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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连载] 相思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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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5 19:27: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相思青花
                                                     作者:陈舜臣(日本)
                                                        译者:华南虎


第一章  壶和盘

    虽不是周末,游客却也很多。导游小姐为了集合自己的旅游团队正拔高了嗓门招呼着。
        在这熙熙攘攘人群之中,奈美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在欧洲坐大巴就能去轻松游玩亚细亚——这就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其实,伊斯坦布尔本就是个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都市,海峡的西岸是欧洲,东岸就是亚洲。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被称为苏丹的皇帝的皇宫就在亚洲一边,即:托普卡匹皇宫。这座宫殿现在已成了一个博物馆。
        (译注:托普卡匹皇宫位于伊斯坦布尔东侧的一片高地上,向南可以眺望马尔马拉海,向北可以欣赏博斯普鲁斯海峡。它是15世纪到19世纪初期苏丹的皇宫。主要有皇帝门口、崇敬门口、陶瓷收藏室、议事堂、后宫和吉祥之门。宫中珍藏世界各国的宝物,其中有中国明朝数万件瓷器,奥斯曼帝国时代留下许多王室的服饰、用品、古物等。最著名的有达86克拉的钻石、重达3公斤的翡翠以及托普卡匹短剑。)
               
       
                  
    奈美正站在皇宫的庭院里。身旁一对老年夫妇的交谈自然而然地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找不到一个卖胶卷的地方。这下可完了---”。
   奈美回头一看,见那位老人嘟囔着,并轻轻拍打着胸前的口袋。
   “土耳其又不是美国。胶卷之类东西的早就该预备好的么,真是的。”
    老人的妻子说的英语拉丁腔很重,而老人的英语却多少带点德语口音。可见两个人都不是在以英语为母语的地区出生的,或许他们各自都经历了一番曲折,才在美国结合在一起的吧。
    (他们俩都可以成为电视剧中的人物了。……)
    奈美这样想道。
    结婚十年刚刚失去了丈夫,已成为寡妇的奈美,正在借助旅游抚平自己心中的悲痛。
        受到命运作弄的并非只是自己一人。——她内心悄然期待着这样的感受能让自己觉得轻松一些。她希望能在无意间获得这种感受,但实际上她却在有意寻找着。
    “胶卷、胶卷……”
    老人还在拍打着胸前。
   在这个博物馆里,拍照是要另外收费的,交过费的游客要将交费的收据用针别在衣服上以便识别。这位老人的上衣口袋处就别了这么一张收据。虽说是另外收费,其实金额是极为有限的。
  可老人还是很懊恼地拍打着别在胸前的纸条。
  “或者向谁借一卷?”
  妻子说道。
  “哪儿有这样的好心人啊。”
  “不就是一卷胶卷么,我去借好了。”
  妻子说完就走开了。
  看来他们是参加了旅行社组织的团队来的,并且这对老夫妇在旅行团中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交情。
  妻子走到一个中年男子的跟前,和他说了句什么。那男子微笑着打开了背包。看来是接受了她的请求。
  “谢谢您。过会儿一定还您的。”
  奈美所能听到的,只有最后这句道谢的话。
  (我要是遇上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呢?)
  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奈美不由地考虑起多余的事情来了。
  确实是多余的事情。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丈夫了。即使将来出现了同样的情形,那么她的同伴也不会是那个千叶康夫了。
  如果是千叶的话,那他肯定不会让妻子出面的,任何事情他都会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因此,就目前来说奈美不能想象自己的身边会有一个只会发牢骚,畏畏缩缩的男人。
  (至少在目前,……)
  她反复思忖了好几遍。十年婚姻生活所留下的深深的痕迹,看来很难一下子就消失的。
  说不定自己正期待着一个与千叶康夫截然不同的男人——奈美忽然想到。
  “唉,我到底是干嘛来的?”
  她轻声地说出了口。她想用自己的声音来阻止不断涌出的胡思乱想,告诉自己,还是想想别的事吧。
  丈夫千叶康夫是在去伦敦出差时猝死的。说是猝死,对奈美来说,只是别人都这么认为而已。据说在出差前,他就和好友说起过自己身体不适。当然,这是后来才听说的,当时,他没让妻子知道。
——做妻子的,为什么不了解丈夫的身体状况?
  并没有人直接了当地这么批评她。然而,背后肯定会有人这么说吧。丈夫的朋友、同事以及他们的妻子,那些没见过奈美的人,肯定会这么说吧。
  奈美觉得,丈夫成功地瞒过了她。对于丈夫的心意,她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既感激又抱怨。工作上不顺利也好,身体不舒服也好,她的丈夫都不会挂在嘴上,甚至从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来,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或许是因为丈夫比她大九岁的缘故吧,有时是将她当孩子看待的。
  (不过,那件事还是被我发觉了。)
  奈美发现丈夫有外遇,但她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丈夫应该是到死为止,都没有察觉的。
  千叶康夫在伦敦躺在病床上时,还对医生说:
  “暂时不要告诉我妻子。不然,她会担心的。”
  这是奈美亲自听医生阿诺德·史密斯说的。
  接到急报后,奈美立刻飞到伦敦,并为了了解丈夫临终时的情形,到了医生的家里。
  将丈夫的骨灰捧回日本,并料理了一切事务——准确地说,是在半年之后,她才决定外出旅行。
  她有两个姐姐。听说她要出去旅行时,大姐羡慕地说道:
  “没有孩子真是轻松啊。这下能好好地散散心了。”
  奈美决定一个人重走一遍十年前新婚旅行的路线。
  二姐听了,说道:
  “你是想重温一遍与康夫在一起时的旧忆吧。嗯,这样反倒能爽快地做个了结。”
  然而,这个伊斯坦布尔,却不在当年新婚旅行的路线之中的。她顺道来到这座城市是另有目的的。
  奈美是五兄妹中的老小。娘家今川家是殷实的贸易商,从明治时代起就开始做进口药材的生意了。在行业内十分有名。药材生意当然也很赚钱,而她的祖父又是个学者,拥有好几项专利,因此,收入相当稳定。
  奈美不关心家业,也并不太清楚家底,可她从未在经济上发过愁,为此,她是十分感激自己的娘家的。
  与中产阶级普及的现代不同,今川家在日本整体还相当贫穷的时代起,就属于富裕阶层了。因此,奈美的父亲今川彰造从小就养尊处优,还有过在战前很稀罕的外国留学经历。
  今川彰造说是为了研究药物而出国留学的,其实在国外却一个劲儿地学画画的。回国继承家业后,也满足于做个星期天画家,同时又热衷于美术品收藏。对此,奈美的长兄诚造曾贬损为:
  “半拉子收藏。”
  是说父亲的收藏品不够开一个美术馆的。
  “没一点针对性,不成体系。只是随心所欲地收罗来了,没有一条主线。每一件收藏品,单独来看虽也不错,可整体上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
  对美术自有独到眼光的二哥纯造,也是这样批评亡父的藏品的。然而,奈美倒认为父亲的这种收藏方式没什么不好。她喜欢父亲这种没有偏执的风格,这与父亲的人品是一脉相承的。
  只要是能使自己动心的东西就将它买下,这就是今川彰造的风格。奈美小时候曾看着父亲买来的一个牛的雕塑,问道:
  “爸爸,这个好在哪儿呀?”
  父亲笑呵呵地答道:
  “有缘啊。”
  尽管是答非所问,可奈美却对此深为感动。当时,还只有十岁吧,可到了三十六岁的今天,当时的场景,以及父亲的声调神态回想起来依然是历历在目。
  小时候的奈美曾设想,父亲或许会说是“一见钟情”之类的话,不料父亲的回答远远地超越了这个层次。
  有缘的物品是不分什么绘画、工艺品或是西洋艺术品的。看到自己中意的作品已经跟别人成交了,也不会觉得过于惋惜,因为它与自己无缘。
  奈美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美之心,是不受羁绊的爱美之心。
  (爸爸比哥哥们气量大得多了。审美感觉之敏锐,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或许是老小的缘故吧,奈美多少有点将父亲理想化的倾向。父亲喜欢的东西,对自己也有吸引力。她自己觉得在兄弟姐妹中,自己的审美意识与父亲最为接近。同时,她也认为自己对父亲的藏品最为了解。结婚后,她对大哥说:
  “处理父亲的藏品时,请通知一下我。”
  诚造回答道:
  “我总不会不济到要卖父亲的藏品吧。”
  “我可全都记着呢。”
  “怎么着?不相信我吗?”
  大哥有些不高兴了。
  奈美解释道:
  “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也不是想占为己有。只要想到东西还在哥哥这里,心里就踏实了。”
  所谓“全都记着”倒并非虚言。父亲的藏品确实庞杂,可在奈美心中的各个抽屉里,却是全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得井井有条的。
  收到丈夫的讣告后,奈美立刻飞到伦敦,对每位帮助过丈夫的人一一道谢。造访医生史密斯家时,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她不由自主地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摆在客厅里的两件中国瓷器她十分眼熟。两件都是青花瓷,一个壶,一个盘。在医生家客厅里摆放着的中国瓷器,只有这两件,而这两件都和父亲藏品中的东西一模一样。
  其实,在父亲的近百件中国瓷器中,有两件奈美总觉得与父亲的审美情趣不合。而医生家客厅的装饰架上,分别摆放在水晶座钟左右的一壶一盘,正与父亲那两件不可思议的藏品完全相同。
  这仅仅是出于偶然吗?
