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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 夏目漱石 少爷的中文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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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6 18: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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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4 14:2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夏目漱石>>少爷>>第一章

             我为了生性莽撞而吃尽了亏。
             记得念小学时,我从学校校舍的二楼跳下来,弄得整整一个礼拜起不来。也许有人奇怪,我为什麽会做这种莽撞的事,其实说开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因为当时有位同学,看我在新建的二楼往窗外探头,便开玩笑地对我说:
             “你这个胆小鬼,再神气也不敢从二楼跳下去。”
             他有意戏弄我,我却真的跳了。
             当工友将我背回家时,父亲睁大了眼睛,讶异地说:
             “那有人从二楼跳下而站不起来的。”
             我回答说:
             “下次我跳时,会站起来给你看。”
             一位亲戚送我一把西洋刀,这刀在美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的朋友看了说:
             “亮是亮啦!可惜不利。”
             “怎么不利,什麽东西都切得下,我可以表演给你看。”
             “好吧!那就切你的手指头看看。”
             我不服气地说:
             “手指头算什麽,我切给你看。”
             于是,我就真的伸出自己的手,在拇指的指甲上切了下去,幸亏刀子小,手指的骨头又硬,所以这节拇指至今还留在我手上,但是这疤痕却永远无法消失。
             从我家院子东边二十步远处再向南走,那里的高地上有一片菜园,园中央有棵栗树,这棵栗树上长著比命还重要的栗子。当栗子成熟时,我一起床就由后门跑出去摘了些带到学校去吃。
             菜园的西边与一家叫“山城屋”的当铺相连接。这家当铺的老板有个十三、四岁的儿子,名叫勘太郎,是个胆小鬼。不过他虽胆小,却经常翻过四道围墙来偷栗子。
             有一天傍晚,我躲在摺叠式的门后面,将正在偷栗子的勘太郎逮个正著。当时,勘太郎无处可逃,只好朝我死命地扑来。他比我大两岁,胆子固然小,力气却很大,他用头颅对准我的胸部顶来。一不小心,头部滑进我宽大的和服袖子里,我的手被卡住,无法挥动自如,索性猛力摇晃,袖子里勘太郎的头部也跟著左右晃动。他不堪其苦,便狠狠地咬我手臂!我痛得发火,就将他押向篱笆,用脚勾住他的腿,将他推向篱笆另一边。山城屋的地面比菜园低六尺,勘太郎压倒了半边的第四座围墙,倒栽在自家的“领地”上昏了过去。
             随著勘太郎的栽落,我的一只袖子也被撕去,那只被卡住的手,突然恢复了自由。
             那天晚上!母亲到山城屋去赔罪,顺便要回我那只撕裂的袖子。
             除此之外,我还干了不少恶作剧。
             有一次,我带著木匠——兼公和鱼贩——角,一起到茂作的胡萝卜园去犒得乱七八糟。那些胡萝卜芽还没完全长出来,所以上面覆著一层稻草,我们三人就在那层稻草上玩了半天相扑,结果那些尚未长成的胡萝卜芽,全被我们踩得稀烂。
             另外一次是将古川田里的水井塞住,我因此被骂得狗血淋头。这里的水井是用很粗的江南竹,打通内侧的关节後,深深插入土里,让水由竹管冒出来,以作为稻田灌溉用的一种设备。当时我不了解那是什麽“机关”,便把石头、木棒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竹管里,直到水不再冒出才回家吃饭。古川气极败坏地来痛骂我一顿,记得最后被罚了款,才将事情摆平。
             父亲从小就不喜欢我,母亲也较偏爱哥哥。
             哥哥皮肤很白,专爱学戏子男扮女装。父亲每次看到我都不忘骂我,说我一辈子不会成器。母亲看我那么粗暴,也为我的未来操心。她的操心不无道理,父亲说的也没错,看我现在这样子的确是没出息,没去坐牢,还活着已经不错了。
             母亲病逝前两三天,我在厨房翻筋斗时撞到灶角,痛得半死,母亲一气之下,掩面不再见我,我只好搬到亲戚家去住。不久,这位亲戚就接到家母病逝的恶耗。想不到母亲去得这么快,早知她病得那么重,我就乖一点。当我满心痛悔地回到家里,哥哥骂我不孝,认为如非为了我,母亲不会这么早死,我不服气,掴了哥哥一个耳光,结果被教训了一顿。
             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父亲、哥哥和我三个人。父亲什么都不会,只会口口声声说人家没用,究竟是什么东西没用他自日己也搞不清楚,真莫名其妙。
             哥哥一心一意想当企业家,成天猛啃英文,他的个性本来就像女人一样狡猾,所以我跟他合不来,平均每十天就会打一次架。有一次跟他下棋,他卑鄙地将我的军,看我发急,还揶榆我。我一时气不过,便将抓在手中的“车”狠狠地朝其眉宇掷去,结果他发现眉间裂了一道伤口并渗出血,便立刻跑去向父亲告状,父亲扬言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绝望之余,我也认了,不敢指望挽回。
             但是,在家待了十年之久的女佣人阿清,却哭著替我向父亲道歉,好不容易才息了父亲的雷霆大怒。即使这样,我也不因此而怕父亲,只觉得阿清可怜。
             据说阿清过去也非等闲之辈,只是明治维新之後,社会结构改变,家道中落,才到我家当女佣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女佣对我疼爱有加。母亲在去世前三天,早已抛弃我,父亲根本拿我没办法,市内的人把我当恶少一样排斥,只有阿清把我当宝贝。我早已死心,反正没人喜欢我,即使把我当废物看我也不在乎,倒是阿清那么照顾我令我觉得奇怪,她会在厨房没有其他人在时,对我说:
             “你的个性很爽直,是很好的个性。”
             阿清这么夸我,我实在无法了解,如果我的个性真的好的话,为什么除了阿清之外,没有人认为我好。每当她这么说,我就告诉她,我最恨人家对我谄媚阿谀了。阿清说: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的个性好。”
             她边说还真的像十分满意地端详我,彷佛在亲自造就一个人并以此为荣般,令我觉得有点可怕。
             母亲死后,阿清更疼我,虽然我年纪还小,却也不免纳闷,她为什么要那么疼我,真没道理,我宁可不要那样,又觉得她实在可怜。虽然如此,阿清依然照顾我,不惜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一些馅饼或梅花煎饼给我。寒夜里,她会用预先悄悄备妥的面粉,做好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到我的枕边来,甚至会买锅烧馄饨给我填肚子。除了食物以外,她也为我买些鞋子、铅笔、笔记本。甚至有一次,还硬借给我三块零用钱,并非我开口向她借,而是她主动拿到我房里,以为我没零用钱用在伤脑筋,就非要我带着不可。我当然不肯接受,她硬说没零用钱不行,就强塞给我,我只好说算是向她借的。当时我很高兴,就将那三块钱装在袋子,然后放进衣服口袋。上厕所时,一不小心,那袋子掉进马桶里,我不知如何是好,由厕所出来后告诉阿清,阿清找来一根竹竿把袋子弄出。
             一会儿,我听到外面有水声,原来是阿清正在洗挂在竹竿末端的钱袋。她洗完钱袋后,将它打开,里面的一元纸钞,已被濡成褐色,花样也褪得差不多了,她用火盆将它烘干后交给我说:
             “这样可以了吧!”
             我闻了一下,说:
             “好臭。”
             “那就给我,我换给你。”
             阿清给我三块钱币,换走那三张纸钞。
             我那三块钱用到哪里去已经记不得了。当时,我说迟早会还她,却一直没还。现在就是要还她十倍!也不可能了。
             阿清每次送我东西,都趁父亲和哥哥不在时,而我最不喜欢背著人家独自一人享受。哥哥虽然和我相处不好,但我也不愿意将他蒙在鼓里,而由阿清那儿得到点心和色笔。父亲虽然顽固,可是并不偏心,阿清大概以为父亲太偏心,才那么溺爱我。这个老太婆会这麽做也情有可原,因为她过去虽然颇具身份,却没受过什么教育。她对我偏爱的程度很可怕,竟然肯定我将来会飞黄腾达,成为人中豪杰。反而把我那用功的哥哥看得很扁,认为他除了皮肤白以外一无是处。真拿这老太婆没办法,她根本就 认定自己所喜欢的人来日必能扬名立万,而自己讨厌的人就会落魄不堪。本来,我并不指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什么,听阿清这么说,我也真以为自己搞不好能成为什么,实在可笑。有一天,我问阿清,自己将来到底会如何。阿清一时也说不上来,却始终认为我至少会是那些拥有自用人力车,住在玄关华丽的大宅邸里的名人之一。
             阿清还希望我拥有自己的房子,独立自主以后,和我住在一起,她一再求我,千万要让她住在我家。当时,我好像已经真的有了一楝房子似地,答应她说:
             “好啊!”
             她的想像力很丰富,问我是住在麴丁呢?还是麻布?庭院里要有秋千,西式房只要一间就够了,她一厢情愿地计画得不亦乐乎。当时,我根本就不想要房子,更别说什么西式房或日本馆了,告诉她说这些我都不喜欢,她听了,又夸我欲望少、心地好。总之,我无论说什么,阿清都称赞我。
             母亲去逝后,大约有五、六年的时间,我是在这种状况下住在家里。每次父亲骂了我,或与哥哥打过架,阿清就会拿糖果安慰我、鼓励我,我也没其他奢望,很安于现状,心想,别的孩子大概也一样吧!只是,阿清动不动就感叹地说我可怜、不幸,久而久之,我也真以为自己的确可怜又不幸。除了这点,我没吃到什么苦头,只有父亲老不给零用钱这点,真教我伤透脑筋。
             母亲死後第六年的春节,父亲因脑中风去世。当时我刚由私立中学毕业,哥哥也刚步出商校大门,在一家公司的九州分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他必须搬到那边去住,而我得留在东京读书。哥哥说要将房产卖掉,处理妥当才去,我就随他的便,反正我也不指望他来照顾我。就算他有心照顾,我们这样三天两头地打架,他迟早会有话说。若在他的照顾之下,届时必然非向他低头不可。我心里早有准备,大不了去送牛奶,日子也过得下去。
             哥哥将历代祖传的破旧物品廉价卖出,也经人介绍将“老家”卖给一位有钱人,得款不少,详情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前途未定,一个月前就先搬到神田的小川町暂住。阿清对於把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卖给别人觉得很遗憾,可是,房子不是她的也无可奈何,她一再地告诉我说,如果我年纪大一点,就可以继承这房子。这是她的“老妪之见”,以为年纪大就可以取代哥哥继承祖产。如果真能那样继承的话,别等到年长,现在就可以继承了。
             我和哥哥就这么分手,可是,怎么来安顿阿清呢?以哥哥的身份,是不可能把阿清带到九州去的,阿清也绝不会有跟哥哥住的念头。而我,那时又住在那间才四叠半榻榻米大小的便宜房间里,房东如果搬家,我也须跟著迁徙,没什么选择的馀地。因此,我问阿清可有什么更好的打算,是否计划到别的地方去?阿清回答说,在我成家立业之前,她没什么地方好去,只好住到外甥家。
             阿清这位外甥在法院当书记官,生活还过得去,以前也曾三番两次要阿清去住他家。当时,阿清认为当女佣还是在待了十多年的地方比较习惯。现在大概觉得,与其到陌生人家去,倒不如到自己的外甥家帮忙,彼此也有个照应,这才决定去的。她不断地叮咛我要早点娶妻,早日拥有自己的房子,她好过来照顾我,她是把我这个外人看得比自己的外甥还亲。
             哥哥在去九州前两天,给我六百圆,随便我要当作经商的资本,或作为读书的学费都可以。哥哥这么做已经很难得了,即使他没给我这区区六百块钱,我也不致于会怎么样,只是,我蛮欣赏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淡泊作风,就收下钱,并谢了他。他又另外交给我五十元,要我顺便交给阿清,我也毫不犹豫地收下。过了两天,我们在新桥火车站分手后,就不曾再见面。
             我躺在床上,仔细思索怎么运用这六百块钱。做生意,不见得能成功,尤其是区区六百元的资本,不可能做什么像样的生意,就算要做,也不能凭著自己多受了一些教育,就自以为是地猛冲傻干,那样迟早会吃亏。所以我觉得把它作为经商的资本实在太微不足道,还是将它当作学费继续升学吧!如果将六百元除以三,每年只花两百元,那就够读三年书了。三年若用心读下来,大概多少会有些成就吧!于是,我认真盘算着,到底去哪个学校念较好。我对求学一向不感兴趣,尤其是语文学这一类更是讨厌透顶。什么二十行的新体诗,我连一行也不懂。总之,我没兴趣的东西,连看一眼都讨厌。还好,有一天我经过物理学校时,看到招生公告,就鬼使神差地去要了份简章,当下就办好入学手续。这又是天生莽撞的个性驱使我犯下的另一个错误。
             三年来,我和别人一样用功,但由于天资不够,每次考试排名次,总是倒数前几名,奇怪的是,三年下来,居然也毕得了业,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这没什麽好埋怨的,我也理所当然“给它”毕业。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找我,我以为有什麽事,就到校长室。校长告诉我,有一所中学需要数学老师,月薪四十元,问我愿不愿去。
             我读了这三年书!从没想到去当老师或到乡下去。可是,现在除了这个教职之外,我也没其他打算,便立刻答应。这也是我那出自娘胎的莽撞本性所作的抉择。
             既然答应了,就非去不可。
             这三年来!我一直住在这个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子里,没人骂我,也没打过一次架。这段日子在我的人生中,算是比较平静无波的,可惜,现在却非离开这个小房间不可了。
             有生以来,我只有一次离开东京,就是一年级时,跟班上到镰仓去远足。
             这次,要去的就不像镰仓那麽近,而且远得太多了。那地方由地图上看来像是近海,如针尖大小的地方,大概不会是什麽好地方。也不知道是什麽城镇,住些什麽样的人。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反正去就是了。不过,还有一点比较麻烦。
             自从我家房子卖了后,我就经常到阿清的外甥家去。阿清这个外甥实在很不错,每次我去,只要他在家,都尽心尽力地招待我。阿清经常会当着我的面向她的外甥炫耀我,甚至吹说我毕业后会在麴町附近买一幢豪华宅邸,并且会在政府机构任职。她独在一旁自说自话,我常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窘得半死。这倩形不只一、两次,有时候,连我小时候尿床的事,也毫不避讳地说出。阿清这样三番两次地大肆吹嘘我,她这位外甥不知心里作何感想。阿清是以前封建时代的女人,也许把她与我的关系看成像封建时代的主仆关系一样,认为我是她的主人,也是她外甥的主人一样,他的外甥也真倒楣。
             就在预定出发的三天前,我去看阿清,她感冒卧病在一间朝北的三叠榻榻米大的房里,看到我,就立刻起身问我:
             “少爷,你什麽时候才会有自己的房子呢?”
             她把我当成一毕业钱就会由口袋里冒出来的大人物一般喊我“少爷”,实在无聊。我约略告诉她,自己非但没有房子,而且正要到偏远的乡下去,她听了一副失望的样子,拚命地抚撩自己半白的鬓发。我看她可怜,便安慰她说:
             “我去了马上就回来,明年夏天会回来。”
             虽然这麽晚了,她的表情还是怪怪的,我连忙问她:
             “你要我为你带些什麽回来吗?你喜欢什麽?”
             她说:
             “我想吃越后所产,用竹叶包的麦芽糖。”
             我从来没听过什麽越后产的,用竹叶包的麦芽糖,光是方向就不对。因此,我告诉她:
             “我要去的乡下,可能没有什麽竹叶包的麦芽糖。”她反问我:
             “那你要去的是什麽方向?”
             “是西方。”
             “在箱根的那一边,还是这一边?”她又问。
             唉!我真拿她没办法。
             启程的当天早上,她来帮我打点,把她来时在路边杂货店里买的牙刷、牙签、毛巾等,放入帆布袋里,我拒绝接受,她根本不理。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人力车来到停车场,她在月台上依依不舍地望着已经上车的我,小声地说:“以后我们也许没机会再见面了,你要自己多保重。”她眼里噙满泪水,我也几乎要哭出来。
             火车发动许久,终于开了,我想她大概已经离去。由窗口探头回望,只见她小小的身影仍然伫立在远处。
          

夏目漱石>>少爷>>第二章第二章



             随著汽笛响起,船入了港,泊定之後,小船自岸边划来。那些船夫身上只穿了条红色丁字裤,显然,这儿是个蛮荒之地。不过,天气这麽热,要多穿也不行。阳光很强,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白亮亮的一片,若定睛望去,眼睛不花了才怪。我问办事员,他们告诉我要在这儿下船。这里看来跟大森那样的渔村差不多。真欺人太甚,我怎能容忍窝在这儿呢?不过心里虽不服,却别无他法,只有振作起来,第一个跳进小船,接著与五、六位乘客同搭一船,外加四只大箱子,由穿红色丁字裤的船夫将船往岸边划。
             来到陆边,我第一个跳上岸后,立刻问站在岸上一个流著鼻涕的小孩,学校在哪里,那孩子傻愣楞地说不知道。我暗骂这乡下孩子头脑简单得可以,就这麽个丁点地方,连中学在哪里都不知道,实在太过份了。
             这时,有位穿著奇怪而简便的和服的男子过来,要我跟他走,他带我来到一家叫“港室”的旅馆门口,里面那些讨厌的女服务生见了我,齐声地喊:“请进。”,我真不想进去,就站在门口,问她们中学在哪里,她们告诉我到中学还得坐两里的火车,我一听更不想进去,于是由刚才那位带我来的男子手中,夺回我的两只皮箱急急离去,旅馆的人一脸奇怪地看著我。
             我立刻找到火车站,买了车票就上车,上了车才发现这火车很像火柴盒,车速很慢,才坐不到五分钟就到站下车了,就这麽点车程,难怪车票那麽便宜,才三分钱而已。我雇了车,到学校时,发现已经放学了。工友告诉我说值班的老师有事出去,我想,这值班老师也真轻松啊!又想去见校长,因为太累了,只好打消这念头。雇了辆车,要车夫送我到旅馆,车夫十分带劲地送我到一个叫“山城屋”的地方,因这名字与勘太郎家的当铺同名,我觉得有点扫兴。
             他们带我到二楼楼梯下一个黑暗的小房间,热得教人受不了。我要求换房,他们说:
             “很抱歉,全都客满了。”
             说罢,丢下我两只皮箱就走掉了。我没办法,只好汗流浃背地在房间里屈就。不久,他们要我去洗澡,我几乎是跳进去就马上出来。在回房途中,我瞥见许多凉爽的空房,他们这样骗我真卑鄙。当女服务生送餐几来时,房里很热,但是送来的饭菜比我以前住处的伙食好吃多了。那位女服务生一面服侍我吃饭,一面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东京来。女服务生说:
             “东京那地方很不错吧!”
             我说:
             “当然啦。”
             用完饭,女服务生拿走餐几退到厨房,那里不时传来响亮的笑声。我觉得十分无聊,就上床去睡,可是,怎麽也睡不着,又热又吵,比我以前住的地方嘈杂五倍。才刚刚入睡,就梦见阿清吃越后的竹叶包麦芽糖,她连竹叶都吃下去。我要她最好别吃,因为竹叶有毒,阿清却说竹叶当药吃最好,就大口大口地嚼食,我目瞪口呆,一会儿后在哈哈大笑中醒来。女服生进来打开木板套窗,窗外天气依然晴朗。
             我曾听说,出门在外住旅馆时,须付服务生小费,如果舍不得付小费,将受到不好的“待遇”。我会被塞到这间又暗又小的房间,大概是没给小费的缘故。我又穿得一身寒酸,提著帆布提包和毛丝缎制的雨伞,没想到这些乡下人竟然因而瞧不起我。好,既然这样,我就给他小费,让他吓一跳,别看我不怎么样,口袋里可还有从东京带来作学费用的三十元,扣除火车、轮船及其他杂交,应该还剩十四元,就是全作小费也无所谓,反正,以后我有薪水可拿。这些乡下人都比较吝啬,如果我给了五元的小费,保证他们会吓昏过去,你等著瞧吧!我佯装悠哉地去洗睑时,昨天傍晚那位女服务生又送餐几来了,他拿著盘子,服侍着我吃饭,一直面带微笑看我,我心里又一阵毛,觉得她这麽笑真不礼貌,我的脸上又没有游行队伍走过,干嘛那麽看着,本人的脸,自信比她的好看得多。
             我原想吃过饭才给小费的,这一火大,不等吃完饭,就丢给她五块钱,说:
             “等一会儿,你把这个送到柜台去吧!”
             女服务生表情怪异地瞧著我。吃过饭,我鞋子都来不及擦,就到学校去了。
             因为昨天我坐一趟车去过学校,校址在哪儿我已经熟悉。转了二、三个十字路就来到校门口,校门口到玄关的路上铺满了花岗岩石。车子压在花岗岩路面时,发出一连串巨响,很令人伤神。路上看到许多穿厚棉布制服的学生,都由这个校门进入,其中有些身高体壮的,想到要教这些“大”学生,心里就怕怕。
             拿出名片,走到校长室,校长是一位留有小胡,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看来像狸猫的男人。他矫揉做作地勉励我好好工作,并恭恭敬敬递给我一份盖著好大印章的聘书,这张聘书后来回东京后,被我揉成一团丢入海里了。
             校长接着说要为我介绍其他教职员,并吩咐我要一一出示这张聘书,我觉得多此一举,要这麽麻烦倒不如将这张聘书贴在教职员室三天,反而省事一点。
             教员们要在第一堂课的喇叭声响才会到休息室去,距现在还有很多时间。校长拿出表,先将学校里的一切大致叙述一下,表示细节以后会再说。他还对我大谈一阵教育精神论,我马马虎虎地听著,听到一半,才知道自己来的是一个多不得了的地方。
             校长所说的种种,我根本做不到,要我这个生性莽撞的人为学生的楷模,成为让人景仰的师表,除了学问之外,还须以德化育英才,作一个真正的教育家等等,这些要求实在太高。那麽伟大的人,怎麽可能为区区四十元的月薪,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偏远地区呢?人哪,我想,基本上是差不多的,生气起来难免会吵架,打架,碰到这时候,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去散步,这工作既然这麽难,应该在我未来之前先说清楚。我一向不爱撒谎,又不知如何是好,有被骗来此的感觉。真想死了这条心,现在就去请辞,打道回府。可是,转念一想,我才给旅馆五元小费,口袋里只剩下九元,是不够付回东京的旅费的,早知道就不给那五元小费,想想实在可惜。虽然只剩九元,也不是没法可想,再说,旅费不够,总比说谎好。于是,我告诉校长,自己无法做到校长的要求,想将聘书还给他。校长眨一眨狸猫样的大眼望著我,笑着说,这只是希望而已,他也了解我不可能全做到,要我不必担心。我想,既然你那麽了解,一开始就别那麽吓唬我。
             就在这时,下课喇叭声响起,教室那边,开始喧哗起来,教员也大概回到休息室了。於是我随著校长走到教员休息室。大家都围坐在那间宽敞而细长的房间内许多并排的桌子四周。我们一进去,大家不约而同地望来,我心想:有什麽好看,又不是展览品。
             我依校长吩咐,一一出示那张聘书,每个人都客气地打躬作揖,更客气的就恭恭敬敬地接过聘书,仔细审阅内容后,又毕恭毕敬地还给我,像表演一出小戏剧。轮到第十五位,是个体育老师。我反复做同样动作,心里已经开始烦了,我已经做了十五次,而这位体育老师才第一次做而已,他应该体谅我的。
             我招呼过的这些教职员中,有一位像是教务主任,什麽名字我忘了,只知道他是文学士,既然是文学士,那麽该是大学毕业的大人物,可是他说话声音很奇怪,像女人一样温柔,最教我讶异的是,这大热天里,他竟然穿着法兰绒衬衫,虽然质地不厚,也够热的,不愧为文学士,穿得这麽正式而辛苦,而且颜色还是红的,实在是过份。后来,我听说他长年穿红衬衫,真是的,哪有人会有这种怪癖。据他自己说是因健康的关系,为了卫生起见而穿红衬衫的,这真是谬论,如果真有效,何不连和服的裙裤也穿红的?
             另一位叫古贺的英文老师,脸色十分苍白。一般来说,脸色苍白的人大都骨瘦如柴,而这位古贺老师的脸,却有点浮肿,使我想起小学时,有位叫浅井阿民的同班同学,他的父亲也是这种气色。这位浅井先生是务农的,所以我问阿清,是不是所有的农夫都会变成这种脸色,阿清告诉我不是如此,他是专吃长在蔓梢上的南瓜才会变得这样苍白而浮肿。从那时候起,我看到脸色苍白的人,都认为是吃了蔓梢末的南瓜所致。这位英文老师八成也是这样。至于什麽叫长在蔓梢,我问过阿清,阿清只是笑着,没说什麽,大概她也不晓得吧!
             还有一位和我同样教数学的老师掘田,长得很壮,也剃光头,有一张看来像睿山恶僧的脸,当我将聘书呈在他面前时,他看都不看一眼,只说:
             “哦,你是新来的啊!到我家来玩嘛,哈!哈!哈!”
             什麽哈!哈!哈!谁希罕到这个无礼的家伙家去玩?从这时候起,我为这家伙取了个浑名叫豪猪。
             汉文老师很严谨,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很诚恳地问我:
             “是昨天到的吗!很累了吧!要开始致力于教学了,你很勤勉——”
             他流畅地说着,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
             再来,就是一副艺术家模样的美术老师,他身穿薄而透明,皱绢布制的和服外套,摇著扇子问我:
             “你故乡在哪儿?”
             我说:
             “东京。”
             “哦,那好,我这下有伴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江户人哪。”他说。
             我心想,像他这种人也是江户人的话,我宁愿不是江户人。
             如果其他每一位都要一一详述就没完没了了,只好到此为止。
             向所有的教师招呼过后,校长吩咐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后天开始上课,要我在上课之前,与数学主任商谈一下。我问他,哪位是数学主任,他告诉我就是那位我暗称他为“豪猪”的人。想到要在那可恶的家伙底下做事,就很失望。豪猪告诉我:
             “你住哪里?山城屋吗?我会去找你商量。”说罢,就拿著粉笔走到教室去。
             他身为主任,竟主动说要来找我商量,真没见识。不过,总比要我去找他好。
             离开学校,本想回旅馆,想想,回那儿也没什麽意思,于是就决定到街上逛逛,散起步来。到了县政府,是幢旧世纪建筑,也看到军营,这军营没有麻布的联队营房气派。马路的宽度,大约只有神乐坂的街道一半宽,街上的景观也远比神乐坂差。虽然这是二十万石城堡下的市区,看来却也不怎麽样。我心想,住在这地方的人,如果也敢傲然地说自己是住在城堡下!那是很可怜的。
             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来到山城屋门前。原以为这地方很大,没想到这麽小,大部份地方都逛过了,该吃饭了,于是,我就走进屋里。坐在柜台的老板娘看到我,立刻过来,伏在铺著木板的地上向我磕头,说:
             “您回来啦?”
             我在脱鞋时,女服务生过来告诉我说房间已经空出来了,就带我上二楼一个十五叠榻榻米大、面向旅馆门口,有很大壁龛的房里,我这辈子没进过这麽豪华的房间,不知将来有没机会再住。于是,我立刻脱去西装,换上简便的和服,在床中央躺成大字形,觉得很舒服。
             午饭后,我就开始写信给阿清,因为自己文笔不好,又不识多少大字,所以最恨 写信,也没什麽写信的对象。阿清一定担心我的船是否遇难,是否一切平安等等,所 以我破例,慷慨地写了封长信给她,内容是这样的:
             “我昨天安然抵达这个无聊之地,此刻正下榻在一个十五叠榻榻米大的房间,昨 天给旅馆五元小费,老板娘就在木板地上向我磕头。我昨晚睡不著,梦见你将竹叶包 的麦芽糖连竹叶都吞下。明年夏天我会回去。今天到学校和同事见面,校长像狸猫, 教务主任是赤衣狂,英文老师是营养欠佳的南瓜,数学老师如豪猪,美术老师像小 丑。今天就此为止,以后我还会向你报告许多,再见。”
             写完信,心里很是舒畅,就又如方才一样,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睡觉。这次睡得很 熟,没有梦。突然听到有人问:
             “是这个房间吗?”
             我醒来,原来是豪猪来访。他一进门,就说:
             “对不起,刚才怠慢了,你要负责的是……。”
             我才起床,他就这麽直接了当地谈判开来,我有些手足无措。他要我负责的事,听来不太难,我便一口答应下来。这些事,别说是后天,就是明天要我开始做也没问题。治妥教学事宜后,他问我:
             “你不会想一直住这里吧?我给你介绍个不错的出租房子,搬过去好了。如果别人,对方不一定答应,但是,我跟他们说,他们一定能让你马上住进去。越快越好,今天看,明天搬,后天到学校上课,正好。”他这样迳自决定了。
             不错,我是不能一直住在这个十五叠榻榻米大的房里,否则我全月份薪水也许还不够付旅馆费呢。想到给了五元的小费,却要马上搬离这儿,觉得有些遗憾。但是,若迟早要搬,早搬早安定,也方便一些。当下就拜托豪猪了,豪猪要我跟他一起去看房子。那是郊外丘陵山腰上一栋静谧的房子,房东名叫银,做古董生意的,房东太太是比房东大四岁的年长女人。中学时,念过一字叫“WITCH”(女巫),这位房东太太看来就像个“WITCH”,不过这个“WITCH”也是普通“人”的太太,是无所谓的,所以我决定明天搬过去。豪猪在通町请我喝了一杯冰水。第一次在学校看到这家伙,觉得他很傲慢无礼,后来,看他各方面这麽照顾我,才晓得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只是他和我一样性急又容易发脾气。後来听说他最受学生欢迎。
          

