎,游向河心正中。小孩和车夫愈加得趣地掷以石块取乐。旁边的洗涤场上游曳着两三只觅食的鸭子,被飞来的石块惊扰,伸长脖子惊慌失措,面带惶恐而笨拙的神色,惊叫着,忙乱地刨着水向上游逃去。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一只老鼠悲惨的灭亡。
老鼠最后总会被折磨死掉了。我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老鼠那不知死之降至,仍突然竭力挣扎逃避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令人不快的落寞。
在我可以情愿接受的,死亡的宁静到来之前,会经历这样痛苦和恐惧的挣扎。这将是多么真实的痛苦和恐惧。虽然对死后的沉寂怀有亲近的直感,然而濒死的苦苦挣扎,又是多么可怕。不知自行了断的动物们,直到死亡到来的最后一刻,都盲目地持续着徒劳挣扎的努力。而若这老鼠的苦境降临于我,我又会如何。大概也会同那老鼠一样作奋力不甘的挣脱吧。
回想起我受伤的时候,就好似这只老鼠,竭力自救。自己决定了要去那家医院,指定去医院的方法。担心大夫外出,不能做好准备在到达时立刻进行手术,还嘱人事先向医院打电话通报状况。意识明明已经丧失大半的时候,却还满脑子运转着这样紧要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也颇决不可思议。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致命与否,然而在想到这个问题时,却不可思议地并未被对死亡的恐惧而侵袭。“严重么??大夫怎么说??”曾这样问过身边的友人。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啦”友人这样回答说。于是我似乎立刻增长了精神,兴奋地快乐异常。现在很难想象,如果当时得到的答复是伤势致命,我会如何。我是软弱的,但是,大概仍然不会感受到往日提及死亡时的畏惧,而只一心想要无论做点什么努力来挽救。应该与这老鼠此时的心境没有什么不同。想来现在设若重新经历,再一次面对这样的绝境,自己应该仍然是同样的反应。即使已经认定自己应当听天由命,平和地接受死亡的宿命,本性的自我也定然是不为所动地垂死抗争。然而平和地接受还是徒劳地抗争,又有什么意义,仍然都是冥冥中已经注定的结局。
此后又过了不久,一天傍晚,我从街边沿着小溪,一个人渐渐走向山上。在山阴线的隧道前,越过铁轨,路变得越来越窄并急速地陡峭起来。小河也随之湍急。四下无人,我也打算走到前面的一个街角,便返回。
周边的景物已经泛起青白,空气也变得轻寒刺骨。过分的寂寥令我心中颇有惴惴……天色渐渐沉暗。怎么走,竟然都有个转弯在前面。我想回去了。
无意向身边的小河中看去,对面有斜伸出水面的,约有半个座席大小的石块,上面憩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是只蝾螈。水淋淋的,色泽很好,正俯身呆呆地盯着水面发呆。身上不断有水珠滴落,将干燥的黑色岩石淋湿少许。
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去看这个家伙。我对蝾螈并不厌恶。对蜥蜴甚至不乏喜爱。而壁虎确是所有爬虫类中最令我心生厌恶的。虽然对蝾螈是既不喜欢,又不讨厌,但是,十多年前,我住在芦湖,常常看到蝾螈在污水口聚集。当时起了奇怪的念头,设若自己是蝾螈,将是如何的污秽难耐。然而若真的生身为蝾螈,又能怎么办呢。忆及此念,虽不再去考虑如果自己生为蝾螈该如何可厌可怜,但也对眼前的这只蝾螈颇为嫌恶起来,想要把它赶回水中。可是自己行走颇为笨拙,便只蹲在地上,从身边拾起一块小球似的石头,投掷过去。并非存心去打击它。因为即使我想击中,怕也是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向来拙于投掷瞄准的我,并无妄想要去打中它。
石头喀地一声落入水中,与石头碰撞的声音同时,我看到蝾螈横着飞出四寸多的距离,脱掉尾巴,高高地举起上身。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难道竟然击中了??脱落的尾巴静静地垂下,蝾螈似乎在用前腿的肘强撑住倾斜的身体。向前攀附的两只前爪,手趾张开又蜷起,终于无力地伏倒于石头上,一动不动。
蝾螈死了。我不由大惊失色。我打死了它。我随全无此意,可是却确实杀死了它。我的心中泛起难以言说的悒郁。正正是我,出手打死了它。然而这真的是个偶然。可是对于蝾螈,这是飞来横祸了。我久久蹲在那里,似乎置换来了蝾螈的心情。自己变成了死去的蝾螈的替身。悲悯与他的遭遇,却也同感到深为生灵的那种孤寂脆弱。出于偶然,我没有死去。也是出于偶然,蝾螈死去了。我的心情变得落寞难言。垂头看着脚下的路,我慢慢走上归途。隐约的可以看到远处街区的灯火。
死去的蜜蜂怎么样了??被后继的风雨掩埋到泥土中了吧。那只老鼠怎么样了??流入海中,被浸的肿胀的身躯,随着漂浮的垃圾,被冲打上海滩了吧。而大难不死的自己,现在信步走在这里。对此如果不抱有感恩之心,那简直是说不过去。然而我却丝毫没有欣喜的感觉。
生与死,并不是截然两极。这二者之间,并没有那么悬殊的差异吧。
天色已经很黑了。眼前只能感受到远方的灯火,脚下踩踏的触觉脱离了视觉,变得踉跄不稳。只有思维,还在确切地活跃。让我陷入更深的迷惑之中。
三周刚满,我就离开了。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至今,我的脊椎结核没有发作。也就算是没有白白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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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人間の羊」 《人羊》 大江健三郎

站在初冬深夜的马路上,雾粒宛如坚硬的粉末吹打着脸颊和耳垂。我把当家庭教师用的法语语法初级教材塞进风衣的口袋里,蜷缩起身子,等着开往郊外的末班公共汽车像船一样从雾中摇荡过来。
  乘务员挺直的脖颈上有一个粉色的像兔子性器那样的疙瘩,透出一股温柔娴静的女人味道。她朝我指了一下汽车尾部一个靠边的空座席。我在往那儿走的过道上,一脚踩在一位膝盖上摊着一沓子小学生试卷的年轻教师耷拉着的雨衣下摆上,不觉闪了个踉跄。我疲乏不堪,再加上困倦,几乎保持不住身体的平衡。我含混地低着头,在一帮喝醉了酒返回郊外兵营的外国兵们占据的后座席狭窄的空隙里坐了下来。我的腿紧贴着外国兵那肥大结实的屁股。车内温暖湿润的空气揉搓着脸上的皮肤,不一会儿,疲劳和微弱的安心感便搅在一起了。我打了一个小
小的呵欠,眼里流出了甲虫体液般白色的眼泪。
  往座位边上挤我的醉醺醺的外国兵们很兴奋。看上去他们都很年轻,有着牛一样湿润的大眼睛和窄小的额头。一个穿着黄褐色衬衫、衣领紧勒着红脖颈上厚厚脂肪的士兵,膝盖上坐着个个儿不高脸庞却挺大的女人。他一会儿和旁边的士兵大声争吵着什么,一会儿又凑在女人那枯树枝般没有光泽的耳朵旁热心地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那女人也喝醉了,晃着肩膀摇着头缠着士兵鼓起她那娇嫩的嘴唇。旁边看着的士兵发疯似的大声笑着哄着。坐在车厢两侧窗边长椅上的日本乘客都从吵闹的士兵那里移开了视线。看那个坐在外国兵膝盖上的女人的样子,似乎刚才还和那个外国兵吵过。我把身体倚在硬座席的靠背上,为了不让脑袋撞在车窗玻璃上,把头垂得很低。汽车一跑起来,寒冷又悄无声息地侵入车内的空气中了。渐渐地我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耳边又响起了一阵喧闹的笑声。那个女人从外国兵的膝盖上直起身来,在他们的叫骂中像要摔倒似的倚在我的肩上。我呀,也是东洋人哪。哎呀,你干吗呀,真烦死人了!女人用日语喊着,那柔软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你们少耍弄人……
  刚才让女人坐在膝上的那个外国兵猴子似的把长腿向两边撤着,一脸尴尬的表情盯着我和那个女人。
  你这畜生,当着这么多人面儿你给我弄什么呀!女人烦躁地朝闷声不响的外国兵们摇头嚷着。
  你往我的脖子上弄什么玩意儿,脏死了!
  乘务员板着脸把头扭向了窗外。
  你们脱光了看看,连后背都长着毛呢。女人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我要和这孩子睡!
  坐在车前部的日本乘客——穿着皮夹克的青年、筑路工模样的中年人,还有那些公司职员们都回过头来望着我和那个女人。我缩着身子,朝那个立着雨衣领子的教员送去受害者软弱轻柔的微笑,教员却回给我充满了责备的目光。我感觉到外国兵们似乎不太注意那个女人,开始把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来了,耻辱和困惑使我浑身发热。
  好啦,我要和这个孩子睡呢。
  我想躲开她站起来,可她那干枯而又冰凉的胳膊却搂着我的肩膀使我摆脱不
开。女人露出柿子色的牙齿,朝我脸上喷着带有酒气的唾沫星子嚷道。
  你们去骑牛屁股吧,我就和这小家伙了,瞧!
  我直起身推开女人的手臂。这时,公共汽车突然咯噔倾斜了一下,为了不让身体摔倒,我一把抓住了窗玻璃上的横杆。相当短暂的一瞬的反应,结果那女人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突然滑下去,叫了一声,仰面朝天地摔倒在车厢地板上,细小的短腿吧嗒吧嗒地乱蹬。她袜腰上那不自然隆起的腿肚子冻得发青,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所措地呆呆看着她。她那样子就像搁放在肉店铺着瓷砖的柜台上被水弄湿了的光屁股鸡突然扭动起了身子似的。
  一个外国兵马上站起来伸手拉起那女人。那个外国兵扶着脸上突然没了血色、咬着冻僵嘴唇喘着气的女人的肩头朝我瞪着。我刚想说句道歉的话,结果在那些外国兵的怒视之下,那话咽到嗓子眼里没能说出口。我摇摇头正想坐到座席上,肩头却被外国兵那粗壮的手腕抓住猛地一拽,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下。我看到外国兵栗色的眼睛里喷出了愤怒和醉意的火花。
  外国兵叫喊着什么,可我对他那突然袭来的齿音多又凶猛的话一点儿也反应不过来。外国兵一瞬间忽然静下来瞅着我,然后又发出了更粗野的喊叫。
  我狼狈不堪,只是看着外国兵那晃动的坚硬脖颈和鼓胀的喉结,但他说的单词却一个都听不懂。
  外国兵抓住我的前襟一边摇晃一边叫喊,我强忍着学生服衣领勒着脖子的疼痛,却无法从拽着我衣领的外国兵那长着黄褐色粗毛的手臂里挣脱出来。他疯狂地喊叫着,唾沫星子喷在我仰起的晃荡的脸上。突然,他又往前一搡,我的脑袋便撞在车窗上,摔倒在后部座席上。我像个小动物似的蜷着身子。
  外国兵像是高声命令什么似的叫喊了一声,忽然,嘁嘁喳喳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引擎转动的声响。倒在座席上的我扭过头来一看,那个年轻的外国兵手里紧紧握着把闪着锋芒的刀。我慢吞吞地直起身,面对着插着武器的腰部微微起伏着的外国兵和他身边板着苍白面孔的女人。车上的日本乘客和其他外国兵都默默地瞅着我们。
  外国兵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句话,可是我的耳朵只能听到他那热血沸腾的声音。我摇了摇头。外国兵不耐烦地又一次重复起那过于生硬但意思很明确的声音。我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后,突如其来的恐怖立刻攫住了我的心脏。向后转,向后转!他要干什么呢?我按照外国兵的命令朝后转过了身。后部宽大的车窗外面,雾好像沿着卷起的旋涡流动着。外国兵用他那生硬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但我却一点儿也听不懂。当外国兵反复叫着那句有着卑俗语感的俗语时,我周围的外国兵们便像发作似的响起一片喧笑声。
  我只是把头转过来看着外国兵和那个女人。女人已经恢复了那活泼又淫荡的表情。外国兵故意夸张地作出威胁的动作,就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似的喊着。我呆若木鸡似的感到恐怖在消逝,可外国兵的意思我却一点也不懂。我慢慢地转过头,从外国兵身上移开视线。他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吧,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没有什么危险了吧,我望着车窗外面流动着的雾琢磨着。他们大概让我这么站一会儿,就会放了我吧。
  不过,外国兵那坚硬的手却抓住我的肩膀,剥动物皮似的扒下了我的风衣。几个外国兵哈哈笑着帮着他,我却任凭他们摆布,一点儿也动弹不得。接着,他们又粗暴地解开我裤带,拽下了我的裤子和裤衩。为了不让裤子褪下去,我把两个膝盖朝外叉开。我的两只手腕被拉向两边,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了我的脖子。我弯着背低着头,像一只四条腿的动物似的在喧笑的外国兵们面前露出了屁股。我挣扎着,但两只手腕和脖子都被紧紧按住了,两腿也被裤子绊着动弹不得。
  屁股冰凉。我感到我在外国兵的眼前撅着的屁股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并逐渐变得发青。尾骨上有一块坚硬的铁轻轻抵着,当汽车一震动,疼痛便痉挛似的扩展到整个后背。从年轻的外国兵的表情里,我明白了他是用刀背顶着那地方的。
  我看到了被压得低垂着的脑门前的自己的阳物,仿佛已经冻僵了。狼狈过后的燥热的羞耻浸遍了我的全身。我气愤得像小时候那样生着闷气,可是,当我焦急地想从外国兵的手腕里挣脱出来时,我的屁股也只能稍微地挪动一点儿。
  外国兵们忽然唱起歌来,他们杂乱不齐的歌声和对面坐着的日本乘客那哧哧笑声也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整个被压垮了,手腕和脖子的压迫感稍有点儿放松,但我却连抬起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鼻子两侧一点点地流下了黏稠的眼泪。
  外国兵们反反复复地唱着一支很简单的像童谣似的歌,并打拍子般地一下一下拍打着我在寒冷中开始失去知觉的屁股,笑声不绝于耳。
  打羊,打羊,啪,啪!
  他们用地方腔调很重的外国话劲头十足地反复唱着。
  打羊,打羊,啪,啪!
  一个拿着刀的外国兵朝车厢前部走去。其他几个外国兵也去给他助威。日本乘客们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外国兵就像整队的警官那样颇有权威地发出不断的叫喊声。这时,蜷着身子的我也明白了他们想干的事。当我的脖子被按着重新扭向前面的时候,便和那些站在车内中间通道上、忍着车的晃动叉开两腿弯着腰裸露着屁股的“羊”们并排站在一起了。我是排在他们行列尾部的“羊”。外国兵们狂热地唱着喊着。
  打羊,打羊,啪,啪!
  这样一来,每当汽车晃动的时候,我的脑袋就和眼前的有着褐色斑点的职员那冻得僵硬的瘦屁股撞在一起。汽车突然一个左转弯停了下来。我的脑袋一下子向前栽去,撞到正在往上提袜子的职员的小腿肚子上。
  前面突然传来急速打开车门的声音。乘务员发出惊恐的孩子般刺耳的悲鸣,向黑暗的夜雾中跑去。我蜷缩着身子听着那幼小而又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渐渐地消逝,没有谁去追赶她。
  算了,算了。外国兵的女人把手放在我的背上低声说。
  我像狗似的摇着头,仰脸看着她那无聊的表情,又低下头和我前面排着的“羊”们保持一致姿势。女人自暴自弃般地放开嗓子和外国兵们合唱起来。
  打羊,打羊,啪,啪!
  终于,ドライバー也摘下白手套,脸色阴沉地解下裤子,露出了圆圆的肥大的屁股。
有几台汽车从我们的公共汽车前横穿了过去。也有几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朝布满了雾气的窗玻璃里望了望。那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冬天的夜晚。只是,我们却在寒冷的空气中光着屁股示众。实际上,我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已经站了好久了。忽然,唱累了的外国兵领着女人下了车。撇下了我们这些撅着屁股的人们,就像风暴过后残留在荒野上那些被吹倒的光秃秃的树。我们缓慢地直起身来,忍着腰和后背的疼痛。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们成了“羊”。
  我望着像沾满了泥土的小动物似的落在车厢地上的我那旧风衣,提起裤子系上了皮带。之后,又缓慢地拾起了风衣,抖搂掉上面的灰尘,低着头走回到车厢的尾部座席。我感到裤子里的屁股疼得火烧火燎。我精疲力竭,就连风衣也懒得穿上。
  被当成了“羊”的人们都慢吞吞地提上裤子,系上皮带,又返回到座席了。“羊”们垂着头,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浑身颤抖。于是,没被当成“羊”的人们,反过来却用手指托着血往上涌的脸颊看护着“羊们”。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我旁边的职员掸掉裤脚上的尘土。然后,用神经质般颤抖的手指擦着眼镜。“羊们”几乎都坐到尾部座席上聚成了一堆。教员等没有受害的人们坐在车厢的前半部,围成一圈望着我们。ドライバー也和我们并排坐在尾部座席上。我们就那么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乘务员姑娘也没有再返回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于是,ドライバー又戴上粗白线手套返回了驾驶室。车一开,车前部又活跃了起来。他们——前半部坐着的那些乘客们小声地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盯着我们这些
受害者。我发现特别是那个教员,他用灼热的眼光看着我们,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我把身子埋在座席上,为了避开他们的视线,我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屈辱在我的体内像一堆石头块似的,开始不管不顾地拱了出来。
  教员站起来朝后部座席走了过来。我就那么一直低着头。教员把身体紧靠在玻璃窗的横梁上弯着身和公司职员们说着。
  那帮家伙弄得也太不像话了。教员慷慨激昂地说。他仿佛代表了坐在汽车前部的乘客——那些没有受害的人们似的,义正词严又充满了热情。
  这哪是人干的事啊!
  公司职员沉默地耷拉着脑袋,注视着教员的雨衣下摆。
  我为自己刚才没吭一声地看着感到害羞。教员温和地说。那块儿疼吗?
  一个公司职员颜色很不好看的喉结上下抽动着说,我哪儿也不疼,就是让人家把屁股给露出来了。别管我好吗?说完公司职员就咬紧了嘴唇不再吱声。那帮家伙干?那么热心地干这种事儿呢?我真不明白,教员说。像摆弄动物似的耍弄咱日本人开心,能说是正常吗?
  坐在公共汽车前部座席的一个没有受害的乘客站起来走到教员身边,也用那种磊落的热情的目光瞅着我们。接着,所有坐在前部座席的被兴奋烧红了脸颊的男人们也都走了过来,和教员们站在一起。他们身体往前倾着,聚集一起俯视着我们这些“羊们”。
  这样的事儿在这公共汽车上经常发生吗?一个乘客问。报纸上没登过,不清楚。教员回答说。恐怕这不是头一次吧。他们干得挺熟练的呢。
  让女的露露屁股嘛,俺还能理解。一个穿着很硬实的鞋、筑路工模样的男子一本正经地愤愤地说,把男的裤衩扒下来打算干什么呀?
  讨厌的家伙们。
  这事儿咱不能不吭声地放过去啊!筑路工模样的男人说。如果不声不响的话,这不是要把他们惯成毛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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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人羊
二:
 