  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壶高约二十公分,不算很大。盘子的直径约为三十公分,也属于中等大小。
  这种在白瓷胎上用钴颜料画上图案的瓷器,在日本被称作“染付”,而在中国称为“青花”。意为绘有蓝色图案的瓷器。“壶”是日、中通用的词汇,而日语中的“皿”在中国称作“盘”。——这点知识奈美还是有的。
(译注:青花瓷又称白地青花瓷器,英文名blue and white porcelain,它是用含氧化钴的钴矿为原料,在陶瓷坯体上描绘纹饰,再罩上一层透明釉,经高温还原焰一次烧成。釉下彩的一种。钴料烧成后呈蓝色,具有着色力强、发色鲜艳、烧成率高、呈色稳定的特点。目前发现最早的青花瓷标本是唐代的(也有学者称唐青花并非青花瓷);成熟的青花瓷器出现在元代;明代青花成为瓷器的主流;清康熙时发展到了顶峰。明清时期,还创烧了青花五彩、孔雀绿釉青花、豆青釉青花、青花红彩、黄地青花、哥釉青花等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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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6 10:52: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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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7 11:44:5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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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7 11:5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奈美的父亲喜欢娴静的东西,不喜欢带有剧烈动感的东西。奈美小时候,父亲曾带她去看过一位有名的西洋画画家的展览会。可当时她父亲几乎只是在绘画作品前走过而已,根本没停下脚步细看。
  “看了这些画,好像连自己的身体,也歪歪扭扭了。”
  父亲用优雅的关西话评论道。这个画家的画风,就是用画笔在整个画面上歪歪扭扭地涂抹。
  “我也不喜欢,像一条条蛇似的,真讨厌。”
  奈美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和父亲的对话。
  父亲还耸肩说道:
“这种漩涡般的图案,我可受不了,要被卷进去的。”
  其实,奈美的父亲也并非只喜好清淡的图案。他也收藏了不少带有图案化了的莲花、牡丹等,所谓宝相花的气氛热烈的青花瓷。
  在用被称作波涛纹的波浪所形成的图案中,他收藏有鱼鳞重叠式的娴静图案的青花,而没有那种波浪翻卷图案的青花。因此,大哥虽然批评说藏品不成体系,其实是隐藏着父亲一以贯之的审美情趣的。
  例外的只有两件。都是翻卷起伏的波涛纹图案的青花瓷。一般用波涛纹绘成龙或鱼的形象的图案较为常见,可这两件都绘成了波涛本身,并且在这漩涡之中,仿佛要生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画在壶上的旋浪之中,有一块像是台风的风眼一般的横向椭圆形空白,而在这空白之中又有一个车轮一般的圆圈。在盘上,波浪翻腾得更厉害了,也有一块纵向的扭曲了的椭圆形空白。说是空白,从中又可看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纵向线条。
  奈美猜想,这两件东西,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才留在家里吧。譬如说,是什么人作为借款的抵押,非要留在这里不可,结果就一直留下来了……
  父亲是不会买这种不喜欢,不,他甚至会耸耸肩表示讨厌的东西的。
  (说不定是爷爷留下来的呢。)
  如果是上一代传下来的东西,那父亲是绝不会出让给别人的,即便自己不喜欢,也会将它藏到仓库最里边的。
  父亲已经去世了,到底哪种推理正确也不得而知了,总之那两件青花瓷是今川彰造藏品中的另类。
  而史密斯家中的那两件青花瓷偏偏与之一模一样,因此,将奈美看得目瞪口呆,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了。她甚至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会不会哥哥将那两件藏品出手了?
  手捧丈夫的骨灰盒回国后,奈美回娘家去了一趟。藏有父亲的收藏品的那个不大的仓库,她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在这儿呐。确实在这儿呐。可是,那两件东西也太像了。
  奈美将那两件青花瓷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架子上,端详了好一阵子。
            在史密斯医生的客厅时,她就将那两件奇怪的摆设的模样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连最细微的部分也没放过。奈美学过绘画,所以,她一回到了下榻的酒店,就马上将记在心里的图案画了下来。现在,她根本用不着将画好的图案拿出来比对,因为,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很明显,史密斯医生客厅里的两件青花瓷器与眼前的藏品简直一模一样。
        青花瓷壶是完全一样的。可青花瓷盘上的波浪旋向却是相反的,就连歪斜的部分也是相反的。可以这么说,如果将一个瓷盘放在一面镜子前,则镜中的影像就是另一个瓷盘。
        如果只是一件相像,或可认为是偶然巧合。可两件都这么像,就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偶然了。在史密斯医生家里时,奈美就感觉到胸中有一股冲动。
        (或许是常有某种程式,某种类型……)
        如果是到处都有的东西自然另当别论,可两件东西都很相像的可能性还是不大的。这种图案尽管父亲不喜欢,世上肯定有人喜欢的,不然的话,这种瓷壶和瓷盘也不会造出来了。……
        奈美画过油画,也学过水墨丹青。可对于陶瓷器却不甚了解。为此,她查看了手头的图册,也跑了图书馆。可是,任何一本图册上都没有与那两件瓷器相似的图片。渐渐地,奈美被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之中——她被那种波涛纹迷住了。
        明朝的青花瓷中有全是波涛纹图案的瓷瓶,瓶上有宣德年号(一四二六~一四三五)的铭文,上部的白底处形成浪头的图案。然而,翻卷的波浪部分是没有空白的。可今川家的藏品和史密斯医生家中的那两件,在器物的中央都有一个近似于空白的部分,并且决不是浪头的图案。
        有没有其他相同的实例呢?
        这个疑问,似乎请教一下专家马上就会一清二楚。可奈美的内心却极力反对这么做。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内心发出了一个尖锐的声音:自己去查明真相!
        当她料理完身边的一切事务,便决定重走新婚旅行的路线。而将本不应该经过的伊斯坦布尔,也列入了自己的旅行路线,就是为了进行这方面的调查。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匹皇宫里中国瓷器的巨量收藏是举世闻名的。从其品位来说,当然也是高水准的,可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其藏品的数量之多。这是她在查阅陶瓷器方面的书籍时所了解到的。
        如果连托普卡匹皇宫中也没有类似藏品的话,便可以认为那对瓷壶和瓷盘是极为稀有的了吧。
        首先要证实这一点,然后才有必要查明为什么今川家和史密斯家都有那样的瓷器,这是解开谜底的基本顺序。
        当然,必须再次去伦敦拜访阿诺德·史密斯医生。因为,上次造访时,丈夫刚刚死去,时机不好;并且,对方正是看到丈夫死去的医生,所以,不便提及瓷壶和瓷盘的事。可再次造访,就能较为悠闲地谈论两家藏品极为相像的奇缘了。奈美已将今川家的瓷壶拍了照,并将放大了的照片放入了旅行箱里。
        ——为什么要调查这种事呢?
        她从未对人讲起过这件事,可从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就是想调查呗。遇上奇怪的事情,不明白的事情,调查一下,不可以吗?
        她这样反问自己。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做了寡妇,生活也会有所变化,你必须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再说,怎么来利用时间也得好好考虑啊。
        ——你说我在浪费时间?
        ——不,这比游手好闲还是强一些的。
        ——你竟然拿它与游手好闲相提并论?我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那就随你的便吧。也许,这就是一个寡妇的人生价值了。
        这就是出现在她内心的自问自答。
        人生价值——奈美觉得这是个很讨厌的说法。
       
        身边,那个畏畏缩缩的老人,正从妻子手中接过胶卷,笨手笨脚往照相机里装。
        这里原来是皇宫,有各种各样的房屋。诏见大臣的场所、办公的场所、苏丹的礼拜堂以及后宫。如今,这些建筑全都改作了博物馆,尽管规模不同,可在这一点上倒和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差不多。这些建筑物中,有好多个被用作了展示厅。
        “奥斯曼土耳其的历代君王,个个都是狂热的宝石收藏家。皇冠、宝剑、绶带、服饰,到处都镶嵌着宝石。因此,陈列柜前,总能听到游客的惊叹声。”
        ——这是某本导游手册上写的。
        据说宝石展厅总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旅行团的游客们也在导游小姐的引导下,开始向那边移动了。那个因装胶卷而落后了的老人也在妻子的催促下,跟在众人后面走着,脚步略显踉跄。
        目送他们走后,奈美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看过导游图,知道陶瓷器展馆的位置。
        陶瓷器的美与宝石分属不同的类别,却同样具有吸引人、捕获人心的魅力。
        同一位苏丹同时喜欢宝石和陶瓷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可当奈美踏进陶瓷展馆时,马上就产生了怀疑:苏丹真的喜爱陶瓷之美吗?