夏目漱石>>少爷>>第三章


             我终于到学校授课了,当我第一次步上教室里高高的讲台上时,心里有种奇怪的感受,对自己居然有一天当起老师来,觉得不可思议。学生很少,经常高声喊“老师”,我对“老师”这叫声一时无法习惯。从前在物理学校时,成天老师长老师短地喊,不觉得怎样,但是,喊别人老师和被人喊老师,是有天壤之别的。被喊老师,总觉得脚底发痒。我既不卑鄙,也不致于胆小,但是胆子还是不够大,每当被人叫“老师”,都觉得像肚子正饿时,由碗内传出午时报时的炮声一样。第一节时,我马马虎虎地教了,学生没问什麽特别问题,就这麽结束。
             回到休息室时,豪猪问我:
             “情况怎麽样?”
             我说:
             “嗯,简单。”
             豪猪像是放下一颗心。
             第二节,我拿著粉笔,由休息室往教室去时,就像即将上敌方战场似地。这班同学普遍比上一班高大。我这个江户人,身材纤细瘦小,即使在高高的讲台上,也觉得份量不够。平常,要是打架的话,即使对方是相扑高手,我也敢打给你看,可是,眼前是一群四十人之多的大孩子,就凭我一张嘴,如何唬得住他们。不过,如果让这群乡下孩子看出我的惶恐心态,后果会不堪设想。因此,我尽量提高嗓门,以江户人的语调,卷舌而快速叽哩呱啦地教学。一开始,学生们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十分得意,越说越轻快。这时,坐在最前排中央,那位看来最强壮的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我心想:来了,便问:“什麽事?”,他说:
             “老师,您说得太快了,我听不懂,能不能慢一点呢?”
             这学生说话时,那种乡下腔一点都不带劲。
             “如果你们觉得太快的话,那我只好说慢一点,但是,我是江户人,无法以你们的腔调说话,如果听不懂,那就慢慢适应吧!”我回答说。
             第二节也比想象中顺利地结束。
             就在回休息室途中,有个学生说有问题请教我,他提出一个我可能解不出的几何题,我急得冷汗直流,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他说,我也搞不清楚,下次才教他,之后我赶紧回休息室去,那群学生哗然地揶揄著,有人叫著:
             “老师不会,连老师都不会。”
             混蛋,老师不会,那是当然的,我说不会有什麽了不起,那种问题,我会做的话,何必为了四十元一个月的薪水,到这个鬼乡下来啊,我心头不悦地回到休息室。豪猪又问我情况如何,我回答:“嗯。”!不过,只回答“嗯”实在不足以表明我的感受,於是接着说:
             “这学校的学生实在太不懂事了。”
             豪猪听我这麽说,一脸怪异地瞧著我。
             第三节、第四节和下午第一节都大同小异。第一天所教的那些班级,多少都有点失败,我心想,当老师没有表面上看来那麽容易,课虽然上完了,但是还不能回去。下午三点以前要待在学校,据说下午三点时,自己所负责的那一班,将进行打扫,扫完后会来报告,老师要去检查,然后再查看出席簿后才可以回去。虽然,人是以月薪卖给学校!却怎麽连没课时也要被绑在学校,瞪著桌子干等呢?可是,环顾其他同 事,大家都乖乖遵守,新来的我怎好标新立异闹别扭,所以就容忍下来。
             在回家时,我告诉豪猪说:
             “不管有课没课,都要老师在校待到三点多,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豪猪哈哈大笑说:“对啊!”不过,随即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别说太多不满学校的话,要说只对我一人说就好。因为这儿有很多可疑人物。”他像是在忠告我,究 竟什麽原因,我没问清楚,因为我们在十字路口就分手了。
             回到住处,房东说要为我泡茶而到我房里来。我以为他是想请我喝茶,原来是毫不客气地拿着我的茶叶,泡了自己喝。看样子,我不在家时,他也擅自说“我为你泡 茶”而一个人喝也说不定。他说他很喜欢画画古董,更非正式地做起这门生意。
             “你看来也顶风雅的,有没兴趣来做这一行?”他开始对我做这项不可思议的劝诱。
             两年前,我为了某个人到帝国饭店前去时,被人误以为是修门锁的。另一次,披着毛毯,到镰仓参观大佛时,被车夫称为老板。此外,被误认为的情况更不胜枚举, 可是,就从来没人认为我风雅,其实从我的衣著模样就知道根本不是。风雅的人,连在画像里都看得出来,不是头上缠巾,就是手拿诗笺什么的。会说我是风雅人士的人,也许是别有用心吧!于是我告诉他,我最讨厌那些悠闲得像退休人士所做的事情。他却哈哈笑着说:“哪里,没有人一开始就喜欢的,只是一踏入这行,就很难脱身。”他说着,独自以怪异的手势喝著茶。其实,他昨天晚上就请我买茶,我说讨厌茶又浓又苦,喝一杯就反胃。我请他别再给我这麽浓又苦的茶,他说:“好。”一面又为他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这人八成认为是别人的茶,所以猛喝。
             房东退下后,我预习一下明天要教的课程,就上床去睡。
             那天起,我每天到校,按学校规定上班。每天回来,房东也总是说“要为我泡茶”而到我房里来。一星期后,对学校状况及房东夫妻都已大致了解了。据学校老师说,通常在接到聘书的一星期至一个月内,都会很关心大家对自己的评论,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这种心情。即使在课堂上有什麽不愉快,当时或许觉得懊恼,但是三十分锺后就从我心里烟消云散了。我这个人,想长期忧虑一件事都不可能。至于我在课堂上失误会怎样影响学生,或是引起校长或教务主任什麽样的反应,我根本不管。
             如前所述,我虽然胆识不够,却十分乾脆。心里早有准备,万一不能待在这学校,就马上卷铺盖他去,所以,一点都不怕那只狸猫和那个赤衣狂。何况,对教室里那群小鬼,我根本就没刻意要讨好过。学校还好对付,我住的地方就头痛了。房东每次来,不只来喝茶而已,顺便会带些形形色色的东西。记得第一次带印材来,总共十枚,要卖三块钱,还说很便宜,要我买。我又不是乡下差劲的巡回画师,就告诉他我不要。接著,他又拿来一幅叫华山的人所画的花鸟卷轴,自己迳自将它挂在壁龛上,说:
             “你不觉得它画得很好吗?”
             我随便敷衍地回答:“是吗?”
             他在一旁忙着介绍,说什麽叫华山的有两位,一位叫X华山,另一位又叫X华山的,而这一幅是那位叫X华山的画的。他如此解说一番,最后问我:
             “觉得怎麽样?你要的话,算你十五块钱就好。”
             我推说没钱而婉拒,他却顽固地说,钱什麽时候给都没关系,我说即使有钱,我也不买,就这样赶走他。
             接著他又扛来一座如屋脊的装饰瓦一般大的砚台来,口里直嚷:“这是端溪的,端溪产的。”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什麽叫端溪,他便开始解释什麽叫端溪砚。还说明: “端溪砚分上层中层下层,一般的多为上层,而这一块确实是中层,你瞧瞧这上面的眼,三个眼的是稀有珍品。用作泼墨效果奇佳,你愿不愿试试。”说着将那块巨砚推到我面前,我问他多少钱,他说:
             “这是物主由中国带回来的,交代一定要卖出去,所以算便宜一点,三十块就好。”
             我想,这人真笨。学校我还勉强平安地待下去,而这房东,动不动就来推销古董,看样子,我是很难住下去了。
             后来,我也开始讨厌学校了。有个晚上,我在大町散步时,在邮局旁边发现一家标着“面(东京)”的招牌,我一向喜欢吃面,在东京时,每次路过面店闻到香味都禁不住驻足,很盼望进去吃一碗。这些日子来,被数学和古董占去了心思,没有想到面,如今,看见这招牌,就不能不停下来喝一杯,于是就走进那家面店。没想到店里头不像招牌所标示的,既然标榜“东京”,里面的设备应该像样一点才对,不知道老板是否没见过东京,还是没钱的关系,店里一片脏乱,榻榻米都变了色,上面还沾满沙尘,摸起来令人起鸡皮疙瘩,墙上也被煤灰铺得黑乎乎的,天花板原就低矮,又被油烟熏得脏兮兮!让人禁不住要缩起脖子。只有写著漂亮的“面”字,和下面的价格是崭新的,大概刚买下别人的旧房子,两、三天前开始营业的吧!
             标价上面第一行写的是“天妇罗面”,我就高声点了一客“天妇罗面”,这时,角落里有三个人聚在那儿,不知道在那儿吃什麽,同时望向我这边,因为店里光线太暗,一时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向我招呼,我也回了礼。因为很久没吃面了,觉得特别好吃,一口气吃了四碗“天妇罗面”。
             隔天,我和平常一样到教室,看到黑板上写了斗大的字“天妇罗老师”,学生们看我进来就哄堂大笑,我觉得非常无聊,便问:“吃天妇罗面就这麽好笑吗?”一位学生回答说:“可是,吃了四碗实在太多。”我想,吃四碗或五碗也是花我自己的钱,与他们何干?于是,很快地讲完课就回休息室去。
             过了十分钟,到另一教室上课时,黑板上写“一天妇罗四碗也,但不可笑”。上一节我没生气,但这一堂我恼火了,玩笑过度就成了恶作剧,像桁穆烤焦了一般,没有人会称赞的,乡下人就是不懂分寸,以为这样闹下去无所谓,说来可怜,这些人在这麽一个狭窄的地域里生活,成天无其他事可干,才会把区区“天妇罹面”事件当成日俄战争一样大肆喧嚷,这些可怜的家伙从小就受这等教化,才会如此乖戾,像盆栽里的枫树,总是比该有的尺寸小很多(小人也)。要天真地和他们一起笑成一团也可以,不过,那算什麽,小小年纪就那麽恶毒。我板起面孔,一句话不说地将黑板上的字擦掉,说:
             “这种恶作剧好笑吗?这是卑鄙的玩笑耶!何谓卑鄙,各位可知道?”
             这时,有个学生回答:
             “自己做事,惹人笑话而恼羞成怒者,是卑鄙也。”
             真可恶,想到自己远由东京来这个鬼地方教这群讨厌鬼,心里就很窝囊。最后,我说:
             “闲话少说,用心上课。”
             下一堂到另外一班上课时,那班的黑板又写“吃了天妇罗就会说闲话”,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时火大,就决定不教那帮傲慢的家伙而转头回住处了。据说那群学生还因为不用土课而兴高采烈呢。这会儿,比起学校,古董要好得多了。
             回来睡了一晚后,对天妇罗面事件就不那麽气了。隔天到校,学生也都来了,我有点莫名其妙,此後三天,一切平安无事,第四天晚上,我到住田去吃汤圆。住田是一个有温泉,有城堡的地方,步行约三十分钟,坐火车要十分钟,那里有餐厅、温泉旅馆、公园,也有剧院。我去吃的那家汤圆店就在剧院门口,大都说那家汤圆好吃,所以我泡完温泉回来就去那家吃。这次,没遇到学生,想必没人晓得。哪知道,隔天第一节课走进教室,赫然发现黑板上写:“汤圆两盘七分钱”。我的确吃了两盘汤圆,付了七分钱,这批家伙真麻烦,我想下一堂一定还会有什麽花样,果然,第二节,黑板上又写“剧院的汤圆好吃好吃”。这群小鬼真教人讶异。
             汤圆事件就此结束,然而,红毛巾事件却接踵而至。何谓“红毛巾”,说来无聊,请听我细说从头:
             自从来此以後,我每天到住田去泡温泉,虽然这儿什麽都比不上东京,温泉却值得夸赞,既然就在住处附近,就趁每天晚饭前去泡温泉,顺便当作运动。每次去时都不忘在腰间吊著一条西式大浴巾,这条浴巾的红色条纹经温泉水濡染,红色条纹褪散开来,远处乍看,像整条浴巾颜色都是红的。我来回不论徒步或搭火车,腰间常挂着那条毛巾,听说因而被学生取了“红毛巾”这个绰号。住在这个芝麻小的地方,有些事情实在令人伤脑筋。
             温泉浴池是一楝三褛的建筑,高级的有浴衣出租,还有帮人搓背的服务,总共才八分钱,还有女服务生将茶泡在天目茶杯里招待客人,我就是经常泡这种高级温泉浴。有人批评我这个月入四十元的人,天天泡那种高级温泉浴实在太奢侈,真爱管闲事。还有,温泉浴池是花岗岩制,约十五叠榻榻米大,每天大约平均有十三、四人泡澡,当然也有没人的时候,但是机会很少就是。浴池水的深度大约及胸,能在池中游泳是项很好的运动,我趁著没人时就在十五榻榻米大的池里来回地游个不亦乐乎。有一天,我兴致勃勃地由三楼走下,窥探今天是否能够游泳,却看到浴池入口处贴了一张警示条,用黑色墨汁醒目地写著:“请勿在池中游泳”。会在池里游泳的人不多,这张条子八成是针对我而写,於是,我便放弃池中泅泳的念头。虽然不再游了,可是回校後,发现教室里又和过去一样,黑板上写著:“请勿在池中游泳”,看到这情况,我十分讶异,仿佛全体学生都侦察我一个人似地,心头很是烦闷。我不是个会为了学生说几句闲话就辞职不干的人,可是想到自己竟然来到这个狭窄而到处受到拘束的地方,就觉得很窝囊。而且,一回到家,房东又拿著古董来找我,让我穷于应付,实在烦透了。
          