站着的乘客围着我们义愤填膺地说着,就像围猎时追赶野兔的一群猪狗。我们这些“羊们”温顺地垂着头坐着,一声不响地听凭他们数落。
  应该去报告K札呀!教员像是给我们打气似的用激昂的声调说。哪个兵营一查就能知道吧。即使K札不出动的话,被害者们集聚起来,准保也能形成舆论。
那样的例子别的地方也有过。教员周围那些没有受害的乘客们响起一片嗡嗡的赞同声,我们这些坐着的人却沉默不语地耷拉着脑袋。
  报告K札去吧,我来作证人。教员手掌搭在那个职员的肩膀上蛮有信心地说。那架势似乎也代表了别的乘客的意志。
  我也来作证。另一个乘客说。
  去吧。教员说。怎么样,你们不要像哑巴似的不声不响啊,站起来!
  哑巴,我们突然竟也哑口无言了。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我的喉咙就像唱了好长时间歌那样干渴,声音在发出之前就消失了。屈辱又如铅一般沉重坚硬,使我连身子也懒得动弹一下。
  我觉得不该沉默。教员在一直垂着头的我们的身边显得很焦躁。话说回来,我们不吭声地看着也是非常不应该的。软弱顺从的态度必须抛弃掉!
  应该让那帮家伙尝尝我们的厉害。一个乘客赞同着教员的话说。我们支持你们。
  可是,坐着的“羊们”谁也不想回答他们的激励,都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们的声音像被透明的墙壁挡住了,一点也没有引起反应。
  被侮辱受耻笑的人们必须团结起来!
  我抬头看着教员,突然的愤怒使我浑身发抖。“羊们”动了起来。一个穿着红色皮夹克蹲在角落里的“羊”倏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僵硬,一下子扑向教员。他揪住教员的衣领,狭小的张开的嘴唇喷着唾沫星子怒视着教员,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教员毫无反抗地垂着两只手,脸上的表情很吃惊。周围的乘客们也很惊讶,但谁都闷声不响,没有人上前制止那个男子。那个男子像是咽下了一句骂人话似的摇摇头,照着教员的下巴狠狠地击了一拳。
  职员和另外一个“羊”抱住了正要朝倒下的教员那儿跳过去的男人的肩膀,那男人立刻泄了气似的瘫软下来,又无精打采地返回了座席。等一声不响的职员们坐下来,“羊们”又都像疲惫的小动物似的悄悄地耷拉下了脑袋。站着的乘客们也模棱两可地默默返回了前部座席。他们中间昂奋的情绪逐渐又冷却下来,那之后坏心绪便像粗糙的渣滓堆积起来了。倒在地下的教员爬起来,用多少带点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然后仔细地掸掉大衣上的灰尘。他已经不再想和谁说什么,不时地转过他那残留着红潮的斑驳的脸来瞅着我。我为刚才看到被打倒在地的教员时对自己竟仿佛所受的屈辱有了一点消解似的念头感到可耻。这样一想更觉得痛苦。我的身体太疲乏了,而且感到寒冷袭人。我咬着嘴唇睡着忍受着,身子听凭汽车断断续续的颠簸。
  汽车在市区入口处的加油站前停了下来。看着职员和我的那些伙伴“羊们”及别的乘客都下了车。ドライバー没有代替乘务员收票,有几个人下车时把又小又薄的车票团成一团扔到了乘务员的座席上面。
  汽车又开了起来。我发现教员的视线仍然执拗地纠缠着我,不由得有些胆怯。教员明显地想和我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甩开他好。我躲开教员的目光,扭过身去望着后部宽大的玻璃窗。玻璃窗都被细密的雾粒蒙住了,像一面昏暗的镜子木然地映照着车内的一切。那里面仍然可见正在注视着我的教员的脸,我被一种无法摆脱的烦恼攫住了。
  在下一个停车站,我几乎跑着下了汽车。通过教员的身边时,我像躲避传染病似的扭着头挣脱了教员那纠缠不休的视线。雾沉淀在人行道上,空气宛如有着淡淡密度的水。我把风衣的领子紧紧地拽紧在喉头抵御寒冷,望着汽车车尾卷着缓慢的雾的旋涡远去,一种凄惨的安逸感油然而生。回过头用手掌擦着玻璃看我的职员的身影雾蒙蒙地浮现在汽车的尾部。
我感到了一种和亲属离别般的情感的震撼,啊,那些在同样的空气中露出了屁股的同伴们啊!不过,我又为自己那种很低俗的亲近感感到难为情,从车尾窗玻璃上移开了目光。不能让在温暖的客厅里正等着我的母亲和妹妹觉察出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屈辱,我必须打起精神来。我把大衣裹紧,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那样突然毫无理由地决定跑起来。
  喂,你……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喂,你等一下啊。
  那个声音又返了回来,我又面对着那已经迅速离我远去了的讨厌的“受害”。我一下子泄了气,耷拉下肩膀。那声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那个穿着雨衣的教员的声音。
  等一下啊。教员要舔湿干冷的嘴唇似的伸出舌头,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连声叫着。
  从这个男人身边逃脱是很难的,我充满了这种预感,无力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教员微笑着,他体内充满了奇妙的威力;令我感到整个被包裹住了似的。
  那事我想你不会忍气吞声吧?教员很谨慎地说。别的家伙都不吭声,只有你不想忍气吞声要和他们斗一斗吧?
  斗?我吃惊地注视着教员的脸,薄薄的皮肤下潜藏着重新燃烧起来的情感。那一半是抚慰一半是强迫。
  我帮着你和他们斗。教员向前跨了一步说。不管到哪里我都去给你作证。
  我暧昧地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建议,教员充满了激励的手腕搭上正要走开的我的右臂。
  去报告K札,还是早点去好。?出所就在那里。
  不顾我惊慌失措的抵抗,像是拽着我似的一面迈出坚定的步子,一面朝我做了个短促的微笑。那里很暖和,我住的地方连点热气也没有。
  尽管我心中厌烦地抵抗着,但让人看上去我们挽着胳膊那样子还挺像亲密的友人。穿过人行道,朝浮现在雾中发出一道狭窄的光亮的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里一个年轻的警官俯身在写满了粗体字的笔记本上,热烘烘的火炉烤着他那年轻的脖颈。
  晚上好。教员说。
  警官抬起头来注视着我。我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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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萤火虫
(一)
很久、很久以前。虽这么说也不过十四、五年前的事,我曾住在一个校外的宿舍。那时我才十八岁,刚进大学,对东京完全不熟,加上我没有一人在外住过,家里担心便帮我找了宿舍。当然,费用也有关系,宿舍比一个人住便宜多了。我当然希望一个人租房子住来得清爽。但想到注册费、学费,及家里按月寄来的生活费,还是不好固执己见。
校外宿舍位于视野良好的文京区高台地,占地广阔,四周围着高大的水泥墙。大门外,迎面即是一株高大耸立的樱树,树龄一百五十岁,或者更多。站在树根处往上望,绿色枝叶几乎隐蔽了天空。
道路绕过巨木,笔直伸入宿舍中庭。中庭的两旁是两栋平行三层纲筋建筑。很高大的宿舍。可以听到从打开的窗口传出电台音乐。一律乳白色窗帘,褪了色也不显目的颜色。道路正面是两层宿舍本栋。一楼餐厅和大浴室,二楼讲堂、集会室,和贵宾室。一栋三层的第三宿舍和本栋并行。中庭宽阔,草坪装有洒
水器迎着阳光不停旋转。本栋内侧还有棒球足球兼用的操场,六座网球场,设备齐全。
这个宿舍的唯一问题(算不算问题依角度而定),在于它是由几位不明右翼财团所经营。从宿舍简介及住宿规则即可明白大概:「深入教育根本,培养国家人才。」这便是本宿舍的创设精神,而由认同此精神之多位财经人士戮力捐输所支持......这是表面说法,里头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则相当暧昧模糊,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有说是投机逃税,有说是藉设立宿舍的名目炒地皮,也有说只是纯粹牟取声名罢了。不管怎样,一九六七年春到翌年的秋,我住在这个宿舍。右翼也好、左翼也好,伪善也好、伪恶也好,从日常生活水准来看,大致没什么差别。
宿舍每日升起飘扬的国旗,作为一天的开始。当然配合国歌,国歌和国旗的关系形影不离,就像播报体育新闻时必定会播放进行曲一样。升旗台位于中庭,从每一间窗口都看得到。升旗工作由我住的东栋宿舍舍监负责。舍监是五十岁前后、体格魁梧目光锐利的斟梧男子;干硬发梢混了几根白发,晒黑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疤痕。据说出身中野陆军学校。其旁站着一个学生担任升旗助手。此
人剃光头,永远穿学生制服,真正身分不为人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住哪一栋,也没有人在餐厅或浴室碰过他。到底他是不是学生,都没人知道。只不过从穿着制服看来像个学生而已。他个子矮小又白皙,和中野陆军学校男子正好相反。每天清晨六点整,就这么两人站在宿舍中庭,升起太阳旗。搬入宿舍初期,我经常从窗子眺望升旗的光景。每天清晨六点整,两人准时出现于中庭。穿学生服的抱着一个恫木箱。中野陆军学校男子提着一台 soNY手提录音机。中舒陆军学校男子把音响置于升旗台下;穿学生服的打开桐木箱,箱里摆着迭得整整齐齐的国旗。穿学生服的将国旗交给中舒陆军学校男子。中野陆军学校男子将国旗系于旗杆绳,穿学生服的按下音响开关。
(国歌)「君之代…」
然后,国旗缓缓升上旗杆。
「……细石般」,国旗升到旗杆半途,「之于……」,国旗终于升至顶端。此时两人抬起头凝视国旗,挺胸立正。在天气晴朗大风飞扬的日子,算是雄壮的一幕。
黄昏的仪式大致和清晨相同,不过顺序倒过来。国旗缓缓从旗杆下降,收进桐木箱,国旗在夜里不飘扬。我不清楚国旗为何不在夜里飘扬?夜里,国家还是存在。许多人仍在工作,这许多人没有受到国旗的庇护,是不是有点不公平?或许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根本没人注意,只除了我 — 而我也不过是一瞬的想法,没什么深刻意味。
原则上宿舍房间分配,一、二年级生两人一间,三、四年级生一人一间。两人一间的是有铝门窗、纵深约六张榻榻米的长方形房间。摆设简洁,两张书桌椅、两个两段储物柜、两个现成架子。架上多半摆着晶体管收音机、吹风机、冲泡咖啡或方便面的碗盆汤匙。灰泥墙有大头钉贴着花花公子的夹页海报,书桌摆着几本教科书及流行小说。男宿舍大抵很脏乱。垃圾桶有长霉的橘子皮、代替烟灰缸的空罐上积了十公分厚烟灰、杯子留着洗不干净的咖啡渍。地板上散置着方便面的薄纸、啤酒空罐。风一吹,地板便扬起灰尘。床底下塞着味道难忍的待洗衣物;定期晒被的人可说绝无仅有,每张被子都吸饱汗水和体臭。
相较之下,我的房间相当清洁。地板光可鉴人,烟灰缸经常清洗,每周晒一次棉被,铅笔整齐摆在笔座里。墙壁上张贴着阿姆斯特丹运河的照片而非杂志夹页:我的室友有洁癖,他负责整个房间的扫除工作,连我的洗濯都代劳了,我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只要喝完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不久之后,它就会自动消失于垃圾桶。我的室友主修地理学。
「我研究地、地、地图。」最初他这么告诉我。
「喜欢地图?」我问。
「嗯,将来想到国土地理院就职,制造地、地、地图。」
世上真是有各色各样的人。到底是哪些人、为了什么动机制造地图,我连想都没想过。而且连说「地图」两字都结结巴巴的人,却一心想进国土地理院就职,也颇为奇妙。他有时说话结巴,有时不会。然而,只要一提到「地图」,保证结巴。
「你主修什么?」他问我。
「演剧。」我说。
「演剧就是演话剧吧?」
「不一样。只是阅读和研究戏曲。鲁西尼、伊奥涅斯科、莎士比亚等等。」
「我只听过莎士比亚,」他说,「其它都没听过。」
其实我也几乎没听过,只是课程里有罢了。
「因为喜欢才修的吧?」他说。
「说不上喜欢。」我说。
困惑的表情浮上他的脸,愈来愈深刻。我才知道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
「我什么都可以读的,」我向他说明,「印度哲学也好,东洋史也好,都可以。不过偶然选了演剧,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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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萤火虫(二)
「不了解,」他说,「像我、我、我是很喜欢地、地、地图,才选择研读地、地图学。也因此才向双亲说明,要了钱,千辛万苦来到东京,但你好像不是。」
他立场正确,我放弃向他说明。然后我们抽签,决定上下铺的床位,他抽到上铺。他永远穿着白色衬衫及黑色的西装裤。他身材高大、剃光头、颧骨高耸,上学一定穿制服,鞋子和书包都是黑色的,一眼看去就是标准右翼学生打扮,大家也这么认为。其实不然,他对政治可说完全不关心,因为选衣服麻烦所以才穿同色衣服。除了海岸线变化,或新凿铁路隧道以外的事,他一律不关心。而只要提到这方面的话题,他会花上一、两小时讲个不停,直到我不停打呵欠为止。
他每天六点准时起床,《君之代》国歌就是他的闹钟(可见升旗并非完全无用之举)。穿上衣服,走到浴室洗脸。他盥洗要花上极为漫长的时间,让人怀疑是不是把牙齿一颗一颗取下来刷。回到房间后,拉整毛巾绉纹,笔直挂在衣架上,将牙刷和肥皂放回橱柜。然后按下收音机开关,开始进行收音机体操。我属于晚睡且熟睡型,就算体操音乐响起我也可以睡。但只要他一开始跳跃,我就会从床上跳起来。怎么说呢,他每一跳跃(他实在是很会跳跃),我的头必定在枕头上下震个不停,根本无法入睡。
「不好意思,」第四天,我开口了,「你何不到屋顶做收音机体操呢? 你把我吵醒了。」
「不行,」他说,「到屋顶上作体操,会被三楼的人抗议。这里是一楼,才不会吵到别人。」
「那去中庭如何?」
「也不行。没有收音机就听不到音乐,听不到音乐,体操做不好。」
他的收音机是要插电的,而我的收音机虽有电池却只能听调频台。
「那么,音乐开小一点,不要跳跃行不行?很吵呢,不好意思。」
「跳跃?」他一副吃惊表情,「什么跳、跳跃?」
「就是上下蹦蹦地跳。」
「体操哪有这一部分?」
我的头开始痛起来,很想算了。可是一旦说出口不能就此打住。我只好一面哼着NHK第一电台的收音机体操旋律,一面在地上跳上跳下给他看。
「看,就是这个,难道不是吗?」我说。
「是……是吧?确实有这一部分,我都没注意。」
「所以,」我说,「这部分能不能省略?其它部分我还能忍受。」
「不行,」他拒绝得干脆,「哪有省略一部分的?我已经做十年体操了,一做就会无意识地做到全部做完为止。省略其中一部分就接不下去了。」
「那全部不要做好了。」
「这不好吧,对人下命令的。」
「嘿,我可没下什么命令。只想至少能睡到八点。就算早起,也希望是自然醒来,而不是被震动轰醒,了解吗?」
「了解。」他说。
「那怎么说?」
「我们同时起床,一起做体操,不就好啦。」
我放弃了,翻身蒙头大睡。他一日不缺,持续着收音机体操。