        因为她一踏进展馆就被其庞大的数量所惊呆了。
        ——人们定会拜倒在能将如此众多的物品从国外收集来的财力和权势面前吧。
        苏丹及其相关人员的真实意图,或许就在于此。
        珍品汇集——说明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可仅仅进入展厅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进入展厅的第一印象是大型展品较多。
        奈美的父亲是不怎么购进大家伙的。倒不是财力或存放空间的问题,只是出于个人偏好而已。
        奈美这时没功夫比较这两种不同的审美情趣。她只想确认这里有没有与“那个”相同或相像的藏品。
        她轻快地从陈列柜前走过。特别是对于青瓷和白瓷展品,她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她只在青花瓷的展品前稍作停留,当然也不是为了欣赏,只为找出那一种来。
        有波涛纹的展品也不少,但没有与“那个”相同的。……
        陶瓷展馆与宝石展馆不同,游客相当稀少,通道也较宽敞。
        展馆中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陶瓷器。虽以中国陶瓷的收藏而闻名于世,却也包含了日本的陶瓷器。其中有很多伊万里瓷器(译注:伊万里是日本九州佐贺县西部的一个港口城市。江户时代有很多瓷器由此出口到欧洲,这些瓷器被称为“伊万里烧”,其实,这些瓷器不是在伊万里烧制的,大部分是佐贺县西部西松浦郡有田町烧制的。这种情况和苏州阳澄湖大闸蟹由于在上海出口到日本,被日本人称作“上海蟹”的情况相同。)。
        (种类庞杂……)
        在托普卡匹皇宫博物馆内,奈美也产生了与两个哥哥针对父亲的藏品所产生的同样的感想。
        然而,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还是具有某种倾向的,并非是闭着眼睛不分青红皂白地收罗来的。
        绘有人物图案的青花瓷可以说几乎没有。这无疑是因为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而尽量加以避免的结果。有了这样的选择标准,所有的藏品就呈现了某种倾向性。
        奈美时而放慢脚步,却很少驻足停留。偶尔停下脚步,定是站在有波涛纹图案的青花瓷展台前。并且,也仅限于摆放着多件小型器物的展台前。
        有一种白龙波涛纹,是在蓝色的波涛之中用留白的手法呈现出龙的形状来。奈美从说明书上得知,这种图案已成为一种程式了。
        也有在蓝底上描绘出白色花朵的图案。
        奈美在此展台前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的。……)
        技法或许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白龙是在波涛之中的;花朵是浮现在蓝底之上的。
        而奈美脑海中的瓷壶和瓷盘却不是这样的。眼前的展品上也有漩涡,而漩涡又形成了白底。蓝色的波浪中有龙,可脱离了波浪,龙依然存在。
        (不是这个!)
        奈美确信这一点。那对瓷壶和瓷盘的空白部分,是漩涡造成的,所以两者是不可能分离的。当然,从中所感觉到的印象也是完全不同的。
        走过一圈后,慎重起见,奈美又转了一圈。这在拥挤不堪的宝石馆内估计是做不到的。她几乎是用同样的速度看了第二遍,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那个瓷壶和瓷盘不是平常之物。)
        这一点可以说已是确定无疑的了。
        奈美从小到大,还从未像今日这样,在一天内看过这么多的陶瓷器。并且,在这半年中,通过图册以及其他手段看到的瓷器也是不计其数了。可依然没有看到与那两件瓷器形制相同的展品。
        确认工作结束后,她立刻觉得有些累了,一时喘了几口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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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9:2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您真是十分喜欢瓷器啊。”
        背后传来了讲日语的说话声,奈美转过头去。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在日本人中算是较高的。头发已经花白,脸型较长且瘦瘦的,但皮肤富有光泽。如果这人的脸色再差一点话,那就不能算是中年而是个小老头了吧。
        突然听到日语,奈美反倒一下子答不上来了。
        “您都看了两遍了。”
        那人继续说道。
        “嗯。”
        奈美总算回答上来了。
        “我可是看了三遍了。”
        那人摘下了银边的眼镜,用大拇指和中指捏了捏鼻梁,显出眼睛十分疲劳的样子。
        “累了吧?我只是走马观花。”
        奈美说道。
        对方既然知道自己看了两遍,当然也知道自己只是快速浏览而已。而对方说是看了三遍,从他捏鼻梁的动作上可料到,他倒是仔细鉴赏。
        “我也是走马观花啊。展品这么多,只能先粗略地浏览一遍,知道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哪里,才好有重点地加以鉴赏。当然了,如果能逗留几天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人在淡青色运动衬衫外面,随随便便地罩了一件奶白色的亚麻布西装。藏青色的裤子,已经看不出裤缝折痕了,但很合体。这是一种深沉老到的潇洒——奈美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对这种人不可掉以轻心。)
        这也是她的生活经验所练就的感觉。看起来很随便,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其实却是滴水不漏。——奈美的丈夫千叶康夫就是这样的人。
        看来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经被他仔细地打量过好几次了。或者说,不光是好几次,而是一直在打量自己。
        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感觉呢——奈美在内心呵斥着自己。可事实上,丈夫的死,确实使她产生了一种获得解放的感觉。自己从被人监视的目光中解放出来了,自由了。
        “我在看第二遍时,也是走马观花。”
        反正他已经对自己作过仔细观察了,奈美干脆就如实相告了。
        “看来您对波涛纹很感兴趣啊。”
        果然不出所料,这人竟然观察得如此仔细。
        “是的。……”
        奈美只能如此应对。
        “那么,看到了令您满意的东西了吗?”
        奈美从这句话中,感到“丈夫的眼神”似乎又复活了。经过十年的婚姻生活,她已经掌握了对付这眼神的要领了。那就是:不作反应,完全依赖对方。
        对波涛纹感兴趣,但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东西。——这人已对自己观察到如此程度了。
        (既然将这么多的藏品看了三遍,说明这人对瓷器是十分精通的。……干脆将那对瓷壶和瓷盘的事告诉他,如何?)
        奈美心中暗想道。
        在日本,这方面的专家也有不少。然而,她仍要尽自己的力量来调查,而不去请教专家。既然已经来到了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匹皇宫,那么向在此地遇到的人打听一二应该也属于自己努力的范围的吧。——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了。
        “您是什么时候从日本过来的?”
        她问道,算是一个开场白。
        “日本?哦,您看我像日本人,是吗?”
        “ 啊?您不是日本人吗?”
        奈美仔细端详着那人的脸。
        那人戴上了眼镜,然后说道:
        “我是新加坡人。”
        说着,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奈美。
        LIM  HUEI  LAM
        名片上印着这样的罗马字,下面是较小一点的汉字:
        林辉南
        “您的日语说得太好了,所以我将您完全当作一个日本人了。”
        接过名片后,奈美说道。这倒并非是奉承话。这人所说的日语有一点点口音,但不是外国人常有的那种,而是关西口音。奈美从小在关西长大,所以能辨别出来。
        “是啊。”那人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种说法。
        “我是在日本出生的,在日本读的小学。战后,又在日本留学,所以在语言上,和日本人没什么两样。”
        “我可以称呼您为林(Rin)先生吗?”
        奈美郑重地将他的名片放入包中后,问道。
        “在日本时,常被人叫作‘Hayasi’,不过还是Lin听起来顺耳(译注:“林”这个汉字在日语中有两种发音。音读为Rin,训读为Hayasi。日本人中也有姓“林”的,一般都读作Hayasi而不会读作Rin),会让我觉得确认是在叫自己。”
        林辉南笑呵呵地说道。
        对方既然已经正式通名报姓了,奈美也从手提包中取出了自己的小型名片。这是专为这次旅行而印的,所以有一面净是罗马字。
        “哦。是千叶女士啊。……是从东京来的吗?”
        看名片时,林辉南将眼镜推到了额头上。
        “马上就要搬到神户去了。”
        奈美答道,像是添加了一个注释。
        “喔,神户啊。真令人怀念啊。我就是在神户出生的。”
        林辉南眯起眼睛说道。
        “我注意到林先生的日语带点关西口音的。”
        “是吗?准确地说是神户口音。”
        “我虽然在东京生活的时间较长,可也是生在神户,从小在神户长大的。”
        “这么说来,我们是同乡啊。想不到会在这里相遇,缘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那么,您家在神户的哪里呢?”
        “御影的山手。”
        “我家原来在海岸大道。哈哈,山和海相隔很远啊。……那么,您是要从东京搬回去吗?”
        “嗯,……什么时候搬还不知道呢。这次旅行结束后再考虑吧。”
        “旅行,……是一个人吗?”
        林辉南的这句话,在问:是随旅行团出来的,还是和同伴一起出来的,同时还兼有是否单身的含义。至少奈美是这么理解的。
        “嗯,是单身旅行。”
        她只回答了一方面的问题。
        千叶康夫除了一个年龄相差较大的哥哥在北海道之外,就没什么亲属了。侄子们的年龄倒与他相差无几,因此平时也没什么来往。
        ——你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千叶家不打算限制你的自由。
        从北海道赶来的兄长,曾在千叶康夫的骨灰盒前这么说过。
        千叶家的财产尚未划分,有些不动产虽然已经转到了兄长的名下,可弟弟也有相应的权利。因此,来自北海道的兄长的这个表态,从表面上看是还奈美以自由,而本意是希望奈美脱离千叶家的户籍。
        ——反正又没有孩子,……
        这是丈夫的兄长所说的第二句话。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在说:如果有孩子的话,倒是可以将她认作千叶家的遗族的。
        ——明白了。
        奈美当时只是这样应了一声,但她确实准备在旅行结束回日本后就去办理转出户籍的手续的。光凭丈夫的保险金和公司发出的补助费,不依靠娘家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了。
        在给林辉南的名片上,虽然还是印着千叶这个姓,可她已经打算要恢复旧姓今川的。
        “我也是单身旅行,这样比较轻松。我在外出旅行时,总是单身一人的。”
        林辉南说道。
        (单身旅行也是各不相同的么。)
        她在心里无声的答道。
        林辉南与她搭讪之后,奈美再次想到,这次旅行对自己来说将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旅行的日期预定为四十天。不过,早点结束也行,延长一些日子也没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伦敦。那里既是丈夫去世的地方,也是自己曾作为常驻工作人员的妻子生活过近2年的土地。如今,那片土地倒底会迫使她早一些结束旅程呢?还是会热情地迎接她、挽留她宽住一些日子呢?奈美觉得自己的旅程之长短将由此而决定。
        她有一种近乎妄想的预感:关键取决于史密斯医生家中的瓷壶和瓷盘。
        为了平息自己略显骚动的思绪,奈美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您是来这儿出差的吗?”