夏目漱石>>少爷>>第四章


             学校有值班制度,由教职轮值,但是狸猫和赤衣狂例外。我问为什麽他俩不用尽这种理所当然的义务,有人说他们是奏任待遇,真是岂有此理。他们月薪领得多,课上得少也可免值班,哪有这等不公平的事,他们擅自作这些不平等的规定,却要别人视为理所当然地遵守,哪有这麽厚脸皮的。我对这些非常不满,但是豪猪说:
             “你一个人怎麽抱怨也无济於事。”
             但是,我认为只要有理,一个人或两个人说都行得通才对。豪猪引用英文谚语“Mightisright”作比喻来劝我,我不知道意思,便反问他,他说是“强者的权利”的意思。“强者的权利”我懂,但是这“强者的权利”跟轮值是两回事,狸猫和赤衣狂算什麽强者?谁承认他俩是强者?
             争论归争论,终于还是轮到我值夜。我一向认为不盖自己的被、睡自己床就无法 入眠,所以,从小我就没住过朋友家。连朋友家都不愿住了,何况是在学校过夜,然 而,这差事若也包括在那四十元月薪所应履行的义务范围的话,我也没法儿,只好认了。
             校内师生全走光后,我一人留校发呆,值夜室是教室后面宿舍西端的一个房间, 我进去看了一下,房间迎面西晒得厉害,热得令人难过。这乡下地方虽已入秋,暑气 还滞留不散。我与学生一起吃团体伙食,难吃得很。那些学生吃那种伙食,怎麽会充 满活力地捣蛋呢?而且才下午四点半就把晚饭吃光,真服了他们。晚饭吃过了,天尚 未黑,无法睡觉,我又有点想去泡温泉澡了,只是,不晓得值夜时能否外出,否则, 像这样呆呆地像阿兵哥关禁闭一般锁在校里,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记得第一天来学校时,看值夜人不在,问工友时,工友说他有事出去,我当时觉 得奇怪,如今,轮到自己,才了解出去是对的。于是我告诉工友说要出去一下,工友 问我有什麽事,我说没什麽,只想去泡温泉浴而已,就离开了。我把红色毛巾留在住 处没带来,有些遗憾,今天只好向澡堂借用。
             我在浴池里一阵一阵地泡,终於磨到日落时分,便搭火车到古町站下车,这儿离学校大约四百公尺,很近,就决定走回校。这时,狸猫由身后走来,他大概正准备搭火车去泡温泉浴,脚步很疾,与我擦身而过时瞧了瞧我,我就跟他打个招呼!他认真地问我:
             “你今晚不是值夜吗?”
             什麽是不是值夜,两小时前他才刚告诉我:
             “今晚是你第一次值夜,辛苦你喽。”
             还谢过我呢。唉!是不是当校长的人说话都拐弯抹角啊。我一生气,便回答说:
             “是的,今晚是我值夜,我现在回去,但是今晚一定会住在学校。”说完,我就走了。
             来到竖町的十字路口遇到豪猪,这地方实在小,随便出去走一走,都会遇上熟人。豪猪问我:
             “喂,你今天不是值夜吗?”
             “嗯,是值夜。”我回答。
             “值夜怎麽随便出来呢?”
             “怎麽不可以啊,不出来走才怪呢。”我理直气壮地瞪著他。
             “你这样懒散不行的,如果遇到校长或教务主任就惨了。”豪猪一反平时说话的态度提醒著我。
             “我刚才就遇到校长了,校长还安慰我,天气热的时候值夜,不出去走走也很苦。”我说完,心虚地急急回校去。
             天很快暗了,天黑后,我把工友叫到值夜室来聊天,聊厌了,想睡又睡不着,便换上睡衣上床,卷起蚊帐,揭开红色毛毯,一屁股用力坐在床上。从小我就习惯先以屁股著床,然後仰躺下去。以前住在小川町那间租来的房子时,楼下的法律学校学生就说那是坏习惯,曾经向我抱怨过,念法律的学生,虽然不会打架,却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得没完没了。所以,我告诉他,如果我睡觉时造成的响声太大,那不是我的屁股的错,而是宿舍的建筑太差,如果有话说,那就去找宿舍出租人理论。所幸这间值夜室不在二楼,我再怎麽用力地以屁股著床躺下也无所谓。要是没那样用力地躺下,就没有睡过觉的感觉。我十分痛快地躺下来,尽情地伸直两腿,突然觉得有什麽东西扑上我的双脚,有点毛毛的,又不像跳蚤,吓我一跳,赶紧把脚在毛毯中动一动,结果发现那些毛毛的玩意儿,在小腿上有五、六只,大腿上有两、三只,屁股下面有压碎的,肚脐上也有一只。天哪,愈来愈多,我吓坏了,立刻起身用力将毛毯往后丢,这时,由棉被里飞出五六十只蝗虫。刚才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时,觉得很可怕,现在原来是蝗虫,我就火大了,区区蝗虫竟也如此吓我,等着瞧,看我怎麽收拾。于是,我拿起枕头,朝那些蝗虫扔了两三次。因对方体积太小,我再怎麽用力扔也没用,只好坐在棉被上,像年终大扫除时卷起草席来拍打一般,在棉被上面茫无目标地乱打著。蝗虫一阵惊慌,四处飞散,也许是我以枕头用力击打的原故,那些蝗虫就到处飞闯,有的扑向我肩膀,有些撞到我的头部和鼻孔。我无法用枕头击打那些爬到我脸上的,只能用手抓它,然后使劲将它摔去,可恶的是正好摔在蚊帐上,它只晃动一下,不但一点伤害都没有,而且还攀著蚊帐,根本死不了,如此折腾了大约三十分钟,终于将那些蝗虫解决掉,用扫帚将蝗虫尸体撵出去。
             工友进来,问我那是什麽,我说:“还有什麽,是谁在床上养蝗虫的,真混蛋。”
             他说:“我不知道啊。”
             “说不知道就可以吗?”我气呼呼地将扫帚丢在阳台上。工友诚惶诚恐地扛著扫帚回去了。
             我立刻叫来住校生三人作代表,结果来了六位,管他三位或六位。我就穿著睡衣,卷起袖子和他们算起账来。
             “怎麽把蝗虫放到我床上来呢?”
             “什麽叫蝗虫啊?”站在最前面的那位说,这家伙竟然那麽镇定,怎麽这学校的校长和学生讲话都弯弯曲曲呢。
             “你不知道什麽叫蝗虫吗?那我就抓一只给你看。”我这麽说,心里却后悔把它们扫掉了,於是唤来工友,对他说:
             “把刚才的蝗虫拿来。”
             工友回说:
             “我已经把它倒进垃圾桶了,要不要捡回来?”
             “好吧,马上去给我弄回来。”我说。
             工友立刻跑出去,不久,用纸包了十来只,拿到我面前说;“对不起,现在是晚上,只能找到这些,明天,我一定能捡更多回来。”这工友是个傻蛋。
             我抓起一只蝗虫给学生看。
             “喏,这就是蝗虫,亏你长那麽大,连蝗虫是什麽都不知道。”
             这时,最左边的圆脸家伙说:
             “那是草螟那摩西啊。”分明是在傲慢地糗我。
             “混蛋,蝗虫和草螟不是一样,怎麽可以对老师说“那美西”呢?“那美西”是除了吃田乐以外不吃的。”我回斥他一顿。那家伙却说:
             “那摩西跟那美西不一样啊,那摩西。”
             讨厌,这家伙几乎开口闭口都那摩西。
             “不管蝗虫或草螟,为什麽要放到我床上去呢?我什麽时候要你们把它放我床上的?”
             “没有人放进去啊。”
             “没人放,怎麽会在我床上。”
             “草螟喜欢暖和的地方,可能是自己钻进去的吧。”
             “胡说,蝗虫怎麽可能自己钻进去——怎麽进得去啊——为什麽要恶作剧呢?说!”
             “我们明明没放,要我们怎麽说。”
             这批家伙真差劲,自己干的好事都不敢承认,真拿他们没办法,没证据,他们就装蒜,脸皮真厚。记得以前念中学时,我也会恶作剧,然而,一旦有人追究,我绝不会卑鄙地躲起来不敢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做就做,没做就没做。所以,尽管我再怎麽恶作剧,自己也是坦荡荡的。如果必须靠撒谎来逃避处罚的话,我根本就不必去恶作剧。恶作剧被处罚是应该的,就是知道会被罚,才痛痛快快去恶作剧。
             爱恶作剧又怕被罚是一种卑劣的心态,哪里都不受欢迎的。社会上那些借钱不还的勾当,都是这类卑鄙的学生毕业后所干出来的。
             到底这些人进学校是为了什麽,说谎?蒙骗?暗地里专恶作剧,最后大大方方地毕业,就算受教育吗?他们是彻底误解教育了。这群小人,我根本谈不来。
             和这批心思卑劣的人谈话觉得非常恶心,所以我说:
             “你们既然不说,那我就不听。一个中学生,连高尚和下流都分不清楚,真可怜。”说完,就放了那六位学生。我说话固然不高明,但自认人品比他们好多了。
             六位堂堂皇皇地离去,他们外表看来比我强,表面镇静,内心却龌龊,这点,我就比不上他们。
             经过刚才那阵骚乱,再上床时蚊帐里飞进好多蚊子,在那儿嗡嗡地叫个不停。我不可能一根一根地烧著腊烛来驱蚊,只好将蚊帐挂勾取下,将蚊帐叠成长方形,用力抖动,没想到帐子的吊环回弹,狠狠地撞上我手背,痛得我半死。第三度上床时,虽然安静多了,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半了,看样子,我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好过了。如果中学老师必须一直和这般学生作对的话,还有谁敢教中学呢?除非是耐性十足的“木头人”。我自认没这个能耐。
             想起阿清,就越觉得她了不起,她虽然只是个没身份又没受什麽教育的老太婆,为人却很令人尊敬,她过去那麽疼我,我不懂得特别珍惜,如今只身在外,才了解这份关怀的可贵。阿清那麽喜欢吃越后的竹叶包麦芽糖,我特地到越后去买回来给她吃都值得。她还夸我清心寡欲、个性耿直,我觉得她比我不知要了不起千万倍呢。一想到此,我就十分渴望见阿清一面。
             正想著阿清,欠了欠身,这时,我头上的二楼突然像有三四十人用力地踩著地板打拍子,几乎要将二褛踩塌下来似的,随著脚步的响声,有人高声喊叫,我心头一惊,以为发生什麽意外,跳起来一望,啊!原来是那群学生为报复方才那件事,正在大肆喧闹。
             我骂在心底:
             这班家伙,做错事情不晓得反省,至少明天睡醒后应该来向我道歉才对,即使不来道歉,也该乖乖安静地睡觉,居然这么大吵大闹,学校宿舍又不是盖来养猪的,怎麽可以这麽无法无天,等著瞧吧!
             我一面想,一面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二褛,身上还穿著睡衣。
             一到二楼,方才的喧天价响立刻变得一片死寂,人声脚步声全消失了,这时已经熄灯,四处黑暗,难辨事物。但是,有没有人在,倒是感觉得出来,在这条长长的东西走向的廊里,连一只老鼠都不在。走廊的末端有月光照进,远远地方透著些微的光。我小时常做梦,在梦中一跃而起并且胡言乱语一番是常有的事。这事经常被传为笑柄。记得十六、七岁时,我梦见拾金刚钻、突然坐起身来,急急问身边的哥哥:那颗钻石怎麽了,当时,被家人笑了三天。这次,说不定也是梦境。不过,刚才明明有人喧闹过,我正想不透,突然在月光射进的走廊尽头传来约三、四十人的喊声“一、二、三、哇!”接著像刚才一样打着拍子,敲响地板。看吧!果然不是做梦,是事实。
             “别吵,现在是半夜耶。”
             我比他们嗓门更大地喝斥,藉著走廊那端透进的月光,在黑暗的廊里,朝那群学生追去,约跑了三、四公尺,我的小腿骨撞上走廊中央一个又大又硬的东西,痛得要命,整个身子冲到前面去。真可恶,我站了起来,但是跑不动了,心里很急,脚却不听指挥,只好用一脚跃过,这时,人声、脚步声再度消失,恢复死寂。
             人再卑鄙也不能到这种程度,简直是猪。我忍无可忍,发誓非将这帮混蛋揪出来不可,不让他们道歉誓不甘休。
             我试著打开其中一间寝室的门来察看,却怎麽也打不开,是锁著呢?或是堆着桌子堵住门还是怎麽样,用力推也推不开。再试试朝北这边的房间,也一样开不了。当我忙著破门要揪出这批家伙时,走廊东端又传来哄闹打拍子的声响。这群魔鬼分明是串通好,东西呼应地来戏弄我的。心里虽然气愤,却不知如何对付,我虽有勇却无谋,一时真的一筹莫展,可是也不能就此放过,如果就此作罢,那我的脸往那儿放。
             江户人如果这麽窝囊,那就太遗憾了。要是让人知道我值夜时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欺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哭着去睡觉的话,那我这辈子的脸就丢尽了。
             好歹我以前也是个旗本,旗本从前是清和源氏,是多田的满仲之后裔,和这般土百姓不同,只是智慧不足,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而已,不过,再糟也不会输给你们,只不过我老实,才不知该怎麽办罢了,世上岂可让坏人当道而好人失意呢,你们好好想想吧!
             我心里着实好一阵不服气,今晚制不了你们,等明天,明天制不了等后天,后天再不能得胜,老子就带着便当来跟你们耗上了。
             我主意打定后,就盘坐在廊里,静待天明。虽然蚊子还是嗡嗡地响在耳际,却也不敢对我怎麽样。我摸摸方才跌疼的小腿骨,感觉黏黏的,也许是流血,管它的,流血就流血,没什麽了不起。
             经过刚才那番折腾,我已经疲惫不堪,终于打盹而睡着了。
             后来被响声吵醒,我立刻睁眼跳起,这时,发现我坐卧处的右边房门半开,两位学生站在我面前。刚由睡梦惊醒,我心神一振,抓起面前其中一位学生的脚,用力往后拉,那位学生一失足,仰倒在地,另一位正在一旁看得不知所措时,我扑了过去,压着他的肩膀重重地推了两三下,对方吓得直眨眼,接着,我押他们到房里去时,这家伙乖乖地随我来,看来是个胆小鬼。
             这时,天空已经发白。
             我开始质问带回值夜室的学生,真不愧是猪猡,怎麽打,怎麽骂,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好像什麽都不晓得似的,坚不招供。一会儿,学生陆陆续续由二楼聚集到值夜室来,个个睡眼惺忪,眼皮红肿,真没用,才一个晚上没睡就累成这副德行,算什麽男子汉,我告诉他们:
             “去洗完脸再来理论吧!”
             可是,没有一位有想去洗脸的意思。
             我和五十多位学生争论了大约一小时后,狸猫出现了,据说是工友偷偷地通知他学校里发生骚动。哼!这种芝麻小事也去劳校长“大驾”,真是孬种,难怪会在中学当个区区工友。
             校长听我说明情况,也聆听一些学生们的辩白,然后吩咐他们:
             “在处罚之前,大家要跟平常一样到校,快去梳洗,准备吃早饭,否则会来不及。”说完,就解散了那批住校生,这种处理方式实在太放纵了,要是我,就马上开除他们,原来管教手法不严,学生才敢欺负职业教师。校长还客套地安慰我:
             “你今天忧虑过度,累坏了吧,就不用去授课,休息一下好了。”
             我回答说:
             “不,我一点也不忧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是每天晚上发生这种事也无所谓。如果才一个晚上没睡就不能去授课的话,我会将月薪还给学校。”
             校长若有所思,一会儿,盯著我的脸瞧,说:
             “不过,你的脸肿得很厉害呢。”
             的确,我觉得自己的脸有点沈重,而且“全面”发痒,大概被蚊子叮得太严重的关系,我搔著肿胀的脸,对校长说:
             “虽然我的脸肿,但是嘴巴还会说话,所以授课没有问题。”
             校长称赞我说:“你的精神还真好啊。”
             其实,他并非真正夸奖我,而是在挖苦我。
             注释奏任待遇——日本旧制下的官吏,不是“奏任官”,乃是获得与奏任官同样待遇者,而“奏任官”是由日本首相推荐而任命的官吏。
             Mightisright——英文的谚语,即“力量即正义”之意。
             菜饭日文念为“那美西”,是蒸过的菜叶切细调味之后,与饭一起蒸。在这儿是与“那西”配音。
             田举——把鱼、蔬菜等串起来,沾味嘈烤的菜。
             旗本是江户时代武士的一个阶级,家禄一为石以下、五百石以上,有资格晋见德川幕府将军。

夏目漱石>>少爷>>第五章


             有一天,赤衣狂居然问我要不要去钓鱼,这个赤衣狂说话的声音温柔得令人起鸡皮疙瘩,听了真恶心,不禁让人怀疑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男子汉该有男子汉的语气,尤其是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怎麽连我这个物理学校毕业的小人物都不如,一位文学士那麽娘娘腔,实在是有失威严。我不大愿意地回答说:
             “这个嘛——”
             他无礼地接著问:“你钓过鱼吗?”
             “长大没钓过,但是,小时候曾在小梅的钓鱼场钓了三条鲫鱼。也曾在神乐坂用针勾到一条八寸的鲤鱼,一时太兴奋,乐极生悲,不小心那条鱼又掉落水里,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惜。”我这麽说着,赤衣狂突出下颚,“呵呵呵”地笑。
             干嘛那麽装腔作势地笑——我暗骂着。
             “那你还不懂得钓鱼的滋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教你.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 谁稀罕你教啊!那些爱钓鱼狩猎的人都没什么人性,要是有人性的话,怎会老以杀生为乐呢。鱼类、鸟类虽然是动物之辈,也是活着比死好。如果人们为了生计而去钓鱼狩猎,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在优越的生活条件下,还非要去杀生不可,那就太残忍了。
             我固然那麽想,可是面对这位能言善道的文学士。料定辩不过他,只好闭口不提,赤衣狂却误以为我服了他,便说:
             “我立刻教你,今天有没有空,跟我一起去怎么样?只有吉川和我两人太寂寞,你也一起来。”他一再地怂恿我去。
             吉川是美术老师,也就是那位“小丑”,这小丑不知怎麽搞的,经常在赤衣狂家进进出出,赤衣狂走到那里,他就如影随形地跟到那里,像同党,也如主仆。就因为他俩形影不离,所以赤衣狂要去钓鱼小丑跟去,我一点也不讶异,只是不明白,他们两人就可以去的地方,为什麽非要我这个不和蔼可亲的人一道去不可呢?八成是这个傲慢的嗜钓者要向我炫耀一下他高明的钓技吧。
             他再怎样对我炫耀,我也会无动于衷的,即使钓上两三条鲔鱼,我也不觉得怎麽样。我想,再不懂垂钓的人,只要将钓鱼线垂下,多少能够钓上些什麽的。但是,如果我不一道去,赤衣狂一定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我必定是不会钓鱼而不去,并非讨厌钓鱼而不去。所以,我就答应了他。
             学校放学后,我回自家稍作准备,便来到火车站等赤衣征和小丑,会合后就一起往海滩去。
             船细而长,在东京没看过,船夫只有一位,我一上船就注意察看有没有钓竿,可是却连一根都没有,我问小丑:“没钓竿怎麽钓鱼呢,到底要用什麽来钓?”
             小丑说:
             “海钓不用鱼竿,只用钓鱼线。”他抚著下巴,内行地说。
             早知道会出这个洋相,刚刚就不问。
             船夫像是慢慢摇桨,技术却熟练得教人难以相信,不一会儿工夫,我们的船已经远得使海滩看来只剩下一点点影子。高柏寺的五重塔在森林中耸立,远远看来像针头一般,遥望对岸,见青岛浮在水上,那是人烟绝迹的岛屿,岛上只有松和石。当然,只有松树和石头的地方,怎麽能住人呢?赤衣狂眺望眼前的景致,赞叹:“好美的风景啊!”,小丑也附和着说:“真是绝妙佳景哪!”
             我不懂什麽叫“绝妙佳景”,不过觉得很舒服就是,在汪洋大海上,吹著凉凉徐徐的海风,想必对健康有益,这时,肚子有点饿了。
             “那些松树,树干挺直,上面的松叶长得像支撑开的伞,看来像塔那画里的情景。”赤衣狂对小丑说,小丑似乎立刻会一意地跟著说:
             “的确像塔那的画,看那弯曲的线条多美妙,简直和塔那画的一模一样。”
             我虽然不明白什麽叫塔那,但是,这种事不问也无所谓,我就保持沉默了。
             由船上看到的是岛的右侧,回转过来,却不见波浪起伏,海面平静得让人忘了身在海上。托赤衣狂之福,来到这儿,觉得十分惬意。
             我很想到岛上去瞧瞧,便问船夫是否可以划靠有岩石的地方,赤衣狂说:
             “如果只停靠是可以,但是,若爱钓鱼,就不能太靠岸。”
             我不再多说,这时,小丑画蛇添足地建议赤衣狂:
             “教务主任,以后我们称这小岛为塔那岛,怎麽样?”
             赤衣狂赞成地说:“有意思,我们就称它为塔那岛吧!”他用“我们”是连我都算在内,可惜,我并没同意,对我而言,那岛叫青岛就够了。
             “在那岩上放拉斐尔的玛多娜(即圣母像)怎麽样?会成为一幅十分出色的画喔。”小丑这麽说。
             “我们别谈玛多娜好吗,哈哈哈。”赤衣狂干笑着。
             “没关系,这里又没别人,无所谓的啦。”小丑说着,眼光移望别处,不知是否有附和之意,只淡然笑之。
             我一阵不快,什麽玛多娜或小情人,跟我都无关,要摆画不摆画也随他便,但是,故意说些别人听不懂的事,又直说没关系,这种人实在下流透顶。说这话的人还自称是江户人呢。我想,所谓“玛多娜”大概是赤衣狂所认识的艺妓或什麽的吧!让自己喜欢的艺妓站在无人岛的松树之下欣赏又怎样?由小丑将它画成油画去参展吧!
             到一个定点,船夫说:“这里可以了吧。”说完,便将船泊定,抛下锚。赤衣狂问:“这儿海有多深?”,船夫回答说:“大概十公尺。”
             “十公尺不可能钓到鱼。”赤衣狂说着,将鱼线丢进海里,大概是想钓鲷鱼吧,他好大的胆子啊!
             “哪里,以教务主任的技术是没问题的,何况现在没风没浪。他谄媚着说完,接著也将钓线扔进海里,钓线的末端吊著铅块,没有浮标。没浮标要钓鱼就像没体温计 而想量体温一样,是根本行不通的。我只好坐在一旁观看,赤衣狂问我:“你也钓 吧,有没有鱼线呢?”,我说:“钓鱼线多得是,就是没浮标。”他说:“没浮标就 不能钓鱼,那是门外汉。”接着示范说:“这样,等钓鱼线沈到海底后,用食指在船 沿勾著,凭感觉,只要鱼一上钓,手指立刻感觉得出来。”他说着,突然开始拉钓鱼 线,想必已经钓到什麽了,拉起来一看,什麽也没有,只是钓饵被吃光了,这位教务 主任十分遗憾,“连教务主任这麽高明的技术都会让鱼给逃脱了,看来,今天是大意 不得。不过,让鱼逃脱总比在一旁看别人垂钓好啊,因为那种人就像没有煞车器就不 骑脚踏车一样。”
             可恶的小丑专说些带刺的话,真想好好揍他一顿。我也是人,而这海又不是教务 主任一个人包了,至少会有一条顾念道义的鲤鱼被我钓到吧。我这麽想。于是将鱼线 附铅块扔进海里,随意用手指操纵。忽然,有了动静,像有一股力量扯着我的钓线 般,我想八成是条活生生的鱼,否则不会那样拉扯,便用力拉起钓线。
             “喔,钓到了呵,真是后生可畏。”小丑开玩笑地说着时,我已拉上很长一段鱼 线,只剩大约五公尺左右在水里,但已经清楚看见金鱼一般条纹的鱼吊在鱼钩上左右漂动,我最后一拉,就浮出水面来,真好玩。它不停地跳动,溅了我一脸海水,我试着将鱼钩取下,却一直取不下来,鱼身滑溜溜地,手抓都抓不住,一阵慌乱,嫌它太棘手,于是抓紧钓线,将吊在线上的鱼,猛力地朝甲板摔去,鱼立刻死翘翘。
             赤衣狂和小丑在一旁吃惊地望著我。
             我在海水里洗过手后,闻一闻还相当腥臭,发誓以后不论钓到什麽鱼,都不用手去抓了,鱼也不会愿意让我抓的,我很快地将钓线缠起来。这时,小丑傲慢地说:
             “第一个钓到鱼固然不错。可惜钓到的却是格鲁机,实在不够看。”
             赤衣狂听他这麽说,接下去:“格鲁机?听起来像俄国文学家格里机。”
             小丑马上附和着:“对啊,像是俄国文学家的名字。”
             原来“格里机”是俄国文学家,但是“原木”的日文发音是“马路基”,可是原木是芝的摄影师,而会长出米的植物(即生命所依靠)又叫“那路基”.这些什麽“格鲁机”“格里机”“马路基”“那路基”弄得我莫名其妙。木来赤衣狂就经常喜欢将外国人名挂在嘴上。其实,每人各有所长,像我这个教数学的,怎麽晓得什麽叫“格鲁机”、“下里基”。应该客气点,要提外国人名的话,就提“富兰克林自传”或“普辛、吐、则、佛兰特”等这些我也听得懂的名称。赤衣狂平时常带这深红色的帝国文学杂志来校,像宝贝一般地阅读。豪猪告诉我,赤衣狂口里那些外国人名,全是由那里面看来的,唉!说来,那本<帝国文学>也真造孽。
             赤衣狂和小丑,两人全心垂钓,大约一个钟头左右总共钓到十五、六条鱼,奇怪的是清一色是格鲁机,一条鲷鱼也没有。赤衣狂对小丑说:
             “今天是俄国文学大聚集喽。”
             小丑拍马屁地回答:
             “以你那麽高明的技术都只钓到格鲁机,那我是理所当然钓到这种鱼了。”
             船夫说这种鱼骨和剌最多,不能吃,只能当肥料。
             哈!原来他们钓了半天肥料,真可怜。我才的了一条就不敢领教,所以,一直躺在甲板上仰望天空,比钓鱼风雅多了。
             小丑和赤衣狂小声交谈着,究竟谈些什麽,我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只望着天空遥想阿清,如果自己有足够的钱,带阿清到这麽美丽的地方那有多好。可惜同来的是小丑和赤衣狂,和这帮人到再美好的地方去都煞风景。
             阿清虽然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可是不论带她去那儿,我都很自在,而跟小丑这种人在一起,即使坐马车,搭轮船,或是上凌云阁去,都不及和阿清出游情趣的千万分之一。如果今天我是教务主任,赤衣狂是我的话,小丑这家伙一定也会猛拍我马屁而挖苦赤衣狂的。
             有人说江户人轻浮,不错,如果这等人到乡下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江户人的话,那些乡下人一定认为江户人是轻浮的。我心里正想着这些时,那两人不知何故嗤嗤作笑,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听不清楚说些什麽:
             “很难说喔……”
             “……是啊……因为不知道……真是罪过啊……”
             “难道……”
             “蝗虫……真的啊?”
             其他的话我没注意,不过,小丑提起蝗虫,我心里不由得一震,为什麽他提到“蝗虫”时故意放大声量,是要让我听到,而其他的话,又有意让我听不清。我还是有意无意地听着:
             “又是那个堀田……”
             “也许是……”
             “天妇罗……哈哈哈!”
             “……煽动….!”
             “汤圆也……?”
             这些话虽然断断续续,但是由他们提及“蝗虫”、“天妇罗”、“汤圆”这些字眼推测,八成是在议论我。他妈的,要谈就光明正大地谈,若要那样偷偷摸摸的说我,就别把我找来,这两人实在讨厌到极点。蝗虫(Buda)也好,雪踏(Shada)也罢,这件事情是校长要我暂时交给他处理,我是看在那只狸猫的份上,暂时搁下不管,不是我不对。而这个小丑不去好好舔他的画笔画他的画,却管起我的闲事来。我迟早会摆平这件事的,不用他操心。不过他说什麽“又是那个堀田……煽动”这种话,实在教我无法置若罔闻。他究竟是指堀田煽动使我那件事情扩大、或是指堀田唆使学生欺负我,这点,我实在搞不清楚。
             阳光渐弱,凉风吹拂,云如烟绕,静藏在澄澈高空深处,此刻正缓缓飘降低空,形成一层淡雾。赤文狂提起:
             “我们回去吧!”
             小丑说:“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今晚你是不是要与玛多娜见面呢?”
             小丑说:“没关系,别人听到也无所谓啦。”猛一回头望我,正迎上我瞪得像盘子一样大的眼睛,便大叫:“哇!我投降。”目眩地回头,缩着脖子,这家伙真爱卖弄小聪明。
             船在平静的海上划回岸边。赤衣狂问我:
             “你好像不大喜欢钓鱼。”
             “是啊,躺著看天空比较有意思。”我回答,随手将未抽完的烟丢入海里,“嗤”一声熄掉了,那截烟蒂立刻在船桨划开的水波上漂荡。
             “你来本校学生都很欢迎,好好努力工作吧!”这次他好不容易谈了与钓鱼无关的话题。
             “不大受欢迎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不,我绝不是说好听话,学生的确很欢迎你,对吧!吉川?”
             “不只欢迎而已,简直高兴得骚乱起来。”小丑说着,嘴角咯咯牵动地笑着。
             不知怎麽搞的,这家伙无论说什麽,我听了都会火大。赤衣狂接着又说:
             “不过,你若不小心,会有危险喔。”
             我说:“既然有危险,我心里早有准备,没什麽好怕的。”
             事实上,我已经决定,不是我被免职,就是全体住校生向我道歉。
             “听你这麽说,我也没什麽办法,只是,我身为教务主任,为你着想才告诉你,别以为我的话有什麽恶意。”
             “教务主任完全是一片好意,我虽然能力有限,可是因为我们同是江户人,希望你能在学校留得长久,大家互相照顾,背地里也在努力帮忙。”小丑像常人一样,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我心想,要接受小丑的照顾,倒不如去上吊。这时赤衣狂又说:
             “是这样的,学生很欢迎你到学校来,但校里有许多内情你也许会不满,不遇,你要认清事态,暂时忍耐一阵,我绝不会作任何对你不利的处置。”
             “你说有许多内情,究竟是指什麽?”
             “很复杂,你慢慢会了解,不告诉你,你也终有一天会了解。”
             “对,”小丑重复赤衣狂的话:“是很复杂,不是一朝一夕了解得完的,你会慢慢清楚,我不说,你也会知道。”
             “既然那麽麻烦,我不听也罢,是你谈起我才问的。”
             “是我提起的没错,就这样停了,我好像不负责任,好吧!就告诉你一些,容我冒昧地说,你才踏出校门,第一次当老师,没经验,学校里因为有许多内幕,所以师生之间就无法像一般那样淡然处之。”
             “不能淡然处之,那要怎麽做才行?”
             “你就是那麽率直,我才说你经验不够。”
             “经验不够,那是当然啦,在履历表上我写得很清楚,我现年二十三岁零四个月。”,“所以才会让人有机可乘。”。“不过,只要自己老实,谁想趁虚而入,我都不怕。”
             “虽然不怕,但是,若有人真的想趁虚而入,那你就非小心不可了。老实说,你的上一任那位就被人干掉了。”
             没听到小丑反应,我回头看,原来他走到船尾去和船夫谈钓鱼经了。小丑不在场,说话方便多了。于是,我问:“我的前一任是被何人趁虚而入呢?”
             “如果我指名道姓,就会影响人家的名誉,再说,没凭没据我也不能乱说,既然你来本校,教出什麽差错的话,也枉费我们请你来,所以,请你自个儿小心。”
             “你要我小心,我却不知道如何小心。”
             “只要不做坏事就行。”赤衣狂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麽好笑的,只是,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自己还不错。全世界的人彷佛都在鼓励人变恶,好像不变坏,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似的。偶尔遇到几个老实人,总喜欢冠以“少爷”、“小伙子”等等轻蔑的绰号,然后欺负他一番。如此世风日下,伦理教师还是不用到小学中学去教学生要诚实、别撒谎等大道理,乾脆叫他们去骗人、怀疑别人,如何乘人之危,如何趁虚而入等方法,才真正对他们有用。
             赤衣狂是笑我太单纯吧!一个人太单纯率直也会惹人嘲笑,这种社会也太令人遗憾了。我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笑别人,相反地,一定洗耳恭听。比起赤衣狂,阿清高贵多了。
             “当然不能做坏事,可是,只知道自己别干坏勾当,而不晓得别人为人的好坏,有时也会受人牵累,这世上,多的是外表恬淡磊落,甚至还亲切地替人找房子租住,这种人不见得就可靠,大意不得……。现在天已秋凉,沙滩那边,被雾笼罩成暗褐色,风景好美。喂,吉川,你看沙滩那边景色如何?”他喊着小丑,小丑也高声回话:
             “不错,很美啊,若有空就来写生,可惜现在不行。”
             港屋二楼亮着一处灯火,当火车汽笛响时,船夫将我们那艘船的船头插进沙滩,不动了,老板走到沙滩招呼说:“这麽早就回来啊?”
             我自船尾“呀喝”一声,跳到沙滩上。