每次提到室友和他的收音机体操,她就噗哧一笑。虽然我原意不是为了说笑话,结果自己也笑了。
见到她的笑容,虽然只有一瞬。也久违了。我和她在四谷站下电车,沿着电车线路的士堤,往市谷方向散步。五月的周日午后,清晨的雨在午前就干了,低垂阴郁的灰色云朵被南风吹得消失无踪。轮廓分明的樱树绿叶在风里闪闪烁烁,阳光带来初夏的热意,人们脱掉上衣或毛线衣披在肩上。网球场上,只穿短裤的年轻男子挥击着球拍,球拍的金属框在午后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只有并生长凳的两位穿黑色长袍的修女在愉快地讲话,看着她们,才知其实夏季还早。
走十五分钟就汗流浃背了。我脱掉厚棉衬衫,只穿一件T恤。她把淡灰的运动衣长袖卷到手肘部位,一件洗褪色的旧运动衣。似乎很早就看她穿着这件,不过也可能只是错觉。我常常有错觉,把什么都当成以前发生的事。
「你喜欢和人同住吗?」她问。
「不知道,还没很长的经验。」
她停在饮水机前喝一小口水。从裤袋取出手帕擦嘴,蹲下来绑鞋带。
「我看来像会喜欢吗?」她问。
「和人同住?」
「是的。」她说。
「很多事会比想象来得繁琐,密密麻麻的规则和收音机体操等。」我说。
「是。」她说,似乎在想什么,凝视着我。她的眼球不寻常地清澈。
我不曾注意它的眼球如此清澈,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像眺望着天空。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好,也就是……」她说着,眼神觑着我,咬咬嘴唇,垂下眼皮,「不知道,随便。」
交谈终止,她打开脚步继续走。
再遇见她,是半年后了。半年之间,她清瘦得快认不出来。原本是特征的圆圆脸颊变细长,印象里,她没有这么瘦骨嶙峋的,她比以往更加清瘦而绮丽。这点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和她并非有什么事来四谷。我和她在中央线电车偶然相遇,正好她和我都没特别什么事。「下车吧,」她说。我们在四谷站一起下电车。只剩两人时,我们却没什么话说。她为何邀我下电车,我也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话说。
下电车后,她一语不发,脚步沙沙地快步前行。我追赶似地加快脚步,和她保持约一公尺的距离。我跟着她的背影走着,她时时转回头,朝着我说话。有些我答了,有些不知怎么答,也有些她根本听不到,也不在乎。她说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之后,只管默默前行。我们在饭田桥右转,从皇后崛道走出来,通过神保町十字路口、御茶之水斜坡,绕过本乡,沿着东京陆上电车线道走到驹迅。颇有一段路程。走到驹迅时,已接近黄昏。
「这是哪里?」她问我。
「驹迅。」我说,「兜了一圈。」
「怎么走到这里?」
「你走的,我只在后面跟着。」
我们走到车站附近的荞麦面店,点了定食。从点餐到吃完,都没有说话。我走得浑身疲累,她一语不发,陷入思索。
「你体力不错。」吃过面后,我说。
「意外吗?」
「嗯。」
「我中学还是长跑选手。而且我父亲喜好爬山,从小每逢周日都登山,所以脚劲还不错。」
「看不出来。」
她笑了。
「送你回家。」我说。
「谢了,」她说,「我回去没问题,不必介意。」
「我没关系的。」
「真的不用,我习惯一个人回去。」
其实她一说,我倒松了口气。电车到她住处要花上一个钟头,这期间,两人并肩默然坐着可不好受。最后她一人回去了,我代以付了饭钱。
「哦,也许我们,不麻烦的话还能见个面?当然并没有特别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道别的时候。她说。
「完全不需要理由呀。」我吃惊地说。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她稍微脸红。
「我不会讲,」她吃力地,把运动服的袖子推到手肘又拉下来,手上的汗毛映在电灯下染成金黄色,「没有存心要讲什么理由不理由的,原本意思不是这样。」她手靠在桌上,闭上双眼,思索更好的说法。然而并没有更好的说法。
「我不介意。」我说。
「我怎么都讲不好,」她说,「都是这样的,真的是讲不好。每当想说什么的时候,一直都是不同的意思冲出喉咙。或者不同意思,或者完全相反。为了要修正前面说的话,又常让场面更加混乱。好像自己身体分成两部分,围着一根柱子互相追赶,正确的意思总在另一部分,而这一部分的我,永远追赶不上。」
她两手放在桌上,凝视我的眼睛。
「我说的,你明白吗?」
「谁多少都有这种时候吧,」我说,「谁都有没把握正确表达,而感到不安的时候。」
听我说完,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根本不是这样。」她说,再也没说什么。
「我不介意再见面。」我说,「反正我一直有空。一人转来转去,还不如像这样健行来得有益身体。」
我们默默分开。我说再见,她说再见。
初次认识她,是在高二的时候。她和我同样年纪,念有名的教会中学。我们认识起因于我的好友 是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从小学就认识,两人的家距离不过两百公尺。就像大多的青梅竹马,他们对彼此之间的交往丝毫不觉该有隐密性,经常到对方家里玩,和对方家人吃饭。我和我当时的女友曾和他俩一起玩,结果往往变成只剩下我和他和她三人,而我的女友则消失无踪。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这样才好,从立场看来,我是来宾,他是主持人,而她是他的体面助手兼女主角,就这么回事。
他社交最在行,表面一副潇洒嘻笑,内在却十分诚恳。他是个能够洞彻时机,适时切入笑语的聊天高手。他俩常聊些轻松的笑话热络场面,每当他或她有一方沉默,另一人就立刻接上话,他可以在不怎么有趣的对手的话中,迅速找出好几个有趣部分。和他聊天时,我时常沉浸在自己原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的错觉。但是一旦他暂时离席,我和她马上陷入冷场,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和她完全没有共同的话题。我们大抵什么也没说,不是把烟头往桌上烟灰缸按熄,就是静静喝一口水,等待着他回座。而只要他一回座,有趣的话题就马上就恢复。在他的葬礼三个月后,我只和她见过一次。刚好有事,所以约在咖啡馆,事情讲完就没话说了。我试着找话题,却半途而废,加上她谈话方式十怪异 — 她常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突然生我的气。然后我和她分开。或许她会生气是因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缘故吧。虽然这种说法可能不恰当,但我可以了解她的感受。如果可能,我会很希望为她改变当时的情况,但那是不可能的。一旦发生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
五月某个午后,我和他在放学途中(正确的说法是逃课途中),到弹子房打了四周弹子。我赢了最初一周,后面三局他赢了,按规矩我付了撞球钱。当夜他死在车库里。日产三六O跑车的排气孔,接上橡皮管塞进车内,车窗间隙用胶布牢牢贴紧,然后打开引擎。我不知道直到他死亡,会花上多少时间。反正等到去亲戚家探病的双亲返家时,他已死了。车上收音机开着,雨刷上还夹着加油站的收据。没有遗书,也想不出自杀动机。由于我是最后看到他的人,我被K札叫去做笔录。「他没有特别奇怪的举止,和平常完全一样。」我说。大抵准备自杀的人,不会连续打胜三局弹子吧,K札因此对他和我都没有好印象。他们也不认为逃课去打弹子的高中生落得自杀下场是很稀奇的事。报纸登了一小段记载,不久,事件了结。红色日产三六O跑车被卖掉了。有一阵子,教室里他的座位上,经常摆着一束白花。
高中毕业来到东京,我想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太多。绿绒面弹子台、日产N三六O红色跑车、教室座椅上的白花,全都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火葬场高耸烟囱冒出的烟雾、派出所笔录室里的巨大文镇,全都摒弃脑后。最初我忘得很好,忘得很干净。然而,我的内心却有一种残留,随着时光流逝,这空气般的残留隐然成形,成为一种具体而单纯的东西。如果我把它换成言语,是像这样的话:
死并不是生的相反,而是其中一部分。
换成言语后,竟成为一种可厌、平凡、老套的说法。但我那时并无法以语言表达,而只是感到死亡像空气般存在体内,存在那块文镇里。存在弹子台上那并排的四粒弹珠里。我把这种叫做死亡的东西,像灰尘般吸入肺里存活着。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死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也就是「死亡确实会在某种时候逮住我,但反过来说,在死之前的日子,我可也未曾被死逮过。」这是逻辑上的推理 — 生在此侧,死在彼端。
自从友人死去那晚,我已无法再同意,死只是单纯在该死之时而来。死并非生的相反,死早已存在于我体内,成为无法从脑海消去的一部分。在某个五月的夜里,把我的十七岁友人远去的死神也在同一夜找上了我。
我现在很清楚了。在弄清楚的同时,我曾苦思过,而苦思是很困难的作业,至少对当时十八岁的我而言,经由苦思找出可以妥协的观点,是十分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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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7: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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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三)
从那时以来我每月一次或两次和她约会。大概可以称约会吧,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她上东京郊外一所小而整洁、名声良好的女子大学。她的住处离学校走路不超过十分钟,沿着路边有清凉的水沟。她好像没交什么朋友,除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以外,很少开口。因为她没有特别说什么,我也几乎没话讲。见面时,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但也并非没有一点进展。暑假过完时,她已十分自然地靠着我走路。我们并肩走着,上坡、下坡、过桥、过马路。我们不停地走,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也没有特别要做的事。走了一阵子,进入吃茶店喝咖啡,喝完咖啡后再继续走。宛如一张一张幻灯片,一个又一个季节过去了。秋季来到,宿舍中庭的山毛榉枯叶铺盖了一地,穿上毛线衣可以闻到新季节的气息,我买了一双新鞋。秋季终了,冷风吹起的时候,她的身体已习惯靠着我的手腕。隔着厚厚的外套,我可以感觉她的气息。但也只有如此,我双手老插进外套口袋,一成不变地走着。我们的鞋底听不到脚步声,只有踩在悬铃木的枯叶时,才发出干燥的声响。她要的,并非抓着我的手腕,而是谁的手腕。她要的,并非我身上的温热,而是谁身上的温热,至少我是这么想。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透明,一种无处可去的透明感。她时时没来由地凝视着我。这时,我感到一层悲哀。每当她打电话来,或周日一早我出门约会时,常被宿舍同伴嘲弄,同伴都当我在谈恋爱。我没想说明,也没说明的理由,闲言任它去。我每次约会回来,一定有人提,到底上床了没啦。嗯,嗯,我一直这么响应。
我如此度过我的十八岁。太阳上升、夕阳落下、国旗上升、国旗落下。在周口里,我和亡友的爱人约会。到底自己在做什么,此后如何,我完全不知道。我研读戏剧课程里的克罗德、拉赛尔、艾杰修汀,他们都在书里。也另存在于书里。我几乎没有朋友,宿舍里认识的也只是几个。我一直在研读,大家都以为我想成为小说家,而我一点都没有想当小说家的意思,我什么都不想。好几次,我和她谈到这种心情,她似乎懂得我想要表达的。但我并不很会讲,如前所述,我经常在思索正确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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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8: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厨房(一)
吉本芭娜娜 著 
  正文
  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样子,只要那里是厨房,只要是做饭的地方,我就不会厌恶。如果可能,最好是用具齐全。时常使用的厨房,要有几条洁净干爽的毛巾,还有洁白瓷砖,闪闪发亮。
  厨房即使脏乱之极,我也爱不自禁。
  地板上乱丢青菜的碎屑,拖鞋底漆黑污浊,即使如此,只要宽大敞亮,我还是会喜欢。一只大冰箱赫然矗立,里面摆放着足以度过一个冬天的食品。我斜身依在银色冰箱拉门上,从那油星溅满的灶台和锈迹斑驳的莱刀移开视线,随意举目仰望,窗外星光凄然闪烁。
  只有我和厨房残存相依,我想,这毕竟好过只剩我独自一人。
  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我经常会深思默想:不知何时辞别今生之际,我愿意在厨房咽下最后一口气。无论孤身流落寒冷的地方,或是与人共居温暖的地方,只要那里是厨房,我就能够直面死亡,毫无畏惧。
  在被田边家收留之前,我每天都睡在厨房。
  我在哪儿都睡不安稳,就在房间里四处寻找安然入睡的地方。有一天黎明,我发现冰箱旁边最易酣然入梦。
  我叫樱井美影,父母早已双逝。因而祖父祖母把我养大。上中学的时候,祖父去世了。以后一直是我与祖母二人相依为命。前几天,万没料到祖母也离开了我。
  家,的的确确,曾经有过;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家人一个个地离开人间,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房间里。每每想及此事,眼前一切恍然如梦。就在我出生成长的这个房子里,时间竟会如此匆匆飞逝,竟会只剩我一个人,对此真叫人惊异不解。这简直是科幻小说,宇宙之谜。
  葬礼之后的三天里,我总是神志恍惚。
  悲痛至极,欲哭无泪,与之而来的是软绵无力的困倦。我在悄然发亮的厨房铺开被褥,像母狮那样裹着毛毯睡着了。冰箱的嗡嗡声音,会使我陷入孤独的思绪之中。漫漫黑夜悄然而去,清晨即已来临。
  我愿在星光下睡眠。
  我愿在晨辉中醒来。
  除此之外,一切淡然离去。
  可是!我不能总是如此消磨时间。现实毕竟残酷无情。
  虽说祖母多少给我留下一笔钱,不过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毕竟太大,租金太高。我只能另寻住房。
  无奈我只得买来一本租房广告册子翻阅起来,看着那些没完没了、大同小异的租房广告,我不由得头晕目眩。何况搬家颇费时间,也费气力。
  我本来没有精力,又日日夜夜躺在厨房,全身关节酸痛,还要把迷迷糊糊的头弄清醒一些,去看房子、搬家、换装电话,这怎么可能!
  想到这数不胜数的麻烦,我灰心丧气,只得昏睡。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奇迹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落到了我身上。
  叮咚,突然门铃一响。那是一个天色有些阴霆的春日午后。我连翻都不愿意翻那本租房广告,反正是要搬家,就一心忙着用绳子捆杂志。我穿着一件睡衣连忙跑出来,不假思索地开了门锁,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田边雄一(好在不是强盗)。“前几天,真是谢谢你了。”我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比我小一岁,在祖母的葬礼上帮了很大忙。我一问,他说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我现在休学在家里。
  “不客气。”他说,“住处已经定下了?”
  “还是没有着落。”我笑了。
  “果然还是那样。”
  “进来喝一杯茶怎么样?”
  “不喝啦。这一会儿出来办事,忙着呢。”他笑了笑。“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跟母亲商量过了,到我家住一段怎么样?”
  “啊?”
  我问。
  “反正今晚七点左右,到我家来一趟。这是地图。”
  “嗯。”我茫然地把那张图接过来。
  “那就这样。我和母亲都很高兴你来呀,美影小姐。”
  他笑了,笑容灿然可掬。他站在门口,可我觉得我们的眼睛忽地拉近了,叫我定睛而视。这也许是由于他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那,我一定拜访。”
  说得难听一点,我也许走火入魔了。可是他的态度相当冷静,我只能相信。正如平时走火入魔时一样,眼前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条路,银光灿灿而又仿佛实实在在的路。因而我答应了他。
  他说了句“再见”,就笑着走了。
  在祖母的葬礼之前,我几乎不认识他。葬礼那天,田边雄一突然出现时,我还真以为是祖母的情人。他一边烧着香,一边闭紧已经哭肿的眼睛,双手不住地颤抖。每当看到祖母的遗像时,眼泪就扑扑簌簌掉下来。
  看到他如此悲哀,我不由自主地想:我对祖母的爱还不及这个人。他悲恸欲绝到了这种地步。接着他用手帕捂着脸说:
  “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吧。”
  这样说过之后,他真的做了很多事。
  田边雄—
  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什么时候听祖母提起过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头脑混乱。
  他在祖母常去的花店里打工。我想起来听到祖母几次说过:有个好孩子,他叫田边雄君,今天哪……祖母酷爱插花,厨房里鲜花不断。每周她要去两趟花店。这样想来他好像到我家来过一次,跟在祖母后面,抱着一个大花盆。田边是一个四肢修长、容貌俊秀的小伙子。品性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我看见过他在花店里很热心地干活的样子。即使对他有所了解之后,他那“冷淡”的印象不知为何,依旧未改。无论言谈举止如何温和,总感觉他孤独地生活着。也就是说,我和他只不过认识到这个程度而已,几近路人。
  夜雨飘落。暖雨淅沥,笼罩街市,如云似烟。我拿着地图走在这春夜里。
  田边家的那幢公寓与我家刚好相隔中央公园。我走进公园,夜里草木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的双脚吧嗒吧嗒地踏在湿漉漉的小路上。小路闪着光,映耀着霓虹灯的色彩。
  说心里话,我只是因为对方邀请,才去田边家,此外什么也没有想过。
  我举目眺望那高高耸立的公寓,田边家的10层显得格外高。从那上面远眺,夜色一定迷人。我下了电梯,留心注意着响彻整个走廊的我的脚步声。我一按门铃,雄一马上就开了门。
  “请进。”
  雄一说。
  “那就打扰了。”
  我走了进去。这个房间独具一格。
  首先看见的是那庞大结实的沙发,摆在与厨房相连的客厅里。沙发后面是餐柜,前面没有茶几,也没铺地毯。沙发套着驼色布罩,豪华气派,即使上广告也不逊色。似乎一家人都可以坐上去看电视,旁边还可坐着在日本难得一见的大狗。
  从宽大的窗口可以看见阳台。窗前摆放着一排种植花草的盆或箱子,组成茂密的植物群,宛如热带丛林一般。仔细一看,家里到处是花,各种各样的花瓶里,插着合于季节的花卉。
  “母亲说马上抽空回来一下。你要是愿意的话,先看看家里。我给你当向导吧。你从哪儿判断?”
  “判断什么?”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房间的情调,主人的情趣啦。人们常说,看洗手间,就一目了然了。”他淡淡地笑笑,说话稳重斯文。
  “厨房。”
  我说。
  “喏,就这儿。随便你看。”
  我绕到正在倒茶的雄一身后,认真打量着厨房。
  在地板上铺着感觉舒适的擦鞋垫。雄一穿着质地很好的拖鞋。最小限度常用的必备厨房用具,整整齐齐地摆挂着。和我家一样,其中也有银色平底炒锅、德国产的削皮刀。祖母爱发脾气,但只要削皮时顺手,她就很高兴。
  在小荧光灯的照射下,餐具静待出笼,玻璃杯洁净闪亮。乍看凌乱无序,但净是精品。还有特别的用具:做盖浇饭的碗、做奶汁烤饭的碟子、特大的盘子、带盖子的大啤酒杯子,也都十分精美。雄一叫我随便看,所以我连那台不大的冰箱也打开看了,里面摆得井然有序,没有存而不用的东西。我不住点头赞许,真是不错的厨房,我一眼就对这个厨房发生了深厚的珍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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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1: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厨房(二)
  我回到沙发坐下,热茶已经端了上来。
  在这个初次登门的房间里,与至今为止几乎未曾见过的人相对而坐,油然涌出一股天涯沦落的孤独感。
  窗外雨中夜景渐渐淹没于黑暗之中。大玻璃窗上映着我的身影,我与身影中的自己对望着。
  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与我血缘相近的人,无论我去向何方,去做何事,全无束缚,这是何等畅快淋漓。
  世界竟是如此浩渺无垠,黑夜竟是如此深邃无底,欢乐与寂寞竟是如此漫无边际,直到最近我才切肤体验到。我想,在此之前,我是闭着一只眼睛,看到这个世界而已。
  “为什么把我叫来呢?”
  我问雄一。“我觉得你有些难处。”他亲切地眯着眼睛说,“你的祖母对我非常疼爱,你也看到了,家里有很多空着的地方。你得搬出那里了吧,是吗?”“是啊,现在亏得房东好意,还拖着。”
  “所以你尽管在这儿住着。”
  雄一说着,似乎这样是理所当然。
  他的态度既不过于热情,又不十分冷淡,这令现在的我倍感温暖。不知为何,一股诱我哭泣的感觉沁入我的心底。
  这时一个漂亮标致的美人咔地一声打开门,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我惊异地瞪圆了眼睛。她的年龄比我大不少。但她长得实在很美。从她平时不多见的服饰和浓艳的化妆,我马上就猜到她从事夜间工作。
  “这是樱井美影小姐。”
  雄一把我介绍给她。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用微略沙哑的声音说:
  “多多关照。”她笑了笑,“我是雄一的母亲,叫惠理子。”
  她就是雄一的母亲?我大吃一惊,双目盯着她。飘洒柔美的披肩发,深凝有神的狭长双眸,线条娇媚的嘴唇,挺拔高直的鼻梁,浑身充溢生命的鲜嫩光泽,使人觉得她超越于现实世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我露骨地。直愣愣地看着她。
  “请多关照。”
  愣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回了一个微笑。
  “明天起就拜托了。”她对我亲切地说,随后冲着雄一急忙说:“对不起,实在抽不开身。我是借口上洗手间跑出来的、要是早上就有时间了。让美影小姐住下吧。”她的红裙子一甩就向门口跑去。
  “那我用车送你吧。”
  雄一说。
  “对不起,为了我。”
  我道歉地说。
  “哪里,没想到店里人那么多。是我对不起你。那就早上见。”
  她抬起高跟鞋跑去了。
  “你先看看电视,等一会儿。”雄一说着随后跟出去。孤零零地剩下我一人。
  如果仔细端详,从与年龄相应的皱纹,不够整齐的牙齿,还确实给人以普通人的感觉。尽管如此她仍然美艳超群,真想再睹她的风韵。一束温馨的光线从心底里悄然闪烁,犹如一幅残留的画卷。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魅力。正如海伦初次得知水为何物一样,语言幻化出形象,活生生地显现于眼前。这不是夸张,这次见面的确是令人如此惊奇。
  雄一哗啦哗啦地弄着车钥匙回来了。
  “只能抽出十分钟功夫,还不如打个电话过来。”
  他在水泥地上擦着鞋子说。
  我仍是坐在沙发上。
  “嗯。”
  “美影,给母亲迷住了?”
  “嗯,太美了呀。”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过,”雄一笑着走进房间,坐在我跟前的地板上,“她整形过的”
  “噢。”我装出平静的模样说。“怪不得你们的脸长得一点也不像。”
  “而且,你知道吗?”雄一好不滑稽地继续说。“她是男的呀。”
  这下我再也不能故作镇静了。我目瞪口呆,只能盯着他,一直等他说出这是开玩笑。那纤细手指,言谈举止,体态身形,竟会是男的?我的面前浮现出她那美丽的身影,屏住呼吸等着他说出那句话。可是雄一只是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可是,”我开口了,“你叫的不是母亲……母亲吗?”
  “实际上要是你,难道会叫父亲?”
  他冷静地说。的确如此,这是十分合理的答案。
  “惠理子,就是这名字?”
  “不。原来好像叫雄司。”
  我眼前仿佛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恢复听讲的姿态,才又问道:
  “那么,生你的是谁呢?”
  “过去,她是男的。”他说,“很年轻的时候,她结过婚,和他结婚的女人就是生我的母亲了。”
  “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像不出,就问雄一。
  “我也记不得了。我小的时候,她就死了。不过有照片,看吗?”
  “嗯。”
  我点点头。他坐着拉过自己的书包,从钱夹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我。那是一个面容难以言状的人,短头发,小鼻子,小眼睛,看不出年龄多大,给人以莫名其妙的印象。我沉默无言。
  “样子很怪吧?”
  雄一问。我困惑地笑笑。
  “刚才你见过的惠理子,小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被这照片上人的母亲家领养了,这样就和我母亲一起长大。她还是男人的时候,长得一表人才,不少女孩都喜欢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把脸弄成这个样子。”他微笑着望着照片,“他着魔似地迷上了长得奇怪的母亲,还不顾那家的养育之恩,和母亲私奔了呢。”
  我点了点头。
  “在母亲去世之后,惠理子放弃了工作,抱着还小的我,思考着怎么办,最后他决心变成一个女的。因为他再也不爱任何人了。在变成女人之前,他整日沉默寡言。他不喜欢半途而废,就从脸开始全都做了手术,用剩的钱开了一间那种酒吧,把我养大了。这也算得上是家庭主妇了吧?”
  他笑着。
  “啊,很不平常的遭遇呀。”
  “我叹道。
  “他说人还是得生存下去。”
  不知是可以相信,还是有所隐瞒,越听这家人的事情,就越是糊涂。
  可是我相信厨房,何况完全相异的母子有着相同之处:面庞绽开笑容时,都像菩萨一般熠熠生辉。我十分喜爱他们的笑容。
  “明天早晨我不在,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就是。”
  面带睡意的雄一抱着毛毯和睡衣,告诉我淋浴的用法和毛巾的位置。
  听了雄一非同寻常的身世之后,我不知如何思考。和雄一看着录像带,聊着花店见闻和祖母的轶事。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半夜一点了。这沙发很舒服,又深又软又大,一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来。
  “你母亲,”我说,“在家具店里一坐上这沙发,就非想要这沙发不可,所以买下来的吧?”
  “你猜对了。”他说,“她那个人全凭心血来潮。她也有实现想法的能力,真是很了不起。”
  “是啊。”
  我也首肯地说。
  “这沙发就是你的了,是你的床啊。”他说,“派上用处,真是不错。”
  “我,”我小心翼翼地问,“当真可以在这里睡觉?”
  “嗯。”
  他说得很干脆。
  “……那太谢谢了。”
  我说。
  他把屋内大略介绍之后,道了一声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也困了。
  我用别人家的淋浴洗着,热腾腾的热水消解了多少天来的疲劳。同时我在想,自己是在干什么呢?
  换上借的睡衣,来到静悄悄的房间里。我光着脚,吧嗒吧嗒地再一次去看了厨房。实在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厨房。
  我转回今夜当床的沙发,就关掉了电灯。
  窗口的植物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中浮现出来,尤其是在十层的夜景中涂上了一层光环,正在静静地呼吸。雨已经停了。在充溢湿气的透明大气层中,夜色辉映,娇美迷人。
  我用毛巾被裹着身体,想及今夜也在厨房旁边睡觉,觉得滑稽可笑。可是我并不孤独。也许我在期待着,期待着这么一张床,足以使我忘记过去,忘记未来,哪怕是片刻。身边不可有人,因为这反而徒增寂寞。不过有厨房,有植物,同一屋顶下有人,静谧安宁……完美无憾,这里完美无缺。
  我安祥地睡了。
  听到水声,睁眼醒来。
  这是一个耀眼夺目的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到厨房里“惠理子”的背影。衣着比昨天淡雅。
  “早上好。”
  她回过脸来,脸上浓妆艳抹,使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早上好。”我应到。她打开冰箱门,现出为难的神色。看我一眼,说:
  “平时还没起床,我就有点饿……可家里什么也没有。买点现成的吧,你想吃什么?”
  我站起身来说:
  “我来做点什么吧!”
  “真的?”她问,又不安地说:“睡得昏头昏脑的,能拿得了刀吗?”
  “没关系。”
  房间阳光明媚,恰如日光浴室。碧空万里,色彩柔和而又灿烂。
  我站在不胜喜爱的厨房里,心绪畅快,精神清爽。突然我想起来她是男的。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暴风雨般的冲击波席卷而来。
  晨光如泻,木香飘逸。她在落着灰尘的地板上,拉过靠垫歪身看着电视。她的样子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她高兴地吃着我做的鸡蛋粥和黄瓜色拉。
  中午,艳阳当头,春意盎然。从外面传来孩子们在公寓庭院里喧闹的声音。
  窗外的花草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绿叶碧嫩映辉。淡淡的远空,薄薄的白云,悠悠地飘流。
  这是一个温暖悠闲的中午。
  与素不相识的人在并非早餐的时间里一起吃早餐,我觉得实在不可理解。在昨天早晨之前,无法想像这一情景。
  没有餐桌,就把各种东西直接放在地板上吃。阳光透过玻璃杯,日本凉茶荡漾着绿波,映现在地板上美妙无比。
  “雄一呀,”惠理子突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说。“以前就说,你很像过去养的阿乐,真是像极了。”
  “谁叫阿乐?”
  “是小狗。”
  “啊——”原来是小狗。
  “那眼神,那睫毛……昨天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差一点笑出来。真的。”
  “是吗?”我想幸亏像小狗,要是像圣伯纳大头狗,那就惨了。
  “阿乐死的时候,雄一连饭都咽不下去。所以雄一不会把你当作一般人的。至于有没有男女之爱,我不能肯定。”
  母亲哧哧地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感激你们。”我说。
  “他说过,你祖母很疼爱他。”
  “是啊,祖母很喜欢雄一。”
  “那孩子,并不总是由我带大的,有很多毛病。”
  “毛病?”
  “是啊。”她面带母爱的微笑说。“情绪变化无常,与人相处时总是有些冷淡,很多方面有毛病……为了让他成为心地善良的孩子,我费尽心血养育他。他还算是个善良的孩子。”
  “嗯,我知道。”
  “你也是一个好孩子。”
  原来应当是他的她在嘻嘻地笑着,那神情就像电视中常见的纽约女艺员羞怯的笑脸,如此说来又觉得她的表情又过于热情。她身上充满了诱人的魅力,正是魅力使她如此。我觉得这种魅力无论是已经去世的妻子,还是儿子,甚至是她本人都无法抑制。因而她身上又浸透着凄静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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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2: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0 编辑

