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李白《哭晁衡卿》
正如遣唐使阿备仲麻吕与诗仙李白之间的那种真挚友情一般，东瀛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汉诗，同样和中国文学的瑰宝—汉诗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日本汉诗在其诞生之初，便受到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的重大影响，千百年来日本人民直接用汉语创作的诗词文赋等文学作品，被称作日本的汉文学，而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则莫过于日本汉诗。词为艳科、诗庄词媚等文学思想在日本也被奉为金科玉律。日本汉诗与汉诗渊源颇深，经过千百年来不断地流传、融合和演化，其中既保留了汉风汉韵，又充满了和情和趣，真可谓是汉文东渐中生长在异域别有一番情趣的文学新枝。
现存最早的日本汉诗为大友皇子（648-672）所作的《述怀》，其中道：
道德承天训，盐梅寄真率；
羞无监抚术，安能领四海？
从字面推测，此诗大约成诗于壬申之乱天武天皇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自己走投无路之时。作为统治者，大友皇子无疑是失败的，然而我们仍然可以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他对汉诗的喜爱。
相同的命运，绝不仅仅只是大友皇子一人而已。或许是轮回报应，公元686年，天武天皇的第三子大津皇子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天武天皇死后，持统女帝为了替己出的草璧皇子日后扫清通向大宝之路的障碍，以妄图谋逆之罪处死了大津皇子。
金乌临西舍，鼓声催短命；
泉路无宾主，此夕离家行。
不难理解，将辞世比作离家远行，将自己和持统喻为“宾主”，表达了对持统女帝阴谋的无言抗争。一曲《临终》将文辞秀丽、正值盛年的皇子被迫即将离开人世的悲伤心情表露无疑，不禁令人为之洒泪。
以上两位皇子的作品均被收入天平胜宝三年（751）成书的第一部日本汉诗集《怀风藻》之中。此书收存了奈良时代及以前诸时期的汉诗共计117首，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其中作者基本上是上层建筑的精英人物，如当时的天皇、贵族、官吏、儒生以及僧侣等等，计64人。他们模仿中国六朝的诗风，形式上以五言为主，在日本文坛很快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唐风，一时间大唐气象弥漫东瀛诸岛。
藤原宇合，是这一时期日本贵族诗人的杰出代表，其曾在唐玄宗开元五年（717）以遣唐使副使的身份到过中国，直接得到过华夏文化的浸润，其作品完全可以和初、盛、中唐时期的诗歌写作大家相媲美。在他的《奉西海道节度使之作》中，仅用寥寥四句就道尽了当时人们厌战的心声。
往岁东山役，今年西海行；
行人一生里，几度倦边兵。
嵯峨天皇，桓武天皇的次子。公元804年接受平城天皇禅让即位，在位计十四年。他极为精通汉文汉诗，曾下令编著《凌云集》、《经国集》和《文华秀丽集》，且书法功底了得，与当时的橘逸势、空海并称为天下三笔。在同时代诗人当中，他留下的作品也是最多的。
先让我们来看看他的《江头春晓》
云气湿衣知岫近，泉声惊寝觉溪临。
天边孤月乘流疾，山里饥猿到晓啼。
诗中将山中景色描绘得清新流利却又不失真实，远远超过了当时一味模仿唐诗的那些浅白之作（赵晓春语）
再譬如：
三春出猎重城外，四望江山势围雄。
逐兔马蹄承落日，追禽鹰翮拂轻风。
征船暮入连天水，明月孤悬欲晓空。
不学夏王荒此事，为思周卜遇非熊。
前六句述说自己狩猎的英武威风和景致，后两句笔锋一转又表示将要以夏桀因痴迷此道亡国为借鉴，表明自己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为了要效仿文王招贤之举，使得全诗气概和意境顿显，堪称佳作。
既然谈到了嵯峨天皇，就不能忽视自小就受到父亲熏陶的有智子公主。有智子，嵯峨天皇三女。自幼便能写得一手好诗。深得嵯峨喜爱。其诗作较丰，多收于《经国集》、《雅言奉和》，被后人誉为平安朝第一女诗人。
其《春日山庄》：
寂寂幽庄水树旁，仙舆每降一池塘。
林栖孤鸟识春泽，谷涧寒花见日光。
泉声近极初雷响，山色高晴暮雨行。
感此更知恩顾渥，生涯何持答穹苍？
此诗为嵯峨天皇驾临其居住的山庄时应制而作，借咏山庄景色表达了自己对父皇垂顾的感激之情。