夏目漱石>>少爷>>第六章

             小丑实在令人讨厌,这样的家伙,应该在身上绑一块压腌渍黄萝卜的石头沈尸海底,才算造福国家社会。
             对赤衣狂的声音,我着实没什麽好感,他大概为了让人听来和蔼亲切才造作出来的吧!无论怎麽用心造作,话只要由他说出,就不讨人喜欢,他那种人大概只有圣母像模样的女人才会爱他。不过,他不愧是教务主任,比小丑会说些较深的道理。回家时,我反覆思想他所说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但因他没明说,我不能妄加判断。他似乎提醒我小心豪猪。既然这样,他何不明说,在背后道人长短的作风,有失男子汉风度。豪猪如果真那麽差,何不乾脆将他免职。亏这个教务主任还是个文学士,竟然那麽儒弱,在背后批评别人又不敢指名道姓,真是胆小如鼠,据说胆小的人多较亲切,所以赤衣正才会像女人一样亲切和蔼。
             不过,亲切归亲切,声音是声音,如果因为讨厌他的声音而抹煞他对我的善意亲切,那就不合情理了。这世界也真奇怪,不喜欢的人才对我亲切,投缘的人偏偏是个坏蛋,真作弄人哪!也许这儿是乡下,所以凡事都与东京背道而驰,太危险了,搞不好哪天火要成水,石头变成豆腐也不一定。可是,那位豪猪不像是会煽动学生恶作剧的人,阿况,他很受学生欢迎,要做什麽事情都能做得到,何必煽动?他大可不用那麽迂回行事,直接来找我打架不是简单得多,如果觉得不便,顶多告诉我:
             “因为……这样,所以很麻烦,请你辞职。”
             他若这麽对我说就好,有事好商量,如果他有理,我马上辞职都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涯海角,饿不死我的,豪猪也太不懂事了。
             记得,第一次到这儿来,他请我喝冰水,现在觉得被这位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两面人请喝冰水,实在是一种耻辱。我只喝了一杯,算是欠他一分五厘的人倩,接受这种诈欺似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舒坦,当下决定,明天到校一定要还他一分五厘钱。
             以前我向阿清借三块钱,到五年後的今天还没还,不是还不起而是不想还,根本没想到有一天要还她,她也从没指望我赚钱还她,我也不会像个外人一样向她保证:“有一天,我一定还给你。”如果我为那三块钱而耿耿于怀的话,等於糟踏阿清那高洁善良的灵魂。不还阿清钱不是瞧不起她,而是将阿清视为我今生今世的伙伴,无法和豪猪相提并论。若接受别人施恩,即使只是一杯冰水或甜茶,不急著回报对方,是把对方当成值得结交的朋友一般尊重的意思,否则我大可自己付自己的份,不欠任何人情。就因为我一份惜缘之意,才接受施予的,这种作风不是金钱买得到的回报。即使没名没气,也是个堂正独立自主的人,这种人愿向人低头领情,才真的是万金难买的珍贵呢!
             我让豪猪慷慨地花一分五厘钱请我,就是自认会以比万金更重的方法回报他,他应该稀罕才是,没想到他竟在背後卑鄙地对付我,真是可恶。明天到校,还他一分五厘,彼此不相欠后再找他打一架,想到这里,我觉得很困便去睡了。
             隔天,我有意提早到校等豪猪却不见他来,眼看著“营养不良的南瓜”和汉文老师陆续地来,最後连赤衣狂也到了,而豪猪的桌上,除了立著一根粉笔外,却是静悄悄的。我原想一进休息室后就马上回去,所以从家里捏了一分五厘钱在手掌上,像要去澡堂付现洗澡费似的走到学校,我的手向来容易出汗,这会儿摊开手掌一看,那一分五厘钱被汗濡湿了,把这汗湿的钱还给豪猪,不知他会怎麽想,我只好放在桌子上用口吹干后又抓回掌心。这时,赤衣狂走过来告诉我:“昨天很冒失,给你带来麻烦吧!”
             我说:“没什麽麻烦啦,只是后来肚子饿了而已。”
             这时,赤衣狂将手肘搁在豪猪桌上,把他那张盘台脸凑到我鼻尖,我以为他要干什麽,却听他低声说:
             “昨天在船上说的话,要保守秘密,你没说出去吧!”难怪他会那麽娘娘腔,原来是跟女人一样多心。
             我是没说,但正想说,而且还在手里准备好一分五厘钱要算这笔帐,赤衣狂却要求我不说出去,这就教我为难了,赤衣在也真是的,他虽然没说是豪猪,却给了我那麽清楚的暗示,现在又要我不揭谜底,揭了还会有麻烦,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太不负责了,哪像个教务主任。他应该等我与豪猪打起来,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这一边,才像个教务主任,也才够资格穿红衬衫,我告诉教务主任:
             “虽然我没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正准备找豪猪算账。”
             听我这麽说,赤衣狂急了,连忙说:
             “你怎麽这麽鲁莽,不行啊!堀田的事,我并没清楚地告诉你,你就这麽鲁莽行事,会带给我很大的麻烦,你不会是为了制造学校的骚乱而来的吧!”他居然问我这个岂有此理的问题。我对他说:“那当然,我拿这儿的薪水又在校里制造骚动的话,学校会伤透脑筋的。”
             “知道就好,昨天的事就当作参考,千万别说出去。”他淌着冷汗求我,我只好答应说:
             “好,既然会给你带来那麽大的麻烦,我就不说出去。”
             赤衣狂还不放心,一再叮咛:“真的吗?没问题吗?”,真去他的,怎麽那麽娘娘腔,如果文学士都是这副德行,就太无聊了,他对我做这种不合理又缺乏逻辑的事,还能怡然自得,并且怀疑我。好歹我也算是个男子汉,既然答应他就不会在背后违反约定。
             这时,我办公桌两边的老师都到了,赤衣狂连忙回自己的坐位。赤衣狂连走路都把脚步放得很轻,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也避免发出声响,我才晓得原来走路不发声响也是功夫之一,其实,又不是学当小偷,正常行走就好,何必那样做作。
             不久,上课喇叭响起,豪猪还没来,我只好将一分五厘钱光摆在桌上,然后到教室上课。
             第一节,我晚一点下课,回到休息室,其他的老师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谈话,豪猪不知何时到的,我以为他请假,原来是迟到。他一见我就说是为了我才迟到的,要罚我的款,我拿起桌上的”分五厘钱交给他说:
             “这个还你,请收下,是以前你请我在通町喝冰水的钱。”
             他说:“你在说什麽?”光是笑着,后来看我一本正经,便说:“别开这种无聊玩笑了。”将钱扫回我桌上,这个豪猪是坚持请我喝那杯冰水了,但是我告诉他:
             “这不是玩笑,是真的。我没有让你请喝冰水的理由,所以,还是请你收下。”
             “你那麽介意这一分五厘。钱我收下可以,但是,我觉得奇怪,你怎麽现在突然想要还给我呢?”
             “不论什麽时候我都要还你,因为我不愿欠你的情才还你。”
             豪猪冷冷地望著我,“哼”了一声。要不是已经答应赤衣狂,不把话说出去,我早就揭发他的卑鄙行径,现在碍于承诺不能声张,却气得面红身赤。他怎麽可以那麽“哼”呢。
             “该收的钱我会收,不过,请你搬离现在住的地方。”
             “你只要收下这一分五厘钱就行,要不要搬离住处,那是我的事。”
             “由不得你,昨天你的房东到我那儿去,说希望你搬走,我问他为什麽,听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为了想确定一下今天早上才到他那儿去,详细听他的理由。”
             我根本搞不清楚豪猪在说些什麽!干脆说:
             “房东告诉你什麽,我怎麽晓得,你自己要那麽做我也没办法。如果有什麽了不起的理由应该先告诉我,这才合乎做事的顺序啊。怎麽不分清红皂白,就说房东的话有理,这样,对我未免太侮蔑了吧!”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他说你太粗鲁,把房子租给你太不放心,他又说,他太太又不是女佣,你居然伸出脚要她为你擦,这实在太傲慢无礼。”
             “我什麽时候要房东大太为我擦脚?”
             “有没有要她为你擦脚我是不晓得,但是他们对你很头疼倒是真的。租给你的房租收入才不过十元、十五元而已,他们说这些钱,他们卖掉一幅卷轴就赚得到了。”
             “这家伙说话实在大可恶,既然这样,他为什麽当初要租给我。”
             “为什麽当初要租给你我也不太晓得,只知道他现在不要了,要你搬出去,那你就搬吧!”
             “放心,他就是求我,我也不会留在那儿了,这本来就是介绍我到这个地方来的你太不像话。”
             “是我不像话,还是你不乖乖地住在那儿,天晓得。”豪猪的脾气跟我一样火爆,互不相让地吵著,休息室里大家以为发生什麽大事,都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没做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大家都讶异地望我,只有小丑在一旁幸灾乐祸似地笑著,我看了就有气,睁大眼睛,凶巴巴地瞪著他那张葫芦干一般的脸:“你是不是也想打一架?”他立刻收敛了笑容,恢复一本正经,看来是有点害怕的样子。这时,上课喇叭响起,豪猪和我便停止争吵,上课去了。
             为了商讨如何处分昨晚对我无礼的那群住校生,校方下午召集会议。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开会,不了解甚麽叫做开会,大概是学校教职员们聚集在一起,针对某些问题,发表个人看法,然后由校长整理结论。整理结论这种方式,应该是对于那些无法断定是黑是白的事情才需要做的,而本次事件,谁都会认为学生不应该,为这种事情开会实在浪费时间。任何一位辩白都不可能得到支持,这麽确定的事实,直接由校长下令处分就行,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身为校长却这麽缺乏果断力,称他“优柔寡断”实不为过。
             会议室就在校长室隔壁一间狭长的房里,平常作为餐厅,里面有一张长桌,桌边摆了大约二十张黑皮坐椅,看来有点神田西餐厅的风格。校长坐在长桌一端,身边是赤衣狂,其他坐位听说随便坐,只有体育老师谦虚地坐在最后一个位置。我不清楚规矩,就随便坐在博物老师和汉文老师中间的坐位,而豪猪和小丑并排坐在对面,小丑那张脸怎麽看都低级,虽然豪猪跟我吵过架,可是他的脸看起来还是比小丑顺眼多了,酷似我父亲葬礼时,挂在小日向养源寺房间里那幅卷轴内的画像,当时我问那里的和尚那是谁的画像,和尚告诉我说是个叫韦驮天的怪物。
             今天豪猪因为愤怒,两颗眼睛骨碌碌地转,偶而瞪著我,他以为这样就吓得了我吗?我才没那麽容易甘拜下风呢,便“以眼还眼”,眼珠骨碌碌地回瞪过去,本人眼形虽然谈不上好看,却比一般人大,以前阿清就常说我眼睛大,适合当演员。
             校长说:“大家差不多到齐了吧!”,那位叫川村的记录便开始点出席人数,发现少一位。“营养不良的南瓜”没来,当然会少一位喽!
             不知道怎麽搞的,我和“营养不良的南瓜”似乎特别有缘,自从见面以来,始终忘不了他。每次回到休息室,都不知不觉会注意他,走在路上,脑里会浮现他的影子,到温泉池去时,也经常看到他苍白的脸在水里肿涨,我向他招呼时,他立刻诚惶诚恐地点头说“嗨!”,看起来非常可怜。到这学校来,还没见过像他那麽温驯的人,他很少笑,也不多嘴。我曾在书上看到所谓“君子”,一直不相信确实有“君子”的存在,直到遇见“营养不良的南瓜”之后,才真正了解什麽叫君子。
             就因为对他有这一股微妙的感受,所以一进会议室,我就注意到他不在,老实说,我原本就想看准他,坐在他旁边的。校长说他大概很快就会来的。说着,伸手打开自己身前那个紫色包袱,像读著版印出来的东西。这时,赤衣狂开始用绢帕擦亮他的琥珀烟管,这是他的嗜好,也只有他才会这麽做,其他的有些小声地和身边的同仁交谈,没事干的人就用铅笔顶头的橡皮擦,涂涂擦擦地不知写些什麽。小丑偶尔向豪猪说话,豪猪爱理不理,只是“嗯!啊!”地敷衍着。却不时以可怕的眼神瞪著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过了好一阵子,“营养不良的南瓜”才可怜兮兮地进来,忙不迭地向狸猫说明迟到的理由,说是有事耽搁。狸猫宣布会议开始,吩咐记录川村先将所印的明细分发给在座各位。那张明细单内,开头列的是处分事宜,再来就是训导事项,接著还有其他两、三点。校长和以前一样,振振有词地说一些有关教育精神、意义之类的大道理。他说:“学校老师和学生犯下过错,乃本人领导无方,每次事件发生后,我总会反覆念此,深感愧对校长之职,此次不幸又发生骚动,我个人应先向各位请罪才是。事情既已经发生,无法挽回,只有尽快予以处分以示惩戒。事情的经过,大家都已了解,如何来善后,请大家毫不保留地坦诚提出意见,作为参考。”
             听校长这番说词,我心底着实佩服,这位狸猫校长说话的确很行。校长说全是他的错,他要负责,说什麽领导无方,既然如此,就不用处分学生,干脆自我免职算了,也省得开这种无聊会议,这一点凭常识都可以理解的,我好好地任职而学生却胡来,自然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校长的错,错在学生,如果是豪猪煽动学生,那就处分学生和豪猪就行了,何必把别人的过失硬往自己身上揽,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错,这种话只有狸猫才说得出口,他还为自己那不合逻辑的说词,洋洋自得地环视在座者,可惜没人搭腔。博物老师瞧著屋顶上的乌鸦,汉文老师把方才发的明细单摺了又弄平,豪猪还是瞪着我,早知道开会这麽无聊,就在家里睡午觉。我有点焦躁起来,正想好好地辩论这件事,还来不及开口,就看到赤衣狂收起烟斗,拿出一条有纹的手帕擦著脸,那条手帕八成由玛多娜那里弄来的,男人应该用那种麻布料的白手帕才是。我看他一面擦脸,一面说着:
             “住校生闹事的情形我是听说了,是我这个当教务主任的教导不周,平常没有好好以德化育,实在难辞其咎。但是,这种事情动不动就发生,如果单由表面看来,像是学生的错,若能详加追察,或许错在校方也说不定。因此,我想,若只按表面判断就严加制裁,会产生不良后果。少年血气方刚又活力充沛,无法分别善恶,至少会有一半的学生会不知不觉地闹这种恶作剧。当然,如何处分该由校长定夺,我无权过问,方才所提的,盼能详加斟酌,从宽处置。
             狸猫就是狸猫,赤衣狂也不愧为赤衣狂,两人真是一丘之貉,同将学生的胡来视为老师的不是。照他这麽说,那疯子敲别人的头,不是疯子的错而是挨打的人不好。这怎麽得了,要是精力过剩,何不到操场去相扑,何苦“无辜地”将蝗虫弄到床上,这麽一来,说不定哪天我睡觉时头被砍了,也硬说那是他们在“无辜”的状态下干的,就放他们一马喽!我想到这里,正准备说两句,继而一想,我不说则已,要说就得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本人生起气来,话就说不了三句。要比人格,狸猫和赤衣狂都够不上我,但是他们就是会说话,要是我没把话说好,被他们捉了把柄就不妙,还是想清楚,打好腹稿再说比较妥当。这时,坐在我对面的小丑突然站起来,吓我一跳,他不过是个小丑竟也有话要说,未免太嚣张了。他以惯有的马屁语调说:
             “此次蝗虫和喊叫事件,真教我们这些一心致力于学校的教员对学校的未来产生惊惧怀疑,这是件怪事,身为教员的我们应该反省,并正视学校的风气才行,我想,方才校长和教务主任的话都很中肯而贴切,我完全赞同,请从宽处分。”
             小丑说的话言而无义,不过炫耀一些汉文字眼而已,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麽,只听懂一句“我完全赞同”。
             虽然我不懂小丑说话的一意思,但是看他说话我就气上心头,尚未打好要发表的腹案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说:
             “我完全反对!”就这麽一句,第二句话一时接不上来,“——我最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处分了。”我说这,全体同仁哄然而笑,“本来完全是学生的错,必须要他们道歉,否则会养成习惯,就算让他们退学也在所不惜……他们实在太无礼,以为新来的老师好欺负……”,说完,我坐了下来。轮到我右边的博物老师接腔:
             “学生不对是没错,但是如果处分太严,引起暴动就不好,我还是赞成教务主任的看法,从宽发落。”简直是典型的懦夫。
             左边的汉文老师表示以稳当的方法处理最好,历史老师竟也同意教务主任的说法。好可恶,大家都站在赤衣狂那边,这帮人聚在一起经营这学校,这学校不完蛋才怪呢。
             我打定主意——不是学生向我道歉就是我自己请辞。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若赤衣狂获胜,我就立刻卷铺盖。反正我是不可能靠一张嘴巴要这帮人服我,就算他们服我,我也不愿与之为伍。既然没打算再留学校就豁出去了,我再说什麽,只有落人笑柄而已,何苦呢?于是,我就不再开口,装做不在乎的样子。
             这时,一直保持沈默的豪猪奋然站起,我想,这家伙八成也要表示赞成赤衣狂的意见,反正我是跟你吵定了,要怎麽办随你便。没想到豪猪以足够震动玻璃窗的大嗓门说:“我完全不同意教务主任和其他诸位老师所说的话,这次事件,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来,都是五十位住校生在无礼地戏弄新来的老师。而教务主任好像责任推在老师身上,恕我直言,这种看法实在太偏差。某老师值夜时才到任不久,不过才来本校二十天,学生在短短的二十天内,不可能对老师的学问人品有充分的了解。如果这位老师确实有让学生不能尊敬的地方,或许学生这种无礼的行为情有可原。但是在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学生这麽愚弄老师,如果对这些轻浮顽劣的学生太放纵的话,会直接影响学校的威信。教育精神不仅在于授业、解惑,而且要培养学生高尚、诚正、义勇的情操,同时须革除其卑鄙、轻浮、粗暴和傲慢的劣性。如果惟恐学生暴乱、骚动,怕事情闹大而屡次姑息养奸,那这般歪风就不知何时才能端正得了了。我们原是为杜绝这种不良风气才到这里来服务的,如果还不能正视问题,甚至有意忽略这等歪风,那一开始我们就别当教员。基于上述理由,我主张全体住校生公开向该老师道歉,这才是恰当的处置。”他说完,“碰”一声坐下去。大家都静默不语,只有赤衣狂猛擦他的烟斗。我心里一阵畅快,因为想说的话豪猪都替我说了。我很单纯,这会儿完全忘了他与我吵架的不快,满脸感激地望著刚刚坐下的豪猪,而他却佯装毫不知情地静坐在那儿。
             不久,豪猪又站起来说:“刚才不慎遗漏一点,现在补充一下。事件发生的当晚,据说值夜老师在值夜时间内外出去泡温泉澡,这一点实在太不应该。既然负责看管整个学校,就不该趁学校无人干涉的时候擅自去泡温泉澡,这是重大的过失。学生的错误是另外一回事,对于这位老师的过失,盼校长能注意,并善加规劝。”
             这家伙也够奇怪,刚刚还称赞我,现在又揭我疮疤,我是无心之失,以前看到值夜老师外出过,以为这是一种习惯而不以为意,才会跟着那样做。听他这麽说,我承认有道理,是自己不对,遭他攻击也无可奈何。于是我坦然地说:“我的确在值夜时去泡温泉,这点确实不对,我道歉。”说完坐下时,大家又哄然笑起来。奇怪,不论我说什麽,大家都想笑,我想——你们敢像我这样坦白承认自己的错吗?大概是做不到才笑的吧!
             后来,校长说:“看来大家都没什麽意见了吧!我会好好考虑怎麽处分的。”
             结果,住校生被罚禁止外出一星期,并到我面前道歉。如果他们不来道歉,我当时就马上辞职回家。果真如此,情况就惨了,这事暂且搁下,容后再谈。
             校长接着训了一些话,说是本次会议的延伸:
             “学生的风气须由老师来感化纠正,要确实做到才是,除了饯行餐会之外,尽量不要独自上饮食店或其他不高级的地方,如面店、汤圆店——”说到这儿,大家又一阵大笑,小丑看著豪猪说:“还有天妇罗。”还向他使个眼神,豪猪根本没睬他,活该!
             我的智慧不足,不懂狸猫的话。暗忖着:如果到面店和汤圆店去吃东西就不能当中学教师的话,那我这个馋嘴的人是没资格喽!既然这样,当时聘用我之前,就该说清楚必须具有不爱吃面和汤圆的资格才行,为什麽事先什麽都不提,给了聘书后才要我不能吃面,不能吃汤圆……这种做法实在罪过,对於没有其他娱乐的人打击更大。这时,赤衣狂又说:
             “本来,中学教员在社会上地位甚高,不应该只追求物质享受,若沈迷那种物质享受,将带给学生不良影响。但是,一个人在这个狭窄的乡下地方,若没什么娱乐的话,日子也过不下去,因此,不妨考虑钓鱼、阅读文学名著啦、作作新体诗和俳句等等,追求高尚的心灵享受来调剂调剂。”
             这人真会说大话,如果说去外海钓肥料,说是什麽俄国文学家格鲁机,还想让自己心爱的艺妓站在松树下,或作那些:“青蛙啊、跃古池”这种劳什子鬼诗,是精神心灵享受的话,那我那天吃面吞汤圆也是精神一大享受。他与其鼓吹那种无聊的娱乐,倒不如回去洗他的红衬衫。我火得很,使反问他:“去找玛多娜也是精神享受吗?”
             这时,大家不再笑,只是面面相觎,而赤衣狂却如被箭射中般,难过得立刻垂下头,我心中窃喜:看吧!这一招多灵。只有可怜的“营养不良的南瓜”原木苍白的一张脸,更见惨白。