厨房(三)
  她吃着脆生生的黄瓜,说:
  “心口不一的人还是不少的。你只要真的喜欢,就住在这里。我相信你是好孩子,打心眼里高兴。在悲伤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是最痛苦的。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嗯?”
  她叮嘱着,那眼神好像望穿我的双眸。“……房租我会交纳的。”我心中涌出热流,激动地说。“在找到下一个住处之前,就请让我住在这里。”
  “好哇,你不必客气。时常做点鸡蛋粥,比雄一做的好吃多了。”
  她笑了。
  与老年人两个人相依为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而且老年人越是健康就越是如此。实际上和祖母一起生活时,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满心愉快。但是如今回首往事,不得不产生这种感觉。
  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祖母去世”。
  每当我回家,祖母从摆着电视的日本式房间出来,说:“你回来了。”回来晚时,我总是买蛋糕带回来。我在外边过夜,只要对祖母说一声,她就不会生气。祖母是一个很宽厚仁慈的人。我们两个人看着电视吃蛋糕时,有时喝日本茶,有时喝咖啡,消度睡前的时间。
  从我小时候起,祖母的房间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在这里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文艺界的轶事,抑或当天的琐事,就是这时谈起雄一的。无论我陷入何等令人神迷魂癫的恋爱,无论我豪饮多少酒,醉得欢天喜地,心里总是挂念着孤零零的家。
  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早已感觉到房间角落里的气息席卷而来,令人心惊的冷寂,还有孩子与老人无论过得何等其乐融融,都存在着无法弥补的空间。
  我想,雄一也会如此。
  在那黑漆漆、孤寂寂的山路上,不知何时我也能够独立生存,能有所作为呢?虽然在宠爱之中长大,却总有丝丝寂寞。
  ——不知何时,谁都会变成尘埃,消失在时间的冥冥之中。
  我睁着具有这一切肤体验的眼睛,在蹒跚而行。雄一对我的反应也许是自然而然的。
  ……就这样,我意外地开始了寄居生活。
  直到五月之前,我允许自己闲歇无事。这样一来,每天像是在极乐仙境一般快乐。临时工还是去做,下班后打扫房间,看看电视,烤制蛋糕,过起了家庭主妇的生活。
  阳光与清风冉冉吹入我的心田,使我十分欣悦。
  雄一上学、打工,惠理子夜间工作,这家的人难得聚齐。
  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在完全暴露的地方睡觉。有些东西还要一点点收拾,因此得在原住处和田边家之间跑来跑去,我觉得很累,可是很快就适应了。
  我喜爱田边家的沙发,如同那旧居的厨房。在沙发上体味到睡眠。倾听着花草的呼吸,欣赏着窗帘外边的夜景,总是酣然进入梦乡。
  现在想不起来比这更想得到的东西,我很幸福。
  我向来如此,不到被逼无奈时总不愿意动弹。这次也是实在穷途末路时得到了这张温暖的床。我真心感谢上帝,尽管不知道上帝存在与否。
  一天,为了整理残存的东西,我回到了原来的住房。
  打开门之后,吃了一惊。不再住之后,这房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静寂黑暗,毫无生气。原来熟悉亲切的一切好像全都扭过脸去,不理睬我。我没有说我回来了,而想说打扰了,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祖母死了,这房间的时间也死了。
  我实实在在感觉到这一点。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有离开这里,别无他法了。在搬出之前,得替旧居做些什么。我小声嘀咕着,一边收拾祖父的旧手表,一边擦着冰箱。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思索着拿起话筒。是宗太郎打来的。
  他是我过去的恋人。祖母的病情恶化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喂喂,是美影吗?”他那声音亲切得几乎叫人哭出来。
  “好久没有见啦!”
  我满心欢喜地答道。完全没有羞怯与虚荣,这是一种病态。“你没来学校,我想你怎么了,就到处问,后来听说你祖母去世了,我吓了一跳……很难过吧?”
  “嗯,是有点慌乱。”
  “现在,能出来吗?”
  “好吧。”
  说好之后,我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窗外阴沉,昏灰一片。看起来云片被风吹得飞速飘流。这世上一定并无悲哀,也无他物。一切皆无。
  宗太郎是一个特别喜欢公园的人。翠绿叠映的地方,开阔辽远的景色,野外,他都喜欢。在大学里,他也总是呆在院子里和运动场边的凳子上。
  只要想找他,有绿就有他。这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俗语。他将来想从事与植物有关的工作。我与喜爱植物的男人有缘。
  平和娴静时的我,温和愉快时的他,恰如画中描绘的一对学生情侣。因为他的爱好,不管是寒冬,还是其他季节,我们经常是在公园里相会。可是我时常迟到,又觉得不好意思,就想了个折衷的地点,就是公园旁边的一家大酒吧。
  今天宗太郎也是坐在大酒吧里最靠公园的座位上,望着外边。
  玻璃窗外,乌云密布天空,树木在风中哗哗摇动。我从来来往往的女侍之中穿过,来到他身边时,他发现了我,灿然一笑。
  我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说:
  “要下雨了。”
  “不,天会转晴的。”宗太郎说。“很久没见,怎么两人竟聊天气?”
  他的笑容令人安然自在。我想,与彼此毫无拘束的朋友午后喝茶,真是一件快事。我知道他睡觉时不堪入目的难看样子,了解他往咖啡里加入很多牛奶和白糖的习惯,也悉知他为了用电吹风把头发弄妥帖时,对着镜子的那副尊容,傻乎乎而又认真。如果和他还是亲密无间的时候,我想会因为擦冰箱磨秃右手指甲,而不能释然。
  “你现在,”在闲聊之中,宗太郎突然想起似地说,“住在田边那里?”
  我大吃一惊。
  由于太吃惊,手里端着的红茶杯一歪,红茶哗哗分洒进碟子里。
  “这已经成了学校里的话题啦。你真行,就没有听到点什么?”
  宗太郎说着,脸上一副困惑不解的笑容。
  “连你都知道,可我却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问。
  “田边的那一位,我说的是以前的那一位,在学生食堂把田边搞得够呛。”
  “哦?是为了我?”
  “好像是啊。不过你们现在相处得很好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唔,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应道。
  “可你们两人住在一起吧?”
  “田边的母亲(严格说来不应这么称呼)也住一起的。”
  “哼!扯淡。”
  宗太郎大声叫到。我过去曾很爱他这种心直口快的性格,可是现在却讨厌,只能叫人羞怯难当。
  “田边那家伙,”他说,“听说很古怪?”
  “我不大了解。”我回答。“我们不大见面……也没怎么聊过。我只是像狗一样,被领去罢了。对他我一无所知。那场风波,我一点都不知道,跟傻子一样。”
  “你喜欢他,还是爱他,我不太清楚。”宗太郎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挺好。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你要好好想啊!”
  “是啊,是得想想。”
  我说。
  回来时一直穿过公园。从树丛之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田边家的那幢公寓。
  “我住在那里。”
  我用手指着。
  “真不错。就在公园旁边。要是我,会早晨五点钟起来散步的。”
  宗太郎笑着说。他个子很高,我总得仰视。我盯着他的侧脸想:我要是这个男孩,一定,一定硬拉着我。去找新的公寓,再拖我到学校去。
  昔日我曾非常喜欢、爱慕他的这种果决干脆的性情。而且为我自己与他不相配,而憎恨自己。他是大家族的长子,在家里自然而然形成的爽朗性格,格外温暖了我的心。
  可是现在无论如何,我需要的是田边家那种难以言状的明快和安逸。我不想向他表述心绪,也没有这个必要。与他见面时总有这种感觉。我自己只能是自己,为此哀叹不绝。
  “那就再见了。”
  我内心深处有一团炽热的感情,透过我的眸子向他明确地发问:
  难道至今你的心还残留着我?
  “好好生活吧!”
  他笑了,细眯的眼睛里显然存在着答案。
  “嗯,我会记住的。”
  我说着,挥手告别。这份情感就这样消失在漫无际涯的远处。
  那天晚上,我看录像带时,雄一开门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箱子。
  “你回来了!”
  “我买了电子打字机!”
  雄一兴致勃勃地说。我最近才发现,这家人有着病态的购物癖。所购之物都是大件,主要是电子产品。
  “好哇。”
  我说。
  “有什么想打的东西?”
  “呃——”我正想打歌词。
  “对了,给你打通知搬迁的明信片。”
  雄一说。
  “什么,明信片?”
  “在大城市里,难道你打算没有住处,没有电话地活下去?”
  “可是下次搬家时,还得通知,怪麻烦的。”
  我说。
  “哎——”
  他好不失望。于是我又转口相求:
  “那就拜托了。”
  可是刚才的话题又闪入我的脑海。
  “不过这不合适吧?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我问他。
  “麻烦什么?”
  他完全不解地愣住了。
  假如我是他的恋人,也会狠狠打他一顿。这一瞬间,我完全将自己的处境置于一边,对他产生反感。我搞不清楚他这个人,似乎一切都毫不在意。
  “本人此次迁居如下地址,在此恭候信函电话:
        东京都XX区XX3—21—1
          XX公寓1002号
           XXX-XXXX
                     樱井美影”
  雄一打了这张明信片,我一气复印了一大堆(正如所料他家备有复印机),填上了收信人的名字地址。
  雄一也帮我填明信片。他今天很空闲。他很厌恶空闲,这是才发现的。静而透明的时间,与笔尖的声音一起一滴一滴地坠落。
  外面热风如同春天飓风一般呼呼地刮着,使得夜色也在摇摇晃晃。我怀着平静的心情写着朋友的名字。我无意之中从名单上划掉了宗太郎的名字。风刮得很猛,似乎可以听到树木与电线摇颤的声音。我闭着双眼,胳膊肘支在折叠小桌上。想像着那听不到风声的街市。我不明白这房间里为什么有这种小桌子。一定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她,买了这张桌子。今夜她还是去了酒吧。
  “不要睡呀。”
  雄一说。
  “我没睡。”我说。“这搬家明信片,写起来很开心。”
  “嘿,我也是。”雄一说。“迁居明信片啦,旅途发出的明信片啦,我都喜欢得不行。”
  “不过,”我还是毅然又提出那个问题:“这明信片会引起风波吧?你不是在学生食堂被女孩子打了吗?”
  “刚才说的就是这件事呀。”
  他苦笑一声。他坦直磊落的笑容使我不由一震。
  “所以呢,你可以实话实讲。我只是呆在这儿就行。”
  “别傻了。”他说。“喏,这是明信片游戏不成?”
  “什么?明信片游戏?”
  “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由此又跑了话题。太不自然了,连反应迟钝的我都明白过来。定睛看一眼他的眼睛,我猛然醒悟。
  他也陷入极度悲伤之中。
  宗太郎刚才也说过,田边的恋人虽然与田边相处一年之久,但丝毫也不了解田边,因此对他已经厌恶。她说田边只把女孩子当成钢笔一样的东西来喜欢的。
  我没有爱上田边,所以完全理解。对他而言,钢笔和女友,质量与分量全然不同。世上也许有对钢笔爱得要死的人。然而这恰恰就是最可悲之处。只要没有落入情爱之中,就能够明白这一点。
  “没有办法。”雄一注意到我的沉默,低头说道。“根本不是你的原因。”
  “……谢谢。”
  我不由自主地道谢。
  “没什么。”
  他笑了笑。
  今夜,我才了解了他,我觉得。在同一房间里住了近一个月,第一次触及他的内心。这样看来,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会喜欢上他,我这么想。一旦爱上了,我会主动出击,紧追不舍,这是我的恋爱方式。不过也许会像云层中闪出的星星一样,随着今天这样的谈话,会逐渐爱上他。
  可是,我一边摆弄着手,一边思忖:我得离开这里。
  因为我在这里,他们两人才分手的,这不是很清楚吗?我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大毅力,是否现在马上能够回到单身生活中去。尽管如此,还是要离开这里,当真要尽快离开。我的手还在写着明信片,我想这彼此矛盾。
  我必须离开。
  这时,咔地响了一声,惠理子抱着一个大纸袋走了进来,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酒吧?”
  雄一回过头来问。
  “过会儿就去,听着,我买了榨汁机。”惠理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说。又买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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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2:01: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umh0916 于 2015-8-27 22:11 编辑