        “不,我不是商务人士。”
        林辉南答道。
        “啊。不好意思。”
        她发现做了十年商社职员的妻子,某些东西已经渗透到了自己的内心了。
        “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个失业人员。”
        林辉南用极为平常地口吻说道。
        “不会吧……”
        奈美条件反射似地脱口而出道。
        “如果失业听起来刺耳的话,那就修正一下,称为无业吧。”
        “我也是无业人员。”
        奈美说道,同时,她觉得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话只能说到这种地步,不可再深入下去了,至少在进一步了解对方之前。可能林辉南也感到了这一点。
        “看您刚才参观展览的样子,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吧?”
        他改变了话题。
        找东西?——确实如此。她确实在陈列柜中努力寻找着那种瓷壶和瓷盘。能看透这一点,真可谓是目光如炬。
        “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我才想到要跟您打个招呼么。……冒犯到您了吗?”
        “没有。”奈美摇了摇头。“因为我确实在寻找某件东西。……我父亲有过一个瓷壶和瓷盘,但我从未见过同一类型的东西,所以心想,这里藏品这么多,或许能找到类似的东西。”
        “没找到吧。”
        “嗯。”
        “看到您很失望的样子,我就猜到了。”
        “啊,让您见笑了。”
        “那个壶和盘,嘿,我好像也来了兴趣了。是什么样的?”
        听他这么一问,奈美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林先生,您十分了解瓷器,对吗?不然也不会看三遍吧?”
        她反问道。
        “我反正没有工作么,时间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了。”
        林辉南的这一回答,显示了相当的自信。
        “我有照片,不过,现在没带在身边。”
        “在酒店里吗?”
        “是啊。……因为是和实物一样大小的,包里放不下。不过,我脑子里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真想看看那些照片啊。……您在此地停留几天?”
        “大概还要呆上三天,各地转转。”
        “我明天就要去法兰克福了。方便的话,今晚能让我看一看吗?”
        林辉南的热切似乎已经感染了奈美。
        (入行的年份不同啊。……)
        奈美心想。她对陶瓷器皿感兴趣,仅仅才半年。是在史密斯医生家的客厅里看到了那个瓷壶和瓷盘以后才开始感兴趣的。并且,也并非是受到瓷器之美的吸引,只是感到了某种奇缘。可以说除了那两件以外,她至今仍对其他瓷器不感兴趣。
        “是青花瓷吧?”
        林辉南像是在核实似地问道。估计他从奈美在展品前的行走姿态、停留的位置等方面,已经把握了她所要找的东西的大概轮廓了。
        奈美住希尔顿大酒店,林辉南住喜来登大酒店,两个酒店靠得很近。
        “晚餐已经有约在先了。八点左右我去拜访您,我会打电话到您房间的。”
        林辉南说道。奈美表示同意后,他看了看手表道:
        “您或许会觉得一个无业人员怎么还这么忙,没办法,跟朋友早就约好了要见面的。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便径自走出了展馆。
        明知双方都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却不一起离开展馆,也不邀请共进晚餐。或许他是真的与人有约在先,可奈美感到他是故意不对初次见面的女性表示过分的殷勤。
        奈美在展馆内又转了一圈。这次不寻找什么了,而是真正的欣赏。当她走出展馆时,那对美国老夫妇所在的团队正在导游小姐的引导下走近前来。
        “看过了那么多珍贵的宝石,再看这些玩意儿真是没劲儿了。”
        奈美听到那位老妇人正在大声地对耳背的丈夫唠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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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9 11:44: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花市

        晚上,奈美和林辉南如约在希尔顿大酒店的宾客休息区见了面。奈美是带着瓷壶和瓷盘的照片从房间里下来的。
        瓷盘的照片只有一张,而瓷壶却有从不同角度拍摄的三张照片。
        “就是这个么吗?……”
        林辉南首先拿起的是瓷盘的照片。
        “青花的色彩或许没有拍出来。”
        这些照片都是奈美自己拍的。在她的朋友中有一位女摄影师,在灯光照明方面给了她一些指导。大哥曾经疯玩过一阵子的相机,所以家中摄影器材一应俱全。奈美一口气拍了四卷胶卷,然后精挑细选地从中选了几张,可青花的那种蓝色有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她依然有些担心。然而,问题并不在色彩上,而是在图案上。
        “有些像大理石条纹。在日本,被称为‘练上手’,而在中国被称叫绞胎瓷。”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只经过了半年左右的突击学习,奈美也发现这与“练上手(绞胎瓷)”很像。
        所谓绞胎瓷,是将白色的瓷土和红色的瓷土揉在一起,制成带条纹的瓷板,然后再以此为瓷胚制作各种器物。有直接进窑烧制的,也有在其表面刷上一层透明的釉之后再入窑的。由于这种瓷器的纹理有些像木纹,所以又被称为“木理纹”。这种技法起自唐代,多见于宋代磁州窑的作品之中。
        “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可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林辉南说着又拿起了一张瓷壶的照片。
        绞胎瓷是瓷胚本身所带有的各种漩涡状图案,但这两件瓷器上的图案,却是在白色瓷胎上用氧化钴原料画上去的。
        这种纹理在欧洲人眼里往往会联想起大理石条纹而不是木质纹理,所以称其为“大理石条纹。”可不管是木质纹理还是大理石条纹,都应该是偶然形成的。
        在制作绞胎瓷的抟土阶段,通过不同的瓷土配比,可在一定程度上烧制出符合陶工意图的瓷器。
        而给瓷器上青花时,是直接画在器物表面的,最后所形成的色彩另当别论,其图案绝非偶然形成的。至少是直接反映出描绘人的构想的。
        “给这个壶和盘上彩的人,很可能是从绞胎瓷的纹理上获得了绘制图案的灵感。……我有一个画家朋友,就从波士顿博物馆收藏的带有竹编纹理的水罐上受到启发后创作了一幅抽像画。爱美之人,有时也想用自己的技法表现偶然的。”
        “您所说的这些,我有些理解了,搞创作的人有时会嫉妒浑然天成的东西。……或许这两件青花瓷的图案也是从绞胎瓷上获得灵感后描绘出来的。那么,林先生,您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奈美问道。
        “没有,我想我看过的东西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吧。可这种青花瓷却从未见过。如果要说这种图案的类型,我想应该是居于波涛纹一类的吧。”
        “就是说,我再继续找下去的话,也很渺茫了?”
        奈美将目光落在林辉南还给她的那些照片上。
        “也不能说没有可能。我也只是比一般人看得多一些罢了。譬如说,托普卡匹博物馆中收藏的瓷器有一两万件之多,并没有全部展出,还有很大一部分躺在仓库里呢。说不定其中就有相同类型的瓷器。”
        林辉南似乎是在安慰奈美。
        “明白了。”
        奈美点了点头。
        “令尊还健在吗?”
        奈美摇了摇头,道:
        “已去世多年了。”
        “哦,那这就是遗物了。”
        “是啊。……”
        奈美有些迟疑:现在说出在史密斯医生家的客厅里有类似的东西,合适吗?自己觉得与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些,略显轻率。并且,要说这事的话,就必须先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去史密斯家,不然就显得别扭了。当然也有“在我朋友史密斯医生家……”之类的貌似不经意的说法,然而,她又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在有意隐瞒丈夫死去的真相了。
        因此,话到了嘴边,奈美还是将它咽了下去。
        “虽说令尊已过世多年了,可是,您对令尊的这些遗物感兴趣还是最近的事吧。”
        林辉南和蔼地笑道。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
        奈美对于对方的这种洞察力感到有些畏惧。那张和蔼的笑脸分明就是隐藏敏锐目光的面纱。
        “您可要小心了。”
        林辉南笑呵呵地说道:
        “被瓷器缠上了,可是无路可逃的啊。在日本,人们常说会上瘾的。”
        “不知为什么,……”
        奈美接上了中断了的话头,继续说道:
        “最近,我就觉得被瓷器缠住了。”
        “太早了吧。先得打开眼界……就是说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再得出结论:还是这个好。这样比较理想吧。我不反对上瘾,可还是觉得尽可能晚一点上瘾的好。”
        “我好像是在聆听校长先生的教导啊。”
        “啊,恕我失礼了。……我说得太古板了吧?”
        “倒不是古板,……您的话我理解,可我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快上瘾的。”
        结婚十年,其中又经历了两年的国外生活,现在又守寡半年。
——奈美决不认为自己的生活空间很狭窄。从三十五、六岁的年龄来说,也不能算是过早了吧。
        “明天准备上哪儿去啊?”