夏目漱石>>少爷>>第七章

             我决定当晚就离开住处。
             当我回去整理行李时,房东大太问我到底有何不便,或是哪点惹了我,要我说出来,他们愿意改过。
             这话太让我讶异了,这世界怎麽满是这些不得要领的人呢?他们到底要我离去还是要我留下,我也搞不清楚了,简直是疯狂嘛,和这种人争吵,有损我江户人的名誉。
             于是,我招来一辆人力车,想马上离开。可是,一心急着离开却不知道往哪儿去,车夫问我究竟要去哪儿,我干脆说:“你别问!跟我来,很快就会知道。”他就急速跟过来了。
             我想去山城尾,想到终究还是要搬出来,太麻烦,于是漫无目标地在路上寻找一个安静又适合我住的地方,我想,如果这时就在路上让我看到招租广告,或直接找到出租的房子的话,那就是老天安排要我住的地方。不知不觉来到了锻冶尾町,这是武士的宅邸区,不可能有房子出租,正想折回闹区,突然福至心灵,想到我敬爱的那位“营养不良的南瓜”就住在这附近他祖先所留下的房子里,他是本地人,也许会知道这附近有什麽适当的房子出租。幸亏我曾和他打过一次交道,晓得他住这儿,省得我找,大概是这里吧!于是,我问:“有人在吗?有人在吗?”连问两声。一位大约五十上下的老妇人手执纸烛走出来。我不讨厌年轻女人,但对年长妇女更有一份敬爱,也许是怀念阿清所造成的移情作用吧!这位老妇人大概是“营养不良的南瓜”的母亲吧!她是个髻发,看来品德高尚的妇女,长得很像“南瓜”。她请我上去,我说只要和“南瓜”见一面就行,请她叫“南瓜”到玄关来。
             我大略把情况告诉他,问他有没有适当的地方。“南瓜”也觉得伤脑筋,他提议后街的秋野家,只有两夫妇住着,他们曾拜托过他,说他们的宅第空着也是浪费,如果有适当人选,可以出租,要“南瓜”帮忙介绍,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愿意出租,但“南瓜”愿意陪我过去看看。我们就过去看了。
             当晚,我就在秋野家租下来了。就在我搬出乌贼银的房间后第二天,小丑若无其事地占领我以前住的房间,我真是愣呆了,这世界怎麽全是骗子,彼此骗来骗去,实在可恨极了。
             社会风气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例外,否则无法生存。有人偷窃,我们就去分赃,否则三餐顾不了活着还有什麽意思。但是,如果健健康康地去上吊,怎麽对得起祖先,传出去也没面子。想到读了物理学校而去学坏的话,当初那六百元,就该拿去作牛奶生意,这样,阿清也不必离开我,我也不用日夜遥念阿清。以前每天和阿清住一起不觉得有什麽特别,来到这个乡下地方,才知道阿清样样好。像她这种善良个性,全日本找不到几位,记得我来这里时她正患感冒,不知道现在怎麽样了。她接到上次我给她的信一定欣喜若狂,应该早就接到她的回函才是我聚精会神地想这件事。因太挂念,接连两三天,我问房东太太有没有我的信,她说没有时,满脸同情地望着我。
             这对夫妻与乌贼银不同,不愧武士家族出身,两人都有高尚的人格,虽然房东先生每晚都会怪声怪调地唱能乐,但不致于像乌贼银那样卑鄙地说“我为你泡茶”,所以自在多了。
             老太太偶而会来我房里闲聊,问我为什麽没带妻子来。我说我今年才二十四岁呢,看来像是有太太的人吗?真悲哀。她就说某处某人三十岁才娶太太,又某处某人二十二岁就有两个孩子……等等举了半打例子来反驳我,实在拿她没办法。我只好模仿乡下人说话的样子,开玩笑地告诉她:
             “我也二十几岁就来娶妻吧!请你帮我介绍介绍。”
             老太太当真地问:
             “真的吗..”
             “是真的*真*的啊,我想娶太太想得不得了喔!”
             “这是应该的,所有的年轻人都会这样。”她这麽说,我一时无法搭腔,她接着说:
             “不过,老师,你一定有太太是不是,我看得出来。”
             “喔,你好眼力,是怎麽看出来的呢?”
             “也没什麽啦,只是看你那麽焦虑地等待东京来信。”
             哇,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故意夸她:
             “你的观察真厉害。”“怎产?被我猜中了吧?”
             “是,也许猜对了。”
             “可是,现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不同,你不能太大意,还是小心为妙。”
             “你的意思是说我太太在东京有情人喽。”一
             “不,你太太是没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你要我注意什麽呢?”
             “你太太没问题的,——可是——”
             “有什麽不对劲吗?”
             “这一带有些老师——那位远山家的小姐,你知道吗?”
             “我不晓得。”
             “你还不知道这回事啊?她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女孩,就是因为太漂亮了,所以附近大家都叫她“玛多娜”,你难道没听说过?”
             “哦!“玛多娜”我晓得,我以为这是一位艺妓的名字呢。”
             “玛多娜中国人称为美女。”
             “也许吧,真教人意外。”
             “这外号大概是那个教绘画的老师为她取的。”
             “小丑为她取的?”
             “不是,是那个叫吉川的为她取这名字的。”
             “你是说玛多娜不可靠喽?”
             “是啊,这个玛多娜是个不贞的玛多娜。”
             “真麻烦,自古以来,有绰号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你说的没错,像什麽鬼神阿松啦!妲己阿百啦!都是蛇蝎女人。”
             “玛多娜也属于那一类吗?”
             “玛多娜本来和介绍你来的那位古贺老师订婚——,”
             没想到“南风”艳福不浅,人不可貌相啊,以后我要注意喽。老太太接着说:
             “但是他父亲去年过世。以前他家很有钱,有银行股票什麽的,一切都很如意,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道就突然中落了。古贺先生人太老实遭人欺骗,因种种理由延了婚期。这时,那位教务主任却介入说非她不娶。”
             “赤衣狂那家伙,我早就觉得他那件衬衫不是普通的衬衫,后来呢?”
             “他就请人去提亲,但是远山家的人说,女儿已经许配给古贺,情理上不能交代,无法立刻答应,说是要好好考虑。那位教务主任就透过关系,开始在远山家进出,终于打动小姐的芳心,唉!这个教务主任真是的,那位小姐也真是的,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已经许配了古贺还移情别恋,这样做怎麽对得起天公呢?”
             “的确对不起天公,不只是天公,什麽公都对不起。到哪里去都讲不通的。”
             “所以,他们的朋友堀田觉得这麽做对古贺太不公平,就到教务主任那儿去理论,要他不能这麽做;但是教务主任表示没有横刀夺爱之意,如果她取消与古贺的婚约,他也许会爱她。目前他不过与远山家保持普通交往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古贺的事,他这麽说,堀田也没办法,就离开了。据说那次以后,教务主任与堀田一直相处得不好。”
             “你知道的不少啊,你怎麽会知道这麽多呢?”
             “这地方小啊,什麽事都瞒不了人。”
             她知道太多也让人伤脑筋,看样子我那天妇罗和汤圆事件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吧!这地方真是个是非之地。不过,我因此而真正了解“玛多娜”的意思,也清楚豪猪和赤衣狂之间的恩怨,这对我是一项重要的参考,只是我仍然不确定谁好谁坏,像我这麽单纯的人,若不让我明辩黑白,我就不知道该站在哪一方才好,于是我问老太太:
             “赤衣征和豪猪谁是好人呢?”
             “谁是豪猪呢?”
             “豪猪就是堀田。”
             “看起来堀田身体比较强壮,但是赤衣狂是学士,比较能干,也比较和蔼和亲,但是据说堀田较受学生欢迎。”
             “好吧!究竟谁比较好?”
             “薪水高的人比较占上风吧!”
             她这麽误解,我再问也徒然,就不再探究下去。
             两、三天后,我由学校回来,老太大笑容可掬地对我说:“让你久等了!”随手交给我一封信:“你慢慢看吧!”说完,就走开了。我拿起信一看,原来是阿清写来”。信封上还贴了三张附条,仔细一瞧,原来这封寄到山城尾,由山城尾转到乌贼银那儿,再由乌贼银那里转到秋野家里来的,而且还在山城尾停留一星期之久,那儿是旅馆,也许连信也要在那儿过夜吧!这封信很长,内容大意如下:
             “接到少爷来函,原想立刻回信,无奈感冒躺了一星期,所以现在才提笔,实在抱歉,加上自己不如时下小姐们那麽擅于读写,字虽难看,但写得我好苦,原想请外誊,虽然誊稿才花两天,可是原稿我四天才写成,也许不易判读,但我已尽力,请务必从头到尾看完——”
             开头大致如上,接着写了四尺长的信纸,的确不易判读,不只字写得不好,大部份用平假名,所以句子和段落从哪里起到哪里止都搞不清楚,我辛苦地加上标点符号。我性子急,平常像这样的信,就是五块钱请我读我也不干,但是,此时,我却聚精会神地从头到尾读,虽然从头到尾,却看得十分辛苦,一时无法连贯全文意思,只好重读一次。因为这时,天色比方才看时暗了,我便坐在阳台上仔细展读,初秋的晚风吹着芭蕉叶,也将我手上的信封吹飘落院,手上摊著四尺长的信纸,被吹得沙沙作响,若一松手,准被吹往那边的竹篱芭去,我顾不了那麽多,仍然继续展阅:
             “少爷生性率直,只是脾气暴躁,这点很令我操心——如果乱给别人取绰号,会惹人怀恨,别乱叫才好,若已经取了的话,也只写信告诉我就好——乡下人心不善,要谨慎才好,勿惹事上身。你那儿的气候一定比东京坏,所以睡觉时须注意,别着凉了,你的来信大简短,无法详细了解少爷的情况,以后写信给我时,至少写我这一张的一半篇幅之多——给旅馆小费五块钱是无所谓,但是会不会影响到你的手头呢?在乡下地方,能依靠的只有钱而已,所以要省吃俭用以防万一。——怕你没零用钱不方便,特地汇上十块钱。——以前少爷给我五十元,我暂时存在邮局,将来回东京要买房子时,可以去提领,扣掉这十块钱还有四十块,没问题的”
             不愧是女人,心思真细密。
             当我在阳台上,痴痴地展阅阿清的来信时,秋野老太太端著晚饭,推开纸门进来,问我说:“还在看哪,这封信很长喔。”我告诉她:“这封信很重要,所以才一面被风吹,一面看。”我愚拙地说罢,就走到餐几上去吃饭。吃的是煮地瓜,这家比鸟贼银客气,亲切又高尚,可惜伙食不佳,昨天是地瓜,前天也是地瓜,今晚又吃地瓜,我的确说过自己喜欢吃地瓜,但是连续吃地瓜下去,我生命会保不住。长此下去,我不仅没资格笑“长在蔓梢的南瓜”,自己不久也会变成一条“长在蔓梢的地瓜”。阿清会为我做我爱吃的生鲔鱼片,烤抹酱油的鱼浆条给我吃。但是,这里是个贫穷的武士家族,又吝啬成性,实在无可奈何。我非跟阿清住在一起不可,如果要长留在这学校,一定要把阿清从东京接来。否则,天妇罗面不能吃,汤圆也不准碰,回到住处又只吃地瓜,如此面黄肌瘦地强当教育者有什麽意思。禅宗的和尚都吃得比我好吧!——我吃完一盘地瓜,就由抽屉里取出两个生蛋,就着碗沿敲开,慢慢吞下,如果不靠两个生蛋补充营养,如何能教一星期二十一堂的课呢?
             今天因为读阿清的信,耽搁了泡温泉澡的时间。但是习惯每天去,一夭不去就觉得不舒服,于是我决定坐火车去。当我照例带著红毛巾来到火车站时,不巧,火车两三分前才开走,必须再等一会儿,我正坐在椅子上抽著敷岛牌香烟时,“南瓜”出乎意料地来到。听了秋野老太太一番话,更觉得“南瓜”可怜。平常看他一副不问世事、以低姿态过活的样子很可怜,而现在,除了可怜之外,恨不得给他多一倍薪水,好让他明天就可以去娶远山家的小姐,并让他到东京去玩一个月,我被这念头充塞,这会儿见了他,便由衷热切地招呼他:“要去泡温泉啊,过来,过来这边坐啊。”忙不迭让位,“南瓜”不好意思地说:“不,没关系。”不知客气还是怎麽,仍然站在那边,我告诉他可能要等些一时候车子才会开出,他一直站着会累,试着劝他坐下。我很同情他,想让他坐在我身旁,他终于听我的劝,说:“那就麻烦你了。”便坐了下来。
             世界上有像小丑这等傲慢、又偏爱去不该去之处的小人,也有豪猪那种一脸“日本少不了我”、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般充满忧国忧民情怀的家伙,还有像赤衣狂那类自以为头发像俊男,如批发商般的男人,也有狸猫这种外表披着教育精神至上的堂皇衣裳之辈。大家都非常自负,只有“南瓜”老是让人觉得有这个人又像没这人似的,被人当作人质或玩偶般,我从来没见过这麽温驯的人。他的脸虽然浮肿,可是玛多娜放弃他而倾心赤衣狂也太不智了,不知她是怎麽想的,我认为再多赤衣狂都比不上一个“南瓜”这样的好丈夫。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不,我没什麽毛病。……”
             “那很好,人身体不好就完蛋了。”
             “你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
             “是啊,我虽然瘦,但是不会生病,我最讨厌生病了。”
             “南瓜”听我这麽说,嘴角微露浅笑。
             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我不经意地回望,哇,一个皮肤白皙,发型摩登的高个儿女子,让我惊为天人,她身边陪著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夫人,两人并肩来到售票口,我不擅夸赞美女,所以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那女子美得如一只用水加热过的水晶珠,握在手里那般晶莹而且温润。那位夫人个子虽矮,但是两人的脸长得很像,想必是母女。我太为这对母女所吸引,所以只注意她们的动向而忘了“南瓜”的存在,目光离不开那位年轻女子。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南瓜”突然站起,信步走向那两位女人,我恍然,猜想,她也许就是玛多娜,他们三人就在售票口寒暄着。因为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们谈什麽。
             我瞄一下时钟,还有五分钟就开车,我巴不得车子快来,因为没有谈话对象了,实在有些等不及。这会儿,又看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进来,仔细一瞧,原来是赤衣狂。他在薄料子的和服上松松地系著腰带,腰带上跟平常一样有条假金链子挂在那儿晃动,赤衣狂以为没人晓得他那条金链子是假的,便挂着到处炫耀。他一走进来就东张西望,然后朝售票口走去,殷勤地向那两个女人招呼,不知说些什麽后,立刻踏着猫一般静悄的步履朝我这边走来,招呼着说:
             “喔,你也要去泡温泉浴啊,我怕来不及,勿匆地赶来,怎麽还剩三、四分钟,那锺不晓得准不准。”他拿出自己的金表,核对一下说还差两分,接着便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不再回头看女人那边,只将下颚靠在杖上,望向正前方。那头的夫人,偶尔瞄一瞄赤衣狂,而年轻女子则一直看著侧方。她一定是玛多娜。
             不久,汽笛“哔”一声响了,火车到站,候车的人们争先恐後地上车。赤衣征第 一个上车,就算坐的是上等车厢,也犯不著那麽炫耀。到住田的上等车厢票价是五分钱,下等车厢是三分践,才只两分之差,就有“上下”之别,这点实在不大合理,但是乡下人节俭成性,虽只区区两分钱之差,要他们多花这些钱,他们也难过,所以大部份人都搭下等车厢。而我,手里慷慨地握著上等车厢票,看赤衣狂和玛多娜母女坐入上等车厢,而“南瓜”是一向坐下等车厢的,这会儿站在下等车厢入口处犹豫,看到了我,便立刻跨上车,我紧跟“南瓜”之后,也坐上下等车厢,买上等车票,坐下等车厢应该没问题的。
             到温泉澡堂后,我穿著浴衣,由三楼走到下面澡池看看时,又遇上“南瓜”。
             我这个人在开会或某些紧要关头时,喉咙会阻塞,但是,平常可是口齿十分伶俐的,看“南瓜”可怜,打算在澡池里多和他聊一阵,尽可能地安慰他,才算尽我这个江户人该尽的义务。
             可是“南瓜”不愿与我配合,我无论说什麽,他都只应“是”或“不”,而且连说“是”或者“不”都嫌烦,我无法跟他再谈什麽,只好结束谈话。
             在澡池里没遇到赤衣狂,这点我不奇怪,因为这里的操池很多个,即使坐同一班车来,也不一定会在同一澡池内遇到。
             洗完澡,走出室外。屋外月色很美,市区两旁种植柳树,这些柳树枝叶在月下映成一团团阴影—我快定在附近散步一下,正往北走向郊区时,看到左边有个大门,门的尽头有个佛寺,左右是妓院。在山门内竟有妓院,我从未见过这种现象,很想进去瞧瞧,怕又被狸猫在开会时数落,只好打消此念,过其门而不入。