厨房(四)
惠理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说。又买了,我想。
  “我来把它放下,你们可以先用用。”
  “打个电话过来,我去取就行了嘛。”
  雄一用剪子剪着绳子说。
  “不必了,这点事。”
  雄一几下就打开包装,取出一台漂亮的榨汁机,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制成果汁。
  “我要喝鲜果汁,让皮肤白白嫩嫩的。”
  惠理子喜滋滋、乐呵呵地说。
  “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不行了。”
  雄一看着说明书说。
  眼前这两个人是母子之间极其平淡普通的交谈,我听着头晕脑胀。这就像是《魔女夫人》。在这极为不健康的情境之中,却有着如此明净的气氛。
  “啊呀,美影在写迁居通知?”惠理子看着我的手。“刚好哇,祝贺乔迁之喜。”
  接着惠理子又递过来一个包着几层纸的东西,打开一看是画着香蕉图案的精美玻璃杯。
  “用这个喝果汁。”
  惠理子说。
  “用它喝香蕉汁,会很雅气的。”
  雄一认真地说。
  “哇,真高兴。”
  我感动得几乎哭泣着说。
  我离开这里时,要带着这玻璃杯;离开之后,也要常来这里,给你们做粥吃。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那么想。
  珍贵无比的玻璃杯。
  第二天是正式搬离原住所的日子。东西全都清理好了。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午后晴空万里,无风无云,娇媚的金色阳光射进空空荡荡的房间,这里曾是我的故乡。
  为了对拖延搬迁表示歉意,我拜访了房东老伯。
  从小我经常出入这间管理室,喝着老伯泡好的茶,与他神聊。我痛切地感到,老伯也老啦。难怪老婆婆会离开人世了。
  祖母常坐在小椅子上喝茶;此刻我和祖母一样,也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喝茶,聊着天气、这一带的治安,这实在不可思议。
  令人费解。
  ——不久之前的一切,不知为何从我面前匆匆而过,势不可挡。只留下孤零零的我,去竭力对付自己的萎靡不振。
  我根本不愿承认,疾驰而去的不是我,绝对不是。可是这一切使我从心底深处悲哀。阳光泻进已经整理干净的我的房间里,散发出过去久居之家的气息。
  厨房的窗子,朋友的笑颜,从宗太郎侧脸可以望见的大学校园里的嫩绿,深夜打电话时从另一边传来的祖母的声音,严寒清晨的热棉被,响彻走廊的祖母拖鞋的声音,窗帘的颜色……垫席……挂钟。
  这一切。已经逝去的一切。
  来到外边时,已经是夕阳西斜了。黄昏淡然而临,晚风刮起,微感肤寒。我在等着公共汽车。风吹拂着我薄薄的风衣下摆。
  公共汽车站隔一条路的对面,一幢高耸的大厦矗立,一排排、一行行的窗口闪烁着美丽的灯光。里面晃动的人们,上上下下的电梯,都在悄然闪耀,即将融入稀微的暮色之中。
  最后整理出来的东西放在我两脚边。我一想到自己此番果真孑然一人时,欲哭不能,心里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公共汽车拐过弯,驶到前面缓缓停下。人们排队上车。
  公共汽车里拥挤不堪。我抓住皮革吊环,用臂力支住前倾的身体。双眼眺望着晚霞消失于大厦的远方。
  当我的目光落在即将悄悄爬升的一轮淡月时,公共汽车开车了。
  每当公共汽车咣当一声停车时,胸口憋闷难忍,看来我已经疲惫至极了。正在如此反复持续之间,我随意向外一望,远空之中一只充气飞艇在飘荡。
  飞艇顺风徐徐航行。
  我高兴起来,凝神盯着飞艇。飞艇上有一盏小灯忽闪忽灭,宛如淡淡的月影在空中行进。
  紧靠我身后坐的一位老婆婆,对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低声说:
  “喂,阿雪!飞艇,你看,多好看哪。”
  两人长得极其相像,看样子那女孩是老婆婆的孙女。也许是由于道路堵塞,车内又挤,小女孩情绪颇为糟糕,她扭动着身体,没有好气地说;
  “不知道!那不是飞艇。”
  “也许是。”
  老婆婆毫不在意,仍旧笑眯眯地说。“还没到啊,我困了!”
  阿雪不住地撒娇。
  小崽子,我不由想起了这句脏话,因为我也累了。我并没有后悔,又不是冲老婆婆说的。
  “好啦好啦,就到了。喏,你看,后面,妈妈睡着了。你去叫醒吧?”
  “啊,可真是的。”
  阿雪回头看着在后面远处座位上打盹的母亲,总算笑了起来。
  可真不错。我想着。
  老婆婆的话是那么和蔼可亲,那孩子笑起来马上变得天真可爱。我好羡慕,可我已经没有再一次了……
  我不大喜欢“再一次”这个词具有的伤感的语气和限定未来的感觉。可是这时闪出的“再一次”异乎寻常地沉重与阴郁,具有难以忘怀的刺激力量。
  我敢打赌,原来只尽可能如此淡淡而茫茫地陷入思绪之中。在这摇摇晃晃的车上,双眼无意中追寻消逝于空中的小飞艇。
  可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泪流满面,滴湿了胸前。
  我不禁愕然。是我身体机能不起作用了吗?在这与自己无关的情景中,像酩酊大醉时那样,泪滴潸然流下,我羞得满面通红。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慌忙下了公共汽车。
  目送着驶去的公共汽车后影,我身不由主地跑进昏暗的胡同里。然后我蹲在带过来的东西之间,黑暗中哇哇大哭起来。有生以来如此放声大哭却是第一次。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起来,自祖母去世之后还没有痛哭过。
  我并不是为什么具体事情而悲泣,所有一切都令人催泪欲下。
  忽然我发现从头顶上明亮的窗口冒出一股股白色蒸气在黑暗中悠悠飘荡。侧耳谛听,从那里传来干活时的嘈杂声,锅勺声,碗碟声。
  ——厨房!
  我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变得阴郁而又轻松,抱着头笑了一下。随后我站立起来,抖抖裙子,依照今天回去的约定,向田边家走去。
  上帝啊,请你保佑我活下去吧!
  我回到田边家,对雄一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困死了”,倒头便在床上睡了。
  这是身心俱累的一天。不过大哭了一场,感觉轻松了不少,接着进入甜美的睡眠。
  那一边好像传来雄一到厨房喝茶时嘀咕的话:嗬,真的已经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在擦洗着厨房的水槽,那是今天退还的房间的厨房。
  一切都令人恋恋不舍。地板的卵黄色,是我住这里时最讨厌的颜色,现在要离开了,却变得叫人难以割舍。
  搬迁准备全都就绪,壁橱里,移动餐台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实际上那些东西早已收拾起来了。
  突然,我看见雄一手拿抹布擦着地板。这使我感到莫大安慰。“稍稍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我对雄一说。房间空空荡荡,声音格外响亮。给人以极其广阔的感觉。
  “嗯。”
  雄一抬起脸。我心想:别人家的地板不必那么大汗淋漓地擦,更何况就要搬走的房间地板呢。只有他才会这么做。
  “这儿就是你们的厨房啊?”雄一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接过我给他的玻璃杯,喝着茶说。茶杯已经都收拾了,只得用玻璃杯。
  “这厨房不错呀。”
  “嗯,是不错。”
  我说。我用饭碗喝茶,就像是在茶道会时那样双手捧着饭碗。
  房间里静谧无声,就像是在玻璃箱里一样。
  抬头看墙壁,只剩下挂钟的痕迹。
  “现在几点?”
  我问。
  “半夜了吧。”
  雄一说。
  “怎么知道?”
  “外边黑,又很静。”
  “那,我夜逃了。”
  我说。
  “接着刚才话头说,”雄一说,“你也打算离开我们家吧?不要走。”
  这话与刚才话头根本没有关系,我惊异地望着雄一。
  “你可能以为,我也和惠理子一样,完全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人。我把你叫到我家,是认真考虑之后决定的。你的祖母一直很挂念你。最了解你心情的人,恐怕是我。要是你完全康复了,真的恢复了精神,我知道,那时我即使拦着,你还是要走的。可是现在你还是不要勉强行事。你没有可以倾诉苦痛的亲人,我们才代为关照你。我母亲挣来的余钱,就是用在这种时候,不是用来买榨汁机的。”
  他笑了。
  “你就住吧,不要着急!”
  他直视着我,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那副诚意简直像是说服杀人犯自首坦白一样。
  我点点头。
  “……好喽,再接着擦地板。”
  他叫道。
  我也拿着要洗的东西站了起来。
  我正洗着玻璃杯,水声中听到雄一哼唱:
  小船靠岸悄静静,
  莫要碰碎明月影。
  “啊,这首歌,我知道,叫什么来,好喜欢的。是谁的歌?”
  我问他。
  “啦——是菊池桃子。到处都在播放着呢。”
  “对对!”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合起来继续唱,深夜里那歌声在静悄悄的厨房里,十分清彻,悦耳动听。“我特别喜欢这儿。”
  我唱起了第二段的开头。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我们兴奋起来,大声反复唱起来。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突然,我顺嘴说:
  “声音太大,会吵醒隔壁睡觉的老婆婆呀!”
  说过之后,我后悔不迭。
  正在背过去擦地板的雄一,似乎更早意识到了,他的手完全停下来,转过脸露出有些尴尬的眼神。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笑笑掩饰内心。
  惠理子百般慈爱养大的儿子,这一会儿一下子变成了王子。他说:“收拾好这里,回家路上,在公园天台上吃碗汤面。”
  梦中醒来。
  我发现躺在田边家的沙发上,正是深夜……睡这么早,不太习惯。好奇怪的梦……我思忖着,去厨房喝水。心里凉丝丝的。雄一的母亲还没回来,已经2点了。
  梦中的感觉还栩栩如生。我听着溅在不锈钢水槽的水声,呆呆地想:没准真的洗了水槽子。深夜沉寂而孤独,静得耳内似乎传来星星从天空滑过的声音。满满杯水,渗入干渴的心田,身上一阵冰冷,穿着拖鞋的双腿不由发抖。
  “晚上好!”
  雄一打着招呼。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怎么?”
  我回过头来。
  “醒过来,肚子饿了,就想……弄点汤面吃。”
  现实的雄一和梦中判若两人,他睡眼惺松,面目丑陋,口齿不清。我的脸也是哭得肿胀难看。
  “我来给你做,坐着吧,在我的沙发上。”
  我说。
  “噢,你的沙发。”
  他嘟囔着,踉踉跄跄地坐在沙发上。
  在不大的房间里,黑暗中浮现出一盏灯。我借着灯光打开冰箱门。我切着青菜。在我喜欢的厨房间里。突然我想起来,这和梦中的汤面偶然巧合,于是背着身对雄一戏谑地说;
  “梦里你也说要吃汤面呐。”雄一毫无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回头一瞧,雄一正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你不致于……”
  我说。
  “你先前住处的厨房地板,是不是卵黄色?”雄一自言自语地说“啊,可不是猜谜语呀。”
  我开始不解,随即顿悟。
  “刚才帮我擦地板,多谢了。”
  我说。一般说来女性对这类事情领悟得快一些。
  “醒了!”雄一说,又似乎为自己反应迟钝而懊悔,笑道:
  “你可别把茶倒进玻璃杯里。”
  “自己倒去!”
  我说,
  “啊,对了,用榨汁机做果汁吧!你也喝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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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5 12:04:07 | 显示全部楼层
厨房(五)