平安时代最伟大的诗人，自然非有着“北野天神”、“文教之祖”之称的菅原道真莫属。菅原道真出身于书香世家，其祖上代代为大学头、文章博士。只凭借着文学才华于公元899年当上右大臣之事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然而不久道真却因为政见原因得罪了权臣藤原时平，延喜元年（901）正月25日，57岁的道真接到了左迁九州的诏命，身心俱疲的道真没能经受住这巨大的打击，于两年后的2月25日离开了人世。
去年今日侍清凉，秋思诗篇独断肠。
恩赐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
——《九月十日》
无奈的遣怀、悲痛的心情，还有更为经典的佳句：
“驿长莫惊时序改，一荣一落是春秋”
对比起仁和四（888）年春，道真任赞岐守三年余时的春风得意，不禁令人感慨万分。
客中三见菊花开，只有重阳每度来。
今日低头思昔日，紫宸殿下赐恩怀。
——《菅家文草》
菅原道真像
“平安唐华仍未远，五山和风已迎开”。五山时代的日本，禅宗极为盛行。作为幕府政治顾问的僧人们，非但参与政治外交和贸易方面的事务，而且在艺术、学问方面也起了重要的引导作用。当时的禅宗不光把汉诗修养作为僧人的必备条件，而且以京都为中心形成了五山文学。
五山时代前承平安气象，后启江户诗风，期间英俊辈出，佳作纷纭。
镰仓后期南北朝时的禅僧虎关师练，就是五山时代的翘楚。
浅水柔沙一径斜，机鸣林响有人家。
黄云堆里白波起，香稻熟边乔麦花。
——《秋日野游》
虽然诗题为秋日，然而在此诗中却不见一字言秋，旁敲侧击地代之以“黄云堆里”、“香稻熟边”来提醒读者，寓意新新。
同样出色的风景诗还有释希世的《天之桥立》
碧海中央六里松，天桥绝景是仙踪。
夜深人待龙灯出，月落文殊堂里钟。
一休宗纯，也就是我们儿时熟悉的一休小师傅，其在汉诗方面也有着颇深的造诣。
“问则言答不则休，达摩心中万般有”
从这两首诗中相信大家不难看出五山时代禅宗对汉诗的影响。这一时期的著名汉诗大家还有被称为“五山文学双璧”的绝海中津、义堂周信以及雪村友梅等。
战国时代可以看作是五山时代的总结以及新汉诗时代发展的变调。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等著名武将也流传下了不少诗篇。综述概言，禅宗对汉诗创作的影响在消退，慷慨激昂和人世无常这两种心境是这一时期汉诗创作的主旋律。
落魄江湖暗结愁，孤舟一夜思悠悠。
天公亦怜吾生否，月白芦花浅水秋。
——足利义昭《避乱泛舟江洲湖上》
战国乱世结束后，德川幕府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文治方面，日本汉诗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稳定发展时期——江户时代。按照现今的主流学术观点，江户时代的汉诗发展又分为以下四个阶段：从德川幕府开幕至天和、贞享年间（1603-1687）为发展期，元禄年间至明和年间（1688-1771）为展开期，安永年间至天保年间（1772-1844）为熟成期，弘化年间至幕末（1845-1868）则为烂熟期。
发展期前期的诗风和战国时代相比较而言差别还不是太明显，但创作心境已经渐渐地脱离了杀伐和厌世，而转向了新式的风景文风。
原是一介武夫的石川丈山，年过而立之后居然醉心于诗道而不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富贵功名浑幻术，人生真乐莫如闲”。
仙客来游云外巅，神龙栖老洞中渊。
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
——《富士山》
该诗突发奇想，将富士山比作倒悬于东海之白扇，气势之宏大，立意之新奇，可谓日本汉诗之绝品，至今仍为登富岳者所乐颂。
作为展开期代表之一的服部南郭（1683-1759），似这等风景描绘起来自然也是驾轻就熟。
金龙山畔江月浮，江摇月泳金龙流。
扁舟不住天如水，两岸秋风下二州。
——《夜下墨江》
仅就“金龙流”三字，足窥方家功力之一斑。
同样盛名的新井白石（1657-1725），相对来说就显得略为婉约了。
青山初已曙，鸟雀出林鸣。
稚竹烟中上，孤花露下明。
煎茶云绕榻，梳发雪垂樱。
偶坐无公事，东窗待日升。
——《即事》
纵览全诗，好一派闲云野鹤之意。
江户中期，最负盛名的汉诗大家莫过于赖山阳（1780-1832）。山阳的父亲春水，叔父春风、杏坪都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时人谓之“三赖”。自小就受到家风耳濡目染的山阳日后果然成为一代宗师，文政十年，其将所著之《日本外史》献给幕府老中松平定信，一跃成名，其所作诗多录于《日本乐府》。
筑海飓气连天黑，蔽海而来者何贼？
蒙古来，来自北，东西次第期吞食。
吓得赵家老寡妇，持此来拟男儿国。
相模太郎胆如瓮，防海将士人各力。
蒙古来，吾不怖。吾怖关东令如山，直前斫贼不许顾。
倒吾樯，登虏舰，擒虏将，吾军喊。
可恨东风一驱附大涛，不使膻血尽膏日本刀。
——《蒙古来》