夏目漱石>>少爷>>第八章

             那家门上挂著黑色窗帘的店铺,就是我吃汤圆而惹来是非的地方,那只圆型的招牌灯笼上写著“红豆汤,煮年糕”等字样,灯笼透出的光,照映在屋檐一颗柳树干上,我垂涎欲滴却不敢进入,只好忍着走过。
             想吃汤圆而不能吃真窝囊,但是,比起未婚妻移情别恋,实在算不了什麽,想起可怜“南瓜”的心境,我就是三天不吃汤圆也没资格抱怨。没有比玛多娜这东西更不可靠的了,由她那美丽的脸,实在看不出会做出这种罔顾情义的事。美人多无情,而面如泡水冬瓜一般肿胀的古贺,却反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真教人料想不到。
             本以为一向恬淡的豪猪,居然会煽动学生,不过,如果真的煽动学生,又为何逼校长处罚学生。看起来讨人厌的赤衣狂,意外亲切地要我谨慎行事,他这种人居然会骗走玛多娜,明明骗走玛多娜,却又推说除非玛多娜与古贺的婚约解除,否则他不会介入还有那乌贼银,百般刁难我、赶我出门后,小丑马上安然住进,我想来想去,人实在不可靠,如果将这些告诉阿清,她一定会吓坏,认为这里是箱根的“那边”,难怪有这麽多怪物聚集。
             我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凡事都不以为苦才能忍耐至今,然而来此才不过一个月左右,就深感社会人心险恶,虽然没经历什么了不起的大难,却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五、六岁,还是早日离开这儿回东京去较好。
             我反覆思想,不知不觉渡过了石桥,来到野芹川的堤防,称这条小溪流为“川”,好像它是条大河流,其实只不过是大约两公尺的小河而已。沿着堤防走约一二00公尺就到相生村,村里有一尊菩萨。
             回望温泉市区,看见红色灯影在月色下闪烁,妓院里传来阵阵鼓声。河流虽浅,水流却很湍急,水面神经质地闪动粼粼波光。我在堤防上漫步,大约走了三百公尺,看到人影晃动,藉著月光仔细一瞧,人影有两个,也许是来泡温泉後要回去的年轻人,但是是年轻人怎麽没说话也没唱歌,静悄悄地。
             我好奇地走近,也许我脚步太快,人影逐渐扩大,清楚看见其中一位是女的,当距离缩短为大约二十公尺时,那男人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因为月光是由背後照过来,我觉得这男人有点怪。那两人又马上恢复原来走路的样子继续向前,我心生怀疑,于是快步追上,他俩像是什麽也没注意到,只是慢步前行。现在,我对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这堤防宽约六尺,若三人并排而行太挤了,于是我轻松地由后面追上,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才多走两步远,我便特地回头偷瞄这位男士一眼,这时月亮毫不客气地照着我的五分头及整个脸部,那男的讶然轻呼一声“啊!”,连忙将头偏到一边,并立刻催女的说:
             “我们快回去吧!”
             说罢,立刻折回温泉市区方向去。
             赤衣狂不知是脸皮太厚想蒙骗过去,还是胆小不敢报出来。看样子,为这个“世界真细小”而伤脑筋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自从赤衣狂找我钓鱼回来后,我开始怀疑豪猪,他没理找理由地要我搬出住处,实在不讲理,但在会议席上,又滔滔不绝地要求严惩学生,我觉得奇怪。後来,当秋野老太太告诉我说,豪猪为“南瓜”抱不平而找赤衣狂谈判时,我不禁又为豪猪鼓掌叫好。依这情形看来,差劲的不是豪猪而是赤衣狂。赤衣狂自己心术不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意,想把自己龌龊的念头,间接地灌进我的脑里,我正满腹狐疑,这会儿目睹玛多娜和他在野芹川的堤防上散步,便开始怀疑赤衣狂这个人很有问题。虽然没确定他是否真有问题,但至少知道他是表里不一致的人,不是什麽好东西,人应该像竹子那麽耿直不阿,否则不可靠。个性率直的人,即使跟他打架,心里也痛快。像赤衣狂这种表面和蔼亲切、高尚又爱炫耀琥珀烟管的小人,千万大意不得,更不能跟他打架,即使打架,也不能像回向院的相扑那样公然痛快地打。相较之下,那个为了一分五厘钱和我在休息室争得面红耳赤,引起全体同仁侧目的豪猪,要比赤衣狂磊落得多了,也更像个人。记得开会时,豪猪转动了深圆的眼珠瞪我时,我觉得这家伙好可恶,但是现在想起来,比赤衣狂那种故作和蔼的声调要好得太多了。老实说,开会完後我有意与豪猪言归于好,试着与他搭讪一两句,可是他根本不理我,还是瞪我,所以,我一气之下也不管他了。
             自从那时候起,我与豪猪就不再说话,放在他桌上那一分五厘钱如今已在他桌上蒙满灰尘。我当然不会将那钱取回,豪猪也不收下,就摆着,那一分五厘钱成了我俩之间的障碍,我想说却开不了口,而豪猪也顽固地保持沈默,这一分五厘钱在我与豪猪之间作祟,每到学校,看到这一分五厘钱,心里都十分痛苦。
             豪猪与我陷于绝交状态,而赤衣狂与我则保持原样继续交往。就在野芹川堤防看到他的隔天,赤衣狂一到学校,马上到我身边来,跟我话些家常,例如:你住的地方不错啊;改天再去钓俄国文学啊……等等的。我气呼呼地对他说:“昨天晚上我们见过两次面啦。”
             他说:“是啊,在火车站!你通常都是那个时间去的吗..不是太晚了一点吗?”我故意提醒他:“在野芹川的堤防上也见过一次。”
             他马上否认:“不,我泡完温泉就回去了,没到那儿去。”
             “你何必隐瞒,我都亲眼看见了。”
             这个人实在是个说谎大王,这种人能当中学的教务主任的话,我可以当大学校长了。从那时起,我就不相信赤衣狂了。跟这种自己信不过的赤衣狂交往,而与自己所信赖的豪猪绝交,这个世界真是反了。
             有一天,赤衣狂告诉我,说有点事想与我商量,要我到他家去一趟。虽然不去泡温泉可惜,还是勉为其难地牺牲一次,当天下午四点多就到赤衣狂家去了。
             赤衣狂虽是个单身汉,然不愧是个教务主任,早就不租小房间,改租一间玄关很气派的房子,据说房租是九块五。这堂皇的玄关,让我想起,如果在这个乡下地方花了九块五毛,就租得到这麽气派的地方,我想把阿清由东京找来,让她高兴高兴。
             我来到门口叫门,出来应门的是赤衣狂的弟弟,他学校里的代数、算数是我教的,成绩非常差,除了功课以外,因为他是出外人(不是本地人),在外浪荡过的关系,比这儿的乡下学生更坏。
             见了赤衣狂,我问他有什麽事,他习惯地以琥珀烟斗吹著有焦味的烟,说:
             “自从你到本校来後,学生成绩进步很多,校长非常高兴,认为用得其人——校方也很信赖你,希望你了解这点而好好努力——”
             “哦!是吗?你说努力,可是,我无法比现在更努力了!”
             “像现在这样就够了。只是你千万别忘了,我那天告诉你那件事。”
             “你是指——会为我介绍住处的人是危险人物——这回事吗?”
             “说得那麽露骨就没意思了——好吧!——我想,我要说的你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你像现在这样努力干下去的话,校方不会忽视这点,不久的将来,有机会的话,在待遇上会考虑调整。”
             “哦,薪水吗?薪水倒无所谓,不过,能多加一点当然不错。”
             “幸亏目前有一位要转到别的地方去——当然这事要与校长商量後才能作决定
             或许可由那人的薪水上提拨过来补给你,我想替你去向校长争取。”
             “真谢谢你。谁要调走呢?”
             “现在快发表了,告诉你也没关系,就是古贺。”
             “古贺不是本地人吗?”
             “他虽然是本地人,但由于个人的关系——这,一半是他自愿的。”
             “是日向的延冈——因为是那种地方,所以薪水加一级。”
             “谁取代他呢?”
             “取代他的人差不多决定了,就是看取代他的人薪水状况,来考虑调整你的待遇。”
             “那很好,不过,不要勉强加薪,如果没有也没关系。”
             “这件事,我曾与校长谈过,校长的看法与我相同,所以,以後可能会偏劳你,请你现在就要有心理准备。”
             “是不是要比现在增加教学时数呢?”
             “不,时间也许比现在少——”
             “时间减少,工作增加,这听起来很奇怪嘛。”
             “听起来的确有点奇怪——虽然我不能断言——所以,我说,也许将来须要偏劳你负重大的责任也说不定。”
             我实在搞不清楚,负比现在更大的责任,就只有当数学主任一职,而数学主任目前是豪猪,他根本没有辞职之意。况且他那麽受学生欢迎,如果要把他免职或调差,对校方将是一大损失,绝非上策。赤衣狂怎麽说话老是不得要领,尽管不得要领,还是把找我来的理由表白过了。接下去,杂七杂八地闲聊起来,例如,怎麽为“南瓜”举行饯别会啦,问我会不会喝酒啦,“南瓜”是个可爱的正人君子啦等等——最後,问我作不作俳句。这太离谱,我回答说不作俳句,连忙告别匆匆而回。俳句是芭蕉和理发店的老板这等人作的玩意儿,数学教师怎麽可以作那些什麽“被牵牛花缠住就不得用吊水桶”那种罗曼蒂克的诗呢?
             我在回家路上不断地思想,就是想不透这世上怎会有许多怪胎。放着自己的房子不住,连自己服务学校所在的故乡也不愿待,宁愿到他乡去受苦,如果去的地方是电车可达又多姿多彩的都市那还没话说,居然是去那种极度偏远的日向延冈。我自己来到这个至少船舶易达的地方来,才不过一个月,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延冈位于深山里的深山,十分偏僻的山区,据赤衣狂说,搭船到那儿,还得坐一整天的马车到宫崎,再由宫崎坐一整天的车才会到,光是听地名就知道不是什麽开化地区,像是人、猿各占一半天下的地方,“南瓜”虽然是个圣人,但也不致于爱与猴子为伍啊!这“南瓜”也真是的,怎麽那麽好奇呢?
             这时,老太太和往常一样,端著晚餐来了。我问他是不是又是地瓜,她说不是,今天是豆腐。不管是什么,反正差不多啦!
             “老太太,听说古贺要到日向去。”
             “真可怜哪!”
             “你说可怜是什麽意思,是他自己爱去的。”
             “谁爱去啊!”
             “就是他本人想去的啊,不是古贺自己好想要去的吗?”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是大错特错的话,那赤衣狂不就是大盖仙了,是说谎大盖仙了。”
             “教务主任会那麽说也难怪,但是古贺不想去也是没错。”
             “那麽两个人都没错,老太太,您真公平,太好了。但是,究竟怎麽回事呢?”
             “今早古贺的母亲来,跟我谈过了。”
             “她谈些什麽呢?”
             “自从他父亲去世後,他们的家境不如我们想像的那麽好,过得很穷困,所以他母亲去和校长商量,说他已经在校服务满四年了,可否将待遇调高一些。”
             “原来如此。”
             “校长告诉他母亲说会好好考虑。他母亲就放心地引领以待,希望这个月或下个月能获加薪通知。没想到,有一天,校长叫古贺来,告诉他说很抱歉,因为学校经费不足,无法加薪。不过,延冈有个缺,那里每月可多领五块多,正能符合你的需要,手续已经办妥,你就去吧。——”
             “那不是商量,简直是命令嘛。”
             “是啊。古贺与其被调到别处去而加薪,倒不如按原薪留在原职。这里住的是自己的房子,母亲也住在这里,所以他还是希望住在这儿,便去求校长让他留下,校长却说这件事已经定案,况且,取代古贺的老师也已经决定了,不能变更。”
             “真欺负人,太过份了。古贺不是自己想去的。怪不得我就奇怪,哪有那种为了多领五块钱而甘愿到深山中与猴子为伍的怪人。”
             “你说的怪人是你吗?”
             “谁都一样——这完全是赤衣狂的诡计,这种作法太卑鄙,简直是暗算嘛。还想用这种方式来为我加薪,这怎麽可以,就算他要为我加薪,我也不领情。”
             “老师,你的月薪是不是会增加呢?”
             “他是说要为我加薪,但是我想拒绝。”
             “不管怎麽样,我一定要拒绝,老太太,这个赤衣狂是个混蛋,他好卑鄙喔!”
             “虽然卑鄙,但是,他既然要为你加薪,你还是乖乖地接受比较好。年青时候火气太大,等到年纪较长时便会後悔,当初如果忍耐一点就好,意气用事常会吃亏,经常会後悔莫及的。你就听我老太婆的劝,如果赤衣狂真要给你加薪,你就说谢谢领受下来。”
             “你年纪一大把,就别管我的闲事了,薪水多少,是我的事。”
             老太太不再说什麽就退下去了,房东先生还是唱著他的能乐。能乐大概是把读来就听得懂的词句加上复杂的旋律,故意让人听不懂的玩意儿吧。每晚非唱能乐不可的老头,到底是怎样一种心境,我才没那闲情呢!赤衣狂说要为我加薪,我原认为那些经费若已多出来的话,那加薪也好,就这麽答应他同意加薪的。怎麽可以硬把不愿调差的人调走,然後取他薪水的一部份,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事呢?当事人希望留在原位,却硬将他调往偏僻的延冈,到底存的是什麽心啊!太宰权帅只不过被放逐到博多附近,河合又五郎也被流放到相良而已。总之,我非到赤衣狂那儿去拒绝不可,否则于心不安。
             我穿着小仓织的厚棉布裙裤就出去了,在大玄关前叫门,赤衣狂的弟弟又来应门了,那眼神像是说“你又来了”。有事的话,别说两次、三次,就是深夜我也会来敲门的。他大慨误以为我是来拍教务主任的马屁而看不起我,哪知道我是为了拒绝加薪,特地拿回来还的。他弟弟说里面正好有客人,我说在玄关里碰个面就行,他弟弟就进去了。我看我的脚边有一双上面是席料,薄薄而前方往下削,用整块木头刻出的木屐,这时,里面传来所谓“来客”的笑话:“现在万事OK,一切都成功了。”
             是小丑那讨厌的尖嗓子,也只有他会穿这种艺人穿的木屐。
             不久,赤衣狂手提油灯来到玄关,说:
             “上来吧!里面不是别人,是吉川。”
             我说不必了,就站在这儿说两句就行。我看赤衣狂满脸通红,像舍太郎,想必和小丑对酌着吧!
             “本来你说要给我加薪,现在我改变主意不想加薪了,特地来拒绝的。”
             赤衣在伸手以油灯照着我的睑,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他大概生平第一次遇到拒绝加薪的人,或者讶异于我才刚答应接受加薪,怎麽马上就折回来拒绝,一时愣住了。也许两个因素都教他吃惊,这会儿,正张著怪异的口,呆立在那边。
             “当时我答应是因为你告诉我古贺自愿调差的……”
             “古贺是完全按自己的希望,才会导致调差的。”
             “不是,他想留在这儿,即便不加薪也宁愿留在故乡。”
             “是古贺告诉你的吗?”
             “当然不是他本人告诉我的。”
             “那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的房东太太听古贺的妈妈说的!今天才告诉我。”
             “那麽是你的房东太太说的喽。”
             “可以这麽说。”
             “那就对不起,我要说你竟宁愿听信你的房东太太,而不愿意相信教务主任了。我说的没错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文学士真的不得了,好会抓人弱点,不肯罢休。以前家父就常为我的率直而摇头,现在看来,我的确太率直了。听老太太那麽说,我就不加思索地奔出来,应该先找“南瓜”和他母亲求证一下才是。否则碰到像这个文学士一般的人一进攻,我就招架不住了。
             虽然无法与赤衣狂当面过招,但是,已经在心里彻底否认赤衣狂了。“我那房东太太虽然贪婪吝啬,却不致于会说谎。”我迫不得已,只好这麽回答。
             “你说的事也许是真的,但是——总之,我不要加薪就是。”
             “这麽说就怪了,你刚刚是特地来表示不忍心加薪的理由的,现在我解释过了,你那不忍心的理由已不存在,而你仍拒绝加薪,这点我就搞不懂了。”
             “也许你不能了解,但是我还是要拒绝。”
             “既然你那麽不愿意,我就不勉强,但是你在两三小时内就改变主意,这对你未来的信用,会有影响哟。”
             “有影响也无所谓。”
             “什麽无所谓,人无信不立啊,就算退一步想,你的房东……”
             “不是房东,是房东太太。”
             “都一样啦,就算房东太太告诉你的是事实,你加的薪也不是由古贺的薪水扣下来的。古贺要调到延冈,取代古贺的人愿意拿比古贺低一点的薪水,就是把这份多出来的钱,拨来给你,你不需要同情谁的。古贺到延冈去是升级,而新到任的人,开始就约定以较低的薪水聘用。你能在这种情况下加薪是最好不过的了,如果你不接受也没关系,你回去好好想想。
             因为我脑筋不灵光,平常如果对方这麽巧言,我就会想“哦?是吗?那麽是我错了。”诚煌诚恐地退下。但是今晚我可不会再那样了。自从我来这儿後,就不喜欢赤衣狂,虽然後来我觉得他是像女人一般亲切的男人,但是,现在看来,他不像是亲切或什麽的,这一种反感让我更讨厌他,所以,不管他怎麽巧妙又合逻辑地辩论,或以一个教务主任的身份堂皇地对我说教,我也不甩他。不是善辩的人就是好人,也不见得说不过人家的人就是坏人。乍听之下,赤衣狂似乎有理,但不管他说得多堂皇,我就是无法由衷喜欢他。如果以金钱、势力或理论能收买人心的话,那麽高利贷、警察、教授应该是最热门的行业了。凭一个教务主任的说词怎麽动摇得了我,人是依自己的好恶行事,不是按别人的说法在行事的。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愿加薪了,正式向你拒绝,再想也一样,再见!”说罢,夺门而出。
             这时,天上银河高挂。
             为“南瓜”举行饯别会那天早上,我到校时,豪猪告诉我:“前几天,因为乌贼银对我说你的行为粗鲁,很伤脑筋,要我请你搬出去,我以为是真的,所以就叫你搬了。原来那家伙是个坏蛋,经常在假画上加盖图印卖给人家,他会做这等事,对你的事也一定是胡说八道,也许他想卖你卷轴或古董,做你的生意,而你不理他,他赚不到你的钱,就虚构理由来欺骗我,我不晓得他是这种人,所以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他说了许多话向我道歉。
             我一句话不说地将放在豪猪桌上的那一分五厘钱放入自己的口袋里。豪猪奇怪地问我:“你要把它收回吗?”
             我向他说明:
             “未来我想不让你请客才还你钱的,後来想,还是让你请,所以才收回。”
             豪猪听了哈哈大笑,说:
             “那你怎麽不早些把它拿走?”
         

夏目漱石>>少爷>>第九章

             我说:
             “老实说,我一直想拿回来,不过总觉得怪怪的,所以一直没拿回来。最近到学校,每看到这一分五厘钱,心里都觉得很痛苦,真讨厌。”
             他对我说:“你这个人,真不服输。”
             我也对他说:“你这个人也很倔强。”
             接著两人一问一答起来:
             “你究竟是哪里人?”
             “我是江户人哪。”
             “嗯,江户人,怪不得那麽不服输,我是会津。”
             “原来是会津人啊,怪不得那麽倔强。今晚的饯行会你要不要去参加。”
             “当然会去,你呢?”
             “饯别会很好玩喔,你来参加就知道,我想好好喝一杯。”
             “你要喝就去喝,我吃过饭就马上回去,喝酒的家伙是傻瓜。”
             “你这种人马上就会找人打架的,不错,这样才会显出江户人的轻浮。”
             “随便你怎麽说,反正,去参加饯别会以前,你到我那儿一趟,我有话告诉你。”
             豪猪如约来到我住的地方。
             每次看到“南瓜”,都觉得他很可怜,好不容易到了为他举行饯别宴的今天,更觉得他可怜,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代他出调。今天的饯别会上,我原想好好起来为他演讲一番,使饯别会更形隆重,可惜,我的江户口音实在不适合,於是想请豪猪好好整一整赤衣狂。
             我先由玛多娜谈起,这些豪猪当然比我清楚,也提到那晚野芹川堤防的事,我说那家伙简直是混蛋,豪猪抗议说:“你骂什麽人都骂混蛋,今天在学校你也骂我混蛋,如果我是混蛋,那赤衣狂就不是混蛋,因为我不跟他同伙。”,我只好说赤衣征是没骨气的呆子,豪猪说:“也许是吧。”终於赞同这样的称呼。
             豪猪看来身强力壮,但是这些骂人的话他是比我少多了,大概会津人都这样吧。
             最後我提起赤衣狂要为我加薪,还要重用我这回事,豪猪只用鼻子“哼哼”几声,接著说:
             “那他要把我免职喽。”
             我问:
             “他要免你的职,你就让他免吗?”
             他说:
             “谁让他免啊?若要免我的职,连他一起免。
             他穷威风地说。我问他如何连赤衣狂一起免职,他说还没想到这点。看来豪猪也是个有勇无谋的人。我告诉他拒绝赤衣狂加薪的事,他非常高兴,直夸我不愧是江户人,了不起。
             我问豪猪,既然“南瓜”那麽不愿一意去,何不留下他。他告诉我当“南瓜”通知他时,那事情已经决定,无法变更了。豪猪也曾到校长那儿两趟,到赤衣狂那里一次,去交涉这件事,但还是没有结果。都是古贺太好说话了,才会弄得这麽不可收拾。当初,若赤衣狂提起这事时,古贺断然拒绝,或推说考虑看看那就好了。可是赤衣狂太会说话,古贺被逼得当场答应这件事,后来,即使他母亲去哭诉也没有用—— 豪猪遗憾地说。
             我说:“这完全是赤衣狂想排挤『南瓜』而掠夺玛多娜的技俩。”
             豪猪说:“可不是吗?那家伙表面温顺,背地里却专做坏事,若有人怪罪,他总是预先找好脱罪方法。对付这种人只有用拳头,此外,没别的法子。”他说着,卷起袖子,出示多肌的手臂,我顺便请教:
             “看你手臂这麽壮,是不是会柔道呢?”
             这时他在上臂使力现出青肌,我用手揉一揉看,就像澡堂里的浮石,我赞美他说:
             “看你这么强的臂力,五、六个赤衣狂都会被你打倒。”
             他说:“当然啦。”于是,把手臂一曲一伸,结实的臂肌就在皮下滚动,看了真教人舒服。豪猪用两条纸绳缠绕在一起,绑在臂肌处,将手用力弯曲,纸绳就断了。我说,不过是纸做的绳子而已,我来弄也会断的。他说:
             “会吗?会就做做看。”
             我怕万一弄不断会出洋相,就没试了。半开玩笑地对豪猪说:
             “怎么样?今晚饯别会上喝了很多酒後,对付赤衣征和小丑怎麽样呢?”
             “哦!对付,”豪猪想了一下,说:
             “今晚还是算了吧!”
             我问:“为什麽?”
             他说:“今晚那麽做的话,古贺大可怜。要打他们就要在他们做坏事时,当场揍他们一顿,否则会变成我们乱打人。”他经过考虑後这麽补充道。看来,他想的比我周到。 “那麽你就起来致词,大大称赞古贺一番。因为我这江户口音演讲不够份量,而且我又有个毛病,在公开场合说话会反胃,痰会升上喉咙说不出话来。还是让你来演讲。” 豪猪说:“真是怪毛病,你在人多的地方说不出话很伤脑筋吧?”
             “还好啦。” 说着说着,时间差不多到了,豪猪与我赶到会场去。会场在花晨亭,是一流的料理店,但是我没去过,据说这是由以前诸侯的宅邸改修而成,看起来结构的确很庄严。把以前诸侯的宅邸变成餐厅,这种情况就像把以前打仗用的甲胄披肩,重新缝成小棉袄一样。  ————————
             两人到场时,大家都几乎到齐了,在这间五十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分聚成两三重。这五十叠榻榻米大房里的壁龛很宽,以前我在山城屋那十五叠大的榻榻米房,跟本不能与之相比。远看大约有四公尺,右边摆著一个有红色花样的陶瓶,瓶中插着很大的松枝。插松枝代表什麽我不懂,只知道它几个月也不会凋谢,能比较省钱也不错。我问博物老师,那个濑户物陶器是哪里出产的。博物老师说,那不是濑户物,是伊万里。我说:“伊万里也是濑户物吧!”博物老师听了哈哈大笑。後来,我听人说濑户烧出来的陶器叫濑户物,因为我是江户人,还以为陶器就是濑户物。壁龛挂一幅很大的卷轴,上面写了二十八个和我的脸一样大小的字,这些字写得实在难看,所以,我问汉文老师,为什麽那麽大大方方地写那麽难看的字呢?他告诉我说,那是一位叫海屋的大书法家写的。管他是海屋还是谁,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些字真的奇丑无比。
             不久,记录川村请大家入坐,我就找个有柱子可靠的位置坐下。穿着日式正式和服的狸猫坐在那幅海屋的卷轴前面,赤衣狂也穿着正式和服坐在狸猫左边,“南瓜”因为是今天的主客,就穿着和服坐在里猫的右侧,我因为穿的是西装,若正襟危坐的话会显得十分拘束,所以就盘坐着。在我隔壁的体育老师,穿着黑色的裤子,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愧是体育老师,修养真好。
             菜端上来,酒壶也拿来了,干事起立致词,校长和赤衣狂也陆续起来说话,三人像是串通过似的,都说“南瓜”是个一良师益友,此次调职,不仅校方觉得遗憾,个人也觉得惋惜,但他因为个人因素,很希望调职,大家也无可奈何……等等,他们说谎开着饯别会,一点都不觉得脸红。尤其是赤衣狂,他夸“南瓜”夸得最厉害,甚至于说失去“南瓜”这样的朋友,是他一生最大的不幸,说得像真的一样,尤其他那惯有的、甚至比平常更和蔼的语调无论是谁,第一次听他这麽说,一定会被骗。玛多娜大概也是这麽上当的吧。赤衣狂在致词时,坐在对面的豪猪向我使眼色,我也以食指作鬼脸回应。
             等不及赤衣狂坐下,豪猪就站了起来,我看到这情况,一时高兴,便鼓掌欢迎。这时,狸猫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真糟。豪猪说:
             “刚才校长和教务主任都对古贺的调职深感遗憾,我正好跟他们相反,但愿古贺早点离开本地。延冈那地方虽然偏远,物质生活上也许有些不便,但是,据说该处民风淳朴,师生之间有着神代朴直的风气。我相信那里没有人会故意说些言不由衷的谄媚之词,也没有以温和的外貌来陷害君子的摩登家伙。所以,像古贺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一定会深受欢迎的。我为古贺此次调职而庆祝。最後,盼望古贺能在延冈任职时,在当地找到真正“君子好求”的淑女,早日成家,使那位不贞不洁、像男人一样的女人,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说完,猛咳两声坐下去。我真想鼓掌叫好,但怕引人住目而打消念头。
             豪猪坐下後,“南瓜”站起来,由他的坐位到最末端那个位子,一一客气地招呼致谢,说自己因个人的关系要到九州去,有劳大家如此盛大地欢送,真过意不去,也感激不尽——感谢校长、教务主任和诸位老师的钱别致词,将来一定谨遵各位所嘱,虽然即将远行他处,但请各位一如以往,多多照顾。
             他这样一一点头致谢。
             “南瓜”真是个好好先生,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对那麽瞧不起他的校长和教务主任如此恭敬称谢,如果只是形式上招呼一下而已倒还不怎么样,可是他说话的样子、表情都是发自内心的诚恳态度。按理说,被这种圣人诚心的道谢,会觉得惭愧脸红才是,但是,狸猫和赤衣狂只是认真听着而已,没什麽特别表倩。
             致词完毕,到处发出“吃吃”的喝汤声,我也跟着喝了一点汤,但是味道不好。小菜是鱼浆条,但色泽很黑,像没做好的鱼丸。生鱼片太厚,像生啃鲔鱼块一般,但是坐在我隔壁那些人都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大概没吃过江户的好料理吧!
             後来,大家开始喝起温过的酒,气氛变得十分热闹。小丑恭恭敬敬地到校长那儿敬酒,看来好不可恶。“南瓜”逐一向在坐每位敬酒,像是全体同仁都要敬过一次似地,实在辛苦。最後来到我面前,和服裙裤线条十分平整,正襟危坐地准备向我敬酒,我身穿西装,也毕恭毕敬地回敬,并对他说,我才来没多久他就要远调,非常遗憾。问他何时启程,我想送他到海边,他说我那麽忙,不用麻烦了。不管他怎麽说,我都决定那天请假去送行。
             一小时後,场面开始有些混乱了,有些人口齿不清地叫着:“喝一杯吧!我叫你喝,你怎麽……”。我觉得没趣,便退到洗手间,在玄关下欣赏古典式的庭园时,豪猪走过来,他问我:
             “怎麽样,刚才的演讲精采吧!”满脸得意洋洋地说。
             我告诉他:
             “我很赞成,但是,有一点我不喜欢。”
             他问:“哪一点不喜欢。”
             我说:“你说延冈没有那些以温和的外貌来陷害君子的摩登家伙……不是吗?”
             “嗯。”
             “只提『摩登的家伙』是不够的。”
             “那要怎麽说呢?”
             “你可以说你这个『摩登的家伙』、『盖仙』、『骗子』、『伪君子』、『江湖商人』、『畜生』、『打小报告的小人』、『说话像狗吠的家伙』……等等。”
             “我无法说得那麽流畅,你很会说话嘛,懂的字汇比我多还说不会说话。”
             “哪里,这是专为吵架而准备的字眼,平常说话就不行了。”
             “是吗?可是你明明说得相当流利,再说说看。”
             “好啊,说几遍都可以。你这个『摩登的家伙』、『盖仙』、『骗子』……”
             正骂得过瘾时,两个人由阳台那边,“砰!砰!砰!”地跑过来。
             “你们两个好差劲——居然跑掉——我绝不让你们开溜,喝吧——『骗子』?——真好玩,『骗子』——,喝吧。”他俩一面嘀咕,一面将我和豪猪拉过去。原来他俩是要上洗手间的,喝醉了看到我和豪猪,就忘了上厕所,硬拉我们回去。醉汉大都会制造一些事端,而把原来该做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的吧。
             “喂,各位,现在我把『骗子』拉来了,叫他们喝两杯吧,把『骗子』灌醉吧,喂,别逃喔。”
             说着,把毫不想溜的我押向墙壁。我环顾席上,大家的盘里差不多都没菜了,有些人把自己的份都吃得精光,远征到离自己坐位十公尺远的地方去。校长不知何时回去了。
             这时,三、四个艺妓走进来,问:“是这里吗?”我虽然有些吃惊,然因被押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能举目凝望。这时,一直靠著壁龛的柱子,炫耀似地叼着琥珀烟斗的赤大征突然站起来走出去。其中一位艺妓与赤衣狂擦身而过时,笑着和赤衣狂招呼着,那一位比较年轻漂亮,远远听不清她说什麽,好像是晚安或什麽的,赤衣狂徉装没听见,就匆匆出门,也许是想随着校长之後离去吧!
             艺妓进来後,房间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大家几乎同声欢呼她们似地,一屋子闹哄哄。有些家伙玩起几个游戏,声音大得像练习瞬间抽刀杀敌的刀法一样,有人吆喝猜拳,哈哈地热衷于挥舞双手的情形,不亚于达达剧团表演的傀儡戏。角落里有人说:“喂,给我倒酒。”然然摇了摇酒壶,改口说:“来酒吧!我要酒。”这声音吵闹不堪。只有“南瓜”独自低头沉思,心想,这个饯别会,不真正是为慰留自己而举行,乃是为喝酒而开的,与其让自己独自在这个会上无所事事閒地在一旁,倒不如举行这种形式的饯别会。
             不久,大家都以粗重的嗓子唱起歌来,一位艺妓拿着三弦琴到我面前来,要我唱一首,我说我不唱,你唱吧。她就打锣击鼓地唱著“迷途的三太郎”,“碰碰碰”,“碰碰碰”地敲着。如果这样就能找到人的话,我也可以如法炮制。她唱完大叹:“好辛苦!好辛苦!”既然唱得那麽辛苦,就唱些轻松的歌不就得了。
             这时,小丑不知何时坐到我旁边来了,以说书人的口气说:“阿铃,你才见到你想见的人,他却马上回去了,好可惜。”,那个艺妓绷著脸说:“我不知道。”小丑毫不在乎地以那令人恶心的声音,在三弦琴伴奏下,唱着:“偶然相遇……”,那个艺妓以手掌拍小丑的大腿说:“算了吧!”小丑很开心地笑了。这艺妓就是刚才向赤衣狂打招呼的家伙。艺妓拍拍就乐得那个样子,这小丑也真是个傻蛋。小丑告诉阿铃说他要跳“纪伊国”,请她用三弦琴伴奏。小丑这小子还想跳舞呢!
             那一端,只见汉文老师那老头子歪着缺牙的嘴,唱着“传兵卫”——“怎麽可以那麽说,你我的关系是……”唱到这儿,停下来问艺妓:“接下去呢?”,这老头记性实在太差。有一个人告诉博物老师说:“最近有人作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你仔细听梳着花月卷头(译者按:发型之一种),头上扎着白缎带,骑脚踏车,拉小提琴,日里流利地唱著洋经滨英文『Iamgladtoseeyou.』——”,博物老师点头称道:“嗯,夹着英文,好玩,好玩。”
             豪猪大喊“艺妓,艺妓”,原来是想跳剑舞,要艺妓为他弹三弦琴伴奏。因为他说话态度大粗鲁,艺妓讶然默不作答,豪猪迳自拿着拐杖走到中央,唱着“踏破千山万岳烟云……”,独自演起拿手好戏。这时,小丑已经唱完“纪伊国”,跳过一支江湖艺人跳的舞,也表演了棚架上的不倒翁而脱光衣服,只穿着类似丁字形的短裤,掖下抱着棕榈做的扫帚,大唱“中日谈判破裂……”,一面唱着一面在屋里四处走动,像疯了一样。
             我始终觉得那满脸痛苦、静坐一旁、衣冠端整的“南瓜”十分可怜,不禁想到,虽然这是为他举行的饯别会,也没有必要穿得端端整整,耐心地坐在这儿看着别人穿著内裤作乐,于是,我走过去劝他说:“古贺,我们回去吧!”。南瓜说:“今天的饯别会是为我举行的,如果我先回去的话,对大家失礼,你要回去的话,请先回去好了。”一点都没想离开的样子。我说:“那有什麽关系,饯别会要有饯别会的样子,像这情况,简直就是疯人会嘛。”我说着,力劝他回去,正想走出房门时,小丑拿着扫帚舞到这边来,说:“哇,主人怎么可以先回去呢?”一面叫着:“中日谈判,不准回去——”他拿起扫帚挡住,不让我们通过。我从刚才就忍气到现在——如果是中日谈判的话,你就是中国——我想到这里,一个拳头挥过去,打在小丑的头上,小丑吓楞了两、三秒,突然叫道:“哇!你好可恶,怎麽可以打我,你竟敢打我吉川,现在真正要『中日谈判』了。”他莫名其妙地嚷着时,豪猪看到这儿出事,马上停止剑锋.由後面跑过来,看到这情况,立刻伸手抓着小丑的脖子,拉开他。
             “中日……好痛喔,好痛喔!”小丑挣扎着说:“实在太粗鲁了。”他正挣扎时,往旁一推就倒下去了。後来我就不知道变成怎样了。在路上和“南瓜”分手,回来已经十一点多了。
          