  他从冰箱里拿出葡萄抽,又兴致勃勃地从箱里掏出榨汁机。
  半夜的厨房里,响起了榨挤两份果汁时发出的声音。我听那尖锐的声音,煮着汤面。对此情景,我觉得既非寻常,又无所谓;既如奇迹,又似平淡。
  一种本欲言状、偏又消逝的淡淡的情感,流进我心胸。路尚遥长。在周而复始、交替轮回的黑夜与清晨之中,不知何时这一时刻也会成为梦。
  “做女人可不简单哪。”
  一天傍晚,惠理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我正在看杂志,抬起头来问是不是指我。这位美丽的母亲趁上班前的短暂时间,给窗边的花草浇水。
  “美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所以我才想对你说呀。我抱养雄一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叫人头痛的事情很多,很多啊。真正的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最好是养一个什么,孩子也行花草也行。这样才能了解自己能力的极限,生存从这里开始啊。”
  她用唱歌般的语调,叙说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有各种各样的苦痛吧?”
  我动情地说。
  “是啊。不过人生的成长过程之中,要是不彻底的绝望一次,就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东西,决不可放弃,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我还算是幸运。”
  她说、垂肩的长发沙沙地飘动。苦恼多得令人沮丧,路途险峻使人不愿正视……这种日子该何时才能终结啊。甚至爱情,也不能拯救一切。尽管如此在黄昏的斜阳笼罩之中她用纤细的手给草木浇水。在那透明的水流之中,一轮彩虹乘着绚丽而柔和的阳光升起。
  “我能够理解。”
  我说。
  “我好喜欢你坦直的心哪。养育你的祖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她是个值得骄傲的祖母。”
  我笑笑。
  “真不错。”
  她仍背着身笑道。
  我的目光回到杂志上,心里想到:不能老是在这里呆下去、这使我难受得头晕目眩,虽然迅即而逝,但却真实。
  不知何年何日,我会在他处怀念这里。
  或者何年何日,还会在这个厨房站立。
  可是现在,这位实力雄厚的母亲,那个目光温和的男孩,还有我,同居一处。这便是一切。我还要长大,还要长大,饱经风霜雨雪,几番沉沦深渊,几经苦苦挣扎,几度重新站立。决不服输。决不泄气。
  梦中的厨房。
  我会拥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现实,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会有好多厨房,一人独有,两人同有,大家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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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9 10:46:16 | 显示全部楼层
伊豆舞女(一)