        林辉南改变了话题。
        “跟着酒店组织的旅行团,去有名的地方转转呗。”
        “苏莱曼清真寺、蓝色清真寺、阿亚·索菲亚……应该都不错吧。都是些令人心情舒畅的地方么,伊斯坦布尔的寺庙极为平易近人。然后,就是购物了吧。”
(译注:阿亚索菲亚博物馆是罗马帝国时期的基督教堂。它是一个气势宏伟的长方形石头建筑,上面巨大的穹顶,直径31米,离地面55米。底部四周有40个大玻璃窗,4座雄伟的拱门,是典型的拜占庭建筑。1453年,拜占庭帝国灭亡后,信奉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在教堂外修建了4座宣礼塔,将这座千年历史的大教堂改为清真寺。1935年,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后,将它改为博物馆。)

         

        “巴扎(译注:“巴扎”是波斯语市场的音译,印度、东南亚以及我国新疆的伊斯兰教地区都将集贸市场称为巴扎。)么我打算一个人去。”
        “巴扎果然不错,但有些地方单身女性是不宜进入的。日本也有类似的场所,在伊斯兰教的世界中,范围就更广了。”
        “您是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是无法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
        “是的……”林辉南看了一眼手表,道:“怎么样?能陪我一个小时吗?去当地人喝酒的地方看看。”
        “单身女性不能进入的?”
        “法律并没有禁止,可单身女性,尤其是单身的外国女性走在那种地方就太惹人注目。如果我在您的身边,那就显得很平常了。”
        “能带我去一下吗,哦,我太兴奋了。”
        奈美十分喜欢林辉南的这个邀请方式。既然来到了这个城市,那就不仅要看它的表面,它背面的模样当然也想见识的。
        “即日本所谓的红灯笼街区(译注:小饭馆、小酒馆集中的地方。并非“红灯区”)啊。”
        “很好玩的吧?”
        “还有吉普赛人唱歌什么的,非常热闹。”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奈美兴奋不已,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可以说丈夫死后,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同时,她喜欢记录,所以问了那个场所的名称。
        “乞乞埃·巴扎……卖花人聚集的地方。”
        “花市。……名称也好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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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1 07: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最近奈美的心中常常会冒出这样的疑问。在东京的地铁内、展览馆、百货商场,……不论身在何处,都会冒出这么个轻微,或者说并不轻微的疑问。
        (哦,对了……)
        这时,她终于明白了。所谓“不论身在何处——”是因为这种场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些人多、充满活力的地方,这个乞乞埃·巴扎——花市也是如此。
        乞乞埃在土耳其语中为“花”的意思。巴扎自然是指集市。所以,乞乞埃·巴扎直译过来就是“花市”。其实,这里并非只卖鲜花。还有蔬菜店、肉店、鱼店。眼下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可通道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
        “可别走散了哦。”
        林辉南走在人群中说道。
        奈美很自然地就挽住了他的胳膊。因为他的肋下微微露出了一个空隙,奈美就将手伸了进去,好像是一个极为顺理成章的动作。
        集市中有一个角落全是饮食店。这些店,店堂里面自然放着桌子,店堂外面路边上也放着桌子,并且,外面的桌子更受欢迎。外面的桌子上客满了,人们才到店里而去吃东西。
        “我有一个熟悉的小店。”
        林辉南说道。可这个店的外设桌子也已经客满了,二人就走进店堂。老板跑出来和林辉南握了握手,说了句什么。林辉南回答后,拍拍对方的肩膀。两人的交谈的也并非只是三言两语,竟说了好一阵子。
        “林先生,您会说土耳其话啊?”
        在桌旁坐下后,奈美问道。
        “一点点罢了。……常来这儿么。”
        林辉南在奈美的身边坐了下来。
        “可不是片言只语啊。我虽然听不懂土耳其语,可这点还是听得出来的。”
        “比片言只语再多会一点点而已。……呃,您能喝些酒,对吧?”
        在坐车来时,奈美已经回答林辉南说:少喝点儿,还行。
        “真是只能喝一点。……”
        “那么,就喝点本地的酒吧。本地酒不错的哦。适合本地的水土,不会上头。……土耳其酒称为拉库,兑水喝。”
        林辉南用土耳其语跟跑堂的要了本地的酒。
        下酒菜是西红柿和青菜,还有一些肉在里面,似乎是羊肉。
        “这就是拉库。”
        林辉南指着酒杯说道。
        “啊,就是这个呀……”
        奈美还当是水呢。只见透明的玻璃杯中只注入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透明的液体。
        “不喝太浓的吧?”
        林辉南拿起矿泉水问道。
        “嗯,尽量淡一些。”
        林辉南将矿泉水注入奈美的酒杯,眼看着杯中的液体就变成了乳白色。
        “哎……”
        奈美撅着嘴。
        “发生化学变化了吧。”
        林辉南在自己的酒杯里也加了矿泉水,随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乳白色的酒。
        “虽然人各有所好。但也会习惯适应的。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觉得很冲,可现在已经喜欢上了。”
        酒喝下了肚,林辉南将酒杯放回到桌子上,颇有感触地说道。
        这时,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了。原来是吉普赛人到各张桌子前来唱歌了。歌声阵阵传来,还有伴奏的吉他声,那曲调像胡琴一样哀婉动人。
        (这哪是酒,简直是药啊。)
        这就是奈美品尝过后的感想。
        上小学时,奈美有一次扁桃体发炎,肿了起来,当时喝的药水,就是这种味道。
        “感觉怎么样?”
        林辉南问道。
        “不像是第一次喝的感觉。”
        奈美自以为回答得十分巧妙。
        “那就好。”
        林辉南又端起了酒杯。如此这般,喝了三次过后,杯中就空空如也了。随即他又要了一杯。
        “林先生很能喝吧?”
        “不,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这么说来,以前是海量了。”
        “没什么可值得自豪的。”
        林辉南用手指弹了弹酒杯说道。
        由于酒菜都要由店内端到店外,所以,店门一直敞开着,外面的热闹气氛也传到了店内。
        两拨客人走后,店里就只剩下奈美和林辉南了。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都默不作声,似乎正在感觉从店外传来的热闹气氛。
        哀婉的曲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的音乐,有几个男人正在齐声合唱。音乐和歌曲的节拍很快,有一个男人站到了椅子上,张开双臂,晃动身体。
        喝光了第三杯酒之后,林辉南突然说道:
        “千叶小姐,我跟你说了假话了。……”
        “哎,什么假话?”
        奈美盯住了对方的眼睛。林辉南并不回避她的视线,嘴角依然保持着微笑。
        “刚才你给我看了照片。就是令尊的遗物,瓷壶和瓷盘的照片。我说我没见过相同类型的东西。其实,这是假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说出口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林辉南所说的话句子较长,但整体的语调并无改变。
        “这么说,您是见过的了?”
        “对不起,”林辉南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苦笑道:“就在几天前,就在这个巴扎的一个古董店里看到的。不过不是瓷壶,是瓷瓶。”
        “哎?就在伊斯坦布尔?在古董店里?”
        “嗯,说是古董店,也不是什么上等的古董店,尽摆些旧硬币,旧首饰之类的东西罢了。
        “东西还在吗?”
        既然是前几天看到过的,应该还在古董店里吧。奈美心想,一定要看一看。
        “还在店里吧。不过,是不卖的。”
        “怎么了?”
        “已经有人买了。……哦,就是我买的,钱都付了。因为我回新加坡之前还要到这儿来的,所以先存在那个店里了。”
        “不能买,看看总可以吧。”
        “大概可以吧。我是说,估计那老头不会将它藏起来吧。”
        “在巴扎的哪一片?”
        “我给你画张地图吧。……那里像迷宫一样的。”
        林辉南从上衣里边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笔记本,撕了一页下来,开始在上面画地图。他似乎对那个古董店的位置记得十分清楚,走笔非常迅捷。
        “整个巴扎都装在您的脑子里了吧。了解得真详细啊。”
        奈美表示十分钦佩。
        “失业人员么,时间有的是。这里有我的朋友,我也比较喜欢这个城市,所以来过好多次了。那个古董店的老板也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在地图中古董店的位置上打了斜线,并用笔指着那一部分说道。
        从刚才起林辉南就偏了好几次脑袋,似乎在表示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太觉突然了,不,是太觉惊奇了。所以,就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说没见过。”
        “我能理解。”奈美说道。
        虽说只不过半年的时间,可她在美术馆或图册中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林辉南入瓷器这一行已是年深月久,可以说已经上瘾了。所以,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就觉得十分惊奇,至少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立刻就付了款将东西买下了。
        买下了稀有的瓷器才没过几天,一个在托普卡匹博物馆偶然认识了日本女性竟给他展示了同类瓷器的照片。因为事情太过于突然了,就脱口而出地说了声“没见过”。
        奈美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明明在史密斯医生家里见过同样的瓷壶和瓷盘,却没有向林辉南开诚布公。也并非是有意欺骗。她有所谓“还不了解对方”的借口。结果,她明明是另外见过相同的东西,却说没见过。
        “能体会到吗?”林辉南微笑道:“好比一个人吹着口哨在街上乱转,突然撞见一个长得跟自己的朋友一模一样的人。可仔细一看,发现他留着朋友所没有的胡子,这才减轻了一点震惊的程度。”
        奈美出示的是瓷壶和瓷盘的照片,而林辉南在巴扎的古董店里买的是瓷瓶。他以留没留胡子的比喻来表示器物种类上的区别。
        “咯、咯、咯……”
        奈美也笑了,被这笑声一打岔,史密斯医生家里的瓷壶、瓷盘的事就没心情说了。至少她自己对自己这么解释的。
        他是个五十出头的为人敦厚的绅士——奈美能接受他的邀请来到这里,是基于这样的判断。然而,今天才刚刚认识这样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自称为失业人员的这人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面对这样一个人,还没必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全部和盘托出吧。
        外面的合唱结束了,热烈奔放的乐曲演奏仍然继续着。
        “刚才外面的曲调,怎么听着有些伤感啊……”
        奈美改变了话题。
        “热烈奔放的音乐和哀婉伤感的音乐,都是吉普赛人的音乐。和人一样,有两面性的。”
        奈美不明白林辉南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她告诫自己不要对对方的话语太关切。
        “走吧,慢慢地逛到有车的地方去吧。……”
        喝干了杯中酒后,林辉南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奈美也放下了没喝干的酒杯,站起身来,悄悄地瞟了一眼手表。
        从酒店出来到目前为止,过了四十五分钟。就是说在这个店里只坐了半个小时。来的时候,坐车花了十分钟,下车后又步行了五分钟。如果是沿老路回去,从这里到酒店应该也是十五分钟。
        (分秒不差啊。……)
        林辉南邀请时,说是相陪他一个小时。看来他是打算严格履行约定了。
        邀请方更应该把握好与“初次见面的朋友”社交时的分寸,而林辉南的行为是严格遵守这一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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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2 09:0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情节引人入胜,译笔生动优美,真是难得的好文章啊。

强烈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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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2 09:04:57 | 显示全部楼层
顺便问一句,该书何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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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2 20: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敢当。

是以前的翻译习作,不是出版社的约稿。
原书写得很精彩,是中日关系题材的典范。

听说陈舜臣的版权是自己管理的,很难搞到啊。

偶倒是非常希望该书能在国内正式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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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4 18: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奈美回到了酒店的房间里。当她孤身一人时,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既舒畅又有些不满足。
        ——一本正经地约了人家,延长半个小时不是更加符合礼仪吗?