夏目漱石>>少爷>>第十章

             今天是庆祝大胜的日子,学校放假一天。庆祝大典在练兵场举行,狸猫要率领学生去参加,我也以教员的身份一起去。街上插满了国旗,令人目眩。本校的学生共右八百多位,所以体育老师将学生编列成队,把每班的距离拉开一些,各班派一两位老师监督,这种安排表面上看来很巧妙,其实一点也不妥当。这些学生年纪虽小,但是傲慢得很,认为如果太守规矩,不破坏纪律的话,就没面子似的,所以虽然有老师监督也不管用。没有下令唱军歌时,却大唱军歌、高声欢呼,像流浪汉在市区游行一样。不唱军歌也不欢呼时,就吱吱喳喳个不停,其实不说话走路也不会死,但是日本人的嘴巴就是特别聒噪,要他们不开口都做不到。而且他们不只是说普通话题而已,专道老师的长短,真够下流。上次发生值夜事件後,我以为让学生道歉就没事了,真是大错特错,尤其是房东太太告诉我倩形之後,更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天真得离谱。学生向我赔罪,不遇是碍于校长命令,形式上道歉而已。这情形就像商人不住地向人低头,私下却不断地干狡诈的勾当一样。学生们表面上向我认错,实际上并没停止恶作剧。这世界也许都由这类学生一般的人所组成的也说不定。如果人家向自己道歉,就信以为真地原谅对方的人,是诚实的傻瓜。必须把别人的道歉当作虚伪行为,而以虚情假意去接纳道歉的态度才正确。否则,若想让现世人真正道歉的话,应该痛揍他,打得他真正後悔为止。
             我在班与班之间,不断听到什麽“天妇罗”、“汤圆”等,因为学生太多,分不出是谁的声音,如果质问他们,他们一定会说,他们并没有说老师是天妇罗或汤圆,是老师神经质,个性乖戾才会心理作用。这种是封建制度下培养出来的劣根性,也是这乡下地方的恶习,怎麽教导纠正都改不过来。如果在此地停留个把年,纯洁的我也难保不被同流合污。被这种家伙巧言蒙混过去,是我一大耻辱,是我获蒲一不够聪明所致。大家都是人,虽然对方还是小孩,但是个子长得比我大,如果不加以处罚,在义理上说不过去。但是,若采取一般对付手段时,对方又会反咬我一口,认为我先动手、我理亏,不知不觉给他们留余步,他们便会滔滔不绝地为自己辩白,让自己理直气壮地站住脚再反击我,我这边本来就是被害才会采取对付,如果无法证明对方的不是,就不能替自已辩白。也就是说,是对方先攻击我,但是表面让人看来像是我先找对方打架似的,这种情形对我很不利。但是,若任对方为所欲为,那对方就越来越嚣张,更严重的话,会影响社会安宁,所以我只好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对方的方式,不落把柄地对付对方。尽管江户人不会赞同,但是我在那种情况下,被折腾了一年之久,不想被同流合污都不可能。所以,我还是早日回东京,和阿清住一起才好。来这种乡下地区,像是专为堕落而来的。早知道就去送报,也比来这儿堕落强。
             我思潮起伏,不情不愿地跟着队伍走,突然前面不知何故发生骚动,队伍随即停了下来。我觉得奇怪,便离开队伍到右手边去观察前方,发现在大手阿和药师町的转角处堵住了,走不过去,学生一会儿退回来,一会儿前进着挤来挤去。体育老师喊着:“大家静一静。”我问体育老师究竟发生什麽事,他说学生和师范学校的学生在转角处发生冲突。
             据说,不论哪一县,中学生都和师范学校学生处不好,不知道为什麽,大概是风气不同,动不动就打起来,尤其乡下地方狭窄,没事干,为打发时间才打架的吧!我喜欢打架,所以听到发生冲突,便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去,听到前面的学生直嚷:“你们这些『地方税』退下去。”後面也有人喊:“退过去,退过去。”。我穿过挡住我去路的学生,快步来到转角处,听到有人下令:“前进”,师范学校的学生就开始前进了。游行发生的冲突,在中学生这麽让步下,像是摆平了。据说师范生的资格比中学生高一等。
             庆祝胜利的典礼非常简单,狸猫致词,县长也致词,与会的人都高呼万岁。
             据说下午有表演节目,我就先回到住处,想提笔写早就想回阿清的信。因为阿清要我这一次写得更详细,我只得尽量写得详尽一些。无奈拿起信纸,一时却不知如何下笔,要写的事情太多了。提那件太麻烦;写这桩又太无聊。左思右想,怎麽样才能写得轻松顺畅又清楚,又让阿清觉得有趣,要兼顾这些几乎不可能。于是,我用墨磨好墨汁,用笔沾着墨汁,眼睛直盯着信纸——盯着信纸,又用笔沾墨,又用墨磨成墨汁,如此反覆做着同样的工作,磨了老半天,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终于放弃写信的念头,将砚台盖起来。实在太麻烦了,直接到东京找她聊还比较快一点。虽然我知道阿清很关心我,但是,要写她所要求的这种信,比要我断食三、七、二十 一天还痛苦。
             我丢下笔和纸,以肘为枕躺下,远眺院落,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阿清。此时我想,自己在这遥远的地方,全神贯注地思念阿清,愿她也能感应,心有灵犀一点通,若能与我心灵相通的话,那信就可以不用写了,如果我没写信给她,她就知道我平安无事。只有在死亡、病痛或其他特殊事故时才写信给她就行,那多好。
             这个约有十坪大的庭院空旷旷的,没什麽其他树木,只有一颗橘子树露出围墙外,远远就看得到。一进门,我就急着望向橘子树,我这个从小没离开过东京的人,看到橘子长出来的情形很是稀罕。眼看橘子由青绿逐渐变橙黄,或是半绿半黄的中间色彩,不禁赞叹造化的神奇,色彩变幻的绮丽。老太太说,这些橘子水份饱满、味道鲜美,等全熟後就可以吃。是的,到时候我一定每天都摘一些来吃。大概再过三个礼拜,就熟透可以采食了,我三个礼拜以内应该不会“搬家”才是。
             我正满脑子想着橘子时,豪猪突然来访,他说,今天是庆祝胜利大典的好日子,想和我一道打打牙祭,买来了一些牛肉,说着,由袖子里取出竹皮包的东西,丢在房间中央。因为我最近在住处经常吃地瓜、豆腐,又被禁止涉足面店、汤圆店,正馋得很,这些东西买得正合我心。于是,忙向老太太借来锅子及砂糖,开始烹煮起来。
             豪猪一面大啖牛肉,一面说:“你那个赤衣狂有要好的艺妓,你知道吗?”,我说我早就知道了,就是那天为“南瓜”举行饯别会时来的那一位吧!豪猪说没错,他最近才晓得,没想到我早已知道了,还说佩服我的敏感呢。
             “那家伙,口口声声高谈品性、精神享受啦!却背地里和艺妓有不清不白的关系,真可恶。如果别人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竟然为了你上面店、汤圆店而颇有微词,还间接取缔由校长出面劝导!”
             “大概那家伙认为吃天妇罗面和汤圆是物质享受,而他去找艺妓是属於精神享受吧,如果真属于精神享受的话,大可大大方方地去做,何必像他那样鬼鬼祟祟呢?那天,明明是自己的老相好艺妓走进来,他却立刻逃之夭夭,这像什麽,简直企图蒙骗别人,我真看不惯他的作风。遇到有人责难时,就推说不知道,要不就提“俄国文学”啦,或什麽俳句与新体诗密不可分啦,等等这些话题来顾左右而言他,让人接不上腔而蒙混过去。这种儒夫,根本就不是个男子汉,他八成是宫殿里女佣的化身,要不就是汤岛男妖所生的。”
             “汤岛男妖是什麽?”
             “大概是不像男人的家伙吧。——那个还没煮熟唷,吃了会生条虫耶—”
             “是吗?大概没关系吧。这个赤衣狂经常偷偷地到温泉叨转角处的房子去找那位艺妓。
             “你所谓的『转角处的房子』是不是旅馆呢?”
             “是旅馆兼餐厅,要治他的话,必须看他带着那位艺妓走进去时,当面责备他。”
             “你说『看』的意思,是不是整个晚上都在那儿监视呢?”
             “嗯,转角处不是有家叫『研屋』的旅馆吗?就在旅馆二楼前面纸门上开个洞,监视他。”
             “等得到他吗?”
             “会吧!当然只待一晚不够的,必须连续监视两星期左右才行。”
             “会累死喔!记得我父亲去世时,我才熬夜了一星期,就变得神志恍惚、眼神呆滞,痛苦非常哪。”
             “累一点有什麽关系,要是对那种小人姑息养奸下去,对日本社会才真的会遗害无穷呢。我是替天行道。”
             “真痛快,要做,咱们就一道来。今晚就开始吗?”
             “我还没向枡屋交涉过,所以今晚还不行。”
             “那麽,你打算什麽时候开始?”
             “最近会进行,迟早我会告诉你,届时你再帮我忙好了。”
             “好,我随时待命就是,本人虽然不擅谋略,但是提起打架,我是有两下子的。”
             豪猪与我正研商如何惩治赤衣狂的策略时,老太太进来通报,有一个学生要找掘田老师,据说这位学生是先到掘田的住处去,找不到他,猜想他可能在这儿,就顺便找来了。老太太跪在门槛上通报完後,等豪猪回答。豪猪说:“哦!这样子啊!”说罢,来到玄关,一会儿回来说,那学生邀他一起去看庆祝胜利大会後的节目,据说有远自高知来跳的某一种舞蹈很特别,平常不易看到的,豪猪很想去观赏,要我一块儿去。我虽然心想,舞蹈我在东京看多了,每年八幡神社祭日大典时,市内各地都有野台舞蹈,无论是汐酌或是其他舞蹈,我都看过,根本对土住这种乡下人的舞蹈不感兴趣,不过豪猪特地来此邀我一道,就和他一起出门了。原来,来找豪猪的是赤衣狂的弟弟,这个怪里怪气的家伙。
             走进会场时,就像回向院的相扑,或是本门寺的御会式那样以粗细不同的绳子悬挂着各国国旗,在天空中飘扬着,好不鲜丽热闹,与往常迥然不同。在东边的角落里搭着临时舞台,据说就是要在那舞台上表演高知舞蹈。往舞台右边走约五十公尺处,有一苇帘遮围的地方正展示着插花,大家都很用心欣赏,但是,我觉得那是再无聊不过的了。如果将竹或花草弄弯,而以此为乐的话,那就等于在展示自己驼背的英俊男人,或是以自己的跛腿丈夫为傲一样。
             舞台的对面频放着烟火,夹着汽球,汽球上写着“帝国万岁”。汽球在城楼的松树上飘呀飘的,飘入军营里,接着“砰”一声,一个黑色球射入秋空,在我头顶上空爆开,喷出蓝烟,像伞骨撑开,在空中漫飘。这时又有写着“陆海军万岁”的汽球升上空,这些红底白字的汽球由温泉阿的上空飘到相生村,也许会落在供奉观音菩萨的庙宇吧!
             庆典大会上人数并不多,但是,此刻却人山人海。实在令人讶异这乡下地方竟会有这麽多人口。虽然看来聪明伶俐的人没几个,但是若论人数,倒是十分壮观。後来,所谓“高知”的什麽舞蹈开始了,听到舞蹈,我以为是藤间或什麽人表演的舞蹈,原来全不是那回事。
             眼前是大约十个人一排,前後共三排,计约三十个左右的黑眼男子,头上扎着额巾、身穿裙裤、手中握着由刀鞘拔出的刀子,十分吓人。前排与後排之间才距离一尺五寸,而左右间隔更近,不可能较这距离远。其中一人离列站到舞台末端,这位特殊男子,虽然也穿裙裤,头上却没扎额巾,也没执握出鞘的刀子,但是,他在胸前挂个大鼓。这大鼓和太神乐的大鼓一样。不久,这男子悠闲地“啊哈!啊哈!”唱起怪腔调的能乐,同时“砰砰!砰砰!”地打着鼓,那种曲子我从来没听过,十分怪异,可以说是三河相声和普陀洛舞混合体。
             歌声旋律很是幽柔,如夏日麦芽膏,软绵绵,然为要分段,只好击鼓间奏,所以,尽管唱得悠闲,也仍然节拍清楚。为配合这些节拍,那三十来人手里刀光闪闪,动作十分迅速,让人看了捏把冷汗。在前後左右的一尺五寸距离内的活生生的人,都舞挥着闪闪发亮的刀,如果节拍一不调和,可能会互伤到,若人不晃动,只将刀子前後上下挥动,还不致会有大危险,但是这三十来人同时踏步、转向、朝侧、曲身、弯膝,如果隔邻的人速度早一秒或晚一秒,自口己可能被削掉鼻子,而对方的脑袋也许会被砍掉。虽然是自由自在地转身,但彼此必须保持在一尺五寸的距离内,并且须与身边的人保持同速度、同方向闪动才行。这种舞蹈直教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是汐酌或关之户所能比的。据说这种舞非但要熟练,而且要配合得很好,实在不容易。更难得的是那位唱歌打鼓看似悠闲的男子,其实是指挥者。那三十人的手脚、腰部动作完全靠他打鼓来批挥,所以他责任最重也最辛苦,真出人意外。
             我与豪猪全神贯注,并佩服得五体投地般地欣赏舞蹈时,约五十公尺远处,突然冒出“哇”一声大叫,只见原本悠游地欣赏各式表演的人潮,突然像波浪一般,左右晃动着朝发声方向涌去。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这时,赤衣狂的弟弟,由人群中挤过来说:
             “老师,又打架了。是中学生这一方为报复今早的事,现在和师范生对上了,要一决胜负呢。”他说完,又钻入人群里不见了。
             豪猪说:“这批小鬼实在难缠,又开始了。适可而止嘛!”他说着,避开混乱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奔过去!大概不想袖手旁观,想去镇压下来吧!我无意溜走,便紧跟豪猪之後直奔肇事现场。架正打得如火如荼,师范生约有五、六十人,而中学生人数的确多出三成。师范生穿着制服,而中学生在典礼後大都换上日式和服,所以敌我一看即可分辨。然而,他们目前正缠斗成一团,不知由何处下手去拉开才好。豪猪看来十分伤脑筋,暂且愁立一旁,无奈地观看这场混战,直叹这样子实在没办法,要是警察来了就糟,非得赶快进去拉开不可。他对我这麽说着,我一听,话也来不及回,便纵身往打得最激烈的地方跃去。如果我粗暴地大喊“住手!住手!”的话,有损学校面子。我尽量提高嗓门,喝道:“住手”,一面想穿过看似敌我分界的地带,但事实上却没那麽容易,大约走近约三、四公尺时就进退不得,这时,跟前一个个子较大的师范生正与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扭打成一团。我抓住那位师范学生的肩膀,斥喝:“叫你住手就住手。”,正想勉强将他们拉开之际,突然有人故意绊我的脚,因为事出突然,我一无防备,一时松开原抓住那位师范生肩膀的手,整个人跌到地上,有人以坚硬的鞋底踩我的背脊,我以双手和膝盖着地,猛然跳起,踩在我背上那家伙侧摔下去。我起来後,看到五、六公尺远处,豪猪庞大的身躯被夹在学生当中,还被挤来挤去,只听他断断续续地喊“住手、住手,别打了!别打了!”。我远远地对他说:“看来没什麽办法阻止。”,不晓得他听到没,未听到他作答。
             凌空而来的石头正击中我的颧骨,同时,有人从背後用棒子打我的背部。有人叫着;“当老师还参加打架,揍他!揍他!”,也有人喊:“老师有两个,一大一小,用石头打他们。”,我很火,什麽话嘛,不过是乡下人而已,太傲慢了。于是,我突然泄愤似地痛殴我身边那位师范生的头部,这时,石头又飞过来,这次由我的五分头边掠过,飞到我身後去,看不见豪猪,不知他情况怎麽样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本来是为了劝架却被骂又被扔石头。之後,我冷静想想,自己并非因胆怯而退下的笨蛋,你们以为我是谁呀!我个子虽小,却是在打架盛行的地方修行出道的老大,岂可在此打莫名其妙的架,又糊里糊涂地被打。这时,有人叫:“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快跑,快跑。”,我原像在淀粉糊里游泳一样,想游都游不动,现在却突然能自由移动身体了,因为敌我双方都倏地退去,虽然这群是乡巴佬,可是在逃遁时,技术倒是巧妙,甚至比克洛派脱金撤退得更漂亮。
             我注意到豪猪,他身上那件有家徽的薄薄和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在那儿擦着手掌,听说他的鼻子挨了揍,大量出血又红又肿,非常可怕。因为我穿的是碎白点花纹的棉袄,虽然沾满泥土,却不致于像豪猪的和服外套那麽严重破损,但是面颊痛得很,豪猪说:“流了不少血唷!”
             警察来了十五、六位,但是学生早就朝反方向疏散去了,被捕的反而是我与豪猪两人。我俩将经过情形详细报过,警察要我们到警察局一趟,我们就去了,在局长面前将事情禀报完後,回到住处。
          