日汉对照
  伊豆の踊子 伊豆舞女
  [日]川端康成 著蒋家义译
  第一章
  
  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雨脚白亮亮地笼罩着杉木林,从山麓迅猛地向我袭来。
  我二十岁,头戴高中的制帽,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上衣和裤裙,肩上挎着一只书包。我独自一人到伊豆旅行已经是第四天了。我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攀登天城山。一路上我陶醉在重峦迭嶂、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之中,可是,有一个期待却让我的心悸动不已,催着我赶路。就在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疾步登上曲折而陡峭的坡道,好不容易才来到山岭北口的一家茶馆,吁了一口气,便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所期待的竟然完全实现了:巡回艺人一行正在那里休息。
  舞女看见我呆呆地站着,马上让出自己的坐垫,把它翻个身,放在边上。“哦……”我只应了一声,就在坐垫上坐下了。由于刚跑上坡道,气喘吁吁的,再加上有点惊慌,连“谢谢”这句话也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我和舞女面对面坐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掏出了香烟。舞女把同行女子面前的烟灰缸移过来,放到我的近旁。我还是没有说话。
  舞女看上去大约十七岁。她梳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大发髻,式样古旧而又奇特,使她那沉静的鹅蛋脸显得非常小,但却匀称柔美,感觉就像稗史里面头发画得异常丰厚的姑娘的画像。舞女的同伴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姑娘,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短褂。
  舞女这一行人至今我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我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要去修善寺,是在汤川桥附近相遇的。当时有三个年轻姑娘,舞女提着鼓。我频频回过头去看她们,一股旅人的愁情油然而生。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晚上,她们来到了旅馆。我在楼梯当中坐下,聚精会神地观看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那天在修善寺,今天晚上在汤岛,那么明天大概要越过天城岭往南去汤野温泉。在天城山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上一定能追上她们。我就这样浮想联翩匆匆赶路,没想到为了避雨,在茶馆里和她们相遇了,我的心砰砰直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大娘把我领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大概平常不用,没有安门窗。
  
  3
  朝下望去,美丽的山谷深不见底。我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齿格格打颤,浑身发抖。我对送茶进来的老大娘说了一声:“真冷啊!”“啊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儿来烤烤火吧,来,把衣服烤烤干。”说着,她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到自己的居室。
  那个房间装着地炉,一打开拉门便有股强烈的热气扑面而来。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一位像溺死的人那样浑身青肿的老大爷盘腿坐在炉边。他倦怠地朝我这边望望,那双眼睛像是烂了似的,连瞳孔都呈现黄色。在他的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被埋在这些废纸里的。我木然呆立着,望着这个山中怪物,实在无法想象他还是个活人。
  “让您瞧见这副模样……不过,他是我的老伴儿,您别担心。他样子难看,但是已经不能动弹了,请您忍耐一下吧。 ”
  老大娘这样打了个招呼。据她说,老大爷患中风多年,最终全身不遂。这成堆的纸便是寄自各地有关治疗中风的信件,以及从各地购来的药品的纸袋。老大爷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的疗法,求购成药,不管是从路过山岭的旅人那里听来的,还是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的,他从不曾漏过。这些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扔掉,都堆放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年复一年,这些破旧的废纸就堆积如山了。
  听了老大娘的话,我无话可说,便把身子俯在地炉上。越过山岭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想,秋天就这么冷,不久山岭将被大雪覆盖,为什么这位老大爷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升腾起一股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头晕脑胀的。老大娘出了店堂,和巡回女艺人闲聊起来。
  “哟,上次带来的姑娘已经这么大了吗?变成漂亮姑娘了。你也很好啊。这么标致!姑娘家长得可真快呀。 ”
  将近一小时之后,传来了巡回艺人准备动身的声响。我也坐不住了,但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却没有勇气站起身来。我想,虽说她们习惯了旅途,但毕竟是女人的脚力,即使落后她们一二公里,跑一段路也能追上;可是坐在火炉旁,我仍旧心烦意乱的。不过舞女她们不在身旁,我的幻想反而像得到了解放似的,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大娘问道:
  “那些艺人今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呢?”
  “这种人嘛,谁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少爷。哪儿有客人,就住在哪儿呗。哪会有今天晚上一定的住处啊?”
  老大娘的话语带着极其轻蔑的口吻,甚至煽起了我这样的念头: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让舞女到我的房间里睡吧。
  雨脚变小了,山岭明亮起来。虽然老大娘一再挽留我,说再等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怎么也坐不住了。
  
  5
  “老大爷,多多保重啊,天快冷了。”我由衷地说了一句,站起身来。老大爷费力地动了
  动黄浊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少爷!少爷!”老大娘喊着追了过来,“您给这么多,实在不敢当。真对不起啊。 ”她抱住我的书包,不肯交还给我。我再三推却,她也不答应,说要把我送到那边。她跟
  在我身后,小跑着走了一百多米,嘴里念叨着同样的话:“实在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会牢牢记住您的样子,下次您路过的时候再谢您。下次一定要来呀,可别忘了。 ”我只是留下一个五角钱的银币,她却如此大惊小怪,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我
  一心想尽快赶上舞女,老大娘步履蹒跚,让我十分为难。终于来到了山岭的隧道口。“太感谢了。老大爷一个人在家,您请回吧。 ”听我这么说,老大娘才总算把书包递给我。走进阴暗的隧道,冰凉的水滴嘀嘀嗒嗒地落下来。前方,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闪着亮
  光。
  第二章
  从隧道出口处开始,山路的一侧围上了刷成白色的栅栏,像一道闪电似的向远方伸延着。极目远眺,在模型一般的山麓上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到七百米,我追上了她们一行。但是我不好突然放慢脚步,便装出冷淡的样子,超过了她们。独自走在前面二十米远处的汉子一看见我就停了下来。
  “您走得可真快。——正好,天放晴了。 ”我如释重负,开始同这汉子一起走。他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谈开了,便从后面疾步赶了上来。
  那汉子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一条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柳条包,她们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则背着鼓和鼓架。四十岁的女人渐渐地也和我搭起话来。
  “是位高中生呢。”年长的姑娘悄声对舞女说。我回过头去,只见舞女笑着说道:“是呀,这点儿事我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一行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后,一直在外,由于天冷起来了,
  也没有做好过冬的准备,所以打算在下田呆上十来天,然后再从伊东温泉返回岛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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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9 10:47:14 | 显示全部楼层
伊豆的舞女(二)
  
  一听是大岛,我的诗意更浓了,我又望了望舞女漂亮的黑发,问了大岛的种种情况。“有许多学生来游泳呢。”舞女对女伴说道。“是在夏天吧?”我说着回过头去。舞女慌了神,小声回答道:“冬天也……”“冬天?”舞女仍旧望着女伴笑了一笑。“冬天也能游泳吗?”我又问了一遍,舞女脸涨得绯红,表情严肃地轻轻点了点头。“真傻,这孩子。”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道。到汤野去,得沿着河津川的溪谷顺流而下十多公里。越过山岭之后,山峦和天穹的色泽
  都使人想起了南国的旖旎风光。我和那汉子谈个不停,完全亲密无间了。等过了获乘、梨本等小村庄,便可以望见山麓下汤野的茅草屋顶了。这时候,我下决心说要同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喜出望外。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道别的神情时,汉子就替我说道:“他说要和我们结伴同行呢。 ”“那敢情好。常言道:‘出门靠旅伴,处世靠人缘。’像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让您解解
  闷还是可以的。那就请进来休息一下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显出毫无所谓的样子,并不言语,只羞羞答答地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登上客栈的二楼,把行李卸了下来。铺席和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茶上来。她坐到我的面前,双颊一下子涨得通红,手哆嗦个不停,茶碗险些从茶托上滑落下来,于是她顺势放在铺席上,茶却已经洒了出来。见她竟这样羞涩难当,我不禁愣住了。
  “真德行!这孩子情窦开啦。哎呀呀……”四十岁的女人万分惊讶似的蹙紧眉头,把手巾扔了过来。舞女拾起手巾,窘迫地擦了擦铺席。听了这番出乎意外的话,我蓦地想到自己。我感到在山岭上被老大娘煽起的幻想骤然破碎了。这时候,四十岁的女人细细端详着我,突然说道:“这位书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上衣可
  真不错啊。”“他穿的碎白花纹上衣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样的。你说是吧?花纹不是一样的吗?”她反复询问身旁的女人,然后又对我说道:“我在老家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想起他
  来了。你穿的碎白花纹上衣和我那孩子的是一模一样的。近来藏青地碎白花纹布贵得很,真为难啊。”“上什么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
  “欸,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上的是甲府的学校。我长年住在大岛,老家却是甲斐的甲府。 ”
  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汉子把我领到另一家温泉旅馆。直到那时为止,我满心以为将和艺人们一同住在这家小客栈里。我们离开大街走过一百多米的碎石路和石台阶,过了小河岸边公共浴场旁的一座桥,桥对面便是温泉旅馆的庭院了。
  我进入旅馆的室内浴池,那汉子也跟着进来了。他说,他快二十四岁了,老婆两次怀孕,可不是流产,就是早产,孩子死了。因为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短褂,所以我原以为他是长冈人。而且从他的相貌和谈吐来看,他是相当有知识的,我便想象着他是出于好奇,或者是迷恋上了卖艺的姑娘,才帮忙拿着行李一路跟来的。
  洗完澡我立即吃午饭。早晨八点钟离开的汤岛,这时还不到下午三点钟。



  那汉子临走时,从庭院里抬头望着我,和我寒暄了几句。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说着,我把一包钱扔了下去。他谢绝了,想要走过去,但是纸包已经落在庭院里了,他只好回转身子拾了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了上来。纸包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扔了下去,他就拿走了。
  傍晚时分,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群山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远近层次迷蒙难辨,前面的小河也霎时间变得混浊昏黄,流水声越发响亮。我想,这么大的雨,舞女们不会来演出了吧,可是我坐不住,又去了两三次浴池。房间里暗沉沉的。与邻室相隔的隔扇上开了一个四方的洞,门楣上吊着一盏电灯,两个房间共用着一盏灯。
  咚咚咚咚,在骤雨声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鼓声。我几乎要把窗板抓破似的打开了它,探出身子去。鼓声似乎更近了。风雨击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想知道这鼓声从哪里来,是怎么来的。不久,传来了三弦的声音,传来了女人的呼喊声,还有闹哄哄的欢笑声。我明白了,艺人们被叫到小客栈对面的饭馆里,在宴会上演出去了。可以辨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期待着那边结束后,她们会到这边来。可是那场酒宴热闹非凡,看样子要一直闹腾下去。女人的尖叫声不时像闪电一般刺破黑夜。我神经紧张,始终敞开门窗,一动不动地坐着。每当听到鼓声,心里就畅快了。
  “啊,舞女还坐在宴席上。她坐着敲鼓呢。 ”
  
  鼓声一停我就无法忍受,迷失在雨声中。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大家在追逐嬉戏呢,还是在绕着圈跳舞,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切又突然重归于寂静。我睁大眼睛,想透过黑暗看清这片寂静意味着什么。我十分苦恼,心想,舞女今天晚上会不会被玷污呢?
  我关上窗板,钻进了被窝,可内心仍旧很痛苦。我又去洗澡,暴躁地泼溅着浴水。雨停了,月亮出来了。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清澄而明净。我想,即使光着脚溜出浴池赶到那边去,也做不了什么。这时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第三章
  次日早晨九点多钟,那汉子就来到我的宿处。我刚刚起床,邀他一同去洗澡。晴空万里的南伊豆正是小阳春天气,涨水的小河在浴池下方沐浴着暄和的阳光。我自己也觉得昨夜的烦恼如梦幻一般,我对那汉子说道:
  “昨天晚上热闹得很晚啊。 ”
  “怎么,你听见了?”
  “当然听见了。 ”
  “都是些本地人。这里的人只会瞎折腾,真没意思。 ”
  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言语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瞧,好像看到我们了,还在笑呢。 ”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向河对岸的公共浴场望去。在朦胧的水蒸气中,七八个光着的身子若隐若现。
  突然,一个裸体的女人从微暗的浴场里跑了出来,站在更衣场凸出的地方,做出要跳到河岸下的姿势,伸展开双臂,嘴里喊着什么。她赤裸裸的,身上连一条手巾也没有。那是舞女。她伸长了双腿,洁白的裸体犹如一株小泡桐似的,我眺望着,感到有一股清泉涌入心田,不禁深深吁了口气,噗哧一声笑了。她是个孩子。她发现了我们,一时喜不自胜,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跑到了阳光底下,踮起脚尖,挺直身子站着。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心情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像刷洗过一样,嘴边久久地荡漾着微笑。
  由于舞女的头发非常丰厚,我一直以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少女的模样,所以我完全猜错了。
  我和那汉子回到我的房间,不一会儿,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庭院里来看菊花圃。舞女走到桥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里出来,望着她们俩。
  