        奈美面对着桌上的镜子,心中暗想道,镜中映照出来的,是一张卸了妆的三十六岁的女性的脸。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面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她出声地问道。
        “过一天后,再去巴扎。”
        她觉得声音似乎真的是从镜子里面传出来的。
        (看来我有些醉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声。
        奈美脱下上衣朝床上扔去。上衣碰到了床边,悄无声息地降到了地毯上,缩成了一团。
        “还真的醉了。”
        这句话是说出了声的。
        她听到了浴室里放水的声音。奈美进房间后,立刻就在浴缸里放水了。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拧开过水龙头了。才几分钟之前的事情,就像无意识中的行为一样,头脑中已经没有一点记忆的痕迹了,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对于喝酒,自己虽不太喜欢,但她自信酒量还是不错的。可今天,那种药水味道的本地酒,连一杯都没喝完。记得临走时,杯中还剩下两公分左右呢。
        “怎么会醉的呢?”
        奈美脱内衣时,自言自语道。她知道自己喝醉酒之后,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可奇怪的是,这么一点酒,居然也喝醉了。
        “醉人的不光是酒啊。”
        图案奇特的青花瓷、林辉南这个半老的绅士……吉普赛的音乐……脑海里这么一一历数着,奈美脱光了身上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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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6 06:4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深海沉锚
  由于奈美觉得需在心理上作一些准备,所以决定要隔一天再去花市寻访那个青花瓷瓶。
  她已经被瓷器钩住了魂魄。如果要更为准确地表述,那就是她正在不断地被瓷器摄去魂魄。也许,说是在为有着蓝色波涛纹的瓷器而失魂落魄更为确切吧。
  第二天,奈美坐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这种车只要预付了车钱,乘客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下车。她想在伊斯坦布尔市内兜一兜。
  司机能讲一点点英语,词汇量虽然有限,却能表述很多意思。“All、our、owns、foods、fish、fruit、Vegetable、……no、inport!”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晃动着脖子和脊背,尽力让自己要说的话传达给对方。作为一名观光巴士的司机,估计他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行车路线的同时,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吧。
  路过一个卸货码头时,奈美看到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扛着一个大麻袋。严格地说,他不是用肩膀扛着的,而是用整个后背驮着一个大麻袋。那孩子似乎是为了减轻一点麻袋的重压,略弯着腰,却很有节奏地一路小跑着。
  司机那一串不连贯的英语,正是在通过卸货码头时,扬起下巴叙说的。
  他要强调的是:食物、鱼、水果、蔬菜、……,都是我们自己的,没有一样是外来的。紧接着他又换了三种表达方式来赞美一切都能自给自足的伊斯坦布尔。
  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世界上到处都有,可消费品能够自给自足的城市,只有伊斯坦布尔。——这就是司机的信念。
  这些话或许只是老生常谈,可这个司机的口气决不是在单调地应付游客。他肯定也看过电影,知道国外的大都市是怎么回事。往来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船只虽然并不太大,但他肯定也通过电视、电影了解国外的机械化码头的。
  这个司机会时不时地左右摇晃起脑袋。
  “那些大都市,万一遇上点儿事会怎么样呢?他们全依赖外部供应么。……”
  奈美从司机宽阔的肩膀上,读出了他心里的这句话。
  (只要价值观发生了改变,任何事情都能发生逆转的。……)
  她望着司机的背影,轻轻地点了点头。
  “Paris”司机随口喊出世界名城的名字。
  “No!”他又摇晃了一下脑袋。
  “Newyork”脑袋摇得更激烈了。“Oh,No!”
  可见在他的心目中,巴黎和纽约都是远不及伊斯坦布尔的。
  “Mosque,very、beautiful.”
  Mosque(清真寺)是指回教寺院。在一四五三年被回教国奥斯曼·土耳其占领之前,伊斯坦布尔称作君士坦丁堡,是已经分裂为东西两部分的罗马帝国之一——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在希腊殖民城市时代,还被称作拜占庭。当时,无疑是属于基督教世界的,直到它被土耳其军占领才纳入了伊斯兰文化圈。
  苏莱曼清真寺、艾哈迈德清真寺(译注:俗称兰色清真寺)等是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们所建造的清真寺,而阿亚·索菲亚则是以前留存下来的基督教教堂,后来被回教徒们改用作清真寺了。因此,阿亚·索菲亚可以说是这个城市在宗教上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象征。
  奈美也跟随众人下车步入了这座独特的清真寺。她抬头仰望着宽阔的半圆形屋顶。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在穆斯塔法·基马儿(译注:人称土耳其国父)的改革下,由帝制走向了共和,实现了政教分离。而现在的阿亚·索菲亚也不再用作做礼拜的清真寺了,仅仅是一座供人参观游览的古建筑。
  用作清真寺时被涂抹过的墙壁得到了清洗,基督教时代用马赛克拼贴成的宗教画如今又重见天日了。在这所寺院里既有基督教教堂时代的祭坛遗迹,又有伊斯兰清真寺时期的米哈拉布。在伊斯兰文化中,朝向麦加的方向叫做乞布拉,而在墙壁上挖出凹坑以显示这一朝向的场所称作米哈拉布(译注:在中文里常被译壁龛)。
  导游手册上写道:从正面的基督教祭坛向右转过三十度的角度,就是米哈拉布。
  也就是说,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角度,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屋顶下。奈美不由又想起了面包车司机所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国家自豪感。确立自己的价值观,不就是确立自己的生活吗?