这首诗描述的是十三世纪元军两次进攻日本未果、由北条时宗领导的抵抗蒙古入侵的史实。
山阳诗多慷慨，具有很强的民族主义风格，其部分影响以至于被日后日本军国主义拿来推销，奉为经典，这是山阳的瑕疵和局限性。
日出处，日没处，
两头天子皆天署。
扶桑鸡号朝已盈，
长安洛阳天未曙。
嬴颠刘蹶趁日没，
东海一轮依旧出。
——《日出处》
关于汉诗，江户时代还有一则颇为神奇的逸话。据平野紫阳《文学奇瑞谈》记载：‘天保中，冈本花亭仕于信州中邑，邑人为狼害所苦，遂赋《谕狼》张贴之。’
毛属藩生国士恩，住山何得害山民。
析看狼字是良犬，谕汝自今知爱之。
其后，狼害遂止。
江户晚期汉诗发展已趋烂熟，且多以借古寓今之意为流觞。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为藤井竹外（1807-1866）等。
古林松柏吼天飙，山寺寻春春寂寥。
梅雪老僧时辍帚，落花深处说南朝。
——《芳野怀古》
明治以降，日本日趋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新的文学体裁层出不穷，但在近代日本文学中汉诗仍然占有一席之地。这一时期维新志士、进步学者之作比比皆是，同时军国主义分子的涂鸦也是络绎不绝。
跨越明治大正时期的著名文学家、思想家夏目漱石一生共留下二百余首汉诗，堪称多矣。
白眼甘朝与世疏，狂愚亦懒买嘉誉。
为讥时辈背时势，欲骂古人对古书。
才似老骀驽且騃，识如秋蜕薄兼虚。
唯赢一片烟霞癖，品水评山卧草庐。
——《自嘲书〈木屑录〉后》
明治维新的元勋西乡隆盛，号南洲，一生也格外钟情于汉诗的创作，较有名气之作有
几历辛酸志始坚，丈夫玉碎耻瓦全。
吾家遗法人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
——《偶感》
短短二十八字，维新之志呼之欲出，令人敬佩。
当然，这一时期我们还能看到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的“不朽作品”，乃木希典就是走在最前排的干将。
山川草木转荒凉，千里风腥新战场。
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
——《金州城》
作为日俄战争中日军陆军指挥官，为了攻取俄军坚固的要塞，乃木狂热地不惜使用“肉弹”战术，叫嚣着“但求三典同葬”，打算凭着所谓的“皇军决死突击”来攻克俄军重兵把守的旅顺。结果最后以超过六万人伤亡的代价勉强达到了目的，长子乃木胜典也于是役阵亡。可以这样说，乃木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用鲜血染红的。
皇师百万征骄虏，野战攻城尸成山。
愧我何颜见父老，古来征战几人还。
殊不知其所谓的“古来征战几人还”恰恰就是日本军国主义份子穷兵黩武的必然结局。
中日建交之际，田中角荣首相亦慨然赋诗一首，谨以此作为小文的结束。
国交途绝几星霜，修好再开秋将到。
邻人眼温吾人迎，北京空晴秋气深。
——《北京空港》
纵观千余年来日本汉诗的发展，从早期以模仿为主、到平安、五山时代的自成一家，再到江户时代和明治以后的不断汲取外来文化与之融合，日本汉诗已经完成了自身的嬗变，是汉文学于异域的新发展。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中国汉诗的魅力是何其深远，影响又是何其广泛，值得我们代代为之传承和发展。
愿中日两国汉诗在今后的传承和发展中能相互影响，共同借鉴，成就历史上新的佳话。
[参考资料]
中文资料：
1．闲话日本汉诗 王辽（著）
http://www.tianyaclub.com/New/Pu ... icle=538&flag=1
2．《百代兴衰——日本皇室》 赵晓春 （著） 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
3．菅原道真汉诗杂录：http://yonaga.51.net/ze/poem/jian.htm
4．日本诗坛轶闻录——兼谈日本汉诗的历史地位 萧瑞峰（著）
日文资料：
1．关西吟诗文化协会：http://www.kangin.or.jp/top.html
2．《基调讲演——江户汉诗与中国古典》 石川忠久（二松学舍大学大学院教授）
3．诗词世界 一千一百首详注碇丰长的诗词：http://www5a.biglobe.ne.jp/~shici/index.htm
4．菅原道真近世的传记资料展：http://www.library.pref.osaka.jp/nakato/shotenji/48_suga.html |
发表于 2005-11-27 11: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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