  舞女耸耸肩,像是在说:“会挨骂的,还是回去吧。”便笑了笑,快步往回走去。四十岁的女
  人来到桥边,招呼道:“您来玩啊!”“您来玩啊!”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了一句。她们都回去了。那汉子则一直坐到傍晚。晚上,我正和一个批发纸张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的庭院里传来了鼓声。我想站
  起来。“卖艺的来了。 ”“嗯,没意思,那种玩意儿。喂,喂,该你下啦。我下在这儿。”纸商指着棋盘说道,他
  完全沉浸在胜负之中了。在我心绪不宁的当口儿,我听见艺人们似乎要回去了,那汉子在庭
  院里向我招呼道:“晚上好。”我走到廊下招了招手。艺人们在庭院里相互耳语了几句,然后转到大门口。三个姑娘跟
  在那汉子身后,依次说了声“晚上好”,在廊下垂着手,行了个艺妓式的礼。棋盘上瞬间出现
  了我的败像。“没法儿了。我认输。 ”“怎么会输呢?是我这方不利嘛。不管哪一步都是细棋。 ”纸商看也不看艺人一眼,逐个数着棋盘上的目数,下得越发谨慎了。姑娘们把鼓和三弦
  收拾在房间的角落里,在象棋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这时我已经输了本该赢的棋,可是纸商仍旧纠缠不休:“怎么样?再下一盘,请再下一盘吧。”但我只是一味地笑着,纸商终于死了心,站起身来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走过来。“今天晚上还要到其他地方演出吗?”“还要去的……”说着,那汉子朝姑娘们望去。“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这儿,让大家玩玩吧。 ”“好啊!太高兴了! ”“不会挨骂吧?”“怎么会,反正再走下去也没有客人。 ”于是她们玩起五子棋来,一直玩到十二点多才走。舞女回去之后,我毫无睡意,头脑清醒异常,便走到廊下试着喊道:“老板,老板。 ”“哦……”快六十岁的老大爷从房间里跑出来,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
  
  “今天晚上下个通宵。先跟你说好啰。 ”我也变得非常好战了。
  第四章
  我们约定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来的便帽,把高中制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客栈走去。二楼的门窗完全敞开着,我无意之中走了上去,只见艺人们还都躺在铺席上。我张皇失措,站在廊下愣住了。
  舞女就躺在我脚跟前的铺垫上,她满面绯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昨晚的浓妆还残留着,嘴唇和眼角微微透出红色。这颇具情趣的睡姿不禁让我心荡神驰。她敏捷地翻了个身,仍旧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了出来,坐到廊下。
  “昨晚上谢谢您了。”她说着利落地行了个礼,我站在那里,被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那汉子和年长的姑娘睡在同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之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俩是夫妇。
  “真对不起。本来打算今天动身的,但是晚上有个宴会,我们决定推迟一天。要是您今天非动身不可,那就在下田见面吧。我们准备住甲州屋客栈,很容易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从铺垫上抬起半截身子说道。我顿时感到像是被人抛弃了似的。
  “明天再走不好吗?我不知道妈妈要推迟一天。路上还是有个伴儿好。明天一起走吧。 ”那汉子说完后,四十岁的女人接着说道:
  “就这么办吧。您特地要和我们同行,我们却擅自决定延期,实在对不起——明天哪怕天上下刀子也要动身。后天是在旅途中死去的小宝宝的断七日。我早就想着要在下田做断七,这么匆匆忙忙赶路,为的就是在那天之前到达下田。跟您讲这些真是失礼了,但我们特别有缘分,后天也请您来参加祭奠吧。 ”
  于是我决定推迟一天出发,走到了楼下。我一边等大家起床,一边在肮脏的账房里跟客栈的人聊天,那汉子邀我出去散步。沿着大街稍稍往南走,有一座很漂亮的小桥。靠在桥栏杆上,他又谈起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有段时间参加了东京的一个新派剧剧团。现在还经常在大岛港演出。从他们的包袱里像一条腿似的伸出来的就是刀鞘。他还在宴会上模仿新派剧。
  
  柳条包里装着戏装和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我最后落到这步田地,耽误了前程,但我的哥哥在甲府出色地继承了家业。所以我是
  一个多余的人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长冈温泉的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九岁了。在旅途上第二个孩子早
  产,没过一星期孩子就断了气,我老婆身体还没有复原。妈妈是我老婆自己的母亲。舞女是
  我的亲妹妹。”“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就是她呀。我实在不想让妹妹干这种营生,但是这里面还有许多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本人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熏。另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叫百合
  子,只有她是大岛人,雇来的。荣吉显得非常伤感,哭丧着脸,久久凝视着河滩。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洗去脂粉的舞女正蹲在路旁,抚摸着小狗的脑袋。我想回自己的
  旅馆去,便说道:“来玩吧!”“唉。可是一个人……”“和你哥哥一起来嘛。 ”“马上就来。”不多久,荣吉来到我的旅馆。“她们呢?”“她们怕妈妈唠叨。 ”但是,我们才玩了一会儿五子棋,姑娘们就过了桥,噔噔地跑上二楼来。像往常一样,
  她们恭敬地行了个礼,跪坐在廊下,踌躇不前,千代子第一个站起身来。“这是我的房间。来,请不要客气,进来吧。 ”玩了一个小时左右,艺人们到这家旅馆的室内浴池洗澡去了。她们再三邀我同去,可是
  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便搪塞说,我过一会儿再去。舞女很快一个人跑上楼来,转告千代子
  的话说道:“嫂嫂说,请你去,她给你搓背。 ”我没去浴池,和舞女下起五子棋来。她下得出奇地好。循环赛的时候,我不费吹灰之力
  就打败了荣吉和其他女人。下五子棋,我得心应手,一般人决不是我的对手。而跟她下棋,用不着特地留一手,心情很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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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9 10:48:07 | 显示全部楼层
伊豆的舞女(三)

  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开始她离得远远的,伸长了手落子,可渐渐地她玩得出了神,全神贯注地俯在棋盘上。她那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几乎触到我的胸脯。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对不起,要挨骂了。”说着,她扔下棋子,飞奔出去。妈妈正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慌张张地从浴池里出来,没上二楼就逃回去了。这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一直玩到傍晚。纯朴而又亲切的旅馆老板娘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不值得。晚上,我到小客栈去,舞女正在跟妈妈学弹三弦。她看见我就停了下来,听了妈妈的话
  又抱起三弦。每当她的歌声稍微高亢些,妈妈就说:“不是跟你说不要提高嗓门的吗?”从这边可以望见荣吉被叫到对面饭馆二楼的宴席上去了,正念着什么。“念的是什么?”“那是——谣曲呀。 ”“念谣曲?奇怪。 ”“他是个多面手,谁料得到会唱出什么。 ”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打开隔扇,请姑娘们去吃饭。他租借了小客栈的房间,经
  营着一家鸡肉店。舞女和百合子一起拿着筷子到隔壁的房间去吃店里剩下的鸡肉火锅。她们
  返回这边房间的时候,鸡肉店老板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骇人的面容,说道:“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舞女喊着“大伯,大伯”,求鸡肉店老板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他很快就站起
  身走了。舞女不好意思直接对我说“接着给我读下去呀”,所以她一个劲儿地求妈妈,好像要妈妈替她求我似的。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拿起了故事书。舞女果然轻快地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始读,她就把脸凑过来,几乎贴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认真,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专注地凝视着我的额头。这似乎是她请别人读书时的习惯动作。刚才和鸡肉店老板也几乎是脸贴着脸。这个我一直在看着。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闪动着美丽的光芒,这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美得无法形容。而且她笑起来像朵花似的。用“笑起来像朵花似的”这句话来形容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不久,饭馆的女侍接舞女来了。舞女穿好衣裳,对我说道:“我马上就回来,请你等着,
  接着给我读下去。 ”然后走到廊下,垂下双手行了个礼。“我去啦。”

  “千万不要唱啊。”妈妈说道。舞女提着鼓,微微点了点头。妈妈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她现在正好在变声……”舞女端坐在饭馆的二楼,打着鼓。从这边看去,她的背影好像就在相邻的宴席上一样。
  鼓声使我的心欢畅激越起来。“鼓声一响,宴席就变得欢快了。”妈妈也望着对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那个宴席上去了。大约过了一小时,四个人一同回来了。“就这一点儿……”说着,舞女把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五角钱银币放到妈妈的手掌上。我
  接着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在旅途中死去的孩子。听他们说,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像水一样透明,哭的力气也没有,不过还是活了一个星期。我对他们既没有好奇心,也不蔑视,完全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一类的人。我这种寻常的善意似乎深深地沁入了他们的内心。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决定我要到大岛他们的家里去。“如果是老爷子住的那间就好啦。那里很宽敞,要是能把老爷子撵走就很安静,住多久
  都行,也可以专心学习。”他们彼此商量了一番,然后对我说道:“我们有两间小房子,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 ”他们还说,正月里让我帮他们的忙,因为大家要在波浮港演戏。我渐渐明白,他们的旅途并不像我最初所想的那样艰难困苦,而是一种不失田间野趣,
  悠闲自在的生活。他们是母女兄妹,有一种骨肉之情将他们彼此维系在一起。只有雇来的百合子极其腼腆,在我面前总是闷声不响的。过了半夜,我起身离开小客栈。姑娘们出来送我。舞女替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净的天空。“啊,月亮。——明天就到下田了,太高兴了!给宝宝做七七,让妈妈给我买把梳子,还有好多事呢。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吗?”对漂泊在伊豆、相模各个温泉浴场的巡回艺人来说,下田港便是他们旅途中的故乡,是个飘荡着令人怀恋的气息的小镇。
  第五章
 
  艺人们仍旧各自拿着越过天城山时拿的行李。小狗把前腿搭在妈妈交抱着的双臂上,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态。离开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旭日温暖着山腰。我们向旭日望去,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滨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就是大岛。 ”
  “看上去多么大!你一定来啊。”舞女说道。
  或许是因为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的缘故,邻近太阳的海面上,像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霞光。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多公里。有一段时间,大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途中有一条山口的近道,略为险峻却可以缩短大约两公里的路程;他们问我:是走近道,还是走平坦的大道?我当然选择了近路。
  这是一条林间小径,陡峭得地面紧挨着胸口,而且落叶遍地,极易滑倒。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我用手掌抵着膝盖,加快了步伐。眼看着他们一行人落在我的后面,只能听见从林间传来的说话声。舞女独自一人高高卷起下摆,急匆匆地跟着我。她走在我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拉开距离。我回过头去和她说话,她吃了一惊似的微笑着,停下脚步回答我。舞女说话的时候,我便等着,希望她赶上来,可她却依旧止步不前,直到我继续向前走,她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更加险峻了,我越走越快,舞女仍然在后面一两米远的地方,专注地攀登着。山静悄悄的。其他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连说话声也听不见了。
  “家在东京的什么地方?”
  “不,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去跳过舞——那是在小时候,什么也记不得了。 ”
  接着舞女又断断续续地问了我许多问题:“你父亲还在吗?”“你有没有去过甲府?”她还谈起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以及死去的孩子等等话题。
  来到山顶,舞女将鼓放在枯草丛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去汗水。她想要掸去自己脚上的尘土,却突然在我的脚边蹲下,替我抖了抖裤裙的下摆。我慌忙向后退去,舞女扑通跪在地上,弯着腰,给我掸掉周身的尘土,然后放下卷着的下摆,对站着直喘粗气的我说道:
  “请坐吧。”
  一群小鸟飞到凳子的近旁。四周一片静寂,鸟儿落在枝头上时,枯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舞女好像觉得很热。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鼓,小鸟飞走了。“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吧。 ”可是,没过多久舞女就从发黄的杂树林间空着手回来了。“你在大岛的时候做些什么?”于是舞女突兀地提起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说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她说的好
  像不是大岛,而是甲府的事情。好像是她读了两年的普通小学的朋友们的事。她漫无边际地
  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大约等了十分钟,三个年轻人爬到了山顶。妈妈又过了十分钟才到。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落在后面,慢慢地一边聊天,一边动身。走了两百多米,舞女从
  下面跑了上来。“下面有泉水。请赶快来,大家都没喝,正等着你们呢。 ”一听说有泉水,我就跑了下去。清澈的泉水从树荫下的岩石间喷涌而出。女人们都在泉
  水的周围站着。“来,请您先喝吧。我怕手伸进去会把水搅浑,在女人后面喝也不干净。”妈妈说道。我用双手捧起这清冽的水来喝。女人们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她们拧干手巾擦了擦汗水。下了山,来到下田的街道上,望见好多处烧炭的烟雾。我们在路旁的木料上坐下来休息。
  舞女蹲在路边,用桃红色的梳子梳理着小狗的长毛。“你会把梳齿弄断的!”妈妈责备道。“没关系。在下田买一把新的。 ”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问舞女要这把插在她额发上的梳子,所以我觉得用它来梳理
  狗毛可不成。我和荣吉看见马路对面堆着很多捆的矮竹,便说着“做手杖正合适”,抢先一步站起身来。
  舞女跑着追上来,拿起一根比自己还长的粗竹子。“你干什么?”荣吉这么一问,她有点张皇失措,把竹子递到我面前。“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最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马上就知道是偷的,被发现了可不好。放回去! ”舞女回到堆放竹子的地方,又跑了过来。这回她给了我一根中指粗细的竹子。然后,她
  在田埂上像脊背给撞了一下似的打了个趔趄,气喘吁吁地等着其他女人。我和荣吉一直走在前面十多米远的地方。“只要把那颗牙齿拔掉,装上金牙,不就行了嘛。”舞女的声音突然送进了我的耳朵。
  
  我回过头去,看见舞女和千代子并肩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千代子似乎没有发
  觉我回头,说道:“那倒是。你就那样对他说,怎么样?”她们好像在议论我。可能是因为千代子说我牙齿长得不整齐,舞女才提出装金牙的吧。
  她们谈论我的长相,我心里倒是感到亲切,并没有为此而苦恼,也不想仔细倾听。她们继续
  低声谈了一会儿,我听见舞女说道:“是个好人哪。 ”“是啊,像是个好人。 ”“真的是个好人哪。好人就是好嘛。 ”这话语听起来单纯而又率直,是天真地倾吐情感的声音。这使我自己也由衷地感到自己
  是个好人了。我心情舒畅地抬起眼来望了望明朗的群山。眼睑隐隐作痛。二十岁的我一再深刻反省,觉得自己的性格被孤儿根性扭曲了,我无法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来伊豆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据社会上的一般意义把我看作好人,我实在是感激不尽。群山明亮起来,快到下田的海滨了。我挥动刚才的那根竹子,削着秋草尖。
  途中,各个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着一块牌子。——乞丐、巡回艺人不得进村。
  第六章
  甲州屋这家小客栈位于下田北口不远处。我跟在艺人们后面登上二楼。这里像是一个阁
  楼,没有天花板,坐在临街的窗边,脑袋会碰到屋顶。“肩膀不疼吧?”妈妈三番五次地叮问舞女。“手不疼吧?”舞女做出打鼓时那种优美的手势。“不疼。还能敲,还能敲呢。 ”“那就好。”我试着把鼓提起来。“嗳呀,好重啊! ”“那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还重呢。”舞女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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