  ——中邪了。
  ——入迷了。
  这些从昨天起就不断地涌上心头,并脱口而出的话语,从好的方面来说,是她生活下去的凭借;从坏的方面来说,就是为了活下去的垂死挣扎。
  “是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仰望着半圆形屋顶,奈美自言自语道。
  因为自己还活着,所以会有那些感觉,对吗?——奈美的思绪渐渐地走入了迷宫。
  对于现在的奈美来说,只有那些有着波涛纹的青花瓷,才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父亲藏品中的那个瓷壶和瓷盘绝不是到处都有的物品。而在伦敦的阿诺德·史密斯医生家中偶然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瓷壶和瓷盘,就是令她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所在。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凭借着这个才活着的。再也没有比那种青花瓷更宝贵的东西了。到巴扎的古董店去看那个青花瓷瓶,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去看,似乎必须通过某种仪式,使自己的内心恢复平静后才能前去观看。今天一天的伊斯坦布尔市内观光,对她来说,就是那种仪式。
  面包车上的乘客,连奈美在内共有八位。除奈美外的七人是拖儿带女的一家子加上他们的朋友,所以奈美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
  “我留在这里,再仔细看看。”
  司机来催他们出发时,奈美跟他说道。
  “OK”司机答道。随即又加了一句:“Beautiful、than、Tokyo、Palace.(译注:比东京的宫殿美丽。)”
  这位仁兄显然对“东京的宫殿”是一无所知的,可奈美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没有必要的话,不去触犯他那顽固的价值观显然是明智的。
  奈美又在阿亚·索菲亚内走了一会儿。她本想悄悄地走在石板地面上的,结果她那双高跟鞋所发出的声音,依然清脆透彻,使她自己顿生怯意。
  既然是清真寺,按理是应该脱了鞋才能进入的。然而,阿亚·索菲亚自土耳其变成共和国以来,已经不被用作穆斯林的礼拜堂了。因此可以穿着鞋走进去。同时,虽说已成了一个观光名胜,可实际来此参观游览的几乎都是欧美游客,而他们无疑又是来寻访基督教时代的遗迹的。正因为这样,管理部门才清洗了墙壁,使一度被封存起来的基督教马赛克拼贴画又复活了。
  伊斯兰教是彻底排斥偶像崇拜的,因此所有的清真寺内都没有绘画装饰。只在墙壁上挖了个显示麦加方向的壁龛——米哈拉布,并在那里为礼拜指导者——阿訇设立一个教坛。阿亚·索菲亚被用作清真寺时,墙上的壁画都用泥土涂抹遮盖起来了,同时,也在墙上挖了一个壁龛——米哈拉布,但这些工作做得很粗糙。涂了泥的墙壁上也没再绘制什么装饰图案。因此,只要将泥清洗掉就行了。
  游客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殿堂。有些人在表述耶稣诞生的壁画前驻足停留后,虔诚地在胸口划着十字。旅游团的导游,用颇具职业性的语调解说着:
  “在打扫卫生清洗壁画时,墙上显出了马赛克拼贴画。这些珍贵的壁画,被泥土尘封了近五百年。于是,土耳其共和国政府为了保护这些历史遗迹,就将整幢建筑改成了博物馆。……”
  到底是在清洗时偶然发现了壁画,还是为了让这些壁画重见天日而特地清洗的,这一点似乎仍有些不明不白。
  奈美将这座有着宽阔的半圆形屋顶的阿亚·索菲亚看作是人心的放大图像。某些部分得到了清洗,某些部分被挖出凹坑,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角度就能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自由变换。她感觉到自己在对自己的心灵进行加工。
  而加工又是围绕着绘有波涛纹的青花瓷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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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7 06:56:04 | 显示全部楼层
伊斯坦布尔的巴扎很大。花市部分的街道都是露天的,与一般的街市无异。只是将桌子椅子搬到了大街上而已。而巴扎部分是整个都在屋顶之下的。是一条带有拱廊的商业街,或者说,有点像地下商城。
  通道有一多半都像是走廊,而且迂回曲折相当复杂,简直是一座迷宫。然而,林辉南所画的简图却十分简明扼要,使奈美没走一点儿冤枉路就来到了那家古董店的门口。
  梅夫梅特·埃密。
  这是店主人的名字,也是古董店的名字。听林辉南说,这个店的老板与土耳其的已故著名诗人同名同姓。其实在伊斯兰文化圈内,同名同姓的情况十分普遍。
  古董店的左边是一个镜子店。不知道为什么,巴扎内的镜子店特别多。玻璃制成的镜子明亮闪烁是自不待言的,可这里的镜子连边框上的种种装饰物也是闪闪发亮的。
  由于阳光被大屋顶遮住了,整个巴扎内都比较昏暗。正因为如此,闪闪发光的镜子店才越发地引人注目,或许也因此而给人镜子店特别多的感觉吧。
  林辉南在简图的相应位置上画了一个箭头,用片假名写着“カカミヤ(译注:镜子店的片假名拼写,汉字应写作“镜屋”)”。奈美在找到梅夫梅特·埃密的古董店之前,就先找到了这个镜子店。奈美面对着镜子店,注视良久,并在将目光转移到隔壁的古董店之前,做了两次深呼吸。
——虽说是放在店门口,其实是靠放在进门后左边的墙壁处的。由于隔着橱窗,从店门外的通道上是看不到的。
  林辉南曾对奈美这么说过。
  因此,即使立刻将目光转向古董店,也不会有波涛纹闯入眼帘的。尽管如此,她还是面对着一排镜子作了两次深呼吸,借此抑制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店里有一个白头发的男人,就着一只小茶杯在喝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浅黑色的脸却仍显得较为年轻。
  奈美将目光投向了橱窗中摆放着的旧硬币、钟表、手镯、耳环等物品。其中没有一件瓷器。随后,她走进了店堂,那个白头发男人只略微抬了一下眼皮,很快就又将目光落在了小茶杯上。
  奈美毫不犹豫地转向了左边。见左边靠墙处放着铜水壶和铜盘子,只在墙角处放着一件瓷器——绘着波涛纹的青花瓷瓶。
  简直就像是预先安排好的动作一般,奈美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般无二啊。……)
  花瓶上绘着只要盯着它看,似乎就能让人的身体扭动起来的波浪——应该说类似于波浪的图案。毫无疑问,这种图案与今川家的藏品以及史密斯医生家客厅的瓷壶、瓷盘上的图案是同一类型的。
        蓝色。——
        同样的蓝色。波浪翻卷的形式也完全相同,只是漩涡所产生的空白处的形状略有不同。
        而在这方面,瓷壶和瓷盘上也是有所不同的。瓷瓶的形状本就与瓷壶、瓷盘的不同,漩涡所造成的空白处的形状各有不同,这反倒是这三件瓷器的共同点了。所以,奈美一眼就认出,该瓷瓶上的波浪与另外两件一般无二。
        从高度上来看,瓷瓶要略高于瓷壶和瓷盘,约有三十公分多一点。体形细长,却又显得十分稳定。
        在中国被称作梅瓶的瓷器,常常是头部较狭而肩部突出,然后向下收缩,越往下越细。可这只瓷瓶的肩部却并不怎么突出。而是自头部以下,微微鼓起,然后慢慢收缩至底部。
        由于形状上的鼓起和收缩都比较温和,因此摆放时所体现出的稳定感倒十分自然。
        (啊,是锚!……)
        在空白处,顺着线条往下看时,一个念头在奈美的脑海中闪过,似乎一个谜团就此解开了。
        之所以没有一下子看出来,是因为她没有从正面去观察这只瓷瓶。如果瓷瓶是素白的,也就无所谓正面背面了。然而,这只瓷瓶在纵向有一条笔直的白线。由于只有这么一条线,因此应该将它处在的位置看作正面。但从现在摆放的位置来看,这条线处在瓷瓶的右侧。
        那个白头发老板只是个普通的古董店老板,并没有规规矩矩地将瓷瓶的正面朝外摆放。
        奈美移到右侧,扭过身子去观看瓷瓶的正面。
        那条线也并非是用尺画出来的线,是左右翻卷过来的波涛在此打旋、碰撞折回后自然形成的线条。
        这条长长的纵向线条在落向收缩的底部时,又左右分开向上反弹了上去。
        如果换一种看法,也可以认为是来自左右的两条线条在底部附近汇成一条,然后升向上方。
        将它看作一个向下的箭头,也未尝不可,但根据蓝色波涛的印象,联想为一只沉入海底的锚似乎更为自然。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锚翘起的空白部分的下方有波浪似的东西翻卷着,似乎将锚的头部包裹住了,显得较为厚实。
        瓶与扁平的盘不同,给人以鼓起的感觉也很自然,但与具有同样条件的壶相比,显得更为厚实。
        “喜欢吗?”
        奈美闻声回过了头去。
        见白头发老板,将小茶杯放到了身边的茶几上,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地在跟自己打招呼。
        老板讲的是英语。或许是常跟顾客讨价还价的缘故吧,这个巴扎里古董店老板所讲的英语要比刚才那个惯于自言自语的司机熟练得多。
        “喜欢啊。这件,卖多少钱呢?”
        奈美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板不作回答,却反问道。
        “从日本来的。”
        “哦,……是日本的游客啊。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喜欢这种花瓶的。”
        “是啊,所以跟你打听价钱么?”
        “抱歉了,这个花瓶前几天已经卖掉了。”
        “卖掉了?”
        “是啊。”
        奈美再次从右边探望了一下那个瓷瓶。
        “哦,是吗?”
        白头发老板站起身来,走到了奈美的身边,伸出双手胡乱地将瓷瓶转动了一下。
        船锚似的图案被转到了正面。
        “得这么放啊。”
        老板嘴里嘟囔着回到了帐台边。
        “既然已经卖掉了,为什么还要放在这里呢?”
        奈美问道。
        “买主日后会来取的,在此之前就这么放着。……这是常有的事么。”
        “若有人看了,出价比买主更高,就卖给新买主,你不会是在打这个主意吧?”
        “这怎么会呢?”
        “可是,若有人看了说什么也要买,肯出双倍,不,三、四倍的价格呢?你就不动心吗?”
        奈美自己也感到意外,怎么会问出这种刁钻的问题来呢?
        “丝毫也不会动心的。”
        老板微微挺起胸膛,努起下嘴唇说道。
        “倒底是巴扎的地道生意人啊。”
        奈美称赞道。
        “做生意么,不这样怎么行呢?……再说,买主已经发话了,若有人肯出高价,他就以那个价格买下来。他后来打电话来说的,要我一定要摆放出来。”
        “是昨天打电话过来的吧?”
        奈美问道。
        老板又努起下嘴唇,点了点头。
        在巴扎内做生意,已经卖出但尚未交货的商品一般都不会从货架上撤下来的。当然也不会一本正经地去挂一个“已售出”的牌子的。虽说什么都陈列出来显得有些乱,但东西多总能装装门面的。
        但如果有更好卖的东西,或许就要将已卖掉的商品换下来了。估计林辉南知道奈美会去看,又怕万一出现了这种情况才特意给梅夫梅特·埃密打电话的吧。
        “说是至少摆放三天,可哪有客人来开价啊。林先生开的价是从来都不会的错的。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
        老板说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若有客人开价更高,买价也自动提高。
        看来林辉南是以这样的条件要求老板将瓷瓶摆放出来的。
        “是一个姓林的人打来的电话吗?”
        奈美问道。
        “是啊。是个新加坡的中国人。我已经跟他做了二十三年生意了。还来讲价格高低什么的,……真是个奇怪的电话啊。”
        梅夫梅特·埃密耸了耸肩。
        “二十三年?你记得真清楚啊。”
        “当然清楚了,这个店就是二十三年前开的么。”
        “这么说来,你刚开店那会儿就认识他了?”
