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办事大厅外的停车厅，横七竖八停停着各房产公司来跑前期的车子。车里装载的是准备送给政府部门滴新茶和红包，把车窗压得很低。介绍楼盘优点滴宣传手册像满地滴烂白菜叶，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空隙。走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小道。办事大厅就在四楼。四月滴谷雨漫无边际毫无约束滴从天而降，落在被老板赶出来跑前期的几顶前期帽上。
　　
　　
　　那些戴前期帽的大清早开车出来，到了和平，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购二套房首付不低于五成，利率不得低于基准利率的1.1倍。外地人来这里买房要提供一年以上的社保证明材料，”办事员们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们。
　　　　
　　
　　“什么！”前期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去年，不是有75折利率优惠吗？啥时候开始限制偶们滴温州炒房盟友啦？”
　　“还有救市滴21条，王书记滴指示是：房价大跌，受伤害滴是老百姓哎。”
　　“哪里有翻脸这么快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上头政策象沸腾钢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猛呢！还王书记，告诉，现在是黄书记，表王黄不分，搞搞灵清！”
　　　　
　　
　　刚才拼命开AE86犹如秋茗山车神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去年温州台州的炒房团帮忙捧场，银行又好说话睁个眼闭个眼天，还有伟大的王书记罩着，房价翻了翻（统计局说是1.5%，官方认证，权威说法，无语伦比！），大家有了本钱多买了三五百亩土地继续造房子大卖，谁都以为该好好爽一爽，轧光这群刚需P民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有史以来最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卖房的好，我们带回去放在窝里慢慢弄吧！”宋员外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办事员冷笑着，“你们不卖，人家就没房住了么？今年要多盖廉租房、经济房，比你们商品房的数量多的多莱，准购政策也放宽了，谁稀罕你们那楼盘质量。”
　　　　
　　
　　盖廉租房、经济房，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卖那已经盖到正负零的期房，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卖呢？欠的土地款是要缴的，银行贷款要还的，为了雇员工，送政府官员红包暗股，还有在金华借的高利贷，都是要还的。
　　
　　　　
　　“我们开到温州去卖吧，”在温州，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办事员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温州，就是摇到北京去也一样。我们全部统一，就这政策，第三套房子还禁止贷款，双税即将增加，过几天还要紧呢。
　　
　　　　
　　“到温州去卖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温州要好多收费站，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
　　
　　　　
　　“官爷爷，能不能放宽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放宽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老百姓是要过日子的，银行是国家的，你们要知道，放宽一点，就是说替你们垫背担风险，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政策实在太厉害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王书记弄了21条救我们，今年的房价又卖到三万块，不，你官爷爷说的，四万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去年多点吧。
　　　　哪里知道是这样！”
　　　　
　　
　　“官爷爷，就是政策，发发慈悲吧。”
　　　　
　　
　　“官爷爷，我们打工的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回去我们总经理要收拾我们滴。”
　　
　　　
　　另一位办事员听得厌烦，换了杯新茶，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政策不好，不要销售房子好了。是你们自己来买地造房子卖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罗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印钞机和政策，你们不卖房，有经济房廉租房的好买。你们看，总理的最新指示又来了，告诉你们肿经理，表老是不拿总理当干粮，没大没小。”
　　　　
　　
　　三四顶前期帽从石级下升上来，前期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政策。”
　　　　
　　
　　“最差的政策，温州盟友将被赶出局了”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盖到位置的房子总要卖出；而且命里注定，必须尽早卖出，迟了就没人搭理了，做的迟的，政府土地是要收回的，这次玩真的了。
　　　　
　　
　　在利率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二套三套区分的争持之下，结果车里的茶叶红包送出去没多少；只剩下地上无数散落的楼盘介绍资料没人要。开发商朋友把自己的郁闷送了进去，换到手的只是无穷无尽滴痛苦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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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爷爷，特事特办通融通融么？”红包茶叶送了出去，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政策就是政策，谁好少让你们交作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只有钞票。”
　　
　　
　　“那末，换美元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美元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政策，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生活？再瞎议论，就把你们总经理弄成肿经理，房事，还得偶们家宝二爷说了算！侬搞搞灵清，表窝切窝吧，蛤弄弄。”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生活，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敢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欠条又塞进LV的空口袋里。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和平办事大厅，另一批人开了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房价暴涨后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土地局滴账户里付清了土地款，换到了只是站在青藏高原滴寒冷与无助。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前期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LV包旧了，须得买新的回去。ZIPPO也要些。化妆品是进口的，香烟税太高，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起来托人从香港带，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洋镜，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难得去年王书记照应，房价翻了翻，自己炒房还赚了不少，谁说不应该？孩子学费，父母医药费，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豆浆机。这东西实在怪，豆浆味道真好；比起国产奶粉滴安全度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和平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忽然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AE86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官府。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姐妹，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LV刮刮叫，4000一只真公道，满10000返4000，弟兄，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银泰解百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小姐妹”，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弟兄”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小姐妹”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小姐妹”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ZIPPO，LV必需的，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个。整套的化妆品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一小瓶一小瓶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肿经理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豆浆机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在地方政府当官有暗股滴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钱买这些东西来用，开除下岗是应该的！你们也配用这些东西！”这罗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肿经理”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楼外楼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般梢头拿出盛着咸莱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宋员外第一次在船梢头亲自煮饭。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绿粉滨粉们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卫平，第三套不许贷款，真是碰见了鬼！”
　　　　
　　
　　“忠福哥，今年你做老大，你可不能带头跑啊，偶们出来混滴，要讲道义，江湖规矩是第一位滴！”
　　
　　　　
　　“可惜王知府退了，新来滴黄知府没那么好说话了，咋办哦。”
　　　　
　　
　　“王书记，你要为大家做主啊”
　　　　
　　
　　“这下偶们要挨牛刀了，呜呜。”
　　
　　　　
　　“搞不好这次拿个什么科又要带头做万跑跑哎，个没义气的，挨千刀的。”
　　“许副市长也被抓了，谁知道谁是下一个呢？搞不好大家都要进去，毕竟哄抬房地产市场价格赚黑心钱，是偶们大家一起和许副市长等官员合谋商量好的呀，恐怕上面早就有证据了。”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卖房子，到底替谁卖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和平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卖的。
　　　　
　　
　　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卖了房子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土地一千万一亩，要招标拍卖！’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40000元/M2，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房子也是拿本钱来盖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
　　
　　　　
　　“我刚才在和平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房子放在这里；往后卖不动，偶就来举报你们这些收了偶贿赂滴地方政府官员，谁让他们拿钱不办事，还害偶们的！偶可是录像录音都有，还有小姐相陪滴艳照呢”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和平斜溜。
　　
　　　　
　　
　　“那年春天，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不是收了钱不办事被抓起来嘛？”
　　“举报?不定也会吃被和谐暗地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
　　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前汽车来到这里停泊，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大城市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