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2-3-19 10:49:19
|
显示全部楼层
伊豆的舞女(四)
艺人们热情地向住在同一家客栈的人们打招呼。他们也尽是些艺人和跑江湖的。下田港就像是这种候鸟的窝一样。舞女拿铜板给客栈那些蹒蹒跚跚地走进房间来的小孩。我要离开甲州屋的时候,舞女抢先跑到门口,替我摆好木屐,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
“请带我去看电影吧。 ”
我和荣吉请一个无赖汉模样的男子带了一段路,到了一家旅店,据说老板便是前镇长。洗完澡,我和荣吉一起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拿这个买些花,明天做法事的时候上供吧。 ”
说着,我拿出一包数目极少的钱来,让荣吉带回去,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去。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学校里有事,所以艺人们也不好强留我了。
午饭后还不到三个小时就吃了晚饭,我独自一人过了桥,向下田北面走去,登上下田的富士山,远眺海港。回去的路上,我顺便去了一趟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您不尝尝?哪怕只吃一口。虽然女人动过筷子不干净,但以后可以当作笑料嘛。”说着,妈妈从行李中取出碗筷,让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劝我说,明天是小宝宝的断七日,无论如何再推迟一天动身;可是我把学校当作挡箭牌,没有答应。妈妈不住地说道:“那么寒假的时候大家到船上去接您。请通知我们日期。我们等着您。别去住旅馆。我们到船上接您。 ”
房间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时候,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用手按住腹部,说道:“我身体不好,走那么多路,我吃不消。”她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百合子则拘谨地低下头来。舞女正在楼下和客栈的孩子们玩耍。一看见我,她就去央求妈妈准许她去看电影,可结果却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我的身边,替我摆好木屐。
“怎么了,就让她一个人陪着去不好吗?”荣吉插嘴道,但是妈妈似乎不答应。为什么一个人不行呢?我实在搞不明白。我走出大门的时候,舞女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她显得那样冷漠,我都不敢跟她搭话。她好像连抬起头来看我的气力也没有了。
我一个人去看电影。女解说员在煤油灯下读着说明书。我立刻走了出来,返回旅店。我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久久眺望着夜空下的小镇。小镇黑漆漆的。我觉得似乎有鼓声不断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无缘无故地,我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第七章
31
动身那天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从马路上喊我。他穿着一件印有家徽的黑外褂,这像是为了给我送行而穿上的礼服。不见女人们的身影。一股寂寞的感觉顷刻之间涌上我的心头。
荣吉走进房间,说道:“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晚上睡得太迟,早上起不来,就让我道歉来了。她们说冬天等着您,您一定要来呀。 ”
小镇上,秋季的晨风清冷。荣吉在路上给我买了四包敷岛牌香烟、柿子和熏牌口中清凉剂。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熏子。”他笑嘻嘻地说道。
“在船上吃桔子不好,柿子对晕船有益处,可以吃。 ”
“这个送给你吧。 ”
我脱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的头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制帽,展平皱折,我们俩都笑了。
快到码头的时候,舞女那蹲在海边的身影蓦然跃入我的心头。在我们走到她身旁以前,她一动不动。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仍旧是昨晚的化妆,这愈发触动了我的情思。眼角上的胭红给了她那张似乎带着怒色的脸几分稚气的严峻神情。荣吉问道:
“其他人也来了吗?”
舞女摇了摇头。
“她们还睡着吗?”
舞女点点头。
在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那段时间里,我找了许多话对她说,可舞女却静静地凝望着运河的入海口,一言不发。有好多次,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时,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汉子向我走来。
“老婆婆,这个人不错。 ”
“同学,您是去东京吧。我们信得过您,拜托您把这位老婆婆带到东京去,好吗?这位老婆婆实在可怜。她儿子原本在莲台寺的银矿干活,可惜碰上这次的流感,儿子和媳妇都死了。留下了这样的三个孩子。没法子,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老家去的好。她老家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什么也弄不清楚,到了灵岸岛,您让她乘上开往上野站的电车就行啦。麻烦您了,我们给您作揖,拜托啦。唉,您见到这副情景,也会觉得可怜的吧。 ”
老婆婆呆呆地站在那里,背上绑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女孩,小的大约三岁,大的差不多也只有五岁。从她那脏兮兮的包袱里露出大饭团和咸梅来。有五六个矿工在安慰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顾老婆婆。
“拜托啦。”
“谢谢。我们本来应该把她送到水户的,可是做不到啊。 ”
矿工们纷纷向我道谢。
舢板猛烈地摇晃着。舞女依旧紧闭双唇,凝视着一边。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的时候,她想说一声再见,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又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停地挥动着我刚才给他的那顶便帽。船远离岸边之后,舞女才开始挥动一件白色的东西。
轮船驶出了下田港,伊豆半岛的南端渐渐地消失在身后,我自始至终一直凭栏远眺着海上的大岛。我觉得,与舞女的别离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了?我向船舱里望了一望,看见人们正围坐在她的身旁,像是在百般安慰她。我放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波涛汹涌,一坐下就不时被摇得东倒西歪。船员在四处分发金属的小盆。我枕着书包躺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泪水扑簌扑簌滴落在书包上。脸颊也觉得冷了,只好把书包翻过来。在我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一个工厂主的儿子,去东京准备入学考试,所以对戴着一高制帽的我似乎抱有好感。我们谈了几句之后,他问道:
“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了吗?”
“不,我刚刚和人家分别了。 ”
我非常坦率地说道。即使被别人瞧见我在流泪,我也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仿佛只是在一种清寂的满足中静静地沉睡。
不知什么时候海上暗淡下来,网代和热海已经亮起了灯光。我又冷又饿。少年给我打开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像忘了这是别人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团就吃。然后钻进了少年的学生斗篷里。我产生了一种美妙而又空虚的情绪,无论别人对我怎么亲切,我都可以非常自然地接受。我想,明天一早带老婆婆到上野站,给她买去水户的车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感到所有一切都融合为一体了。
船舱的煤油灯熄灭了。船上装载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一片漆黑中,少年的体温温暖着我,我任凭自己泪如泉涌。我的头脑犹如变成了一泓清水,一滴一滴流淌出来,之后什么也不剩,只感到酣甜的快意。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