夏目漱石>>少爷>>第十一章

             隔天,一觉醒来,浑身酸疼,大概是太久没打架了才会这样,这点蛮能引以为傲的。我正在床上左思右想时,房东太太送来一份<四国新闻>,摆在我枕边,事实上,我现在连看报纸都觉得辛苦,但回头想想,男子汉,大丈夫,怎麽可以因这麽一丁点小疼痛就被击倒呢?于是,勉为其难地趴伏在床上看报,展阅第二页,赫然发现报上刊登昨天打群架的消息。打架消息上报我不见怪,只是,报上居然刊着——中学教员堀田某,与另一位才由东京来此就任不久、傲慢的某某人,两人唆使驯良的学生,引起骚动。不仅如此,这两人在现场指挥学生,甚至对师范生施暴,而且还附记如下:“本县中学素以驯良校风享誉全国。兹因二竖子轻浮行径,本校令誉深受损害,本市亦因此而蒙羞,为此,吾等决群起严加追究责任。吾等确信,在过问之前,主管当局定会对此等无赖,严加处分,使其终身不得再登杏坛。”这附记每字旁边都加记黑点,以为如此,便已将我等行为加以烙印了。
             本来我还浑身酸疼,这一惊非同小可,由床上跃起後,仿佛所有疼痛一时都遁得无影无踪了。
             我将报纸揉成一团丢入院子里,仍然心有不甘,再将之拾起,扔到厕所去。报纸这玩意儿专门撒谎,世上没有比报纸更会盖的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还说什麽由东京来就任的傲慢某某人,那有人名叫“某某”的,你们想就知道。我是有名有姓的人,如果有兴趣看本人家谱的话,本人一定让各位见识见识,由多田满仲开始一个一个来——洗过睑後,脸颊突然又痛起来,便跑去向房东老太太借镜子,老太太问我看到今天的报纸没有。我告诉她说,我看完就把它丢到厕所去了,如果要看就去捡起来,她听了吓一跳,立刻退下。由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跟昨天一样伤口未愈。脸是重要的部位,如今却伤成这般,又被诬为傲慢的某某,被人蔑称为某某实在令人受不了。
             如果惟恐被人询及今天报上所登之事而不敢到学校去的话,那将会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不可抹去的儒弱事迹,所以,吃过饭後,我第一个到校。校里上上下下看了我的脸都嘻嘻作笑,到底有什麽值得笑的?又不是你们为我挂的彩。一会儿,小丑到了,“南瓜”的饯别会上挨了我的揍,不知是否怀恨在心特来报仇的,一劲地调侃我。我告诉他说,别那麽多话,去舔他的画笔吧。他说:“真不好意思,很痛吧!”,我说:
             “痛不痛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几乎是对着他吼:
             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仍不时地瞄着我的脸,与坐隔壁的历史老师一面议论,一面笑着。
             不久,豪猪也来了,他的鼻子又肿又紫,好像伸手挖鼻孔,就会流出浓来了似地,不知是否比我“傲慢”,他所受的伤比我严重。
             我与豪猪的桌位并排关系密切,而且两人都面对房间门口,也许是这样的关系,运气都不好。此刻,两张怪异的脸并列,其他的家伙一无聊,眼光就移过来。虽然口头上同情地说着慰藉之词,但是,相信他们心里一定暗骂我们傻,否则不会那样窃笑私语着。
             往教室上课的途中,学生们鼓掌欢迎我,有些学生还高呼:“老师万岁!”,我搞不清楚他们是欢迎我还是瞧不起我。我与豪猪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後来只有赤衣狂一如往常地到我身边来,说:
             “真糟糕,我觉得你好可怜,关于报上那些报导,我和校长商量好对策,已经办妥请求改过的手续,你不必担心。都是我弟弟去找堀田才会发生这种事,实在抱歉。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请勿见怪。”
             他说了一番道歉之词。
             校长在第三节课时,由校长室出来,说:
             “报纸登了一些令人伤脑筋的事,如果不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麻烦就好了。”
             看他说话的神情,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担心,如果他要将我免职,那我在被他免职之前就先提出辞呈。不过,想到自己并没什麽错,若就此请辞的话,那家报社会越来越嚣张,我一定要设法让那家报社更正他们的错误报导。因此,我必须继续留在学校工作才行,打算下班後就直接到报社去谈判,後来,听说校方已向报社办妥取消报导的手续,所以我就没去了。
             我与豪猪找个空档,向校长和教务主任说明事实真相,校长和教务主任推测,可能报社怀恨校方,才故意作歪曲报导。赤衣狂替我们的行为一一向休息室里的人辩白,并说明是他弟弟去找豪猪才引起这件事,好像是自己的过失似地,他说这一切都是报社不好,真可恶,他俩是遭了无妄之灾。
             要回去时,豪猪提醒我注意赤衣狂,觉得他可疑必须小心防范,否则会有危险,我说:
             “他一向可疑,不是今天才可疑而已。”
             豪猪听我这麽说,便胸有成竹似地:
             “你注意到了吗?他昨天特意安排让我们出去,到现场去卷入打架的是非,搞不好是他的诡计。”
             嗯!没错,有点道理,我怎麽没注意到——我心里忖度着,满心佩服豪猪在这件事上的心思细密,他看来粗鲁,却比我有智慧。
             “他看人家打架後,马上叫报社写那种报导,实在太奸诈了。但是,如果连报社的报导也是赤衣狂指使的话,那未免太让人不敢相信了,难道报社就那麽听赤衣狂的话?”
             “怎麽不会听,只要报社里有熟人就行。”
             “他有朋友在里面吗?”
             “没有也行啊!他可以到报社去说谎,告诉他们说事实是这样这样:……;报社就马上撰稿。”
             “这太可恶了!如果这是赤衣狂的策略,那我们说不定会因此被免职!”
             “搞不好会喔。”
             “那我明天立刻提出辞呈回东京,就算他求我,我也不愿留在这种下流的地方。”
             “你提出辞呈,赤衣狂也不会因此而伤脑筋。”
             “说的也是啊,怎麽样方能让他伤脑筋呢?”
             “那种狡滑家伙作恶都有预谋,不容易让人抓到把柄的,所以要反击谈何容易。”
             “真麻烦,那麽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陷害了。真扫兴,天道是耶?非耶?”。
             “我们等两、三天,观察观察,必要的时候到温泉去,在现场逮他。”
             “你是说打架这件事要暂时搁下,另外处理吗?”
             “对,我们必须抓住他的要害。”
             “那也好,我不擅谋略,一切就拜托你了,必要时,我什么都会干。”我和豪猪谈到此,就互道再见了,如果赤衣狂果然如豪猪所料,那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要想跟他斗智,我是绝对赢不过他的,所以,非得用武力来了断这番恩怨不可。难怪这世界战争不断,连个人遭到迫害也得靠武力自力救济。
             第二天,等报纸等得心急如焚,一接到报纸,立即摊开一看,里面对於昨天的误报既没订正也没注销,我到学校去催狸猫,狸猫忙不迭地说:
             “大概明天,明天会登吧!”
             隔天,报上以六号铅字,很不显眼地登了一则取消启事,但是报社方面并没有作任何更正。我又去找校长理论,校长说,除此而外,别无他方。校长虽然貌似狸猫,大模大样地虚张声势,但是,居然出乎意料地没权没势,对于乡下报社歪曲事实的报导,竟无法让他们正式道歉。我气不过,告诉他自己要直接去找该报社的主笔。校长说:“那不行,你出面去谈判,又会让报社有机会说长道短,也就是说,报社的报导无论真假,都很难跟他们理论的,除了放弃计较外,一无办法。”他如和尚一般地对我说教。
             报纸如果是这种造孽的玩意儿,那麽,早日毁了它才真能造福人群。
             刚刚听了狸猫一番说词,彷佛上了报的人,都像是被鳌咬住了一样。
             三天之後的一个下午,豪猪怒气冲冲地跑来,说时机已到,打算毅然进行原来的计划。我说:
             “是吗?那我也要干。”
             想立刻加盟,但豪猪偏着头说:
             “你最好别参加。”
             我问他为什麽,他说:
             “校长有没有找你去,要你提出辞呈呢?”
             我说:“没有,你呢?”我反问他。
             他说,今天下午他在校长室,校长对他说:
             “很抱歉,实在不得已,希望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岂有此理,那有这种裁判,那只狸猫大概是在肥大的肚里敲鼓,敲翻了胃才会这样颠倒是非。你和我不是一块参与大会,一起看高知闪闪发亮的舞蹈,并一起去阻止打架的吗?要提辞呈,也应公平要求我们俩人一起辞才对,乡下的学校怎麽那麽不懂道理,真令人想不透!”
             “那是赤衣狂的安排,由于过去的宿怨,我与赤衣狂简直誓不两立,而你,目前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留下来无妨。”  —,————————川』b了日?。』巨——。—对丑要吐匮口r—郁口卜曰许—。;———
             “喂,我怎麽能与他两立啊!他居然认为我留下来对他不构成威胁,实在太傲慢了。”
             “因为他们认为你单纯,留在这里好应付。”
             “那更不行,谁要跟他两立。”
             “而且自从古贺离开後,接任的老师大概还不能来,如果我们俩个同时走,学生的课没人教,会发生问题。”
             “那他们是想暂时留下我来充数啊?真可恶,谁会上这种当!”
             第二天,我到校後立即到校长室去谈判。我问校长:“为什麽没要我提出辞呈呢?”,狸猫吃了一惊:“吔?!”。我接着说:
             “哪有叫堀田提出辞呈而我不必提出辞呈的道理呢?”
             “那是校方的意思……。”
             “但是,这种想法不对,如果我不必提出辞呈,堀田也应该不用提出吧!”
             “这点!我虽然不能怪你,但是掘日离开本校也是不得已的,但是!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请辞。”
             这家伙不愧是狸子,专说些不合理的事,而且神情自若,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说:
             “那麽,我也提出辞呈,你也许觉得让堀田辞去,而我能悠闲地留下来,你这样想就错了,我不会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事。”
             “那不行,堀田辞掉,你也离开,学校的数学没人教怎麽行。”
             “没人教我也管不了。”
             “你别那麽任性,该为学校想一想才行,而且你来这儿不满一个月就辞职的话,对你未来的履历也会有不痕的影响,所以,我希望你三思。”
             “我才不管什麽履历,义气远比履历重要。”
             “话说得没错——你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若要辞职也可以,但请无论如何要留到代理的老师来後再辞,请你回去重新仔细想一想。”
             还须要什麽“重新仔细想一想”,这根本不是值得重新仔细思考的清楚理由,但是看狸猫睑色一阵白、一阵红,真有些于心不忍,只好暂且答应“重新仔细想一想”而退下。对赤衣狂,我根本不屑与之交谈,反正是要跟他算账,痛痛快快地算总账比较过瘾。
             当我把与狸猫谈判的情形告诉豪猪时,豪猪说他早料定会是这样,嘱咐我若想提出辞呈不必急,到必要时,想提再提好了。我就依豪猪的意思。看来,豪猪比我聪明,所以,我决定什麽事都听从豪猪的忠告。
             豪猪终于提出辞呈,一一向同仁告别後,到海滨的港尾去,又悄悄地潜回,躲在温泉市区的枡屋旅馆正面的二楼,靠着纸门,开始进行窥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回事。赤衣狂要偷偷地来也是晚上的事,因为黄昏时刻学生还很多,赤衣狂必须避开学生的耳目,所以,要去最早也要晚上九点以後。
             开始的两个晚上,我监视到夜里十一点多,始终没见赤衣狂人影,隔天晚上,由九点看守到十二点也没结果,深夜回到住处,无聊又懊恼。
             四、五天後,房东太太开始挂心,说我有太太,要“夜游”较好,她所说的夜游跟我所做替天行道的夜游不同。虽然有心替天行道,然而,连续守候一星期都没有结果,还是会无聊又厌倦的。我是个热心又性急的人,即使熬夜也会全力以赴,但都无法持久,虽然现在扮演天诛党也会厌倦的,到第六天时,就有些厌烦了,第七天就想休息。但是豪猪十分坚持,他由黄昏时刻到晚上十二点多一直靠在纸门上,眼睛一直盯着十字路口转弯处那盏圆形的瓦斯灯下,我一去,他就对我诉说今天有多少客人出入,住宿的有多少人,女人又有多少位等等的数目统计,真让我吓一跳。我说:
             “怎麽一直没见他来嘛。”
             豪猪说:
             “嗯,他一定会来的。”他会这麽着,将双手交抱在胸前叹息。
             真可怜,如果赤衣狂一直不出现的话,豪猪这辈子就无法替天行道了。
             第八天,我晚上七点多就离开住处,慢条斯理地去泡温泉,然後到市区买了八个鸡蛋,这是为了应付房东太太对我的“地瓜攻势”所想出的变通办法,我将这八个鸡蛋分别放在和服袖袋里,每边四颗,将红色毛巾波在肩上,把手直接交叠在怀里(手没伸入袖里),走上枡屋的楼梯,打开豪猪房间的纸门时,豪猪急急地说:“喂,有希望了,有希望了!”他那张如韦驮天一般的睑,立刻兴奋而充满活力起来。昨晚以前,他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看得一旁的我都跟着有些阴郁。眼见他此刻兴高采烈的神情,我也愉快许多,来不及问原因便急着附和:
             “真棒,真棒。”
             “今晚约七点半左右,那个叫小铃的艺妓走进十字路口转角处那一家了。”
             “是不是跟赤衣狂一起呢。”
             “不。”
             “那没用。”
             “艺妓是两位,但是——可能有希望。”
             “为什麽?”
             “还说什麽为什麽,他那麽狡猾,也许先让艺妓去,自已随後偷偷地来。”
             “也许是,现在九点了吧!”
             “现在才九点十二分。”豪猪由日式腰带里取出镍制的表来看了一眼,接着说:“把灯关了,如果纸门上被映出两个光头的话会让人起疑,狐狸是很会怀疑的。”
             我吹熄在一闲张桌上的台灯,纸门上微微透入星光,月亮尚未露脸。我与豪猪拼命将脸压在纸门上屏息静待。这时壁上挂钟叮当响起,已经九点三十分了。
             “喂,会来吧!今晚再不来的话,我不愿再这样下去了。”
             “只要有钱,我要一直守下去,直到没钱为止。”
             “你说有钱,究竟有多少啊?”
             “到今天为止!共八天,我总共付了五块六毛。我为了随时离去,所以每晚结清。”
             “你做得很周到嘛,旅馆的人很讶异吧?”
             “旅馆还可以,只是一直要紧密监视,丝毫不能大意,这点很伤脑筋。”
             “你有午睡吧?”
             “虽然可以午睡,但不能外出,很不自由,有点受不了。”
             “要替天行道也很辛苦,如果这样『天网恢恢』还疏而有漏的话,那就太冤枉了。”
             “不会的,今晚一定会来。——”他声音变小,我不由得提高警觉。看到一位戴黑帽的男人,抬头看转角处那家的瓦斯灯,就挪步到阴暗的角落去。确定不是赤衣狂,我失望地叫出“啊!”。这时壁钟又毫不客气地响起,提醒我们已经十点了。看来今晚又要泡汤了。
             这时候,附近变得沈静许多,可以清楚听到妓院的鼓声。月儿由温泉山後露出脸来,路上顿时明亮许多,这时,下面传来人声,因无法由窗户往外探头!看不清楚是何许人,只见有人渐渐走过来,依稀听得到以整块木头所刻的木屐所发之声响,我斜眼一瞄,约略可见两条身影。
             “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因为已经把那个『绊脚石』赶走了。”正是小丑的声音。
             “他只是有勇却无谋,所以,也无可奈何啦啦!”是赤衣狂风声音。“他有点像那个说江户话的家伙,那个说江户话的家伙像是个侠义少爷,很可爱。”一看他说什麽拒绝加薪啦,提出辞呈啦等等,我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有毛病啊!”
             我真想由二楼纵身跳下,尽情地殴打他,但是我还是容忍下来,眼看着他俩哈哈笑地走到瓦斯灯下,进了十字路转角那家去。
             “喂!”
             “喂!”
             “来啦。”
             “终于来啦。”
             “现在可以放心了。”
             “小丑那家伙竟然说我像是个侠义少爷。”
             “『绊脚石』指的是我,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与豪猪必须在他俩回家路上等着,要当场攻击才行。但是,我们无法预知他俩同时出来。豪猪到楼下去通知旅馆服务生,说我们半夜或许有急事需要外出,届时请准外出。此刻想来,当初旅馆方面怎会准我们外出的,难道不怕我们去当小偷或从事什麽不法勾当?
             巴望着赤衣狂出现,固然是一段漫长磨人的岁月,而此刻也必须在这儿不眠不休,眼睛一直要贴着纸门瞪视,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地静待他由那房子走出来,这更是让人受不了的痛苦时段,我生平未曾如此难过。我建议,干脆闯进十字路口转角处那家去,在现场抓他个正着。但是,豪猪一口回绝我的建议,他说如果我们就这样擅自闯入,会被认为是想滋事的暴乱份子,半途就会被挡驾,若老老实实表明要找某某人的话,对方必然会在见面之前溜之大吉,或是转到别的房间去。就算我们能在他不防备之下闯进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几十个房里的哪一间。所以,再无聊也必须等下去,因为别无他法,于是,我们耐心地等到清晨五点。
             好不容易看到那两人由转角处那家走出来,我与豪猪立刻尾随其後。
             因为头班火车尚未开,两人势必要走到市内去。离开温泉市区,接着就是约莫一百公尺的道路,路两旁种植杉木,左右两边是田园,再下去,到处分布着盖有稻草的房舍,过了房舍,便是那堵田盆地直通市区的堤防。
             我们一直悄悄地尾随在后,一旦出了市区,当然随时可以动手,只是,最好能在没有住家而两旁种有杉木的那一段路下手。离开市区事,我们突然奔跑追上,他们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回头一望,趁他们回望之际,我们吆喝:“站住”,立即用手按住他们的肩膀。小丑吓得不知所措,正准备开溜,我一个箭步抢先向前,拦住他的去路。
             “一个教务主任,怎么到十字路口的转角处过夜呢?”豪猪得理不饶人地质问。
             “谁规定教务主任不得在十字路口转我处的房子过夜的?”赤衣狂神情镇定而有礼地回道,脸色略见苍白。
             “说什么为了便于管理,所以教员不得任意在同店、汤圆店出入,会有这等主张的『严谨人士』竟和艺妓在外过夜。”小丑一直想找机会逃掉,因此,我特别提高警觉,在前面紧紧地拦住他,口里怒斥着:
             “你为什么骂我是『说江户话的少爷』。”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紧紧屋着袖袋,因为刚才我追他们时,装有鸡蛋的袖袋摇晃不止,只好抓紧它直跑。这时我忙伸手探入袖袋抓着鸡蛋,“呀”一声叫着,朝小丑的脸上掷去,蛋壳碎了,蛋黄由小丑的鼻梁滑溜下来。小丑一时被吓着了,“哇”叫一声,屁股着地,倒下去大喊“救命”。我原是为了吃蛋而买蛋,并非为了扔蛋而买蛋,只是一时气上心头,随手取蛋扔小丑。这会儿,看小丑屁股着地倒下,才猛名觉得自己这一招干得实在漂亮。心里畅快之余,一面喊着:“你这可恶的家伙,可恶的家伙。”一面将一个个鸡蛋掷向小丑,剩下六只蛋都扔光後,只见小丑一脸黏答答、黄澄澄的。
             当我向小丑疯狂地扔蛋时,豪猪与赤衣狂仍在谈判。
             “有什麽可以证明我带艺妓去住旅馆呢?”
             “黄昏时,我亲眼看见你和艺妓走进转角那家旅馆,你还想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我是和吉川两人在那儿遇夜的,但艺妓是不是在黄昏时走进那儿,并不关我的事。”
             “住口!”豪猪严喝一声,同时一拳打在赤衣狂身上,赤衣狂一阵摇晃,猛叫着:“你太粗暴,是非不分就动粗,实在太不讲理。”
             “不讲理又怎样?”豪猪说着又补上一拳:“你这奸诈的家伙,不打不相识。”
             豪猪说完,拳头似雨点一般地落在赤衣狂身上。这时,我也痛痛快快地把小丑揍得一塌糊涂,最後,那两人不知是被揍得动弹不得或是眼冒金星不想逃,就躲到杉树杆下。
             “够了吗?不够我再揍。”我们这么说着,又挥过拳头打他们,他们忙求:“够了,够了。”,我再问小丑:“你也够了吗?”他说:“当然够了。”
             “你们两个是奸恶之徒,我们是替天行道。以後要彻底侮改别再作恶,你们再怎麽巧辩,天理还是不容的。”豪猪训着,他们也不敢作声,也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逃也不躲。今晚五点以前我仍停留在港屋,若有事,或想找警察来,什麽都可以,尽管来找我。”豪猪这麽说,我也附和着:
             “我也一样不逃不躲,和堀田留在同一地方,若要报警,尽管去吧!”
             说罢,我们两人便离开了现场。
             回到住处,已近早晨七点钟。我一进门就开始收拾行李,房东太太看了,大吃一惊,问我要干什麽,我告诉她说要回东京带太太来。于是付清房租,搭火车来到海边的港屋旅馆,发现豪猪在二楼睡大觉。我想立刻写辞呈,但是不知如何下笔,只好简略写下理由:
             “兹因私事,急回东京,特此请辞。”
             然後,将这简略辞呈,以校长为收信人寄出。
             船是晚上六点启航。豪猪和我都疲惫不堪,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两点了。问旅馆服务生,可有警察来过,服务生说没有。
             “看来,赤衣狂和小丑两人都没去报警嘛。”我俩说完,开心地笑了。
             当晚,我与豪猪离开这不净之地,船驶离海岸越远,心里就越舒畅。
             由神户往东京途中,到了新桥我才觉得又回到了这世界。我与豪猪那时分手,迄今未曾再碰面。
             啊!我忘了提阿清。——到了东京,没立刻去租房子,提着皮包就跑去找阿清,告诉她我回来了。阿清看到我,兴奋得老泪纵横,说:“啊!少爷,你这麽早就回来啦。”
             我非常亢奋地告诉她:
             “阿清,我再也不到乡下去了,要和你一起住在东京。”
             後来,我经人介绍,当了街铁的工程师。月薪廿五块,房租六块钱,虽然这房子没有气派十足的玄关,阿清也住得非常满意。可惜,今年二月,她老人家罹患肺炎,终於去世。去世前一天,她请求我:
             “少爷,我死後,请你将我埋在少爷家的佛寺,我会在坟里快乐地等待少爷来。”
             因此,阿清的坟墓也设在小日向的养源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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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 15: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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