        “嗯,是啊……”梅夫梅特·埃密愣一下说道:“准确地说,应该是开店之前就认识他了。……其实,是他的建议,我才开了这家店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奈美说着又将身子转向了瓷瓶。
        美丽的蓝色之中显示出一只深海沉锚。这种蓝色和这种图案又是那么熟悉。青花瓷都是手绘制成的,估计今川家的,史密斯医生家的,还有眼前这一件,都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吧。
        奈美正这么思量着,背后却传来了叹息声。
        “如此说来,你就是林先生的朋友了?”
        奈美转过头,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么。”梅夫梅特·埃密说道。“不然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呢?……说什么有人要来看,没想到是个女人。”
        “林先生和我,可不像他跟你这么熟啊。”
        这时奈美才终于转过身来,背对着青花瓶,和梅夫梅特·埃密面对面地站着。
        “这边请坐吧。”
        梅夫梅特·埃密用手指了指一张小椅子。
        “喝茶吗?”
        “多谢了。”
        奈美谢过之后,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发出了“咯吱”一声的响声。
        小茶杯里的红茶,香味扑鼻,才抿了一小口,直觉得香味儿在唇齿间四处荡漾。
        “好茶!”
        奈美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
        “这是最上等的红茶。反正每天也喝这么一点点,价格再贵,也不能算奢侈吧。一个人一天喝的量也是有限的。……当然了,价格贵的也不一定都是上品。古董也是这样的。”
        梅夫梅特·埃密有点来劲了。或许是因为自己拿出的红茶被人欣赏的缘故吧。
        “老板,你的眼睛和舌头都很厉害么。”
        “我要是再用功一点,是能够成为一个艺术家了。至少能成为一名画师吧。可我吃不了苦,半途而废了。……听林先生讲过我的事吗?”
        “没有。”
        “林先生肯定会跟你讲我的事的。”
        “为什么呢?”
        “你是林先生喜欢的那种类型。并且,林先生这个人对于自己痴迷的人是无话不谈的。”
        “怎么会呢?……”
        奈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一开始就将别人定义为林先生喜欢的类型,林先生会陷入痴迷什么的,听着觉得有些刺耳,多少也是不太礼貌的。
        “我还是在他跟你讲之前先自我介绍吧。反正都是一回事。”
        他们谈话期间,只进来一个客人,可老板也没去招呼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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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1 06:5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奈美稍稍有点气恼,但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从一开始,她就对林辉南这个人比较感兴趣,同时,自己也发现,自从和他分手后,自己对他更为关心了。
        梅夫梅特·埃密是想抢在林辉南的前面,先跟奈美谈谈自己的事情,可奈美最想听的不是梅夫梅特·埃密的事,而是林辉南的事情。
        然而,这两个人的事情似乎已经掺和在一起难以分割了。当然,奈美也觉得从与梅夫梅特·埃密相关的方面来了解林辉南,多了一个缓冲地带,自己更容易接受。
        “其实,我家和林先生家,在我们的上一辈就开始来往了。就是说,我们的父亲,在生下我们之前就已经是朋友了。”
        梅夫梅特·埃密说道。
        “是吗?从你们的父亲开始,就已经是朋友了?——那么,那是在哪里呢?”
        林辉南虽然是新加坡人。可他自己说是在神户出生,在神户长大的。梅夫梅特·埃密是在伊斯坦布尔的巴扎开古董店的,那么,他的父亲又是在哪里认识林辉南的父亲呢?奈美想首先弄清楚这一点。
        “什么地方?呃,呃……”梅夫梅特·埃密有些卖关子似地慢吞吞地说道:“哈尔滨,知道这个地方吗?”
        “哈尔滨?”奈美是知道这个地名的。那是在中国的东北部——日本以前称之为满洲的地方的一个大城市。然而,从梅夫梅特·埃密嘴里说出这么一个地名来,还是让她感到十分突然。
        “是满洲的那个哈尔滨吗?……”
        “对,就是那个哈尔滨。你知道的还真多啊。”
        “这个城市在日本也时常听说的。据说以前在那里住过日本人还不少呢?”
        奈美说道。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奈美大吃一惊的事情。就是她对面这个说着略显疙疙瘩瘩的英语的交谈对方,突然开口说起日语了。
        “从前的日本人全都知道哈尔滨的。没想到像你这样战后出生的日本人也知道,真是令人欣慰啊。”
        这句话梅夫梅特·埃密就是用日语说的。这可不是几个单词的组合,是完整的一句话,并且说得十分流畅。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其语调的抑扬顿挫上有些过头,但比他的英语要标准得多了。
        “哎?你会说日语?”
        奈美用日语问道。
        “好长时间不说了。前一阵林先生来的时候,跟他说了会儿日语,僵硬的舌头这才灵活柔顺了一点。”
        梅夫梅特·埃密咧开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齿。他的牙齿十分整齐。
        “啊,真让人吃惊啊。……”
        奈美缩了缩肩膀。
        “偶尔也有日本游客前来,我都不说日语的。……我也曾在日本生活过,我很珍惜当时留给我的印象。总觉得随随便便说日语,会破坏那种印象。”
        “我理解。……不,是我觉得我能理解你的这种心情。”
        奈美说道。
        “正因为我觉得你能够理解这种心情,所以才想到跟你说日语。”
        梅夫梅特·埃密的眼中,首次出现了笑意。
        刚才走进店里的那个游客,这时,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你在日本生活了多长时间?”
        “可不短啊。我的出生地虽是哈尔滨,可在神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神户?巧了,我也是在神户出生的。”
        “哦,是吗?……真令人怀念啊。”
        “所以才和林先生……”
        奈美心想:我终于找到了将你们连接起来的那一环了。就是神户,这块跟自己也渊源颇深的土地。
        “是的。我和林先生是在神户认识的。我们的父亲他们是在哈尔滨认识的。”
        “那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呢?”
        “是在一九五七年。用日本的年号来说是……昭和三十二年。就是枥锦和若乃花(译注:当时日本有名的两个相扑力士)称雄相扑界的那会儿。”
        “哦……”
        “战前也一直在日本。……对了,后来遭到了空袭。神户市被炸成了一个瓦砾场,随后建起了简易工棚,等我离开时,才开始零零星星地建高楼。”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呢?……那以后,去过日本吗?”
        “没有。”梅夫梅特·埃密摇了摇头。“从那以后就再没去过。变样了吧。毕竟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么。”
        “一直生活在那里,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肯定是大变样了。”
        梅夫梅特·埃密离开日本来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的时代,正是日本借着朝鲜战争的机会恢复经济,正要进入高速发展的时期。
        最近流行的海外旅行。可谓是经济发展的余惠,日本游客去发达国家旅游时的感受如何暂且不论,但来到土耳其这样的国家,很多人都会感到一种优越感。
        坐在巴扎内古董店的帐台后面,看到日本的旅行团队频频经过,梅夫梅特·埃密也会有所感触吧。并且,他懂日语。日本游客以为当地人听不懂日语,相互之间无所顾忌的闲聊肯定也会传入他的耳朵吧。这些话语中或许也含有某种会破坏他心中珍贵的日本印象的成分。
        “有心想去看看,可又有些害怕。……你说怪不怪,都这么大年纪了,头发都白了,竟会有这害怕。……”
        不知不觉中,梅夫梅特·埃密的日语中,带出了明显的关西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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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4 09:24: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哈莉儿的家

  原来只打算悄悄地去看一下那个绘有波涛纹的花瓶的,不料这次的巴扎之行给奈美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在梅夫梅特·埃密古董店里,跟这么个鹤发童颜的老头聊着,越聊越投缘。最后,奈美竟被他邀请到了家里。
  先是英语,接着是语调略显夸张的日语,最后是关西腔的日语,梅夫梅特·埃密的语言变了三次。他想说得尽量接近标准日语(译注:即东京语。)时,语调就不自然了,而在说关西腔的日语时,反倒使奈美听着觉得顺耳。
  “不好意思,我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呢。我的名字么,跟招牌上写的一样,梅夫梅特·埃密。”
  老板自报家门,又问了奈美的姓名。看来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过了一般的老板和客人之间的关系了。奈美拿出了一张名片。
  “哦,奈是奈良的奈啊,好名字”
  梅夫梅特·埃密嘟哝道。
  由此可见他是认得汉字的。因为,在日本生活时间长的人,也不见得人人都认得汉字的。
  奈美记得在小时候,附近住着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美国小女孩,说起日语来和日本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可她汉字是一个也不认识的。当时,奈美还觉得挺纳闷的:为什么不认识汉字日语还能说得这么好呢?
  “你能读汉字啊。”
奈美这么一问,梅夫梅特·埃密就回答道:
  “因为要用才特意学的么,费了老大的功夫的。”
  要用?——奈美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在日本生活么,认得汉字自然会更方便一点的。
  不料他又加了一句:
  “为了做生意么,不懂汉字怎么成呢?”
  “生意?”
  “嗯,我是古董……呃,说好听点叫做古代艺术品商人。”
  “哦,原来你是做这方面生意的啊。”
  听奈美这么一说,梅夫梅特·埃密端起小茶杯嘬了一口红茶,道:
  “说来也是丢人啊,我是专搞赝品的……”
  “啊?”
  “你要没什么别的安排,今天就上我家去吧。内人也是在日本长大的,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突然改变话题了,看来在古董店里谈论“专搞赝品”的事是不妥当的。
  “是吗?你夫人也在日本生活过吗?”
  “是啊。我生在哈尔滨,她生在神户。名叫哈莉儿。……日语说得比我还好呢。”
  奈美决定接受梅夫梅特·埃密的邀请。与其说是出于好奇心,倒不如说她现在正处在一种随波逐流的心境之中。
  “我去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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